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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娘”发表在一九九三年第六期《小说家》杂志上。去掉枝蔓，汪曾祺的故事是这样的：
小姨娘叫章叔芳。是我的继母的异母妹妹。她比我才大两岁。我们是同学，在同一所初中读书。她比我高一班。她读初三，我读初二。那年她十六岁，我十四。但是在家里我还是叫她小姨娘。 小姨娘的章家是乡下财主，章家的房子很朴实，章家家规很严，章家人都很爱干净，勤理发，勤洗澡，勤换衣裳，什么时候都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章家人都漂亮。 我们初中有两个公认为最好看的女生。一个是胡增淑，一个是章叔芳。 胡增淑长得很性感，她走路爱眯着眼，扭腰，袅袅婷婷，真是"烟视媚行"。她深知自己长得好看，从镜子面前经过，反光的玻璃面前，总要放慢脚步，看看自己。 章叔芳和胡增淑是两种类型。 她长得很挺直，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点像男孩子。眼睛很大，很黑，闪烁有光。她听人说话都是平视。有时眨两下 眼睛，表示"哦，是这样！"或"是吗?是这样吗？"她眉宇间有一股英气，甚至流露一点野性，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给人的印象还是很文静，很秀雅的。
小姨娘爱上了校友宗毓琳。 宗毓琳会写散文小说，摹仿谢冰心、朱自清、张资平、郁达夫。这在我们那个初中里倒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只会写"作文"。宗毓琳父亲是包打听。宗毓琳中等身材，相貌并不太出众，有点卷发，涂了"司丹康"，显得颇为英俊。 小姨娘就为这些爱了他?
小姨娘第一次到宗毓琳住的方厅，是为了去借书。 小姨娘第二次是去还书 。这天和宗毓琳就发生了关系。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姨娘的事终于传到外公的耳朵里。外公听了，暴跳如雷。外公把小姨娘揪着耳朵拉到大厅上，叫她罚跪。
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才十六岁……！
一个"包打听"的儿子……！
第二天小姨娘和宗毓琳就买了船票，回上海。 到上海后给二嫂子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没有消息。 初中的女同学都说章叔芳很大胆，很倔强，很浪漫主义。
过了两年，章老头生病死了，——亲戚们议论，说是叫章叔芳气死的，二哥写信叫她回来看看，说妈很想她。
她回来了，抱着一个孩子。 她对着父亲的灵柩磕了三个头。没哭。她在娘家住了三个月，住的还是她以前住的房，睡的是她以前睡的床。
我再看见她时她抱了个一岁多的孩子在大厅里打麻将。章老头死后，章家开始打麻将了。二哥、大嫂子，还有一个表婶。小姨娘胖了。人还是很漂亮。穿得很时髦，但是有点俗气。看她抱着孩子很熟练地摸牌，很灵巧地把牌打出去。完全像个包打听人家的熄妇。她的大胆、倔强、浪漫主义全都没有一点影子。
“小姨娘”故事完了。汪曾祺写小姨娘七十三岁，玩文字炉火纯青，简洁，晓畅，朴实无华；传统写法，从头说起，不拽文，不形容。民国市井，人生百态，读来会心。除了“小姨娘”还有“ 小嬢嬢 ”“水蛇腰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露水”等等小说，都像散文。我觉得我行文像汪曾祺，我也来一篇小姨娘。书话多样式：同题，也算一种。
鴳雀《小姨娘》
老人网女网友真真，名叫吴秀萍；男网友石头叫她小姨娘。她比石头早几年注册老人网，也算前辈，别人不在乎前来后到，都叫网名真真。北大生石头讲究，懂规矩开口闭口小姨娘。当然实际年龄也比姨娘小。石头要当北大生，北大文革没招生，招生也招白卷生，石头双卷一百分，显然不属十年生。文革前入学北大，估计现在喘气都困难，石头还上蹿下跳的，那便是八零后的北大生，天命年序列。
小姨娘四川人，父亲军人，母亲妇道家里人，下有弟妹，她老大。父严母慈。父亲识字不多，脾气暴躁，小姨娘从小没少挨棍棒，养成一副倔强的性格。那张脸跟着性格板起来，眉头紧锁，眼眸忧伤。川妹子不难看，小姨娘也不难看，大眼睛小鼻子。父亲识字不多，小姨娘也文化不高，读的书一坤包。
小姨娘结婚离婚，生一女儿；又结婚离婚，生一儿子。小姨娘一儿一女，娘家成都，自家在邛崃。一间红房子，一群鸭和鸡，一人独角戏，一生演悲喜。
