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21-9-23 10:03 编辑
一
果儿,从哈尔滨回来了。只有短暂的几日。
果儿,是女儿的昵称。去年疫情时给她取的。她一旦长时间生活在我身边,就总觉得她越发可亲可爱,也觉得自己年轻时太过粗心贪玩对她有所亏欠,便总想使出浑身解数去爱她。可无论怎样,总是觉得和自己的理想还差那么一点点。于是再想办法去做,可依旧还是差那么一点点。这个过程中,就包括突然想起许多明星孩子“饺子”“小海豚”“嗯哼”“哎呦喂”之类地叫着,便觉得虽为普通人家父母,对孩子的爱也不该少于所谓的明星大腕。就也想给孩子起个乳名。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一定是仿佛用糖果包起来的,我一张嘴称呼时就会情不自禁卷起舌尖如同掉进幸福的蜜罐一样。费了好大劲,又是查网又是请人算,最后争取本人意见,孩子这才有了果果、果儿这个小名。
去火车站接她,当地下防疫出口闪现出那个纤细熟悉的身影时,我的胸腔瞬间被幸福充盈。失真感如此强烈,我甚至一次次掐着自己的手腕,一遍遍问自己,是真的吗,是真的吗?直到被掐得手腕感觉到疼,才定睛凝视起眼前的果果。之前的卷发被剪去好多,长发即将及腰,虽戴着口罩,可水嫩白皙的脸和浓眉大眼依旧分外显眼。中间嵌一朵水红色大菊花的白色背心,束身的浅色牛仔裤,白色系带帆布鞋,简单朴实,却愈发凸显出青春的浓烈,我恨不得马上跑到她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个够。可防疫门房随即遮挡住我的视线,她需要接受身份证、48小时以内核酸检测证明、体温等系列检测。我便跑到距门房出口一米远的地方,直勾勾地往里看,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我便一下跑过去和她拥抱了起来。
依旧以为这一切发生在梦里。从三月份顶着疫情开学到现在,果儿已经离开我将近半年了。如果不是学校延期开学,她现在依然会在出租屋里紧锣密鼓地备研,我和她的见面时间就会是今年年底。三月离家返校时,果冷冻的脚伤还没恢复,她一瘸一拐地背着背包,推着行李箱渐渐消失在候车室匆匆人流的情景,很长一段时间清晰在我的记忆里,每次,一颗心都撕扯般疼痛。从被照顾的病人,立即转化为独立面对一切的健康人,就在她推着行李箱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啊。
二
这次回来,果脚底的跖疣还是没完全祛除,需要继续接受治疗。除了医脚,她还需要拔掉一颗折磨了她整整一个学期的智齿。这多么残酷,孩子在家的时间,仅仅十多天呀。
第二天一大早,接受液氮冷冻后,果儿一瘸一拐地走了医院。因为回家时间太短来不及第二次治疗,医生加大加深了冷冻面积,手术刚一结束,冷冻器具尚未收拾干净,果儿的脚底就立即出现一大一小两个水泡。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水,我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随后,一瘸一拐的果儿,被我们带到了一个口腔诊所。
智齿最爱和人类搞恶作剧了。果儿四颗智齿,两个横生,一个顶着旁边的压根生,只有一个长得乖顺友好。那颗曾狠狠折磨过孩子的智齿必须首先拔掉。果儿对医生说出这句话后,竟然如释重负,我想那时她一定在心里对这颗智齿说:这下我总算可以和你算个总账了。
手术时,孩子爸爸在治疗室陪护,我则躲在医疗室一旁的走廊里。关键时刻,我总是那个不知所措的胆小鬼。尽管年近五十,还像个胸中毫无沟壑的小屁孩,遇事没个主见,需要依靠在谁的背后。我墩在走廊时,派出耳朵去侦探治疗室的动静,又派出思维传达给内心波澜不定的情绪。它们配合得特别好,简直像一对感情深厚的老夫老妻。我有时像劳改的罪犯颓废地蹲在墙角,有时像侦察兵竖起耳朵,想走近又害怕,停下脚步又期待。当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收获时,我则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内心不住地自责着:我真是一个脆弱无用的妈妈。各种负面情绪在内心起此彼伏,汹涌翻滚,直至治疗室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牙拔出来了,还挺顺利的!
