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8-4-14 15:41 编辑
桃 花 岛
文/草舍煮字
(一)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低,西边天已经压到了海平面,时时亮起闪电。海风暴虐地推搡着一波波海浪,揪着海浪的头发,连续不断地把浪头拍碎在海礁石上,飞沫溅起几丈高。那嚇人的声势,宣示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迎着西风,我站在沙滩边最高的那块岩石上,极目远眺。遥远天空中,那些在云水之间上下搏击的细小黑影——海燕,不是我要看的。
我小的时候,阿妈就经常站在这块她叫做望乡石的上面,向西远眺。其实,就算是风和日丽的天气,目力所及,也只是天蓝海蓝一线隔。后来,阿妈就一个人划船消失在那天海一线了。我三叔说,大嫂是渔家的女儿,她站在这里望的是船。可是,到现在我二十岁了,从来没有见过海面上经过的船。当然,我有空就来这里,不是看船。从前是想念阿妈,现在是等人。
我紧了紧上身的蓑衣和下身的草裙。只要没有风雨,岛上常年都不是很冷的。冬天有几天难捱,但贴身穿着桃子的娘偷偷给做的,桃子偷偷带出来的亚麻粗布坎肩和小裤,凭着身强力壮还能过得去。我们虽然识得些药草,但是得了大病能不能活过来,只能听天由命了。我爷爷当年就是重病不治的。
(二)
想到桃子,我扭头看着北山岩上那座石堡,桃子和她娘桃花住在那里面。桃子私自溜出石堡和我相识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我四岁那年隐约见过一次桃子娘,当时我和阿妈正站在望乡石上,远远看见武老爷家的老大武开疆和老三武戍疆,划船载着一个女人上岛。那女人手脚被捆着,头上盖着红盖头,被他们扛进了石堡,再也没有出来过。后来透出消息说,那女人叫做桃花,是武家从陆地抢来的,配给死了媳妇的武老大当老婆。他家的武老爷最近这些年身体不济,也不出来了。
落潮的时候,岛南边会露出一条路,通向临近的两个小岛,三叔和武家人经常沿路去那边捡捞海货。现在是涨潮时候,他们还在小岛那边。直到再次落潮,他们才能回来。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定下的规矩,家里不能离开男丁,经常都是三叔去小岛,我在这边侍弄田亩。桃子总是趁着她爹和她四叔离开岛子的时候,偷跑出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说从石堡出来有暗道,这是她爷爷偷偷告诉她的。还说,暗道要是让我们文家的人知道了,她和她娘都得死。
正想着,桃子像刚出水的鱼一样,湿漉漉地跳到我的面前。身上的亚麻短裤短褂缩水,凸显得她十四岁的前胸鼓鼓的。我想看又不敢看,心里突突地。每次她的头发和身上都是湿淋淋的,我猜暗道出口在水下。
“这么冷还要来!”我言不由衷地埋怨着她,一边从身边的鱼皮袋里,拿出来她存在我这里的浅棕色亚麻长裙,让她去岩石下面换上。和桃子几天不见就想念,坐在一起东拉西扯心里也快活。
“昨天,我娘说不许我再找你玩。我和她吵架了。”桃子闷闷不乐地说。
“为啥?她怕我害你?”
