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文珺 于 2021-6-22 16:49 编辑
乡村法则
村子里有人死了,按过去不成文的规定,各家男人都要去帮忙抬人,但四爷死后,却只去了四五个人。问及原因,人们说,还不是他的人太缺德了。
为何这么说,实在是有原因的。新农村房子修起来之后 ,人们就慢慢挪到这面了。老房子那面,有老人的,老人住着,没有老人的,就一直空着。
四爷家也是第一批住到新农村这面的人。那一年,村子西头有一条高速公路走过,占用了许多人家的地。按照规定,人们得到了一定的补偿,就修了这些新农村康居房。
人们住到了新房子里,心里却牵挂着那面的老房子,毕竟那是一家人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有人住的,几年过去,也不见有什么变化,没人住的,很快就破损了。
乡政府来了几拨人,劝说一些没人住的人家将老院子推了,土地平整为田地交公。于是,一部分人家的房子就被推平了。
四爷的儿子在北京打工,听说在一个什么公司里当保安。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信息说,老房子千万不能上交,后期国家会有一笔不少的补偿。
于是,每次乡上的干部来劝说,都被四奶奶骂个狗血喷头悻悻而归。
四奶奶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人。邻里若有不睦,骂起人来伶牙俐齿,入骨三分,把一个人的祖宗八代都抬出来骂一遍,从来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平素里,人们见了她,都不怎么搭理。石头大了弯着走,一般来说,谁愿意惹一个蛮不讲理的妇道人呢。
四爷为什么不出面呢。原因是四爷患内风湿性关节炎多年了,基本上就藏在屋子里不出门。这些年越发严重,连走路都得拄着拐杖。
他是一个老实人,一辈子家里的事情,都由四奶奶做主,这些年病越来越重之后,也没有精力去管那么多了。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村子里的人放水浇地,正好是半夜,不知是谁家的地口子没有守牢,水就进到了他们的老院子里。等到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水积聚到他们院子里所有的房子里,土坯房子泥巴墙,轰隆一声,屋子就倒了。这等于,一夜的大水,替政府把他们家的老院子推平了。
四奶奶去找村长,要求村里人给他们赔偿。村长说,房子是水泡倒的,水是自己冲破土坝流进院子里的。一定要让谁家来赔,也说不上个曲曲道来。于是,四奶奶就在儿子的指使下,将全村的人告到了乡政府的法庭上。
后来,政府出面,让全村人平摊,共给了他们家七千块钱。原本说,乡镇府出面推的话,每座院子有一万元的补偿。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村子里人们对他们家的态度却彻底变了。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来往,提起四爷家的,人们都说:那又不是个人么。
到底怎样的人,在乡村才能算是个人呢。就是那些吃得了小亏,遇事能深明大义,讲究邻里情分的人吧。村子有村子的法则,一个村子,就是一个缩小了的人情场。村子里的人,本来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二十来户人家,说起姓氏来,大多都是本家堂亲,但轮到利益的时候,那是天王老子也不认的。
或许这件事情的发生,由本村的人来处理,可能会更好一些。就是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把村子里的人召集起来,针对这件事情,给与受害人一些赔偿,各家各户都觉得是对方圆邻舍的一种帮助,但告到了乡政府法庭,就拉了仇恨了。
这件事情,后来怎么样了,好像也没有人再说了。日子还得过,该种的麦子还得种,该浇的水还得浇,不过再也没有发生过把别人家院子泡倒的事情。四爷的儿子,又回到北京当保安了,四爷还是瘸着腿在熬日子。
熬来熬去,就熬到了这个夏天,刚满六十岁的四爷,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按常理,一个人躺倒病床上,方圆邻舍和亲朋好友,都会来探望的,但四爷的家里,愣是一个人也没有去,四爷神志清醒的时候,就叫着名字骂人,糊涂的时候,就和死去是一样的。四奶奶又开始站在大门口骂人,她盲目的骂着。她觉得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该骂,她甚至觉得,她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村子里的带来的。
她年轻的时候,也会是村子里的一朵花。人又能干,嘴又会说,哪家有事情,她都是少不了的。但现在,她家有事情了,她的老汉已经快要断气了,但村子里的人,都想不知道一样,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
香秀是和她关系最好的一个,这些日子也像消失了一样,甚至,微信和抖音上,都不见她了。她打开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
四爷躺在床上二十一天的那个早上,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四爷儿子的几个朋友来了,四奶奶的娘家人来了,但方圆邻舍还是没有来。
四奶奶没有哭,她的儿子儿媳、姑娘和女婿们都没有哭。村口大喇叭里,每天播放的第一支曲子,都是《在希望的田野上》。
丧事非常潦草,从棺材店里拉来一具现成的棺材,草草画了一下,就把人放进去了。棺材太大,人太小,又夹了许多木头楔子。道士、道爷都没有请,只在堂屋门口放个一个黑啾啾的烧纸瓦盆。
四爷埋葬到了三十里之外的公墓里,送他上车的人,除了他的侄儿们,和他儿子的同学们,再就是四奶奶的娘家兄弟了。村子里的人,除了那四五个,再一个都没有上门。
一个人的一生,大致真的是孤独的,孤单单来,孤单单去,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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