一念沧桑

李兴文

　　月季花曾经喧腾于道旁。而转瞬之间，春天就像一枚花朵书签，跻身于过去时光的夹缝，干缩，扁平，看上去，里里外外都是哀伤。
　　
　　作了书签，那就是用以标志文字被暂时放弃的地方了。它所代表的春天如今又在哪里？是被暂时放弃，还是被永远遗忘。没有人回答，同路的旅人，早已经天各一方。漫长的，被连绵春雨浇得湿透的旅途，历历在目。而所谓历历在目，大半也只能指浓重的雾，那一场匆匆之旅，也便隐晦，含糊。
　　
　　当发现，雨，其实是一种错觉的时候，已经在无边的隐晦与含糊中辨不清方向。雨滴，都是从树上掉落的。浓重的雾汽在树木叶面上攒聚成水滴，水滴大到不能自持，就不由自主滑落下去，其状稀稀疏疏，其声此起彼伏。离开浓雾中的那片树林，才想起一个常识：雾气是温热的，树叶是冰冷的，自由无羁的雾气变成水滴的过程，身不由己。
　　
　　浓重的雾气本就宣示漫不经心。有那种隐晦、含糊的庇护或藏掖，不必焦灼，不必忧郁，不必执着于何处安放，也不必伤感于无所存寄，其实，无边的白茫茫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在树林中的时候，头顶上方果真不再下雨。并没有闻到最洁净的雾的气息，倒是感到特别的神清气爽，进而也有心宽体胖的妄想。关于气息，当然就是另一个错觉，因为另一个常识早就浮荡于脑海：纯净的雾就是纯净的水，更没有什么气味；虽然明明闻到了木炭燃烧的气味，却知道，芳草多落英，茂林多枯枝，闻到的不过是大量腐殖质发出的气味。
　　
　　腐朽了，却曾经都是参天大树或萋萋芳草！
　　
　　人的年岁算得了什么，它根本无法比肩沿途任意一棵大树的树龄。我来之前，它们就在那里，我走之后，它们还在那里；我来到世界之前，它们就在那里，我离开世界以后，它们还将站立在那里！想到这里，更觉得每一次漫长的旅行都很值得，毕竟，让路上无数命力更长久的东西，见证了一个转瞬即逝的东西，被见证者，内心应该平和一些，虽然，所谓内心，所谓平和，对这个世界来说，根本不留痕迹！
　　
　　还有知觉把自我投射于世界，总还有必要记住，对自由寄寓的热情，对快乐抱持的情怀，都会毫无选择地遇上冰冷的树叶，会攒聚成水滴，会滑落成雨滴，会给经过树下的人们助推联想，生一些喜悦或烦忧，比如“细雨骑驴入剑门”，比如“无边丝雨细如愁”……
　　
　　最隐秘的情愫，最需要表达，最隐秘的表达最晦涩。最可靠、最直接、最具指向、最完整、最需要伪装最容易伪装的通道，是文字。
　　
　　就有了“锦瑟无端五十弦”！
　　
　　二十五弦全断了，那是恨之深，爱之切！
　　
　　一千多年以后，另一个诗人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生活的理想，是为了理想的生活，而当一个人高歌理想的时候，他的现实一定相当破碎并且令人不堪忍受了，当一个人对现实愤然以对的时候，他的理想一定彻底破灭了！总之，万法归宗百川归海，仿佛一团团洁白而纯净的雾气，与冰冷的树叶遭遇。情已不堪，器复何用！再次动身，或许前方，会有一道敞开的门。
　　
　　说起来，浓重的雾气本是来自于茂林，丰草，和泥土的，后来又经由茂林、丰草回到泥土里，生命激情总被生命所耗尽。人命中，到底有没有涅槃和坐化，以及涅槃和坐化之后，绚烂的虹霓？
　　
　　出了雨林，中南大地无处不有的巫风之外，尚有掠地炸响的惊雷。没完没了的窸窸窣窣的雨声，也阒寂下去。万籁俱寂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万籁俱寂，而当轰然一声巨响，几于天崩地裂，才会猛然发现四周一直沉寂。雨声复来。星级酒店？原来，这就是逆旅。
　　
　　仿佛重开天界一样豁然舒朗。至此方知，曾经着意的远方，并没有什么奇迹，有的只是改变了的心思，开始重新思索同一些陈旧的问题。
　　
　　一个人会永远改变另一个人的心智吗？不会的。当确认这个答案是有普适性的，才发现再也没有非凡之物可以主宰这个世界，有的只是每个具体生命对自身命运无法诉诸言语的关切。
　　
　　感到冷吗，你这一缕轻微的雾气？我问自己。
　　
　　感到冷，说明已经开始滑落或者下滴。感觉不到冷意的雾气，其实也是不会专注于自己的自由和激情的，已经进入自由浮荡状态，甚至不用细想自己的轻微。无忧无苦，无喜无悲，那是生命摆脱了智慧构筑起来的牢狱之后的情景。
　　
　　世间众生，大都平静流转于自然秩序里，只有人在急不可耐地抹去自己及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佛曰，万象皆虚。
　　
　　上帝说，还有天堂可以回去。
