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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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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3 08: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海明威

  从藤编的躺椅上懒洋洋地站起来。忽然感觉这姿态里有种特别的风情。慵懒,或者安详。这样的状态出现在我的身上,只说明了时间的力量,生命的深度。

  那必然是从内到外散发的一种淡定,就是刚刚从藤椅上起身这种美妙的感觉!我想我不但能够感觉到这种姿态,而且也识得这种姿态。我看见过天真娇媚的女人的慵懒,在九十年代的大学同学身上。后来又在电影里见过堕落天使的暧昩的慵懒。
  
  我笑了一下。因为我想起了作家对于慵懒的文学描述,像摊开的蛋黄,或者像突发的泥石流。

  如此敏锐地审视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但这显然是盲目乐观的说法。我总不能够盲目到说出这样的话:我的感情和生活都不在此处,而在相对的别处,我只是一个记录者,或者相当于一个亡灵。

  女人从来不是生活的旁观者。女人的天空是低的,就像是河里的一尾鱼。安徒生笔下的那一尾怀着爱情的美人鱼,是一尾多么令人悲伤的、失去了自尊的鱼啊。美人啊,永远不要生活在海水里。要么,做一尾鱼就永远在海底,不要浮出水面探看夕阳。

  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你的气质,你的普通话都给我特别深的印象!有男生说向你提问是为了看你的小手!曾经是我的学生的男孩子女孩子们,二十年后已经变成了大人了,他们在同学会的酒宴上居然会说出这样令我脸红心跳的话。我珍惜他们的自恋情结。似乎这些话被说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停留在他们年少之时,似乎时光永远不会消失——那时光对我又何尝不是?

  当我在这个盛夏的午后,从藤椅上站起来的时候,从嘉陵江江边上吹过来的穿堂风,几乎要吹起我的衣衫下摆。我十分虚弱地站起来,向我的电脑房走去。这样的慵懒,看上去像是饱足的晚餐过后,要站起来消消食。幸福如果总让它继续,而不加以克制的话,悲剧就接着产生了。人们知道江水的高潮何时到来,人们知道时间和生命将走向何方。岁月给予人的知识是不动声色。

  我只有一个孩子。这话我打出来,又把它删掉。我害怕说出我的幸福。幸福有时一说出来就消失。加拿大短篇小说家阿·克劳麦德的《海岛》,讲述的是女人的一生,也是女人的一个梦。海上与矿上男人的悲剧命运十分沉重,但女人身上无爱的悲剧同样惊心。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的一切细节,都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之所以我还是我,只是因为我没有站在她所在的土地上。她只有一次暗夜里的约会,她只有一个孩子——这次约会的遗赠。她只有孤独的守望大海的一生,直到失去了生殖能力,直到她所守的灯塔被告知将用科技代替人工。于是她在爱情幻觉里与曾经相处过一晚上却已经死了多年的红头发恋人走到海面之下。我想我读到了又一个绝望而死的安娜,而这是一个没人爱的安娜,一个没有家园没有身份的安娜。这些文字,触到了我内心不为人知的悲剧群礁。

  所有空闲的日子里,围绕着孩子安排自己的生活,感觉到被禁锢,有时恐慌有时狂躁。当我看不到孩子的影子的时候,我才反省到我多么需要一种自我的生活,而且将心比心,我不应当增加对孩子的控制,并因此造成深深的烦恼。也许只有在隔绝的时空之下,人们才能意识到相互需要,并且能够感觉心心相印。

  无所谓命运,只有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关系,修改一切感觉。比如从出生到死亡也可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个人的生命体验,首先不必言说同他人的关系,而是要留意考察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女人的基本觉悟。她曾经想在几个偶然上岛的男人身上,取得又一个生命的种子,可是她的身体欺骗了她。她带着自己身体和心灵双重的空虚,告别了这个世界,沉入灯塔下的海里。有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活着,为了唯一的一次约会,为了死去的恋人,为了那个从来不跟她亲近的遗腹子,为了存在的一切的冰冷,为了自己再也不能生殖的身体,为了再也不需要人工守护的海中灯塔。海水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托起她泡沫般卑贱的生命?或许,最后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沉没。再或许,被称作“海岛上的疯女人”的她,虽然没能被海潮托起,却终于获得了一个亡灵的尊严。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书本上的话,诗人式的语言,常常会从脑子里跳出来。孤岛,这个形象多么感人!这个形象就是婚姻中的家庭的形象,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孤岛,一个孩子也可能是一座孤岛,到处都是孤岛,就是面对面地相遇,当人们打着哈哈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也可能看出孤岛的荒芜。我知道我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恐慌或者渴望:渴望清静和独立,渴望内心世界的纾解与和谐。所有的人都像孤岛一样存在,彼此望见,而独自生长。我们无法放弃自己的孤岛,因为我们无处可去。

