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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囚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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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7 11:04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囚鸟
                                                                                                            作者:随玉
  一
  
  我在路上看到一只被压死的壁虎。壁虎已经被压成了一张纸,四肢摊开,灰白的肚皮朝上,旁边有一摊污迹,这摊污迹不知道是烂泥还是它被挤压出来的内脏。我跳下自行车,拿棍子撩了撩,没发现什么,这摊污迹已经烂糊一片。旁边有一堆草丛,大约它从那堆草丛冲出来,想跑到对面那堆草丛里去,没曾想被一只或两只轮子压得四脚朝天。这只壁虎也真是的,那堆草丛和这堆草丛有什么不同呢?跑来跑去的,生生把自己的小命断送了。我丢下棍子,站起来拍了拍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对这只死去的壁虎这么感兴趣了,它看起来像朱二。朱二死的时候也是四肢摊开,肚皮朝上,整个人像一堆枯干褶皱的树枝,档间乱糟糟的阴毛中那只灰突突的鸟儿无力地耷拉着。俗话说“人死卵朝天”,朱二一直到死他的鸟儿也没能飞上天,可能飞过,不过没有人看见。
  
  朱二是和他侄子到这城乡结合部来的,确切地说,朱二是被他侄子带来的,据说之前他自己到山西挖煤,不过挖了半年的煤一分钱也拿不回来,生生被那里的老板娘算计了去,还差点被活埋在煤窑里。侄子恨铁不成钢,又可怜朱二这个老光棍,把朱二从煤堆里挖出来后便带到钦州。朱二没有文化,长得又其貌不扬,除了扛包还能干啥呢?不过我也没比朱二强,在朱二来之前我已经在这城乡结合部扛了一个月的包了。
  
  厂里几个扛包的歪瓜劣枣们都住在一个低矮昏暗的平房里,上下铺,几片肮脏的床帘把这狭小的地界分成一个个“单间”,偶尔有工友的相好到来,也不避讳,拉上床帘就干起来,铁床嘎吱嘎吱地摇,单薄的床帘印出里面重叠在一起的两块肥肉,看起来就像放大了的皮影戏,野猪一样的喘息声虽然刻意压低,但在这种时刻,宿舍里的哪个傻子会故意去制造噪音掩盖掉这种美妙的乐曲呢?都在
  
  屏息侧耳倾听,然后,咳咳,然后你懂的,无数压抑的野猪声轮番响起。我比他们文明一点,或者说我比这些歪瓜劣枣们高级一些,在他们左手右手轮番上阵的时候,我默默掏出《金瓶梅》,从古人的描述中得到更为美妙的感受——这就是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他们享受的是肉体的愉悦,我享受的是精神的愉悦。他们的床上堆满了臭袜子、避孕套、烟盒和一堆堆印刷粗糙的色情杂志,而我的床上堆满了大部头,都是中外名著。他们戏称我为曹雪芹,简称小曹,虽然这个外号有戏谑的成份,但丝毫不防碍我的文学之梦,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散发着烟味屁味精液味口臭味脚气味的肮脏地方,把自己的大名印在省级刊物上,甚至出一两本书,到那时,我会把窝在“猪圈”里的这段经历当成传奇讲给我的书迷听。想想这情景我就兴奋,甚至已经打好了腹稿,要将它讲得引人入胜幽默搞笑又充满正能量,而我的工友们自然会有自己的人设,这些人设当然是为了衬托我的与众不同的——我本来就与他们不同。
  
  朱二来的时候,我刚刚放下《金瓶梅》,顺便说一句,这本书在短短一个月里已经被我翻得毛了边。朱二顶着那颗半秃的脑壳跟着他侄子钻进宿舍,他佝偻着身子的样子就像个小老头儿。朱二眯起眼睛看了好一阵,才适应宿舍里的昏暗,当他转头看到我时,朝我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又大又黄的板牙。朱二的侄子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瘦小的个子,穿着破洞牛仔裤,敞着胸的花衬衫,一条粗大的链子在脖子上啷当过来啷当过去。朱二侄子是这么跟大伙介绍朱二的,他说:“我这叔叔是个半脑壳,反应迟钝,还是个老光棍,但他绝对是个老实人,请哥几个担待着点儿,将来要有合适的女人,不管是二婚三婚带没带娃都可以介绍给我叔叔,也让他尝尝做男人的滋味。”说着拿出一包好烟,轮着个地发下去,睡在上铺的就多丢几根。发到我的时候,朱二侄子瞄了又瞄我的床,看到我那一堆书,把剩下的烟连同盒子一起塞在我手里,说:“兄弟,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叔叔就先睡你上铺,如果有打扰你,兄弟我先跟你道个歉了!”说着学着江湖上的样子朝我拱了拱手。朱二站在侄子身后嘿嘿地笑。我点燃一只烟,斜叼在嘴里,慢吞吞地站起身把上铺的行李箱拖下来塞在床底,上铺跟着掉下来一条失去弹性的松松垮垮的内裤和一只烂袜子。
  
