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音》到川端康成

木门长子

　　读川端康成的《山音》需要先燃一柱香，让阅读在袅袅升起的烟气中绵延，然后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借着灯光解读川端康成。《山音》这本书不是川端康成作品中最好的，它没有《雪国》优秀，更没有《伊豆的舞女》那么出名。但或者正是它的悄然无声，让我看到了川端康成的婉约之美和物哀之情。
　　
　　这是一部柔和的作品，也是川端康成较长的小说了。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不多的几个人物，穿插在人物之间的故事，同时兼顾景色的描写。正是这种简单，却在缓慢地述说中让我们看到了川端康成的思想，以及他为这种思想努力营造着的艺术氛围。小说的笔法细腻、纤柔，这一点极像了中国的工笔画。小说中人物神态刻画精细，人物语言描写婉约，而其间的风景皆都是可以入画的。
　　
　　暂且不必将川端康成的这种写作风格在《山音》里细细描述，也不需要太多夸大他这种写作风格对作品人物命运的推进作用。我们只需在阅读时耐心揣摩，在香气缭绕之中感知作者塑造这些人物的目的就可以了。
　　
　　尾形信吾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年近花甲，身体不太好，家庭不算好。他消瘦沉静，思虑万千，为子女的事，为朋友的事，偶尔也为其他不相干的人和事。对于信吾来说，老去是很可怕的。他经常感到恐惧，于夜里听到来自遥远的山音。那是一种凌乱的感觉，仿佛生命终结的代表。在每每听到这种声音时，信吾还会从梦中突然醒来，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他的许多朋友们都已经离去了，他的夫人保子也再也不是年轻时候的模样，而他心里的那个“她”——保子的姐姐，又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其实，信吾的心理是一种很正常的老年人心理，惧怕死亡，贪恋人生。是啊，他还有那么多的事件没有做完呢，比如儿子的事、女儿的事，也有很多喜欢的诸如树木、狗崽、面具之类让他迷恋。有人说，川端康成的这部小说写得有些费解，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又真正想表达什么。故事只是些常家理短的琐事，语言推进又缓慢，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碰撞，也没有波澜壮阔的人物命运。但《山音》所体现的正是川端康成自我思想的写照，是作者本人对那个时代的真实认知。主人公信吾的迷茫是战争结束后所有人的迷茫，信吾的想法也是战争结束后许多人的想法。
　　
　　在小说里，我们看到不论是成年人还是孩子，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的眼前只有阳光是亮的，其他一切都是灰黑色的。迷茫、慌乱迷漫在他们中间，就连那个四五岁的孩子——信吾的外甥女里子，也总是在没有开窗的黑乎乎的廊道里跑来跑去。而里子的父亲，信吾的女婿相原更像隐于书背面的字迹，不清晰、不明了。小说中，人人都像攀爬的蚂蚁，人人却又不知道前行的方向。他们即使握住了亲人的手，似乎也不太清楚那只手究竟能不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
　　
　　川端康成借尾形信吾的眼睛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看到了这扇窗背后的芸芸众生。信吾的妻子保子，信吾的儿子修一，信吾的女儿房子，信吾腼腆而又很有个性的职员英子……他们都在信吾眼光的转动之下让我们了解其生存的不易。信吾的眼睛还告诉我们他最喜欢的一个人——儿媳妇菊子。这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女人，勤劳、善良、心思敏锐，虽然成婚了脸上还没有脱去女孩子的稚气。她梳着刘海儿，是为了掩盖小时候因为难产留在脸上的伤痕。她身体苗条，肌肤洁白，长得有些像保子的姐姐——信吾曾经的情人。在信吾眼里菊子是纯洁的、可爱的，是需要保护和珍惜的。正因为如此，信吾希望菊子能够生活的幸福，希望儿子修一能够尽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信吾与儿子修一之间是存在感情隔阂的。这个上过战场的儿子，因为战争的阴影性格出现问题。他与情妇厮混，没有确定的生活目标。他酗酒，实施暴力，苟活在多个女人之间，迷茫而混沌地推着没有阳光的日子。这或者就是川端康成给我们展示的另一个世界，需要用信吾的眼睛来告诉我们众生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战乱的确给人们带来了伤痛带来了不堪，给男人们带来了对异性的偏爱，对家庭的背离。修一在小说的第一章中这样表白：“男人忍受不了持续爱一个女人的痛苦，女人也忍受不了爱一个男人的苦楚，为了双方都愉悦地、更持久地爱慕对方，作为手段，彼此可以寻找情人以外的男女……”。但他的这种思想却是与信吾的观念彻底背离的。