  这个守着海岛的女人,在我心里形成一个强硬的象征,她就像海明威笔下那个拖回一具鱼骨的英雄,把自己作为人的血性和精神,浇铸在大海的中央,浇铸在那高高的灯塔之上。在高高的灯塔上度过一生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变成一座浪漫的灯塔?

  我忽然又想起我的故乡,故乡的父母和小溪。故乡常常为我的肠胃输送新鲜的菜蔬,我却只想着故乡的小鸟和白云。我忽然憬悟到:我要好好做一个坚强的人。每一座岛屿都必须坚固,必须种植鲜花与歌声,就像我童年充满歌声与欢乐的大家庭。

  我接着就兴奋起来,打开衣柜的另一半,将挂着的长袖衣服折起来,短袖衣服挂起来。叠放衣服的时候,我不是按自己现在的习惯做,而是按母亲教我的方法做的。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着,尽管他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如山的衣堆里找到衣服的,他在穿着上居然那么满不在乎、从容不迫。我的记性是不好的,当季衣服必须全部挂起来,穿的时候就像在服装店里寻寻觅觅似地,一件件地摩挲过去。
                         (2013-08-22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3-10-23 22: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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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3 09:25 | 只看该作者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土地,播下种子,连成一片,便成了季节的故事,人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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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3 09:55 | 只看该作者
有思考,有生活基础的文字,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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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3 10:16 | 只看该作者
深入的反省意识,透过文字表达出来,注定会有穿透心灵的力量。问好川媚。
5#
发表于 2013-10-23 10:53 | 只看该作者
思考得很深刻,克楠读而受益
6#
发表于 2013-10-23 15:23 | 只看该作者
孤岛,女人,一个亡灵的尊严,一个被完成的自我。我想这个本文告诉读者,一个人必然要活成自我,而将如何活成自我。这些对于存在于尘世的人来说,对于人活向何方来说,表明了一种追求道路的方向与大目标。它的价值和启示是显而易见的。清晰而深邃的文本。欣赏。
7#
发表于 2013-10-23 15:51 | 只看该作者
每个人都是一个封闭的自我,但是每个人都用思维和眼睛做触角,这样便有了自己的观察,有了自己认可的朋友圈子。于是,封闭的自我与人沟通,就成了一个团体里的人物,有了社会属性。欣赏你的佳作!
8#
发表于 2013-10-23 16:0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房子 于 2013-10-23 15:23 发表
孤岛,女人,一个亡灵的尊严,一个被完成的自我。我想这个本文告诉读者,一个人必然要活成自我,而将如何活成自我。这些对于存在于尘世的人来说,对于人活向何方来说,表明了一种追求道路的方向与大目标。它的价值和 ...


很赞赏房子老师的解读,直击了文本的核质。活出自我才是人生的超脱。拜读,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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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3 18:02 | 只看该作者
隽永的文字,理性的思索,沉于文中的独特的思想。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孤岛,为自己的孤岛生活着需勇气也需要理智,在忙碌的生活中沉淀,在沉淀中真实地拥有自己,释放自己就是胜利,是可以撼动一切的力量。欣赏川媚独特的生活方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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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3 21:4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10-23 18:02 发表
隽永的文字,理性的思索,沉于文中的独特的思想。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孤岛,为自己的孤岛生活着需勇气也需要理智,在忙碌的生活中沉淀,在沉淀中真实地拥有自己,释放自己就是胜利,是可以撼动一切的力量。欣赏川媚 ...