  朱二的侄子把朱二丢在宿舍里,自己跑掉了,朱二不紧不慢地撅起屁股爬上床,不紧不慢地把床上的灰尘扫下来,又不紧不慢地铺上草席拉上床帘,把牙刷口盅等物件一样一样耐心地从包里掏出来。我在下铺忍受着上面传来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床每动一下,就有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到后来简直受不了,只好跑到屋檐下抽烟。过了好半天,朱二终于整理好床铺,提了个桶出来打水。我圪蹴在屋檐下说:“朱二,你当初是怎么被煤窑老板娘骗走钱的?”
  
  朱二“嘿嘿”笑了两声。
  
  “朱二,她是不是给你摸了奶子?”
  
  “嘿嘿!”
  
  “朱二,你有没有跟她睡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朱二忙丢下桶使劲摆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啊哈,朱二还是个雏儿呢!”我打趣他。朱二又嘿嘿地笑。“她很可怜。她说她老公不喜欢她,工友也说可怜,让我帮帮她呢。”朱二说起那个女人,还是满脸的同情。“她在我跟前哭,说她老公嫌她在家带娃挣不到钱,又不能帮他做事,她就要被老公赶回老家了!”
  
  “所以你就把钱都给她了?”
  
  朱二又嘿嘿地笑。“有了这笔钱,她就不会被老公赶回家了!他们也都把钱给了她。”
  
  我明白了!朱二这个傻瓜,被那帮缺德的工友做了局,把半年的薪水都给了那个婆娘。那个婆娘也是好狠的心,骗傻子的钱也这么心安理得!
  
  我想起吉姆佩尔,朱二跟吉姆佩尔有的一拼,只等埃尔卡出现他就是吉姆佩尔的翻版了!
  
  傻瓜吉姆佩尔——不,傻瓜朱二,自从搬来宿舍之后,大家就有了逗趣的对象,工友们时常拿他取乐,问他更多那个煤窑老板娘的细节,当然都是无聊的问题,比如她的胸大不大,屁股大不大,朱二有没有看过她洗澡之类。朱二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嘿嘿”,他从来不恼,也不辩解。有一次,我们隔壁床的一对野鸳鸯又在半夜苟合,把床摇得嘎吱嘎吱响,朱二一个愣登翻身起来,大喊:“煤窑塌啦!”抬脚就想跑,没曾想叭嗒一声摔在地上。一直在暗处侧耳倾听的工友们轰一声大笑,有人拉亮了灯,大家纷纷把脑袋里从床帘里探出来看朱二。朱二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许久不见动静,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大伙。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人吹起口哨,有人不断地敲床头柜,还有人拍着床板。朱二嘿嘿笑着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若无其事地爬上床。此后,宿舍里但凡有野鸳鸯在苟合,人们就会叫:“朱二,煤窑又塌啦!”
  
  朱二:“嘿嘿嘿!”
  