　　
　　在信吾的世界里，爱人是清丽如初的爱人，阳光般绚烂，思想干净到没有一点瑕疵。他可以站在阳光下观看爱人，看她如盛开的樱花、杏花一样美好。信吾对儿媳菊子十分喜爱，也十分尊重。他待他如亲生女儿。但信吾毕竟已是垂暮之人，他思想中的关爱也直接决定了与身体接触的亲密度无关。他爱菊子，只是希望家庭里的每一个人都过得舒心一点。
　　
　　我仿佛看到清瘦的川端康成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吸烟，也仿佛看到尾形信吾与川端康成合二为一的影像，看到他们立于树下凝思时的样子。阳光亮亮地照着，水滴凝成了珍珠。同是老人，《山音》中川端康成赋予信吾的思想似乎早已融合了。小说最后的结局不算完美。女儿房子的丈夫相原因情自杀，儿子修一的婚姻归于平淡中的平静，信吾仍在为一家人的生活忙碌。但种植在院子里的土瓜毕竟要成熟了，洗涤陶瓷碗碟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日子又复归于日子。樱花、杏花谢了，又开了。
　　
　　川端康成最后是选择自杀了，很多人都在解读他的死因，谈到他的不幸福。小说《山音》里信吾却在顽强活着的。这似乎与川端康成的人生结果有所不同。但不同之中也是有统一的，只不过川端康成将那个倔强的勇于面对生活的自己塑造成了尾形信吾，将那个希望守住青春与美好的自己留在了时间的凝结处。在川端的思想里青春靓丽的《伊豆的舞女》还在，《睡美人》还在，《千代》也没有消失。在信吾的世界里，一切都在延续。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感伤了，为了写作者川端康成的离开，为了再不能看到川端康成更优秀的作品。时间的长河里，在的其实一直都在，有的也一直都有。尽管，老了的尾形信吾也惧怕死亡，担心白头发又多了几根。但生命的美好总是需要努力营造的，再混乱的局面也终会归于安静。
　　
　　《山音》还有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川端康成用工笔画法勾勒出来的意象之美。小说的语言淡淡的，小说中人物的动作与讲话节奏缓缓的，信吾对于文学、文艺、能剧的关注也是有心的。植被在信吾的意念里成就了完整之美，声音在小说的世界里叩响了生活之韵。向日葵，向日葵上宛如冠状的花瓣，并无争妍斗丽的花蕊与花蕊之间呈现出的沉静，抽芽的银杏树，邻居家雁来红的颜色，以及受信吾时时关照着的樱花树，都是一种意象的勾勒。而川端康成勾勒它们的目的也正在于他心底对美好的迷恋。
　　
　　这世上美好的东西是永远不会走远的，仿佛眼前燃着的这柱香。虽然它会成为灰白的齑粉，却发散过无数的香气。人是会慢慢地老去，但留下心里爱恋的，放下身体之外的，看尽生命每一处的美丽，或者就是我们要努力做好的事情。这是《山音》所要表达的主题，是川端康成想告诉我们的关于爱的守护理念。物体的消失，的确很令人痛惜，生命的消失却不一定意味着不美好。以我心知万物心，以万物心知自然心，则不论有过怎么的迷茫，终会在沉埃落定之后听到那来自远方的山音。它鸣山而过，融合着风声、涛声、与脚步的踢踏声……
　　
　　
注：川端康成，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代表作《伊豆的舞女》《雪国》《睡美人》等。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审美意识上，他注重佛教禅宗“幽玄”的理念，加强了“物哀”的冷艳因素，构成一种既美且悲、愈美愈悲、愈悲愈美、因美方悲、因悲方美的独特的艺术格调。
　　
　　　

碧波荡漾

这世上美好的东西是永远不会走远的。木门长子的文字总是耐读，敬佩！

芦汀宿雁

以我心知万物心，以万物心知自然心，默叨，领悟。
喜欢木版由点而面的发散式书评方式，从 作品到其人，娓娓道来，自然，圆转。

木门长子

肖娴 发表于 2016-3-29 22:47
约略读过一些川端康成的作品，他的作品总是弥漫着一种高冷，可惜《山音》却没读过。但是沉入木木版主的这篇 ...