“我一直和她说你的好,知书达理,又对我好。”
“别担心,桃子,以后我会说服她。”
听了我的话,她又高兴了。聊了几句,她又让我给她讲我们武、文两家人老年间的事。
雨下起来了,顷刻瓢泼一般,雷声大作,我和她赶紧躲进巨石下的一个岩洞里。猛然“咔嚓轰隆”一连声巨响,雷电击中了洞口面对着的一棵树。桃子吓得尖叫一声扎进我的怀里,紧紧抱着我,全身发抖。雷劈到了一棵树冠,着起火来,不一会儿又被雨浇灭了,冒着白烟。这片树林下是武家的坟地。武家老二武封疆,和武家长媳的两座坟赫然在目。我们文家的坟地没有这么好的风水,在碎贝壳堆成的坡地那边,埋着爷爷和阿爸。
(三)
老年间的事,说来话长。二十多年前陆地上的南朝被北朝灭亡,我爷爷是南朝的文臣,带着三个儿子文瀚、文渊、文浩,仓皇往东海逃难,投奔爷爷的生死之交余员外。余员外把女儿嫁给了我的阿爸文瀚,又派他的儿子渔老大驾船把我们一家送到了这个荒岛,爷爷他们还带着粮种、菜种。这个荒岛既不临近渔场,也远离航道,环岛还有丛生难测的暗礁,所以,这里哪怕过路的船都几乎没有,更别提靠近了。也因此,知道岛上有淡水的人极少。我爷爷他们乘的渔船无法靠近,只好划着小船摸索着上了岛。三叔后来回忆说,余员外家的船头上都有一个大大的“余”字。
万没料到,岛上已经有了一户人家,他们在淡水井上用石头修筑了堡垒,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爷爷他们只好另外选地方盖房。对方来人打探,爷爷和他们攀谈,了解到这家的老爷,原来就是北朝赫赫有名的武将军。他在与南朝的征战中屡立战功,不意因孤军犯险,中了伏击打了败仗,一条腿残废了。北朝皇帝听信谗言,要把他拿问治罪。武将军心灰意冷,带着四子一女和长媳,乘两条船出海,想找到瀛洲仙岛,出世归隐。没想到遭遇风暴,漂流至此。他们惊喜地发现这里淡水充足,大量的海鸟粪使土地肥沃,真是个天赐的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享受天伦之乐的世外天堂。他们给这里起名叫做桃花岛,用了一年的时间在井上修建了堡垒,以防万一。为了种田灌溉,他们还在山下挖了一个池塘,把井水引到池中。甘甜的井水蓄在池里有点苦涩味道,虽然可以浇地,人却不能长期饮用。
原来武家和我们文家从前是各为其主的仇敌!两家人谈判了三天,也吵了三天,几乎动了手,最后承认同是沦落人,放下了国仇。可是武家人占着先机和地利,依然心怀着岛主的优越感。好在岛上地多人少,两家在岛上生活大多可以互不相扰。只是我家没有能饮用的淡水,武家坚持让我们用农产品或者劳动力来现换。
(四)
我一岁那年夏天,一场风暴摧毁了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武家兄弟却不同意赊给我家淡水,闹得两家兄弟发生了械斗,两败俱伤。我阿爸被他们当场打死,二叔、三叔也都受了伤。他俩把我阿爸抬回家,爷爷见到惨状口吐鲜血,一病不起,没能捱过那个冬天。武家兄弟四人也都受了伤,老二武封疆伤势最重,当晚就死了。老大那怀孕的媳妇受了惊吓,引起早产流血过多,母子二人都没保住。这场械斗没有赢家,此后两家不再动武。唉!虽然结下冤仇,但又不得不慢慢恢复往来。
我四岁那年,又是个多事之秋,岛上出了几桩祸事。先是开春的时候,武家为老大抢来了一个叫做桃花的媳妇。到了夏天,我二叔文渊和武家的女儿武东仙一起失踪了,武家的两条小船也少了一条。文、武两家人在岛上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最后确定他们是一起划船私奔出岛了。急急火火的武家的老大、老三拉着我三叔,划着武家的另一条船出海去追,还没划出阿妈的视线,船就撞到了暗礁上,船底完全漏了。三个人跳海拼命游了回来,还好没有遇到鲨鱼。这让我们两家人非常担心,私奔的两个人,能不能安全地到达他们要去的地方啊?后来,武家没有太追究这件事,可能也不想再发生流血冲突了吧。