  二
  
  扛包工的活儿不难,厂里是做空瓶子生意的,隔一两天就有车拉了成吨的PP料来,我们的活儿是把PP料从车上卸下来拉到仓库里去。老板的生意不错,每次车子至少拉上十吨二十吨料来,有时候我们忙得水都顾不上喝。这些料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每袋也有五十斤。这点活计对朱二来说简直太轻松,他站在车上,闷着头往卡板上丢料包,我在下面接着,把它们一袋袋摆正,摆满一吨就用叉车拉走。朱二是个死脑筋,干起活不会偷懒。他不觉得累,和他搭档的人可受不了,纷纷指责朱二,没想到老板却对朱二大加赞赏,不管谁去告朱二的状,他都会帮朱二骂那个人。一来二去,工友们都走了,宿舍里只剩下我和朱二。朱二的侄子早就溜了,说这破地方没有年轻姑娘,干活没劲,他想带走朱二,但朱二舍不得老板,说别地儿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了,他不想挪地儿。我想挪地儿,但我无处可去。我投出去的稿子都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一丝涟漪。没办法,活着总要吃饭,我的文学梦需要靠金钱维持,或者说靠肉体凡胎维持,如果我死了,别谈什么永垂不朽,连肉体和思想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程东武写的那首小诗“几十年后/我的坟堆雨打风吹去/唯有一片荒芜/恨我的人/把我遗忘/爱我至深的人/也跟着进入了坟墓/对这个世界来说/我彻底变成了虚无……人要变成虚无太容易,一根绳子就足够了,但既然活着,我还想拼那么一下的。
  
  我和朱二把这活计承包了下来,按吨算钱,一吨二十块,十吨两百块,我和朱二一人一百块,有时候更多一点。没有了磨洋工的人,我和朱二干得很卖力,有时候一天的活干完天还没黑,闲下来的时间,我去街上整两斤散装米酒,打包两斤卤猪肉和花生米,和朱二对坐饮酒。宿舍里静悄悄,到处丢着废弃的垃圾袋、破衣服、旧报纸、旧杂志等物,更多的小动物开始试探着占据我们的地盘,蜘蛛、蟑螂、老鼠,甚至还有壁虎。那只壁虎不知道从哪来的,细长的身子,三角脸,灰白褶皱的皮肤像一截枯干的树枝,它一开始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缝里,在晚上出来捕捉蚊虫,后来见我们不理它,胆子越发大了,白天也出没,在我和朱二饮酒的时候,它甚至爬到桌脚上,企图捉叮在朱二或者我腿上的蚊虫。有一次我拎起拖鞋想拍死它,朱二把我拦住了,说壁虎可怜。在朱二眼里什么东西都可怜,唯独他不可怜。我和朱二一面搔着被蚊虫叮咬的地方,一面天马行空地聊着,朱二大多聊些乡下见识,东家长西家短,讲的最多的还是当年在山西挖煤的事,讲那个风骚的老板娘,不过,每次的版本都不一样,喝了点酒的朱二也敢添油加醋了!我和他讲马尔克斯和雨果,讲现在文坛的肮脏混乱,那些手中掌握着一些小权的龟孙们,发表个豆腐块还要看人情,睡了多少为了上刊毫无道德毫无原则的女作者,他妈的!什么时候轮到我出人头地,我睡他妈的十个百个脑残女作者!
  
  不过,我讲的这些朱二一点也不懂,唯一有一次他比较感兴趣地问我:“雨果是什么果?我从来没吃过,有机会你整两个给我尝尝!”
  
  有一次,我把朱二带到合山路,那里是红灯区。我想帮朱二破了他的处。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从来没尝过女人的味道是悲哀的。男人想成功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征服更多女人!我找了一个熟悉的妓女苏三,让她帮忙给朱二留下一个难忘的夜晚。苏三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是个嫩得能掐出水的姑娘。我附在苏三耳边说:“你慢慢引导他,他还是个雏儿呢,别让他三秒结束战斗啊!”苏三弯着腰咯咯咯地笑,像只欢快的小母鸡。她扯住朱二的袖子,把朱二引上狭窄的楼梯。朱二一脸慌张,一面走一面回头看我。我看着苏三和朱二走入一间肮脏昏暗的小屋,看着那扇褪色的木门哐当一声合上。这一扇扇窄窄的门后面传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间或响起猪叫一样的哼哼声。这排红灯区就在火车站对面,对过不远处是派出所,红灯区和派出所的距离总让人觉得像个笑话,想想又十分合理,人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么浅显的道理想想就能想明白。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朱二的哼哼声,想像朱二趴在苏三身上的样子。朱二没接触过女人,自然没体会过这种人间至上的美妙,乍一尝到这种滋味,朱二一定激动得哭了!一时间,我为自己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觉得带朱二来这里真是个明智的选择。写小说的人,特别是男人,谁不想控制别人的人生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站在上帝的角度决定世间万物的命运——至少决定笔下虚幻的世界,那是何等威风的一件事!当然我没有想要控制朱二的意思,只是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替朱二惋惜,活了四十几年,朱二一直是混混沌沌的,连男女之事都没有尝过,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正当我浮想联翩的时候,那道门哐当一声开了,朱二捂着档部满脸惊慌地冲出来,拉都拉不住,我往门里一瞧,发现苏三赤裸着上身笑得在床上打滚。我没有理会苏三,赶紧追朱二去了。朱二蒙着头一直走,不管我说什么都不理我,一直回到厂门外,他才停下来喘口气,一屁股坐在路基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朱二,你别这么抠门,这是哥们儿请你的!你担心啥?那个女孩不好?”
  