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孤岛。 -------你说得真好。这几乎是又一个论题了。
孤独有时令人想失声痛哭。但是阅读使我们知道更深的悲悯,不是对于自己的。
谢谢鼓励。祝你快乐。
同时祝楼上所有朋友们快乐。川媚将稍后学习大家的新作。
11#
发表于 2013-10-23 22:47 | 只看该作者
孤岛,最高精神境界可能是政治方面的,稍次一点,一定涉及到伦理和哲学,但很难关联到美学。
当人们试图用美学的眼光去冷静审视这个词汇的时候,它显然又具有心理学意义上的一些特征而使美学意味降低。用弗里兹•李曼的学术观点来对位,心理学上孤岛事实的形成说明一定的主体具有分裂型人格类型,这样的主体常常自得于自己虚构出来的理想世界,因而,表现在形式上就是与周围环境和人物的格格不入。但是,行为心理学又告诉人们,孤岛现象的精神动机本就不是一定要做孤岛,相反,具有孤岛意识的主体其实具有很强烈的“精神大陆”共同体意识,只是他们自己的心理特征和行为方式与他人、于环境极不和谐而已,结果当然就是不被人的“精神大陆”共同体所接纳,并以“孤岛”的行为表现来证明主体独立、独到的价值。
美学价值通常表现在“孤岛”行为长期积累的结果,于是,就产生了如下的美学成就:

坚守:置身绝险的孤独

  关于关键词。
  
  绝险:这里指的是一个人精神意义上的独立,高耸,与周围环境没有构成连通,但又留驻在大家熟悉的环境中,他凭着自己的形象和精神内质与周围的人沟通,因为他站得太高,所以,别人对他只好仰视,人人可以把他触摸,但谁也无法攀登,无法企及,无法超越,甚至找不到攀附他的高度的路径。因为他的形象极其高大,也很庄严,所以对别人构成一定程度的心理威慑,但他对别人又不乏亲切与温暖,大家都喜欢向他瞻望,并想方设法看清他的全貌。他不是九寨沟清澈而多色的海子,不是西湖的雨雾,不是扬州的月色,他也不是腾格里的沙海,他是张家界武陵源的倚天绝壁,他是青藏高原的冰川雪山。他的绝险崇高而伟岸。
  
  崇高:有时候也叫伟大、显著,也叫优秀、突出。崇高是一种精神高度,这种高度从来不是被创建出来的,而是平庸流失、沉没以后,称作高尚的东西的内质在人的理性顽强坚守下产生的结果。这种对崇高的坚守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认知的执着,代表着一种体验的延续,代表着一种价值的不贬值,代表着让一种意境变得更加通透明澈。这种坚守是对存在的真实的雕琢、剔刻、研磨、清理。发生在崇高身上的流失有两种,一是历史的冲蚀流失,这是一种近乎自然力的作用的结果。另一种是坚守者自己对崇高的卫护,卫护的过程中,崇高一边抗拒着向平庸流失和沉没,一边将自身所有庸常的元素自动一一剔除。
  
  假定人的总体素质对每个人都是平均分配的,一切智力资源在每个人身上是平衡对等的,人人都拥有完全相同的构建元素,这些元素中既有高尚又有平庸,既有定力又有惯性,既有偏执又有随意。但是,由于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境遇和流向,也就有各自不同的坚守和执着。绝大多数人坚守了庸常的人生和生活,也就流向和沉没于庸常的人生和生活,远离崇高和凸显,变成了生活的流沙和历史的浮沫。唯有坚守者,才被历史和生活雕琢成了孤立、绝险,也就变成了崇高。他们,就成了文化和文化精神的代表。他们坚守的结果就是人类文化。
  
  孤独:一个人向世界发出了声音,当下却没有人听,因为没有人能够听得懂。他想有朋友,但他的情感和行为很少有人能够理解和接受。他甚至向这个世界发出挑衅,不仅没有人回应,别人反而认为他是个疯子。他想为当下的人们做点什么,可是他想做的和所做的大家当下并不需要。他比谁都喜爱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对他的反应却是异常的冷漠,甚至无法包容他的存在。他的精神在追逐一种崭新的境界,但它的生命又难以逃离世俗的羁绊,他的生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悄悄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人生处境就是孤独。
  
  文化:关于文化的说法实在太多,因其太多,也便令人莫衷一是。纵横观之,“文化”这一概念有一个大概明晰的特征:文化是人类精神文明建设成果和物质文明建设成果的总和,但归根结底主要还是人类精神文明建设的成果,是人类精神历史留下的绝险的孤独的集合。
  
  关于话题的引出
  
  经济过热,文化过冷,却偏偏要不合时宜地谈论文化,原因也很简单,过热的东西太抢手,拥挤在那里的人也太多,况且,参与经济事务投资太多风险太大,在经济领域无能为力的人反而不如关注文化,物质性的投资很少,只需去多学习、多观察、多思考,即可进入一个同样令人赏心悦目的世界,同样会让人得到快乐。
  
