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被毁灭 ——感悟《红楼梦》

易中天

美丽的，被毁灭                  
                                 ——感悟《红楼梦》
    《红楼梦》在其成书、传抄、刻印的过程中，出现了多个版本（包括刻印本和写本，据一粟《红楼梦书录》著录所及计，达一百二十余种，其中，刻印本近七十种），多个题目，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石头记》《金玉缘》《情僧录》《风月宝鉴》及《金陵十二钗》等，本文，即试图通过浏览“金陵十二钗”（正册）这十二个女子的遭际、命运，来观察其主题。
王熙凤：这个当家理财的能手，在“协理宁国府”中尽展其管理者的才华，在贾家一帮男人都是窝囊废的衬照下，她的风姿最令人钦佩，秦可卿没后，特来向她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之事（第13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足见她在这个大家族中的地位。可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司马徽曾感叹诸葛亮“出来呕心血”，“不得其时，惜哉”，而王熙凤，一只凡鸟，生于末世，又怎奈何“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虽然“恃强羞说病”（第72回），但在她的支柱史老太君归地府后，终于“力拙失人心”（第110回），最后万般凄凉“历劫返金陵”（第114回），一命呜呼。
元春：“才选凤藻宫”，这是贾家的无尚光荣，“非常喜事”，但对于其个人而言，即便她是“天生丽质”，“回眸一笑百媚生”，又奈何“后宫佳丽三千人”；即便不似上阳白发人“一生遂向空房宿”，顶多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杨玉环如果未在马嵬坡成为牺牲品，恐怕也不得不再寻找某个相如写《长门赋》了。
第22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元妃出的是“一声震的人方恐，回收相看已化灰”，应该是对其瞬间辉煌的写照。
迎春：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被父亲抵账，与其说是“误嫁”（第79回），不如说是命定，即使是“侯门艳质”，也无法摆脱“一载赴黄粱”的命运。在她悲剧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人给予她任何一点帮助，普通女孩的最普通的命运，她是一个昭示。
探春：“敏探春兴利除宿弊”，她的才能仅次于王熙凤，可是她偏偏投错了胎：庶出。即便是努力与王夫人、宝玉打成一片，不认赵姨娘这个亲生母亲，也无法改变这一残酷的现实。而整个贾家相对于与帝王有血缘关系的王亲贵族来说，也只能算是朝廷的庶出，在整个男人世界懦弱无能，蝇营狗苟的卑怯下，“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命运就由这个庶出中的庶出的女孩一个人承担，此一去，即使如王昭君般荣耀得宠，终究是“殊匹”，可叹“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第51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借宝琴的《青冢怀古》“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为这个女孩鸣不平。（樗，指臭椿，比喻无用之材。栎，就是橡树，代指男人。）
惜春：有三个姐姐的前车之鉴，目睹父兄等人的所作所为，这位年幼的“绣户侯门女”，绝对茫然了，她对自己的命运无从把握，女孩有可能走的任何一条路都充满了恐惧，也许，只有“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对现实的失望注定她“独卧青灯古佛旁”。她像一只鸵鸟，将头伸进沙漠，认为是一种救赎。
李纨：“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在休提，绣帐鸳衾”，只有儿子是她全部的希望与寄托，虽然是在富贵家做媳妇，也终究只是一块活牌坊，“枉与他人做笑谈”，我国历史上无数贞妇化身于红楼中的这一点，未亡人这一牢笼死死地将她们囚禁、扼杀。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开头一段，借王熙凤之口，叙说了贾家对他们孤儿寡母的优待，愈是这样愈发凸现独守的可怜。
薛宝钗：钗有两股，一股是贤良淑德，如乐羊子妻劝夫就学的“停机德”（第34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 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   ” ） ；一股是精于事理，处处表现出稳重端庄的大家闺秀气派（第56回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终于，金玉良缘美梦成真，可是，命运又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宝玉遁入空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又是一个李纨，又是一座牌坊，如她在“螃蟹咏”中所言：“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以杨贵妃喻宝钗，杨贵妃的美丽不是一种错，那薛宝钗的淑德又何错之有？这一节，宝钗也本无嫁祸之心，只是旁人多想，以为她害了黛玉。