  “朱二,你他妈的到底是不是男人?连操女人都不会!”
  
  “朱二,你是不是怨我把你带到那里让你丢脸了?”
  
  “朱二,你说句话呀!”
  
  朱二抬起头,我看到他涨红的脸上居然有泪。“她还是个孩子!”朱二蒙着头哭了,一面哭一面不停地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坐在朱二身边,掏出烟点燃,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他妈的谁还不是个孩子?
  
  三
  
  从那次之后,我跟朱二的距离渐渐远了,不知道是朱二刻意疏远我还是我疏远他,虽然我们两人的工作还是一样干,但我把更多时间用在了读书写作上,我觉得我需要作出一些改变了。这样的生活真没意思!就算我一个月去玩一次女人,三两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还不是跟混混沌沌的朱二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他还不如,他至少有个信念活着,而且活得逍遥自在,我呢?我什么也没有,我既不喜欢这具沉重无用的躯壳,又不能不通过贱卖劳力供养它,就像把雄鹰的灵魂压在一只乌龟的躯壳里,把鸟关在笼子里。
  
  我更加卖力写小说,写完了,一篇接一篇地投出去,也不再往合山路跑了。朱二见我在学习,不敢打扰我,每天下了班不是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就是自己出去转悠,转到睡觉时间才回来,连走路都踮着脚尖。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也不太感兴趣,我完全沉浸在虚构的世界里了。宿舍成了壁虎和蚊虫的天下,蜘蛛在头顶结了无数的网,有时候那只壁虎甚至从我枕头边窜过去,直击停在墙上的蚊虫,得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等待下一只倒霉的蚊虫。这只壁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它大咧咧地停在明处,张着两只眼盯着蚊虫出没最多的地方——靠近人的地方,它每次都能得手,不知道是它的技术高超还是蚊子太傻。
  
  我们的生活出现变故是在一个午后。其实也算不上变故,说得宿命一点,也许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事情是这样的,有人给朱二介绍了个女人!介绍人是我们老板,他一直十分赏识朱二,他把这种赏识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甚至用朱二当作典范激励所有的员工。也许这是朱二该得的,他虽然不够机灵,但在工作上却比所有人都认真。
  
  老板带那个女人来的时候,用眼神示意我先回避。我夹起一本狄更斯的《双城记》走了出去。经过那个女人时,我斜眼瞟了一下她。这个女人年纪看起来比朱二还大,苍白消瘦,小脑袋,细脖子,三角眼。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我们宿舍那只壁虎,她跟那只壁虎简直一模一样。
  
  埃尔卡来啦!我心里说,同时为朱二担起心来,不知道朱二要怎么应付这个女人。
  
  让我意外的是,这个看起来拘谨又十分显老态的女人,一来就赶着朱二“二哥、二哥”地叫,一点没有山里人的生分,她夸张笨拙的动作出卖了她的野心——她想征服朱二!我从她脸上看到一股野蛮和狡猾,天生的侵略者的本性,她企图把这种狡猾用一件薄薄的外衣遮盖起来,不过,大概也只能瞒过朱二这个傻瓜了!
  
  我在外边转悠了一下午,没看进书,老想着朱二和那个女人。自从上次嫖娼失败以来我第一次担心他。掌灯时分我回到了宿舍,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桌子上摆了一大盘卤猪肉,一碟油炸花生,两瓶米酒。朱二兴致勃勃地坐在桌边等我开饭,酒都已经倒好了,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桌边。我有点吃惊,这是朱二第一次这么破费,不管我们挣多挣少,他总是舍不得花,钱存了不老少。
  
  “小老弟,我请你吃饭。”朱二兴高采烈地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以后哥要有一个家啦!你替我高兴不?”
  