　　
　　真主说，还有再活一次的机会。
　　
　　异见，战争，其实总是少数人强制多数人推行他们邪恶的偏执意志，强制者的本愿落在被强制者身上就变成某种道德和义务，所制造的语言和情势的表象是他们试图施惠于世界并改变世界，尤其是要改变更多人的命运。但事实上，世界因此变得破败不堪满目疮痍。就像疾风和劲草最后都遇上了严冬，世界的面相变了，却不是人改变的，而是世界为了避让少数强制者的种种野蛮暴行，为了呵护自己的痛处，才改变了姿态，偏离了轨迹。
　　
　　先知们的心思应该分成两端各自来说：作为自然秩序中的一部分，人的生灭来去不应该成为一切苦恼的由头，人的心思和行为多有悖谬甚而充斥大量反自然行径，才是人生意义严重弱化的主要原因。自我贬低，自我降格，逐渐成为反自然存在，这个奥秘，是沉迷于物质生活的人们看不见的。但是先知们看见了，他们尤其率先看到了人的不可拯救所致的绝望境地，他们才为自己和他人寻求解脱之路和新的去向。
　　
　　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地方，我不能一一到达，但我的所到之处已经让我平生了爱和忏悔，这就够了。老之将至，尚不至于继续做恶，这颗心，还有平静下来的机会，实乃万幸。
　　
　　关于地形地貌，受童年生活经历的深刻影响，我一直对一种环境情有独钟：厚土之上，茂林之下，芳草丛中，泉流琤琮。可以有鸟叫，可以有兽鸣，可以有风吹，可以有人语声，但就是不能有人的踪影。父母随众被人终日呼号、驱赶，没日没夜劳碌于大集体中，他们对我欲顾不能，只好把我送到山中。山中祖父母虽也不能摆脱相同命运，但比父母的遭遇要好一些。祖父母随众整天整天置身山林劳作，与鸟兽为邻，他们将我安置一旁，过一会儿叫我一声，我就答应，表示尚未果了野兽之腹。那时候，我常独处的环境就是这样的：厚土之上，茂林之下，芳草丛中，泉流琤琮。我把那种所在，或者当成了母亲的怀抱，或者当成了父亲的臂弯，但其实父母都离我很远，祖父母也不能保证对我有更多的肌肤之亲，因而，也许，我索性就把那种地形当成了天然的依靠，护体又养心，久而久之终于习惯。喜欢兽鸣与鸟语胜过喜欢人的谈笑，后来甚至排拒任何人，不许他们打破我独有的安定与平静。
　　
　　人间万种风情，唯独孤单不便诉诸他人。
　　
　　参团旅行是很不自由的，但出于成本和效率的考虑，诸般龃龉也可以忍。行脚不自由，但眼睛和心完全可以特立独行。当别人大肆留情于绝胜山水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总要转移到丰腴的厚土，茂密的丛林，以及琤琮的泉流，一旦与它们相遇，我的心格外安定、平静，仿佛多年顽疾终得治愈，身心内外就像童年时候一样轻松，洁净。
　　
　　一个月前的中南之行，去看险峰，绝壁，雾海，我当然是走马观花无所用心了。
　　
　　以这样的方式与世界勾连，我却不觉得奇怪。我想，我与世界有很深的情分，这是我的幸运，相比少数人或者利诱，或者威逼，造成无量的人间惨剧，我融入世界的方式，应该属于谦卑与和平。
　　
　　还在为干缩月季花书签的意向而踌躇而伤感的时候，小区门口，已经有人在售卖扎成小把的栀子花了。我才想起，这个夏天的第一场暴雨所致的洪水已经发生过了，受灾地区的官网上公布了受灾面积和经济损失数据，但类似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无法继续强烈刺激人们的神经，倒是一些不太入流的说法更加中听：都是人作孽太多，天地才有所不容！
　　
　　昨天晚上遂成一梦：我所钟爱的厚土，茂林，芳草，泉流，被一台钢铁巨兽一举铲平。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回荡起我小时候常听的，钢铁一样坚硬的口号，烈火一样灼热的歌声！
　　
　　沧桑一念间，比佛魔一念间的剧变快得多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边，有绚烂的早霞。也许，昨夜浓雾一般的梦没有遇上冰冷的树叶，它们仍然悠游在自由的天空。冰冷的树叶，应该在晴日里遁形了，或者，深度隐藏在一些人烈火一样的战斗意志里。
　　
　　转眼又是日落时分。我应该打起精神来了，毕竟，这个日子无论好坏，它也将去而不来，我应该以我的方式把它填充。我必须联系我最想联系的人，一如既往，像举行恒久不变的仪式一般，蔑视一眼我们共同厌倦的尘埃，然后，投身到属于我们自己的乐趣里去，借着酒的力度，放声谈笑，共同度过，已从四面围合而来的又一个黄昏。
　　
　   
　　
　　