  正在思考一些关于文化的事情的时候,正好赶上央视“记录”频道连续播出文化专题片“当紫禁城遇上卢浮宫”,遂得灵感,重新翻开揣摩已久的一个问题,开始思索。
  
  这里将说及两个人的事。
  
  先说倪瓒。
  
  说到倪瓒,就不能不说到元朝。
  
  从宋朝的北庭南渡到南宋灭亡,漫长而久远的中原汉文化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为严厉的冲击,这是一场游牧文明对农耕文明的大冲击,这是一场扩张掠夺的民族意志对安邦定国的生存观念的颠覆。金戈铁马裹挟着大漠风沙席卷而来。种族歧视,民族压迫,人种移植,给内地文明带来的是一场空前的精神灾难,也是一场空前的文化灾难,这是对整体中原汉文化而言。对于中原地区的汉人文士来说,这又是一场巨大的人性灾难。
  
  完全不同的文化渊源和文化构架的不期而遇,完全不同的文化价值观的偶然碰撞,留给广大汉族知识分子的心理创伤极其惨痛,他们的痛感来源于精神,他们的疼痛是因为他们意外地处身于异族的统治之下,不能再正常延续自己的本源文化,自己的文化思想不能再用自己的语言文字正常表达,自己的文化行为也不能再用传统的方式来进行,不能再用自己最熟悉的文化方式表达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人生体验,不能再沿着固有的文化发展轨迹继续前行,也不能再用自己的文化行为关照这个熟悉的世界。
  
  在元朝统治者把人分成四个等次的情况下,精神价值的天平首先失衡的人群就是广大中原汉族文士。他们的失落不仅仅在于个人的生活际遇,尤其在于他们受到的一反常态的精神待遇和政治待遇,以及他们的主位文化地位的被颠覆,也不仅仅在于一般意义上的人性的扭曲,还在于人的整体生命价值的被忽略和生命走向茫然。受制于异族文明的侵凌和倾轧,传统文明和本体价值失去了方位坐标,他们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无法连接,他们的文化追求已被斩断,他们秉持的精神遗存已被完全否决。
  
  1271年,元世祖忽必烈昭告天下元朝成立。公元1368年,元大都被朱元璋的部下徐达、常遇春攻占,元朝灭亡,历时97年。
  
  1301年,倪瓒出生于无锡(今江西)。公元1374年冬,倪瓒病死于当时名医夏颧家中,享年73岁。
  
  不难看出,倪瓒生活在元朝由盛而衰的中后时期,以及由元至明的政治大动荡时期。按照元朝实行的民族等级制度,倪瓒属于当时的第四等人,即原南宋治下遗民,也就是最低等次的人,也就是说,这些“南蛮”在当时处于政治斗争和民族矛盾的最前沿地带,他们所受到的民族压迫和民族歧视最为严酷,他们的人生境遇也便可想而知。
  
  然而,倪瓒的个人生命却和元朝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他降生在一个忍受着民族屈辱的大背景之中,他的人生的开端就很不正常,造成这种不正常现象的原因不在于他本人,而在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命运为他奏响的生命基调是灰暗的,也是极不和谐的,他所遭遇到的已不再是简单意义上的不公,而是从肉体到精神的被压迫、被奴役。在元朝森严的民族等记制度和残暴的统治之下,人权的巨大反差和人权的被剥夺、被异化已深深地植于倪瓒和一干南方文人的生命之中,正统观念,本体地位,在异族的强权下已经是一个难圆的梦,却又无法从心里割舍、离弃。
  
  在江南文士们的精神人格里,这种严酷的社会现实是一种根本无法治愈的伤痛。他们的文化人格也是同样的飘忽、游离,他们也无法重建自己的文化人格,也无法继续实现自己追求的文化价值。本该属于本体地位的文化却畸形地屈从于异族文化,这是一种无法自解的矛盾,是一种无法松弛的纠结,是一种难以挽回的失落。作为正统文化地位的汉文化,他们可以继续学习,也可以运用,却是为元统治者们利用。深植于汉族文人精神基因中的汉文化已经失去了光大人生、怡养性情、治国安邦的至大法宝的功能,而成了异族拼音文字文化权治的附庸,人的生命成了强权的奴隶,人的文化成了暴政的仆从,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怎样去解读、怎样去适应呢?有一点很清楚,倪瓒他们不能再寄希望于意义过于明确,反应过于敏感的汉语言文字,他们已没有权利也没有空间用汉语言文字来表达他们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也不能通过文字的形式弘扬本体文化和正统精神。作为本体文化主要构件的汉语言文字的主要功能已随本体文化的失落而失落,至少,不能再满怀自信地登堂入室,要么放弃,要么通过“转型”来继续坚守。
  