  “高兴!”我说。我端起酒杯,一口闷下五十度的米酒,一股辣味直冲喉咙,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哭。“朱二,你决定接受她啦?”
  
  “接受了。挺老实的女人,叫陈美丽,家在落后的大山里,男人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被塔吊砸死,她一人带个孩子,很辛苦!厂里人也说她好,说这是我的福气呢。虽然她不咋好看,但我不介意,女人嘛,实诚就行,你看的书多,懂得也多,你说我说的在理不?”
  
  “在理!”
  
  “小老弟,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心里明白着呢。我这么大年纪了,不想死的时候没人送葬,侄子虽然好,也不是自己的骨肉,美丽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只要我对他好,他一定不会嫌弃我的。他肯改口叫我爸爸,我也算是有后了!”
  
  “说得没错!”我说。
  
  “以后我要更努力赚钱,给她娘俩过好日子!”
  
  “嗯,过好日子!”我端起酒杯,“当”一声和朱二碰了一下。看着朱二如沐春风般的感觉,我没好意思浇他冷水,但心里却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朱二会死在这个女人手里。
  
  那天晚上我和朱二喝得酩酊大醉,两人在宿舍里又唱又笑,还猜起码来,闹得天花板上的蜘蛛籁籁乱跑,那只壁虎也异常兴奋,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它倒是机灵的很,每次都能躲开我和朱二不小心扫下去的酒杯碗筷。
  
  那天以后,那个叫陈美丽的女人隔三差五会来我们宿舍,看到我在,她也不避讳,扭扭捏捏地搜出朱二丢在床底的内裤和臭袜子,打了水蹲在门口搓,她圆润的屁股随着手上的动作一耸一耸的,洗完后,用衣架把朱二变了形的内裤撑开,踮着脚晾在屋檐下,不过她好像经常挂不上,踮了一次又一次,摇摇欲坠的,她的上衣不住地往上拉,露出一截比脸要白净些的细腰。每当这时候,朱二就一脸幸福地倚在床头,看着美丽的背影咪咪笑,很有一家之主的威风。
  
  我想,也许朱二是对的。
  
  四
  
  朱二工作更加拼命了,他戒掉了烟酒,说要存钱,将来在老家买套商品房和美丽一家人亲亲热热地住着。除了干厂里的活外,朱二又接了一些零工。城乡结合部还有一些原住民,他们的田地没有征收完,自己种了些麦子等农作物,丰收的季节,这些原住民便招一些临时工帮他们割麦。朱二买了一把镰刀,得空便在乡间转悠等人雇佣。他经常忙到天黑透了才回来,也没做啥菜,两个馒头一杯水就解决了晚餐。因为太过劳累,加上营养不良,朱二变得又黑又瘦,穿着一件破旧的衣服,像个乞丐一样。与之相反的是,陈美丽奇迹般地好看起来,她的倒三角脸有了些肉,脸色也红润许多,她像城里女人一样把头发披散下来,嘴巴涂上了时兴的口红,一件紧身的包臀裙把她有些下垂的屁股重新提起来,裹得紧紧的,从背后一看,还真让人有了犯罪的冲动。朱二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充满了欲望。不过,我从不知道朱二和美丽单独相处是什么样子,更别说看到他们在“摇床”了,只有一次从外面回来,看到朱二正把一小叠红红的钞票塞在陈美丽手中,美丽十分兴奋,却假装不好意思地接过钱放进口袋。她倚着朱二,胸部在他胳膊上擦来擦去,甜甜地叫二哥,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朱二一脸的成就感。后来,这种场景上演的次数越来越多,但美丽的动作始终没有升级,最多把胸前的扣子解开一两颗,隐隐约约露出浑圆的半个胸,脸上却是一副贞洁列女的形象。她不发话,朱二就不敢动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解解馋。
  
  朱二这个傻瓜,这么些钱可以睡多少个十八岁的女人了!非要把钱浪费在一个半老徐娘身上!
  