林黛玉：幼年丧母，寄人篱下，“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衣食起居均得遵从别人的习惯，说话做事总要看旁人的脸色，“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第27回“埋香冢黛玉泣残红”：“原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永远只是个美丽的梦。孤僻、多愁善感、体弱多病，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大家族的媳妇，于是，别人“出闺成大礼”，她只有“焚稿断痴情”，最终“魂归离恨天”。
写林黛玉主要是突出她如东晋谢道韫般的“咏絮才”，她既有唱和之作《柳絮词》、《菊花诗》、《螃蟹咏》，也有自制的《葬花词》、《题帕诗》、《秋窗风雨夕》、《桃花行》等。可是，在长辈眼中，“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的才气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运。
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同是以柳絮自喻，宝钗希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黛玉只叹“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叹今生谁舍谁收”，应该是二者命运的一个明显对照。
另外，前80回，没有涉及林黛玉的穿着衣饰，“意态由来画不成”，只突出她意态的美，得意而忘形，足见作者写美之高妙。
妙玉：一位才女，入空门，可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贾家衰落，盗贼横行，她竟被稀里糊涂抢跑了，不知所终。这是一个苦笑的讽刺——红尘的劫难是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同时，也暗示了惜春的可能未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正面写妙玉，只有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段，把她列入正册，应该是突出她对宝玉、惜春的导向作用。
秦可卿：秦可卿与鲍二家虽身份不同，却都是玩物，而且在事情败露后都悬梁自尽，但鲍二家是死于贾琏之手，而秦可卿呢？从“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来看，好像是她公公贾珍的父亲贾敬，不过贾敬不是醉心于丹药么？那或许就是贾珍？也许正因为弄不清到底是谁，更加彰显了这一家族的混乱与颓废。
她与弟弟秦钟（含义应是“情种”）作为宝玉情与性的启蒙者，在故事刚刚展开便离开俗世，也许正暗示着情天幻海，不可久居，所以第16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秦钟本已死去，却又挣回一口气，劝宝玉“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史湘云：最让人疼惜的是史湘云的睡态。第一次是第21回“俊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庇贾琏”：“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另一次是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这是一个心底无邪、懵懂无知的憨丫头，同样是寄人篱下，孤苦无依，但是她却是“英豪阔大宽宏亮”，“是真名士自风流”，毫无愁怨。然而这样一位可爱的女孩，从“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句谶语来看，结局也应是早寡。
也许，从第31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一回目来看，较早的本子，真的是宝玉与湘云白头偕老。
巧姐：刘姥姥成为大家的活宝时（第41回“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巧姐用柚子换得板儿的佛手，她们之间并没有尊卑雅俗的分界。在巧姐将要被卖往外藩时（第118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又是刘姥姥施以援手，大厦倾颓，亲娘舅的狠毒与乡下老婆子的善良在巧姐身上形成映照。荒村野店，美人纺绩应该是其最终的结局。不过，这与其他人或病死或遁空或生离或苦守相比，也算的幸运了。
另外，“副册”“又副册”等副册中其他女孩的故事应该是对正册的补充、渲染，如鸳鸯、晴雯、尤三姐、司琪的刚烈，袭人的规矩，尤二姐的善良懦弱，龄官的痴，小红的聪灵，金桂的泼悍，秋桐的阴险，等等，总之，“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尾言：
《红搂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由叔本华之说，   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   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

凌云昕

中天哥哥对红楼很有研究呀，
这篇写得也很有深意，只是散了些，
集中笔墨写一人或一事或许会更好些，
欢迎常来这里坐坐，握手。

蛇珠

对《红楼梦》不偏不倚的正解
深刻领悟曹雪芹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