李子四

兴文老师的文字很鉵特，不好评说。但读出作者款款深情。

文珺

独特的视角，丰厚的文笔，结合生活现实，对个人内心的挖掘和审视。问好。

洛雨漁舟妙玉桌

李兴文 发表于 2023-6-4 21:48
不尽然。
世界上有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的哲学研究成就斐然，但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家乡，他叫康德。 ...

这样读来，心感“神仙不下凡，是我心不诚”，要不就是我在风下，您在上风。

不是要加于务要，是想神人住得离我们这么近、他愿意么。

如果他凡身不愿意，我凡身也不愿意，他的思想会直接理睬我的想法么？还是直接忽略过去、当我不存在还是当他自己不存在？

OPEN一下，开放式打个讲。

洛雨漁舟妙玉桌

李兴文 发表于 2023-6-4 21:48
不尽然。
世界上有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的哲学研究成就斐然，但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家乡，他叫康德。 ...

个人也不愿意主动去符合某种要义或定义。

但有自己值得去付出和热爱的东西，本身就有一种独特思想在其中。以自由的思想与不自由的身体相处，也需要惊人的毅力和意志。

李兴文

洛雨漁舟妙玉桌 发表于 2023-6-4 15:02
您说的“自由”，是追求“思想”上的自由，它可以只涉及“道德、法律、伦理”等，即使是终生追求，也是好 ...

不尽然。
世界上有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的哲学研究成就斐然，但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家乡，他叫康德。
据说，马可波罗回国以后，因故获罪，是在监狱里完成巨著的。
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列举了一长串历史人物，都在证明身体是否自由，与思想自由并没有直接关联。
他们的身体都不符合自由的要义，但他们的思想要比身体自由的人深邃得多！

洛雨漁舟妙玉桌

李兴文 发表于 2023-6-4 12:21
我基本算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我一直都在争取说“不”的权利！比如不入主流，不进主场，不介入宏大叙事，等 ...

您说的“自由”，是追求“思想”上的自由，它可以只涉及“道德、法律、伦理”等，即使是终生追求，也是好的，好样的。

但“思想”自由的同时，人身“自由”呢，很多时候是人“身”不自由，才会“思想”不自由啊。因为有的个人的“思想”来自身体的感受，无法用“一幅世界名画”、一些世界文化遗产来一时排遣的。

每个层次的追求，都值得赞美和尊重。如果需要联手呢，如果必须牵手才能打败这个世上的败坏者群体呢，这也是摆在每一个人面前的选择与不选择。

李兴文

洛雨漁舟妙玉桌 发表于 2023-6-4 08:10
同样的意境，在老师的文字里并不难理解。都是收到外在自然界和生物界的信息，李兴文老师的字迹能从物品中间 ...

我基本算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我一直都在争取说“不”的权利！比如不入主流，不进主场，不介入宏大叙事，等等。写作纯粹是个人的事情，除了道德，法律，伦理等，不必承担其他义务。
人性的隐秘性，比自然的神秘性更难透观，因为透观人性的隐秘性更需要勇气，而这，是很主观的。
有时候我也想不通，每当此时，我就随便翻开一幅世界名画，比如梵高的，毕加索的，八大山人的，倪瓒的，等等，我就大致想通了。
谢谢洛雨渔舟妙玉桌文友留评，并祝夏安！

洛雨漁舟妙玉桌

同样的意境，在老师的文字里并不难理解。都是收到外在自然界和生物界的信息，李兴文老师的字迹能从物品中间看到印象，又能从物品变化回到物品状态的特点，传达作者的感受与心意。比起我个人只把外部信息收藏在心里流动的做法，这种表达要更畅通好多。谢谢老师的示范和分享了。

其实“远方”，有时就是我们心里想要接近、想要解决而暂时不能的地方，有时就在我们身旁——远方就在我们身旁。

勾连的战争，有时在于人们对“小事”的不重视，也在于平时人们对“闪光事”的不维护。

一片土壤，可以厚生如此之多之丰的事物，也能承载这么多这么难的事情，它也需要养护，需要延续它的肥力与生命本身。我们是时候用心维护爱护守护地球了。

其实，在这球上，很多原理是相通的，如人的生长过程，与自然界、生物界的原理是大同小异的。

露渊

人间万种风情，唯独孤单不便诉诸他人。深有体会，学习老师佳作，感恩遇见，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