  在写作的间隙,我曾委婉地劝朱二别这么实心眼儿,给自己留点后路,但朱二只是嘿嘿笑,一副幸福的表情。厂里人还在起哄,一见到朱二就露出羡慕的表情,极尽巴结朱二,夸他有福气,说他老婆越来越好看啦,艳福真不浅!那些人是真羡慕,他们看着美丽越来越丰满的身材流口水,脸上露出如狼似虎的表情。这些人不定夜里多少次拿陈美丽当作意淫对象发泄他们的兽欲,只有我知道,朱二的那杆枪甚至没有机会掏出来,他并没有比这些看热闹的人多占便宜,占便宜的是我们老板!在多少次陈美丽以“月经期”来拒绝朱二的时候,我看到她钻到老板的房里,一阵子后才偷偷摸摸地钻出来。全世界都知道这个情况,只瞒着朱二一个人。谁肯告诉朱二?都在等着看笑话呢!
  
  我决心要找个机会帮助朱二,至少让他当上真正的男人。对付朱二这种脑子不开窍的老处男,用道理是讲不通的,只能挑起他野性的欲望。我在想,人的骨子里都有恶的一面,对付陈美丽那种女人,只能用野蛮的手段。那段时间,我下载了不少限制级电影,故意当着朱二的面放,他一开始听到呻吟声就脸红,慢慢的,他会假装经过我身边偷偷地看,后来见我没嘲笑他,干脆蹭到我身边来。我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还和他讨论怎样的姿势最刺激,详细地告诉他睡女人是什么滋味。朱二好奇地听着,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有一天晚上挺晚了,因为下雨,陈美丽没有及时回去,当雨快停的时候,我故意走过她身边说:“嫂子,你多坐一会陪陪朱二,我有事出去一趟。”又跟朱二说,我要去网吧发邮件,今晚不回来了。朱二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他不傻,知道我在为他制造机会,但当我扫过陈美丽的脸时,却发现她脸上一闪即逝的嫌恶。
  
  我替朱二关上了门,挂上锁,还顶上一块水泥砖。我没有去网吧,守在门外,躲在暗处抽了几根烟。我是为了防止有人突然来访坏了朱二的好事。把烟头摁灭后,我走到宿舍门口,朝门缝里偷看。虽然偷窥是我所不齿的行为,但事关朱二的幸福,我觉得可以原谅。
  
  宿舍里亮着灯,朱二和陈美丽并排坐在床上,两人的坐姿十分怪异,朱二扭着身子,右手抓住陈美丽的左手,两眼死死地瞪着陈美丽的脸,他的裤子已经退到大腿根,帐篷高高地顶着。陈美丽的衣领大敞,露出半截乳房,她右手挡在胸前,手肘顶住朱二的胸脯。
  
  “美丽!美丽!让我睡一回吧!”朱二喘息着苦苦哀求,突然发力把陈美丽摁在床上,陈美丽很快挣扎着翻身起来,把朱二推开,说她身体不舒服,说现在还不到时候,说怕我突然回来她不好意思,总之林林总总的借口。山里常年劳作的女人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一使劲就把瘦小的朱二掀开了。但朱二并没有放弃,他已经被欲望烧红了眼,紧紧抓住陈美丽不放,过一会又哀求陈美丽让他睡一回,接着把陈美丽摁倒。陈美丽就像个不倒翁一样,按下去又弹起来,按下去又弹起来。如果不是为朱二着急,我真想扑哧笑了。不管朱二怎么哀求,陈美丽始终不答应,逮着机会就往门口冲。不过她没想到门被我锁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又不敢大声叫喊——在外人眼里,陈美丽早已是朱二的女人了,朱二睡她算不上强奸。朱二几次赶上来,把她拉回床上,两人又开始了打太极。
  
  朱二啊朱二,你直接把她裤子扒了不就完事了!我啧啧地摇着头。
  
  朱二大概听到了我的心声,猛一发力,把陈美丽按倒在床上,扑上去扒拉她的裤子,样子凶猛得像只野兽,瘦小的脸扭曲了起来,活生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的朱二。
  