  倪瓒选择了后者,或者说时代和现实迫使倪瓒用另一种方式审视社会和人生。文化形式和文化作为可以被强权所限制,但文化精神却不能被扼杀,文化权利不能被剥夺。
  
  倪瓒选择了绘画,或者说,倪瓒放弃了书面文字的文化传承和表达方式,而坚守了传统文化形式中的中国绘画。
  
  在说倪瓒的绘画之前,有必要先说一下他的人生际遇。
  
  1328年,倪瓒的长兄倪昭奎病故。不久,其母邵氏、其师王仁辅相继辞世。由于家中失去了长兄从元政府享受的特权供养,倪家由此家道中落,日益穷困。倪瓒时年27岁。
  
  元顺帝至正初年(约1340年),倪瓒作出了一个怪异的举动,他把仅有的家财悉数散赠诸亲友故,倪瓒此举究竟出于何种原因,现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经做出了完全抛弃俗世物累的重大抉择,他的人格精神自此开始走向跨越式的巨变,他的精神随他的身体准备好了漂泊。不久,遭逢兵乱,逃亡途中,借一渔舟侥幸活命。
  
  1363年,先丧长子,接着其妻蒋氏病故,次子流于市井无法依靠,老年的倪瓒遭逢丧子丧妻的重大人生变故,从此一蹶不振。
  
  1368年,元朝灭亡,至此,倪瓒和南宋子民们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战乱。
  
  1374年冬,倪瓒病故于当时名医夏颧家中。
  
  倪瓒在凄怆忧愤中走完了他的人生。作为一代宗师,晚景十分凄凉,贫病交加,风烛残年,屡遭离散,多舛的命运给倪瓒的人生带来的灾情很重。按照魏晋名士的作风和唐宋文人们的习惯,倪瓒当时有至少两条路可走,要么事元,要么归隐,奇怪的是,他既不事元,也不归隐,而宁可辗转奔波四处流浪,他就那样不卑不亢、不声不响地撑着,仿佛把一切都已放弃,仿佛又有所期待。史料显示,倪瓒可以接受其兄从元朝获得的奉养,但他本人却从未向元统治者们低首,他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身份,也坚守着自己的精神价值。
  
  从现实的政治处境上说,他生下来就是元朝的子民,他对前朝宋朝没有任何精神根基,按理,他应该和当朝没有如此严重的精神和文化的强烈的对立感,但事实上倪瓒有,他有本体和正统的文化归属感,并且这种归属感十分强烈,这一点雄辩地证明,他从现实生活和整体社会氛围中已经对他所处的时代有了十分清晰的了解,他在现实中的种种人格待遇更是有力的证据:他不属于蒙人,他的精神也不属于游牧文明,而属于汉唐至宋的正统汉家天朝,也属于正统文化。他在异族强权面前不能像嵇康、阮籍那样清高孤傲啸叫山林,也不愿像唐宋文人那样向当局的政治体系主动靠拢,因为,在倪瓒的精神世界里存在着两方面的隔膜,一是文化心理的隔膜,二是民族归属的隔膜。明朝建立,朱元璋曾请他进京做官,他居然坚辞不受,而是“黄冠野服,混进编氓”。
  
  这个事实说明,长期反常的政治格局和畸形的文化背景已经内化为倪瓒特殊的心理人格:他对权力集团不信任,不合作。作为一个文人,政治权力集团在文化上的破坏性和反叛性让他无法给予基本的信任:不支持异族政权,也不投靠汉族政权。倪瓒的人格精神已经在历史中反复穿行,频繁往还,最后决定坚守,坚守自己的民族身份,坚守自己的民族权利,坚守自己的文化精神,坚守自己的文化价值观,坚守自己的人生选择。他具体的坚守行为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远离政权,二是潜心作画。
  
  不用说,倪瓒是特殊的历史土壤培育出来的一朵独特的精神奇葩。
  
  现在看他的画。
  
  倪瓒的作品构图多为平远,景物简淡,用笔干涩,沉郁矍铄,苍凉古朴,艺术史家评论他是“多有疏林坡岸,浅水遥岑,枯笔干墨,淡雅松秀。意境荒寒空寂,风格萧散超逸,简中寓繁,小中见大。”“疏、淡、简、古”是倪瓒的美学追求,也是他的人格追求,既是他的作品风格,也是他的精神风格。
  