我这才试探着把脚步往里挪,刚一进屋,孩子爸爸便指着两个有红色液体流动的试管说,看,那里面就是孩子的血。我抬头一看,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之后就无法控制,哽咽着出了声音。那不全是血,那里面更多的是冲洗的水。因为她不能吐口腔的血水,只能用这种流动的液体冲洗。孩子爸爸解释完,我心情舒展了很多。终于鼓足勇气走近孩子,那一刻,孩子竟朝我笑了一下。孩子的笑,大概是天底下所有母亲愁绪的解药吧。顿时,我感觉,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太阳穿破云层,露出来一个大大的笑脸。接下来是伤口缝针,医生一双麻利的手,来来回回,魔术师一样在孩子张开的口腔里翻转了几次,手术便顺利收了尾。
三
手术当天,孩子不能吸食不能咀嚼,不过最初,因为麻药劲没过,孩子倒是能安稳地眯着。夜幕降临的时候,顺便也把黑色的苦痛一并降临了下来。果儿半闭着眼,似睡非睡,蜡黄的脸上不知哪里飞来两片没安好心的红云。她一会儿平躺,一会儿侧躺,一会儿倚靠,一会儿坐直,我给她测量了一下体温,37.6度。虽不算高,却足以构成一个令人焦灼的开始。先给她物理降温吧。我用温水投过的毛巾,敷她的额头,用酒精擦她的手心儿、腋窝。可体温依旧直升不降。这发热仿佛也能传染, 一会儿功夫,我便也满脸绯红,额头是汗了。我查网,翻手机通讯录,终于得到一个还算比较欣慰的结果:家里的布洛芬除了镇痛,也能退烧。哄着孩子吃药喝水,渐渐地,果儿终于能以一个姿势平静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那熟悉匀净的呼吸声也响起,夜,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夜了。
夜色里,我的心渐渐亮起来。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不再关注她蜡黄的脸色,而是用温柔幸福的目光,一寸一寸抚摸起孩子的身体。从她印着一颗青春痘印的额头,到长长的睫毛、鼓鼓的鼻翼、轮廓清晰 的唇线、秀气的瓜子脸,到右肘上的三个小痣、纤细的手腕……时光无声地流过,我一天天地,走近我的孩子,又远离着我的孩子。走近是因为我对她精神世界越来越多的了解,远离是因为随着她的长大我日渐接近的衰老。无论我是否愿意承认,从不知哪一天开始,我和我的孩子,就在一条相背而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在这个走远的过程里,我变得深刻,也对孩子的爱越发浓烈。很多时候,这爱甚至失去理智,令我无法自控。在我的眼里,女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完美的姑娘。从外表到内在,我看不到她身上的任何瑕疵。她那么清秀单纯,善良谦逊,笑起来犹如一朵洁白的茉莉,笑声就像刚刚苏醒过来的春泉。即使她什么也不跟我说,什么也不为我做,她只管静静地坐着、站着、吃着饭、哼着歌,她依然会为我头顶上方带来一片美丽的祥云。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隐晦黑暗,生活里有太多的艰难险阻,即使一个乐观坚强的人,在某些时刻,也会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颓败情绪。唯有人间真爱,才是人生唯一的意义。而这真情挚爱,就像大地里的金砂,像悬崖上的奇花,珍贵又稀缺,这其中,自然包括母女情。我的一生,上天赐予我的最大礼物就是女儿,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感受就是做母亲的感受,今生最有意义和价值的事情就是努力做一个好妈妈。余生,我的所有欢笑苦痛,都势必会和我的女儿有着最直接最密切的关系。人生过半,话越来越少,欲望渐渐消弭于无形,此时此刻,这收不住的抒情、澎湃的激情,皆因提及了我最爱最爱的女儿。
四
牙渐渐好了。只是随着开学日期的临近,脚伤又成为一个大问题。鼓胀起来的水泡又大又白,稍一碰触,血水立即汹涌而出。开学后,这只可怜的小脚,需要一步一步丈量着,从火车站入口到候车室的距离,从站台到火车车厢的距离,从车站出口到出租车的距离,从校门口到住宿楼的距离……而且,大大的行李箱,重重的双肩包,自始至终都要跟随着果儿,完成一段又一段忠实于其主人的位移。
开学那天,秋雨洗礼,之后越来越大,任凭雨刷器疯狂摇摆,车窗外依旧一片模糊。车里的每个人,都静默成一个临时雕塑,无论是表情还是姿势,都整齐划一的吻合着别离的主题。原本,我,一个敏感易碎的文艺女青年,在一次次分别的磨砺中,已看到别离过后更为宽阔的精神成长背景。这次,只因孩子蜡黄的脸色、未愈的脚,加上这凄风冷雨作祟,我才这般心绪怅然,愁戚戚泪蒙蒙伤起了这别离!孩子,前方那未知的路,只有你自己去跋涉了,倘若阳光遍地,你便尽情享受,倘若疾风骤雨,你便只有丰硕起臂膀,迎风沐雨了!
到校后,三人微信群里就不再有果果的信息。原因只有一个:忙!
她要带着一只病痛的脚,走校园的路,登住宿楼的楼梯,不断地往返于长长短短的路程之间,各种搬抬推抱拿倒洗。由于创伤在脚掌中心偏上,行走时,她必须把重心放在脚的外侧,可保护好这脚掌心的代价,便是被鞋帮磨破外皮的脚踝骨,磨破的地方先是浅的,白的,隐痛的,随着行走步数的增加,白色变为充血的深紫,隐痛变为难耐的尖痛,咬紧牙关,不能停下行走的脚步。离家的成人,无论何种情况,永远不能停止的便是进行的脚步。
返校后的第二天,她就要带着这只伤脚,去外市一所高中实习。她要调整出最好的精神状态,面对一张张角色和身份不同的陌生的脸,去适应各种不同的物质和精神环境。去适应面对突发疫情到来的各种生活学习环境的改变。
每一次经历,都是一次绽放。经历越艰难,绽放越美丽。
八月,2021年八月,一个母亲心中,永远刻骨铭心的八月。
整整三年了,在一次次别离中,你渐渐长大。从第一次别离时的忐忑,到第二次的失落,到渐渐心平气和、云淡风轻,你成长的痕迹,清晰地印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出入口。不知不觉间,你沉静的小心脏里,逐渐构筑起一个思想的小沟壑,你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有主见,越来越为实现你心中的目标而心无旁笃地付诸于行动。在繁华的城市里,你越来越忽视物欲,忽视外在,与此同时,你更加注重精神世界的培植。夜晚的灯光下,你饶有兴致地聆听着网课,用心地记着笔记,时而按下暂停键,翻开厚厚的复习资料,时而后退几分钟,反复琢磨讲座的内容。自八岁开始,你正规的学生生涯已长达15年,作为一个母亲,我最大的自豪就是,你依然能够深度沉浸于学业中,且那时你的眼里依然闪烁着星星!
2021年8月,有雨的天气比较多,庄稼涝的涝,死的死,严重欠收。可疾风骤雨中,有一朵美丽的花儿,始终在恣情开放!它让我忽略了气候和社会所带来的一切不安的环境,给了我可栖的枝蔓,给了我明媚的光亮。
(完稿于2021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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