  朱二的生猛把陈美丽吓住了!她瞪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看裤子被朱二扒掉,只剩那条花内裤了,高耸的花苞形状在内裤中隐约可见。朱二变得更加兴奋,低吼起来,喉咙里咕嘟咕嘟直响,伸手就去抓花苞。连我也没想到的是,陈美丽此时突然不挣扎了,她嘤嘤地哭起来,哭得十分委屈而且没完没了。原本兴致高昂的朱二瞬间像做错了事,停下手上疯狂的动作,小心翼翼地问陈美丽怎么了?陈美丽不说话,转过头继续哭,朱二再问,陈美丽就把手伸到内裤里,掏出一条带血的卫生巾。
  
  我操!这招真高!我差点忍不住呼出来。
  
  朱二果然中了计,连声道歉。陈美丽此时倒变得体贴起来,提议用手为朱二解决,她主动剥了上身的衣服,把朱二的手按在丰满的胸脯上,娴熟地替朱二泄放积压的欲望。陈美丽估计已经猜到门被我锁住了,只好和朱二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在她睡着后,朱二又接连自慰了几次,但他再也没有惊醒陈美丽,只是对着印刷粗糙的色情杂志手淫。
  
  天亮后,我放走了陈美丽。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从那之后,朱二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翻看那些色情杂志,还借我要“种子”,然后偷偷自慰。他变得越来越消瘦了,脸像猪肝一样,一副纵欲过度萎糜不振的样子。陈美丽还会来我们的宿舍,不过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她那个已经二十岁的儿子。陈美丽的儿子开着一辆崭新的“大众”牌轿车,满脸带笑地拎着一大堆礼物来看朱二,一声长一声短地赶着朱二叫“叔”。他们说,这些钱都是朱二给的。朱二已经被掏成了空壳子。
  
  当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发现警察出现在宿舍门口并拉起警戒线时,心说朱二终于死了!
  
  我从门口望进去,发现朱二赤祼着身子躺在地上,他四肢摊开,灰白褶皱的皮肤像一截枯树干,档间乱糟糟的阴毛中那只鸟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陈美丽躺在他身边,赤裸着下半身,她的脖子已经被镰刀割断。警察在忙碌地收集证据,找布盖住两人的遗体。在一片混乱中,不知道谁踩死了那只在人群中蹿来蹿去的壁虎,它的内脏被挤压出来,大张着四肢仰面躺着,跟朱二一模一样。
  
  据工友们说,朱二在上吊的时候那只鸟儿是直愣着的,尺寸不小呢。他们笑嘻嘻地比划着,有这么粗,这么长!真可惜!他们一见到我就说:大作家,你天天跟朱二混在一块,一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说他是怎么死的?
  
  我当然知道朱二是怎么死的,晚上,我敲下了以朱二为原型的一个中篇小说《城市的壁虎》,开头是这样的:

  天刚亮了一会,朱二就在院里撩着水磨刀了,沙啦沙啦的声音听起来枯噪又让人心烦。几只鸡在朱二身边踱来踱去寻找吃食,偶尔为抢一只虫子咯咯扇起翅膀打一架,弄得院里鸡毛尘土乱飞。雄纠纠气昂昂的红毛大公鸡抻开尾巴,一大早就在几只母鸡中间转来转去撩骚,它看中了一只刚刚成年的小母鸡,追着小母鸡的屁股啄了几下,忽一下飞了上去,叼住小母鸡颈上的毛。小母鸡被它沉重的身躯压得往下一趴,刚想挣扎,大公鸡迅速压下尾巴,将那条弯弯曲曲的骚玩意儿伸了出来,猛一下伸进小母鸡的屁股里,然后得意洋洋地跳下来,松松脖子,抖抖毛,慢悠悠地踱走了。
  朱二看着那只骚哄哄的公鸡得逞,眼红得要滴出血来,裤档里那玩意儿也觉醒了,顶起半天高。
  “呼嘘——呼嘘——”朱二气恼地一挥镰刀,把围在身边的几只鸡赶开,继续撩起水磨刀,沙啦沙啦的声音又响起来,单调的声音刺激得朱二裤档里那玩意儿越发嚣张。他站起身,砰一下把镰刀丢在桶里,沉着脸往卧室走去。
  美丽在床上侧身躺着,睡衣拉开半边,肥硕的奶子被挤压得像溢出盘子的五花肉。朱二湿着手就去抓那坨软腻腻的肉。
  “哎呀你这死人!干什么?死开啦!”美丽被朱二的冷手刺激醒了,猛一下坐起身,往朱二身上啪啪地扇巴掌。
  “干什么?屌你!”朱二梗着脖子粗声大气地说,不管不顾地骑在美丽身上,一只手掐住陈美丽的脖子,一只手扒她的裤子……

