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爱”保持应有的敬意和隐晦，因为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确切的含义以及行为方式。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用嘴说出过这个词。汉字以形声字为主，但象形字是汉字的基础。好在有这么一层关系，可以让我臆想一下关于“爱”的历史沉淀的意义。
“爱”显然是一个象形字，它的名词意义可以通过它的象形堆砌出它的组成元素，而它的动词意义则可以理解成实施爱。这一点，从繁体的“愛”体现的更全面一些。“愛”的元素有：爪、冖、心、夂。“爪”的意思是手，“冖”是覆盖，“心”是内在情感，“夂”是从后而至。那么，爱，起码应该有这样的一个串联：发自内心地默默地从其背后用实际行动呵护、保全他。也许有人能得出更伟大的串联，但我觉得这样的诠释“爱”已经难以企及了。
按照这样的理解，“父爱”就可以解释为“父亲发自内心地默默地从其背后用实际行动呵护、保全自己的孩子”，这样推理下来，我忽然就有了一种庆幸，我默默地为孩子做了许多事，但我从来没说出来——这难道就是父爱？继而又觉得当前流行的那句话很可笑：爱就大胆说出来。因为按照我的推理，爱的重心是在背后默默地做，而不是说。
1989年我23岁的时候，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享受的父爱戛然而止。我得到过23年的父爱。此后，我也像父亲对我一样，给另一条生命施与父爱。到2018年，我施与的父爱恰好也走过了第23个年头，而我相信，我所施与的父爱应该会比父亲施与我的父爱要长很多，因为我还健康。得到的和施与的父爱在时间上对等了，这也是我觉得自己有资格谈谈父爱的原因。可惜的是，孩子不能在比较两代人的父爱中感受父爱的模样，因为“爷爷”这个词对于我的孩子来说，只是一个祭奠的符号，我没有给孩子见到他爷爷的机会。
大多数男人，不管他在台上如何侃侃而谈，也不管他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能说会道，对于“爱”都是羞于启齿的，除非他是那种光说不练的人。不说并不妨碍他默默地做。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在暗中施与，这样的方式几乎让孩子感受不到一个父亲到底为他付出过什么，尤其是当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子时。我们对父亲的印象经常停留在每天与狐朋狗友山吃海喝、回家发号施令上。不像母亲，她成天絮絮叨叨，那份爱，像汩汩流淌的清泉，你既能听到，也能解渴，所以许多人觉得母爱最伟大。感觉欺骗了我们。
父爱更像空气。这种爱有时通过风证明它的存在。经历过风雨的孩子可能会感受到，那是幸运的。大多数情况是，即使经历了风雨，孩子仍然感受不到父爱，他们会认为他们凭自己的力量顶住了风雨。那么，唯一能感受到父爱存在的，是你在失去父爱之后。听起来很残酷，似乎对父亲不公平。但这对父亲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在他的暗中庇护下得以茁壮成长。而且，你曾经对自己的父亲这样残酷过，你也理应接受这样一份残酷。我自己就是在失去父爱以后才逐渐认识到父爱的存在，并且学着用父亲的方式爱自己的孩子。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我不置可否。这句话是想表达父爱像山一样博大而取之不竭吗？显然不是，我的感受是，父爱是一个销蚀自己的过程，而自己并没有那么博大，父亲也是。蜘蛛界里有一种蜘蛛，当母蜘蛛怀孕后，就是靠着蚕食公蜘蛛的身体得以孕育子女，而小蜘蛛出生后，也是靠着蚕食公蜘蛛残存的身体得以成长。这个例子用来比拟人的父爱似乎很贴切。父爱施诸于孩子是此消彼长的过程，只要时间足够长，我们总会经历枯竭的时候。我现在的认识是，当我开始工作的时候，父亲已经无法再施于我父爱了，而如今，就在前些日子，我在一次与儿子的通话中坦承，我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因为孩子总会成长得魁梧健壮，胃口大得吃了你也填不饱肚子，这时候你只能放弃。但你必须相信，在你成长的过程中，父爱始终伴随着你，即便你没感受到。你的成长就是证明。
父爱如山，是指父爱像山一样深沉吗？也不是。父爱是非常脆弱的，虽然他自己在默默付出，但在心里，他是多么渴望得到理解和认可啊！哪怕是一句“爸爸，谢谢您”都会让他觉得他所付出的一切都值。我从来没对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在我知道父爱的存在并且从心里默默念叨这句话时，父亲已经听不见了。父亲从来也没要求我说这样一句话，如同我从来也没要求孩子这样做一样，尽管我天天都希望听到。当父亲的形象在你眼中从伟岸高大变得矮小猥琐的时候，当父亲开始穿你剩下的衣服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榨取父亲最后一滴骨髓。这宣示着你已经有能力打败自己的父亲了。父子之间也脱不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较量。我感觉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的那一年，我专门当着父亲的面抽烟，面对父亲的质问，我毫不在意地回击：“抽烟怎么了？”父亲蔫了，我心里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有一天当我还想教训我的孩子时，他居然把我的双臂攥得一动也不能动，那时，我才意识到想当年我的父亲有多伤心。但伤心远远小于快乐，孩子长大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孩子往往依靠拿父亲练手、通过战胜父亲证明自己成人了，而父亲非常乐意当陪练，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
父爱如山，应该是指父亲希望自己像山一样，托起孩子，使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前些天跟一帮与我一样只有一个孩子，孩子都在外地或求学或工作的为人父者聚会，席中谈到孩子，大家观念几乎一样，那就是浑然不顾自己老无所养，却极力鼓动孩子远离自己，到更好的地方去发展；一边倾其所有，为孩子改善哪怕一丝生存条件，一边还要大谈养生，说自己健康、不让孩子牵挂就是对孩子最大的帮助。为了孩子，他们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后路。现在我才彻底明白父亲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等你结婚了，我就去你家呆一天。”他不求跪乳反哺，到我家呆一天应该也是看看我过得好不好而已。可惜他连呆一天的机会都没等到。父亲希望孩子给予的最好的回报就是孩子有出息了，他们靠着拿孩子的荣耀对别人吹牛皮就能幸福地度过后半生。你若在成为巨人的过程中必须杀了他，他也愿意，就像野史里的嬴政终于把剑刺向吕不韦的那一瞬间，吕不韦竟然哈哈大笑：“吾儿霸业可成矣！”
父爱如山，站在孩子的角度，也应该指你失去了父爱，就失去了一座靠山。那座山存在的时候，你甚至觉得那是一种压力，他在你生命的很长时间是难以逾越的，你非但不能感受到其中有爱，反而时时觉得那是障碍。在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磨砺中，你积蓄了力量，直到有一天你亲手推倒他，或者他自己轰然倒下。当他倒下的时候，你才觉得冷风吹得你背后发凉，他在你背后矗立的时候，你竟然没有感觉，一旦消失，你才知道，从此，再没有为你遮风挡雨的地方了，你从此失去了一座供你喘息歇脚的靠山。
对于父亲来说，孩子才是一座山，从孩子出生那天，父亲就背负了一座山，而且是不断成长的山。父亲背着他，是快乐的，幸福的，越是压得他脊背嘎嘎作响，他越是自豪地逢人便夸：看，多么峻秀峭立！这就是父爱吧？
如此，我至今保留着父亲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寥寥数语，无他，唯“见字如面”而已。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8-1-31 11:36
收藏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