  然而,必须弄清楚的是,倪瓒既在创造,他又在坚守,因为他所追求的美学风格和精神风格在他的心性之中是一种“本有”或“固有”,那些艺术元素和艺术精神本就存在于自然、社会和生活中,艺术家所做的只是选择、判准和坚守。在纷扰和流荡的历史过程中,在大浪淘沙、涤尘荡污的吐故纳新的流变中,艺术家只需把符合艺术美和符合人性美的诸元素清理出来牢牢守住,用心灵去雕琢、去剔刻、去镂空、去研磨,该失去的一定失去,该流散的一定流散,该保持的一定保持,该存留的一定存留。
  
  不同的艺术家有完全不同的选择取舍的能力和艺术感悟能力,也有不同的艺术创造能力,倪瓒选择取舍出来的就是倪瓒的,倪瓒感悟出来的就是倪瓒的,倪瓒创造出来的当然就是倪瓒的,艺术氛围一旦形成,艺术风格一旦形成,艺术作品一旦问世,就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无法企及,难以复制,尽管后世对倪瓒的作品多有模仿的伪作,但都不能逼真地仿造出倪瓒的精神气韵和人格氛围。在现实向历史的挪移过程中,倪瓒的画风已经自成体系,并有一定的高度,人们能够瞻望它的时候已不是当初倪瓒坚守它的时候,人们能瞻望它的地方,也不再是倪瓒当初坚守它的地方,望之绝险,难以攀登。
  
  欣赏倪瓒的画作,流云静水,远山枯树,这些美学元素代表着的究竟是什么意境呢?是“金戈铁马”?是“大漠风沙”?是血腥?是战火?是家破人亡?是颠沛流离?不是,全都不是,谁都觉得这些东西似曾相识,原来,那是一种曾经的古久朴素、平静安详的生活,那是一处处安逸恬淡的家园,那是一种清高孤傲的人性,那是一种完全融于自然的回归,那是一种繁华得让人开始产生疲惫的慵懒记忆,那是一种山河破碎美好不归的伤痛,那是种种醒来如梦,入梦方醒的惊心动魄的错觉。
  
  那也是一种物我合一、天人共体的哲思和理性。
  
  作为一个文人画家,从客观上说,倪瓒应该肩负社会道义怀揣文化良知,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站在传统正宗文化源流的高度顽强地坚守着,他的坚守含蓄、隐晦,但他的创作意旨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然而,倪瓒毕竟和他生活的元朝从精神上对立着、排斥着。作为一个平常的个体生命,他的物质生活又跟现实粘结着,依附着,倪瓒的精神坚守又是一种极度痛苦的脱胎,一种惨烈的剥离,一种艰难的反叛。
  
  倪瓒的心理环境是复杂的,他的精神背景也是多重分裂的,这一切,在他的画作中被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出来。疏简,幽淡,荒寒,空寂,寓繁于简,小大互见,这些都是传统中国山水画中经典的美学元素和艺术语言,也是艺术境界,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美学元素都有与之相关的对面或反面,如疏简对繁密,幽淡对敞亮,荒寒对温润,空寂对繁华。倪瓒的画风却是有意地执其一端,足见别有用心,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他悲剧的俗世人生和壮烈的艺术情怀。
  
  由此可见,从自然与造化的立场上说,他所表现的物质环境和物质构造不完整,他所经历和归纳出来的生活经验不完善,他所追求和表达出来的美学意境不完美,他期望的社会道义和文化良知未完成。
  
  倪瓒画作中营造出来的整体艺术氛围是类似于秦砖汉瓦一般的残缺与破损,是没落中的隆重的祭祀,是哀伤欲绝中悲壮的礼赞,是漫漫长路中的只身秉烛,是茫茫雪原上惨淡的日出。
  
  生活遭遇着困顿,亲情忍受着离散,人性面临着悖论,精神经历着苦难,社会屈就于强权,文化受困于蜕变。这是倪瓒那个时代的命运,是那个时代中原正统汉文化的命运,是那个时代江南文人的命运,当然也是倪瓒和所有在精神、文化诸方面“背井离乡”的人们共同的命运,历史剧变的潮流急湍若奔浊浪滔天,不知有多少文士带着他们一贯秉持的文化精神和文化理想流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唯有一少部分顽固的灵魂在拼力坚守,在奋力前行,终于,他们把自己坚守成为文化艺术绝险的峰峦,终于坚守成人文精神的细瀑飞岩,老树枯山。
  