  我把这篇小说发出去后,意外收到了几封回信,有人骂我耍流氓,有人说我写的狗屁不通,还有人问我要钱说帮我上刊,更多的是电脑冷冰冰的自动回复,只有一个姓王的女编辑,她说这篇小说非常有特色,让我改改然后发给她,同时希望我和她联系,最好亲自上门找她,她给我指导,她还说我写的小说有灵性,如果我能坚持,必定前途无量。
  
  “你知道的,现在的文坛已经没有那么单纯了,如果没有人带路,你根本就闯不进来,即使你再有才华也一样。”她说。她承诺帮我找一个在编辑部校对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上刊的机会会多一些。
  
  这个女编辑已经四十多岁了,老公常年在外出差。无所谓,反正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朱二。我一直觉得写小说的人是非常可耻的,他们不断地出卖别人和自己的隐私,还称之为艺术,其实就是瞎编乱造的艺术。
  
  我收拾好东西,搬离了和朱二共同住过的宿舍,临走前我把那只已开始腐烂的壁虎埋了。
  
  我把路上这只壁虎也埋了。
  
  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一阵恍惚,忘了我是从一头来,要往哪一头去的了。



评分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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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1:10 | 只看该作者
消灭零回复!嘿嘿。
把鸟和壁虎和朱二一锅炖了,爱咋咋滴。
3#
发表于 2019-5-17 11:1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莹莹子期 于 2019-5-17 11:56 编辑

哇,玉儿的鸟终于放出来了,我先占沙发,稍后看,妈呀,你这也太长了,我未读先头疼。
4#
发表于 2019-5-17 11:27 | 只看该作者
我先加分,有空再读。                                       
5#
发表于 2019-5-17 12:12 | 只看该作者
看金瓶梅的,都不是什么好鸟。
6#
发表于 2019-5-17 12:14 | 只看该作者
城乡结合部
————————
这个词组,生硬,刺目,直白,如鲠在喉。可以用具体地名替代。
7#
发表于 2019-5-17 12:20 | 只看该作者
两块肥肉
——————
用词不够准确,块字改用堆或坨字好些。
8#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2:23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5-17 11:16
哇,玉儿的鸟终于放出来了,我先占沙发,稍后看,妈呀,你这也太长了,我未读先头疼。

我写的也头疼,怎么这么长还没结尾,烦人。
9#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2:24 | 只看该作者
鴳雀 发表于 2019-5-17 11:27
我先加分,有空再读。

麻雀儿,挑点毛病。              
10#
发表于 2019-5-17 12:24 | 只看该作者
屏息侧耳倾听,然后,咳咳,然后你懂的,无数压抑的野猪声轮番响起。我比他们文明一点,或者说我比这些歪瓜劣枣们高级一些,在他们左手右手轮番上阵的时候,我默默掏出《金瓶梅》,从古人的描述中得到更为美妙的感受
————————————
这一段虚构失真。在宿舍里有男欢女爱的场景时,恐怕任何一个男人都看不下书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11#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2:24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5-17 12:12
看金瓶梅的,都不是什么好鸟。

瞎说!金瓶梅多经典的文学名著,不看多可惜。
12#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2:25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5-17 12:14
城乡结合部
————————
这个词组,生硬,刺目,直白,如鲠在喉。可以用具体地名替代。

一开始的确是写的地名,钦州,后来想想又改掉了,觉得放实地名称好像不大好。看来还得改回来。
13#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2:26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5-17 12:20
两块肥肉
——————
用词不够准确,块字改用堆或坨字好些。

要得,用坨好一些。                           
14#
 楼主| 发表于 2019-5-17 12:27 | 只看该作者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5-17 12:24
屏息侧耳倾听,然后,咳咳,然后你懂的,无数压抑的野猪声轮番响起。我比他们文明一点,或者说我比这些歪瓜 ...

  我不是一般男人。                  
15#
发表于 2019-5-17 12:38 | 只看该作者
写囚鸟就写囚鸟,为何非得把壁虎无休止地牵强进来?壁虎这个意象,个人感觉夺了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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