问好肖老师，谢谢。

木门长子

姬宇 发表于 2016-3-29 10:33
小日本的，我只读过枕草子和小林多喜二的作品，不怎么喜欢，

小日本打起仗来很凶，但论起文化来却也有值得借鉴的地方。问好宇朋友。

木门长子

刘彦林 发表于 2016-3-28 17:22
川端康成是大师级的作家，他的作品我只读过《伊豆的舞女》,以后要多学习才对。
而且，也要学习你对作家的 ...

问好刘老师，向刘老师学习！

木门长子

高骏森 发表于 2016-3-28 13:48
很久没有读木木的文字了，这个中午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从《山音》谈到川端康成，还必须要燃一株香，够虔诚， ...

问候高版版，谢谢来访，更祝每日心安！

木门长子

一孔 发表于 2016-3-28 10:26
读第一遍，点一支烟，目光迷离，户外阳光正好。
读第二篇，看看书架，川端还在，消瘦，目光沉静，已搁置多 ...

那天我没回复，是想让你的那第一支烟连上第二只支，或者在新的烟气重读川端会让你更感动。妥否？

肖娴

约略读过一些川端康成的作品，他的作品总是弥漫着一种高冷，可惜《山音》却没读过。但是沉入木木版主的这篇文章中，也是一次学习!

木木版主文笔清丽、老道。让我从这篇文中，又一次认知了，川端康成的内在世界。
学习木木好文并问好！

姬宇

小日本的，我只读过枕草子和小林多喜二的作品，不怎么喜欢，

枫落吴江

这作品我是没有看过，但是木版这文章让我有了浓厚的兴趣，改日一定读一读。

肖娴

好文章要细细来读，夜已深先踩下，明天细细学习！

刘彦林

川端康成是大师级的作家，他的作品我只读过《伊豆的舞女》,以后要多学习才对。
而且，也要学习你对作家的作品如此深入学习，并且透彻解读的读书态度。
来学习木门版主的佳作。这个板块很少来，以后会多来学习的。

高骏森

很久没有读木木的文字了，这个中午是一字不漏地看完了从《山音》谈到川端康成，还必须要燃一株香，够虔诚，够心静了。
川端康成我只读过他的四篇小说：《雪国》《湖》《千只鹤》《波千鸟》。
   没读过山音。但通过读他这四篇小说，笔锋都差不多，冷峻、清美，淡淡的悲伤味道。他的文字能让人在浮华不安的环境里的慢慢安静下来，如夏天的河流渐渐走进秋天的湖泊。
    从书谈到作者，我喜欢文字的自由随性，有个人的独特性，木木的文字如秋后天边的斜阳暖暖，入景入画入字，这样文字养心养神养眼。很好！

一孔

读第一遍，点一支烟，目光迷离，户外阳光正好。
读第二篇，看看书架，川端还在，消瘦，目光沉静，已搁置多年。想起了一个朋友推荐我看了一篇很不知名的小说，我说好，他说他不知道小说在说什么，究竟好在哪儿，我说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同样不知道世界是什么，好在哪儿，但它触动了我，我能为他安静一会儿，有意无意地想起一些，昨天以及明天。
我们受到了文学的蛊惑，而川端和三岛之于我的蛊惑是相当深的，蛊惑到掺杂到了我的世界观。
《山音》未曾读过，但经过木门的推介以及川端固有的特质，我想应该就是木门所言的那样吧！
至于木门的二度创作，实在是非常契合，包括评论性的文字都能感染到川端特有的阴郁的美感，能看得出，木门对川端也曾沉浸得较深。
谢谢，木版光临江天，不敢妄言点评，跟帖大约算是学习心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