那一年格外地风调雨顺,二叔走了,秋天我家收庄稼都忙不过来,三叔和阿妈很担心,一部分收成要烂在地里了。那个早晨,天蒙蒙亮,阿妈像往常一样叫醒我吃早饭,然后带着饭,去和已经下地干活三叔一起收庄稼。她嘱咐我吃完饭去地头上玩。我出门时天已大亮,阴阴的。到了地头,三叔问我,我阿妈做好早饭了没有,我们这才发现阿妈没有来。到处找遍了,阿妈和我家的小船一起失踪了。
天哪!对阿爸我从来没有印象,现在阿妈又狠心抛弃我走了,我的天塌下来了,我哭了三天三夜。三叔白天把我放在地头,在我的哭声催促下拼命干活,晚上搂着我一起流泪……我和三叔相信,我阿妈一定是去了她经常站在望乡石上眺望的地方。
岛上没有船了,也没有能造船的材料和工具,两家人与岛外彻底失去了主动联系的机会。当然就算有船,谁也不敢冒险出岛。二十多年过去了,岛上的气候温热潮湿,当年我们带来的棉布衣服被褥,大都已经烂做了土,但是带来的书籍大部分还保存着。虽然生活清贫辛苦,我们文家读书耕田的家风依然不变。
(五)
我说到阿妈失踪的时候,桃子在一旁嘤嘤地哭了起来,说昨晚不该和娘吵架。之前从桃子那里,我也知道了一些石堡里的事情。武家垒起石堡后,长媳把无意中带来的两枚桃核种在井旁,竟然发芽长成了桃树。于是武老爷给这个井和这个岛起名叫做桃花井和桃花岛。这样看来,我估计那抢来的桃子娘叫做桃花,不是她的本名,可能是武家为了纪念死去的长媳给起的名字。桃花被抢来后转年生下了桃子。后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被关在住着石堡最好的房子里,虽然没有受到其他虐待,但武老大最终没能感化她。她平常总是郁郁寡欢,病恹恹的样子,可能因为这样,后来又生的几个孩子,都体弱没能活过一岁。再后来,她不再哀怨自怜,而是每天忙忙碌碌地为全家纺织亚麻,用劳动来麻痹自己,打发时光。岛上两家人都没有带来棉花种子,只能利用野生的亚麻来解决穿衣铺盖。
桃子没有被关起来,她爹教会了她水性,但是因为娘的身世和不自由,她和爹不亲近。爹给起的名字她不要,她跟着娘的名字叫桃子。爹不准她独自出石堡,直到前年,她爷爷偷偷告诉了她暗道的秘密。这两年,她跟我识了一些字,她喜欢听我讲《诗经》里的一些小诗。
我虽然在桃花岛上长大,但是十八岁之前,都没有见过桃树和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我读到这个诗句的时候,无法想象那灼眼的繁花,是个怎样的情景。三叔说,他也没有见过,或许家乡的梅花盛开时,都不能与桃花的繁盛相媲美。岛上有各种野花,但都美不过仙人掌花。三叔不喜欢,说仙人掌在庄稼地里总是除不尽。梅花比它的花要好百倍。后来,桃子从石堡里偷出来桃花枝,后来还有甘甜的桃果,我信了三叔,但是我不知道那还不算“灼灼”。直到我有幸站在石堡里那十几株盛开的桃花树下,不由得双膝跪下,信了《诗经》。我两眼灼伤,泪流满面,感激造化的恩赐。这是后来的后来的事。
(六)
雨过天晴,天光大亮,我们走出岩洞,远近景色尽收眼底。天空被洗得湛蓝湛蓝的,飘着稀疏的白云丝。阳光下,青草绿树挂山石反射着水光,一切都清洗得干干净净的。我正待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桃子突然叫起来。
“哎呀!文懋哥你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石堡里冒起了浓烟,平常的炊烟没有那么浓重,我脱口而出:“出事了!”
“我娘……我娘……”桃子一边叫着,一边往海边跑。
我忙追上去问:“你娘咋了?”
“早晨我偷了爹的钥匙,把娘放出来了……”她说着跳进海里,我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她潜入水下。
出水时,我发现我们在一个石洞里,洞底的水下透着洞外的光。岸上有陡峭的石阶向上通到一丈多高的洞口,天光照进洞里,可以看见水里飘着一条已经腐朽的小船,船头上有一个斗大的“余”字。
“娘,娘——”桃子哭叫着,手脚并用爬出洞口,我紧跟上去。转过几座山石和石砌的房子,眼前豁然一片大院子。着火的是左边一座柴草垛,因为被雨打湿了,没有火苗,只是冒着浓烟。右边是十几棵成荫的绿树,是石堡外面从未见过的,那是桃树吗?