小姨娘注册老人网后，好比在憋闷的红房子戳开一扇窗，见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各式各样性格的芸芸众生市井世界。她眼花了，她凌乱了，她不淡定了，她牢牢记住精神世界四个字。她有一点非常明确，精神世界是她后半生的救命稻草，她要紧紧拽住，拽住稻草不放松，才有精神找老公。她并不知道精神世界内容和样式的丰富性，她便死磕老人网。
小姨娘有个同学兼闺蜜网友切切，她俩一搭一档亦步亦趋哆哆嗦嗦在陌生的精神世界里彷徨。呆看别人信马由缰，挥洒自如地有话说话，有图贴图。小姨娘总是小心翼翼口口声声表达，我没文化，我有真心，我与切切对待网友真真切切。小姨娘以她的热忱积极参加老人网组织的每一次聚会活动，以她热忱早九晚五报到灌水。小姨娘的真心和热忱换来了四川版版主的角色。
此时，新来一位网友，网名谢军。她不走国际象棋，专走吹捧小姨娘棋路。不多时好得与小姨娘穿起了一条裤子。谢军行文花哨，一个形容词叠一个形容词地讴歌小姨娘。文像诗，诗似文，好比前空翻接后空翻，后空翻接360度转体，石头涂墙与其如出一辙。谢军的帖子看得老人网众网友目瞪口呆，一愣一愣的，网上刮起谢军风，小姨娘春风得意。众所周知的原因，亲密无间，分裂不远。一个养蜂老头诗文不赖，她们同时搭讪，不知养蜂老头勾搭了她们，还是她们引诱了养蜂老头。小姨娘与谢军有了间隙，越演越烈，她们反目成仇。谢军套上一件又一件马甲，将小姨娘剥得体无完肤。谢军骂人与石头损友异曲同工地擅长下三路。谢军细细解析小姨娘上传的自拍照。小姨娘坐小板凳上在木盆里搓衣裳的照片被谢军描绘成趴开两条腿，故意漏春光，还连带着损小姨娘的小外孙女。小姨娘第一次尝到了精神世界一柄剑刺疼的滋味，成了惊弓之鸟。她见谁文如诗，诗似文，她便好似嗅到了女人的脂粉气，猜想又一件谢军马甲来了。她患病了，杯弓蛇影疑心病，诚惶诚恐癔惧症。她没有辨识力，她只听别人的小道，人云亦云宁可误解一千，不肯相信一个。精神世界的的确确藏着把双刃剑，白相得好，好似牛爷解牛，游刃有余，神清气爽；游荡不巧，恰如姨娘上网，自寻烦恼，悲伤难逃。
恰巧这一档口，石头来了，像一股春风朝着小姨娘扑面而来。又是诗又是文，诗文混搭。一口一个小姨娘，一声一个川版主。口口声声把歌唱：“玉茎蛮腰举粉桃”“川版姨娘也妖娆”。小姨娘被石头熏得晕晕乎乎睡了三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第四天醒来，一个激灵，耳旁响起一声呐喊：谢军来了，谢军不曾死。谢军曾有四件马甲：桃红柳绿，灿若夏花，零落秋声，冬雪梅香。又传说她死了。现在摇身一变，忱石问天。这点不是小姨娘觉得，很多网友都认为谢军回来啦。忱石问天无论发帖回帖，内容形式做派都是谢军的体味，满满的脂粉气。淫词艳曲甚嚣论坛。老哥们，鳏叟们喜欢，石头受到了像谢军一样的热捧，简直似网红臭豆腐，闻闻臭吃吃香。唯有小姨娘竖起汗毛，不敢面怼，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旁敲侧击。石头放下身段示好，小姨娘却不朝石头尿尿。石头哪是可扁的，金猴奋起千钧棒，怒打姨娘哭又嚎。“滚，滚下床去，抱起你的衣服滚出门去，贴货，爷不与你在床上画地图”石头拿起擅长的下三路手段，绘声绘色发一帖，震得论坛抖三抖，羞得姨娘掩面走。墙倒众人推，那些受过小姨娘奚落的，责骂的，傲慢无礼对待的爷们娘们鳏寡们风起云涌落井下石，砸得小姨娘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此时，我在所有跟帖回帖中插入几句公平话，惹得石头下半世不太平，耿耿于怀。
小姨娘终于傍上论坛出资人，傍上临时大总统，私人网站有着没有制约的权利，哪怕没有违反论坛自定的任何一条规矩，欲加之罪照样妄为，一个阴沉的下午，石头被绑上菜市口。我为石头抱不平，怒斥临时大总统，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我被悄悄绞杀在地下车库。我俩都被连根拔，抹去ID。小姨娘一夜无眠，想起过往的骚情，比较眼下精神世界寂寥消停，无石可忱难忍入眠呐！
写的是小说，却像散文。说的是网络，却同现实。都是市井，都是市侩，都是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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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5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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