  在中国古代文化艺术史上,倪瓒是一座绝险的艺术高峰,也是一座孤独的精神高峰。
  
  说到元代的文人艺术,应该顺便提一下另外三个醒目的身影,他们是黄公望、王梦,吴镇,他们与倪瓒一起被后人尊称为“元季四家”。限于文旨和篇幅,其余三人此不论。如再翻开中国古代文学史,我们还可以听到另外几个响亮的名字,他们是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白朴,郑光祖。历史事实已经形成,尽管有些史家和政治家可以从元代历史中“寻找”到一些“亮色”,遗憾的是,今天的人们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当时的艺术家和他们的艺术作品会不会认同和支持。
  
  当然,我们也不反对史家和政治家们立足于历史研究和政治需要对元代政治和元代艺术做出别样的解读。整个元代,中国古代传统文化走到这里开始分离、变异、零散、衰颓,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元代杂剧以及杂剧作家和仅有的几位卓尔不群的画家的出现,已经能够十分清楚地说明,汉唐至宋的总体文化繁荣景象至此变得寥落,应该是反常政治格局直接导致的结果。
  
  倪瓒是这些结果中最显眼的一个。
  
  下面说另一位画家。
  
  他叫朱耷,明末清初画家。他本人有一个十分高贵的血统,他的族谱全名叫朱由桵(ruì),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十六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其人的艺术造诣甚高,在中国古代美术史上声名是相当的显赫,可谓一颗超亮的明星。其人画风师其祖、父,久经磨砺,自成一家,另有石涛,石溪,弘仁,被后人一并尊称为“四僧”。
  
  “朱耷”一名鲜为人知,但若说到“八大山人”则人尽皆知。“八大山人”就是朱耷。
  
  这里之所以提到朱耷,原因在他的人生经历和文化品位与上文提到的倪瓒大有可比。一,他们的人生都历经了朝代更替;二,他们都是中国艺术史上独树一帜的画家;三,他们都是前朝遗民,但他们都不和当朝合作;四,他们在中国美术史乃至在世界美术史上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两座远隔朝代遥相对望的绝险的高峰;五,他们的自然生命和文化人格同样处于绝险的孤独之中。
  
  “八大山人”一名的来由,直接关涉到朱耷的人生际遇的多舛。明亡以后,朱耷携母并弟一起“出家”,先僧后道。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为逃避清廷对明朝皇族遗民的迫害,朱耷一直辗转于空门,亦僧亦道,或僧或道。他如此频繁地在空门之间躲闪跳荡,俨然一支风中残烛,在极度紧张中不停地闪烁。初入空门,朱耷偿持《八大人觉经》诵念,故自号“八大山人”,足见其潜心空门的决心何其坚定。在他早期的画作中,他经常使用一个特别的签押,其状如鹤,乃为“三月十九”四字构成,这一天正是明朝灭亡的日子,足见朱耷对前朝的精神依附是何等的执着。
  
  前朝皇族,当朝子民,家国天下,拱手予人。朱耷经历了怎样惨烈的精神疼痛和心灵迷惘,仅凭想象很难知其究竟。出于对历史艺术家人格尊严的尊重,也出于对他的艺术追求、艺术风格和艺术成就的尊重,出于从最大限度上对他的艺术思想正确地解读,谁也没有权力把他置于神话的真空之中。好在,他给后世留下了大量的画作,这些画作正好就成了后人仰视他礼遇他的真实的瞭望孔。
  
  对朱耷来说,个人人生际遇前后极大的反差肯定是难以忍受的精神疼痛,家族荣耀和个人显贵地位的失落又让他的精神震惊得哑然若噤。从文化心理上来说,来自白山黑水之间的同样拥有游牧民族文化渊源的异族政权对自己一向所崇拜和秉持的正统汉文化的侵凌异化,简直让他的整个生命无所适从,这是痛中之痛,万痛之源。事实上,以上几方面的精神折磨在1644年明朝灭亡时一并产生。集中在他身上的皇室血统观,政治归属感,文化本体性,在这场巨变的现实面前,完全丧失了可靠地依托,他的精神、灵魂,随着他的人生一同开始漂泊。在这种漫无边际的精神流放和文化漂泊中,朱耷还要倍加小心地提防来自当朝政权对他的人身伤害,而他躲避伤害的具体做法竟然是削发为僧,后又归入道门。
  
  对一个正常的生命来说,最基本的理想就是求得生存。在天塌地陷般的政治灾难和文化灾难面前,如果连正常的而生活都不能保证,如果还想留住人的最基本的尊严不要沦为乞丐,那只有一天路可走,那就是出家。但是,朱耷是怎样“出家”的呢?带着母亲,还带着弟弟,拉家带口地“出家”,这种现象本身就是一个惊天幽默!
  
