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谎言镀了金

孙姜

　　


       “同志，同志！”这个急促的声音传来时，我正埋头看新下载的电视剧《谎言背后》，整个人陷在奋斗与迷失的故事里，陷在牛飘、夏雨高级的表演里。
　　
　　“麻烦你让出这个座位。”把目光从Ipad上挪开，我看到这压低的浑厚声音来自一个手持警察证件的年轻人，一时不能理解，便一动没动只傻傻地看着他。
　　
　　“请让开，谢谢！”穿着羽绒服的小警察继续对我说话，还一闪即逝地笑了笑。
　　
　　哦，我是妨碍人家执行公务了。我点点头，慌忙起身快走几步坐到对面的空位。那天是正月初六，回乡下陪母亲过完春节我去上海会同学，在省城火车站中转。
　　
　　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这么严肃的警务，我再没心思看电视剧，不由自主地看起热闹来。这位便衣警察身后还有三个人，两个更年轻的人夹着一个帽衫遮脸低着头的人一起走过来，那人两手端在胸前，腕处裹着毛巾。根据电视剧里得来的经验，我立刻明白这是押解犯人——天呐，三个警察押解，这个人得犯了多大的罪？莫不是个有血债的杀人惯犯？我顿时汗毛竖起，本能地收拾起IPAD，抱起胳膊，而后背像长了芒刺。
　　
　　四人只落座三个，另一个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控制得很紧，显然这个犯人确实重要或者确实危险。犯人一屁股坐在中间位置，便衣警察用脚碰了碰他的脚，他乖乖地弯下腰，把铐在一起的两臂从腿下环过，双手坐在屁股底下。这一动作带给我好大震撼，我发呆良久，心里不太是滋味——犯了罪的人，还是人吗？
　　
　　右边的警察从包里取出食物，同左边的吃起来，每人两块蛋糕一瓶矿泉水。一边体谅警察办案的辛苦，我一边观察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犯人，深灰色的休闲外套，牛仔裤，白色板鞋，一看就是名牌，而时尚的装束下是一个胡茬子花白了的下巴，面目看不清但已经能感觉到一些阴冷，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这个犯人下巴上的有条横着的疤痕，我认识的人里谁的下巴上也有这么一条疤痕来着？




　　
　　两人三口两口吃完东西后，站着的警察和犯人开始进食。犯人脑袋晃了几下整张脸终于露了出来，左边的警察给他喂蛋糕，右边的喂水，犯人一边吃东西一边摇头晃脑，眼睛开始到处撒眸，目光没遮没拦，我连忙低头避开。可我很快就又抬头看去——
　　
　　天呐，真的是吴三星！
　　
　　天呐，吴三星怎么成了罪犯？
　　
　　过年那天给父亲上完坟我顺路去看了住在山脚的吴婶儿。吴婶儿家非常豪华，全村唯一的两层小楼比我妈的土房得漂亮一万倍，比我城里的逼仄的两居室得漂亮一千倍，每次去吴婶儿家我都恨不得长八只眼。婶儿见我来特别高兴，让保姆招呼茶水，保姆是婶儿的远房亲戚。
　　
　　“婶儿，听我妈说你一直病歪歪的，怎么了，去查了没？”
　　
　　“没事儿，老毛病，一到冬天就熊了。”
　　
　　“三星哥今年没回来呀？”
　　
　　说起三星，大婶浑浊的两眼立刻放出光芒。“三星呀，三星哪有空回家来！见天在北京的大公司里忙事儿呢。你别说昨天他还打电话来，说要出国做什么橡木一两年不能跟我联系，让我别惦记他。你看我们家三星多出息，多懂事儿！二丫，你说是不是倒腾外国的橡木更来钱？三星什么时候做起了木材生意了？三星孝顺，你看我们家多好，跟宫殿似的，早些年想都不敢想能有这好日子过……长大喽，你们都长大喽。”
　　
　　“婶儿，三星哥说的项目肯定不是木材。哈哈，一两句还真跟你说不清。您老就别操心了，等着跟我三星哥享福就是，三星哥真了不起！”




　　
　　此刻，“出了国”的吴三星就坐在我对面，还戴了手铐。像踩了电门，我站起来又跌坐下，目瞪口呆。吴三星也很快认出了我，不再咀嚼和吞咽，而是呆呆地看着我，欲言又止。警察顺着吴三星呆直的目光发现了我，并投来了警觉的注视。我站起身，小心地向前挪两步。
　　
　　“同志，我跟吴三星是一个村儿的，他怎么了？”我怯怯地问，心虚得好像自己也犯了罪。
　　
　　“他涉嫌一起特大经济犯罪，案情保密。”
　　
　　我本能地向吴三星靠近，却遭到了警察坚决的手势制止，只好退回坐下。再看三星，神态全然不是去年春节见到时的风流惆傥、春风得意。
　　
　　吴三星大我两岁，是我们村里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从小爸就病故了的他求学格外辛苦，春种和秋收时他要从学校回家跟母亲一起忙地，寒暑假时得上山打柴。可生活的艰辛没有压垮他，凭借倔强的性格和久久为功的努力最后考上了名牌大学，一时成为人人夸赞的别人家的孩子。依赖着他求学经历的激励，借助他从北京寄给我的那些复习资料的帮助，晚他两年我也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三星哥大学毕业后留在京城，在一家大国企里从事财务工作。岁月作证，对于吴三星，我心中满是佩服和感恩。