院子中间有一座石砌的井台,台上趴着一个浑身泥水的瘦老头,谢顶的头上垂下稀疏的白发散在脸上,和那些皱纹浑然一体。他手里拿着一根拐棍,一边敲打着井边,一边用苍老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叫着:“桃花,桃花……”看来,是他点着了柴草报警。
“爷爷——”桃子扑过去。
那是我多年前见过几次的武老爷。他转头看见我仿佛看见了救星,顾不上诧异,指着井口说:“快,快……”
我缒着井绳下到井里。井口小,下面却宽阔,井水齐腰,冷森森的。眼睛慢慢适应井里的光线,我才看到暗处有个老妇趴在石块上低低呻吟。她下半身泡在水里,额角隐约一块黑迹,仿佛是血。我用井绳把老妇从腋下系住,先缒绳出井,再和桃子两人合力把她娘拉了上来。
(七)
我把老妇安顿在太阳晒暖的石块上,在周围找到治伤的药草。我吃进嘴里嚼碎,敷在她额头的伤口上。桃子扶着爷爷过来了。
“造孽啊!”武老爷两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捶着胸口,哀叫着,“几个不肖逆子去陆上抢亲,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啊!活该我武家绝后!”
老妇逐渐醒转来,桃子高兴地含泪叫着:“娘,娘,你醒啦!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别丢下我走……呜呜呜…………”她又哭了起来。
老妇看看周围,突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看着她的脸庞暗暗吃惊,仿佛在梦里见过。桃子忙说:“这是文懋哥哥。谢谢哥救了我娘!”
“文懋?是懋儿……”老妇挣扎着坐起来,向我伸开双臂,用力喊起来,“你是我的懋儿,我是……我是你的阿妈呀!”
我的阿妈?她怎么会是我的阿妈?我和阿妈亲眼见过她被抢来的情景。看着她迫不及待的神情,我被她的慈祥面善深深感染。这么多年了,辛苦伤情,我日夜都想有个阿妈,享受亲情的抚慰。情不自禁地,我跪了下来,她把我的头抱在怀里,哭诉起来。
“这么多年我抛却贞洁廉耻,认贼作父,忍辱负重,苟活下来,就是为了你啊……”
“你,你怎么敢在我家里恶语伤人,你到底是谁?”武老爷哆哆嗦嗦地指着老妇,质问她。
“你的三个孽子做下这阴毒的事,你会不知道?”老妇愤怒地控诉,“我是文家的长子媳妇!当年,先是你家老四假扮抢来的女人,被你老大老三捆进这个石堡,做出假象。后来,趁我一个人往地里送饭的机会,他们把我抢到这里。我决死不从,他们拿我那四岁儿子和他三叔的命胁迫我。没想到啊!你这个堂堂的常胜武将,居然纵子行凶,谋人妻女,伤天害理啊……”
“原来如此……”武老爷恍然大悟,不像是假装的,“我家强,文家弱,我们要强抢民女根本不用这样处心积虑。他们瞒天过海是要瞒住我啊!这几个不肖子孙,不肖子孙……”他攥着拐棍使劲敲着地。
“阿妈……”真相竟然是这样!我泪流满面,郑重其事地给阿妈磕了三个响头。
桃子羞恼地捅了我一拳,扑到阿妈怀里失声痛哭。
“桃花岛像个天堂,可是两家相仇,明争暗斗不知明理守德,成了地狱。我熬了这么多年,情况没有好起来,岛上的人早晚都会死掉。天啊!我这不贞的戴罪之身,再熬下去还有什么用?我不如臭了这口井,你们大家离开岛子,或许还有活路……”阿妈抚着桃子的背,无神的两眼凝望着天空,绝望地说着。
武老爷在一旁喃喃自语:“天时……地利……人和……”
武家的两个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回到石堡。老四武垦疆站在高处,突然指着海面喊起来:“船!有船来了!”说着,慌忙与他大哥一起去向冒着浓烟的柴草垛里泼水。
我登上高处,只见午后的秋阳下,三叔愣愣地站在海滩上眺望。顺着他的视线,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船,浮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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