　　
　　眼前这个罪犯，真是吴三星吗？再一次看过去，只见他坐得很不安稳，蛋糕不吃了，水也不喝了，一会儿直视一会儿躲闪，目光复杂，表情更是纠结。岁月，显然从我的男神身上拿走了什么。唉，或许是他自己在时光的隧道中走得太急，弄丢了什么……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高中三年，我是想着三星哥才坚持下来的，忍住饥饿，战胜困倦，咽下自卑……高二时一起住宿的一个同学在走廊里洗脸时丢了块手表，当时正在走廊背英语课文的我被怀疑了，当晚我就给三星哥写了信，眼泪打湿了信纸，我觉得只有他能理解我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还有，英语老师考上研究生了，我也是第一时间写信跟三星哥分享……每一次读三星哥的回信，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三星哥说我们是那种先吃坏葡萄的那种人，手里剩下的葡萄永远都是比吞下的那粒更好，为他这个比喻，我还特地去卖葡萄的摊位前看了半天——我承认，对吴三星我偷偷地想入非非过。
　　
　　我从一学期的伙食费中挪出了路费，大一下学期结束的那个夏天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北京，我以为我有资格亲近他了，为了三星哥我一直在努力改变，去掉农村姑娘的生活习惯和气质，我学会了化妆，学会了搭配围巾，还花五块钱买了个斜挎人造革的小包。接站的，还有他让我叫的“三星嫂”，电影明星一样的女人……




　　
　　不管吴三星做错了什么，能和他遇上，我这个得到他恩惠的邻家小妹总得做点什么呀，我收回脱缰的思绪，琢磨如何利用眼下的遇见。可是眼下，我能做什么呢？不断地站起坐下，我就是热锅上的蚂蚁。折腾半晌，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包零食，走向前去。
　　
　　“我能给他一点吃的吗？”我定定地直视着那位先前跟我说过话的年轻警察，小声地问。
　　
　　“不能。”年轻警察斩钉截铁，面无表情。
　　
　　“是这样，我从家乡刚回来，这是他妈妈晒的沙果干，请允许我送给他。”
　　
　　三星哥家后园子里的有棵大果树，小时候到果子成熟季节吴婶儿装满筐到学校门口摆摊等学生放学，三星哥放学时会帮她。村里大人孩子都买他的果子，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母子俩的尊重和支持。每年，我一分一分攒起来的零用钱都用来买他家的沙果了，确实甜。有一次买完果子我刚要去，三星哥又把我喊了回来，给我添了一大捧，说“奖励你，又考了第一！”给我幸福得呀……吴三星出息了以后，到果子成熟时吴婶儿就挨家挨户地送沙果，吃不完的就晒成干，冬天泡水喝酸甜可口，既开胃健脾还能补充VC。每年，我只要回家就能吃到吴婶儿家的沙果干，当然，吴婶儿也能吃到我从城里带给她的各种吃食。
　　
　　“不行，请你不要影响我们办案。”小警察脸色不好看了，我呢，鼻子了酸，眼睛一热，捂住了嘴。吴三星先是冲我摇了摇头，然后，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再坐下时他们已经站起来，去北京的列车开始检票，那张被岁月抽打过的脸又被帽子遮住。匆忙间，吴三星只来得及甩过来一句带着哭腔的话：“二丫，别告诉我妈！”

野芒

一次偶遇，罪犯竟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是人非，儿时的崇拜者成了罪犯。而我却要去完成一个谎言，这个谎言里充斥着爱，还有忏悔。

孙姜

野芒 发表于 2019-11-7 14:49
一次偶遇，罪犯竟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是人非，儿时的崇拜者成了罪犯。而我却要去完成一个谎言，这个谎 ...

芒版好快的身手！岁月变迁，让多少必然的美好成为不美好的偶然，根源在哪呢？

引发思考，是我的本意

谢谢！遥握

莹莹子期

来读姜姜的文，儿时崇拜的的对象成了阶下囚，可怜母亲还在等他回来，一时的贪念造成终身悔恨，姜姜的文有警示意义。

遗忘之城

分分早已加上，小说刚抽空读完，很好！
对了，生姜，我就想问一句，IPID是个什么高级玩意啊？

fonyuan

很好很好。
给老乡点赞加分。

夏冰

这个小说的整体架构十分值得借鉴学习。

孙姜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11-7 17:15
来读姜姜的文，儿时崇拜的的对象成了阶下囚，可怜母亲还在等他回来，一时的贪念造成终身悔恨，姜姜的文有警 ...

吴三星的蜕变到底是凤凰男的急功近利，当今的普遍现象，痛心

孙姜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9-11-7 17:51
分分早已加上，小说刚抽空读完，很好！
对了，生姜，我就想问一句，IPID是个什么高级玩意啊？

我是不是写错了。IPAD？

孙姜

fonyuan 发表于 2019-11-7 18:11
很好很好。
给老乡点赞加分。

对老乡手软了？砖头呢，看见砖头我才能有点儿底气

孙姜

夏冰 发表于 2019-11-7 21:38
这个小说的整体架构十分值得借鉴学习。

感谢夏冰老师的鼓励，结尾的那一句才扣题，这是我制造的特效

香薰古琴

都是谎言，吴婶子活在儿子发达的谎言里，可怜的母亲还要在谎言里继续。小说有很多线头，值得读者去想象。我觉得你的小说跟卡佛差不多了。问好姜姜、

草舍煮字

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感人。

孙姜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11-8 08:40
都是谎言，吴婶子活在儿子发达的谎言里，可怜的母亲还要在谎言里继续。小说有很多线头，值得读者去想象。我 ...

镀了金，也是谎言，只不过包含的情感内容、心理活动更丰富。
什么时候，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了谎言，就是真正的美好了，唉。
感谢高评与鼓励，抱抱

孙姜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11-8 08:41
唉，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感人。

感动到了你，我小小地得意一下。。。

最近，我被谎言害得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