  历史真是有太多的巧遇巧合,朱耷作画所效法的先师之一居然就是早于他三百年出生的倪瓒,他们两人的个人命运、精神走向以及文化人格又是极端的相似。倪瓒的一生由元而明,朱耷的一生由明而清,历史仿佛要他们两个用同一种艺术门类把三个不同的朝代闹剧般地连接起来,并且,他们都是江南文人,也同样长期受制于异族的强权之下,他们的一生都与这种强势的异己力量对抗着,并且,对抗的方式也是惊人的相同:画画,以他们各自不同的却是同样肃厉奇绝的画风。
  
  倪瓒“疏、简”,朱耷“淡、省”。
  
  从表面上看,朱耷作画节省的并不是纸,他省的是墨,从实质上看,有限的墨迹和简略的形象的背后,“省”下来的却是情感和意境,也不是俭省、节省,而是省略。
  
  朱耷尤长写意花鸟,但他在大幅的宣纸上面画出来的也只是朵花只鸟,观者初看,心里先生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观之以久,问好又自情自愿地变成了感叹号,观之再久,感叹号又变成了省略号。在朱耷的笔墨信息极其有限的画幅上,读者终于看到了一种极度浓缩了的人格精神,以至睹物不见画,观物人自出,这个人就是画家自己。说到这里,就牵涉到了朱耷画作上题写的款识“八大山人”,那副样子,亦笑,亦哭,哭笑不得。故国沦亡,难言感慨,让人感到迎面扑来凄凉而诙谐的人生况味。他画的“鸟翻白眼”,就让人想到他的冷峻孤傲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他画的“老树露根”,又不能不让人想到画家的精神家园经历了何等残虐的侵凌和掠夺。
  
  人类精神文化史上有一种频频出现的精神暗示,那就是僧、道、尼、修女、修士,他们的身份向社会明白无误地表白:我们已经完全放弃了以内力和外力向社会攻讦和对抗的一切权利。但是,历史总是给这些人中的个别安排了一些例外。《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敲钟人加西莫多铤而走险拯救正在经受酷刑的无辜少女;少林寺的十三棍僧公然抵抗官兵救护唐王,以及,有僧、道双重身份的朱耷“携母并弟”一同“出家”,后来又以他的画作冷眼沧桑,横眉时世。他的画面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留白就是这种沧桑,就是这种时世,还有画家巧妙地隐藏起来的反抗意识和执着的文化人格,还有他对时代与历史的真情告白。
  
  在被夸张了的用大片空白来表示的茫茫无边的人世里,仅有的物象和景观,就是站在那里里的画家的人格。他观望着,冷笑着。“白眼”,“露根”,仿佛尖刺和利刃,那种尖刻和冷峻会让对手全身肌肉缩紧,灵魂战栗。与其说是“鸟翻白眼”,不如说是朱耷在翻白眼。“露根”,则是一种犀利的讽刺与幽默:铁蹄过处刮地三尺,狼烟起时天下无物!幽默产生的感染力是多种多样的,有的让人一笑而悲切,有的让人一笑而痛快,有的让人一笑而共鸣,与作者同激愤共振臂。朱耷的幽默多方兼而有之,读者会不由自主地与朱耷多舛的人生命运共悲切,与朱耷对乱世的激愤共激愤,与朱耷的痛快共痛快。“白眼”和“露根”是无法撼动的永恒的精神威慑,这种威慑高耸而绝险,因其稀缺,也便孤独。
  
  有必要再看一下朱耷的生平。
  
  1644年,明朝灭亡,朱耷时年十九岁。同年其父逝。
  
  1648年(顺治五年),其妻亡,朱耷时年二十三岁,生活无有着落,携母并弟“出家”政治避难。
  
  1653年(顺治十年),携母入道,继续隐身自保。
  
  奔波多年后,自筑“寤歌草”草堂于南昌城外,以卖画度日,穷困孤寂。1705年去世,享年七十九岁。
  
  朱耷以他的大半生时光对抗着,坚守着,对抗着异族的强权,对抗着家园的逆贼,对抗着困顿与坎坷,当然,他也坚守着精神的沃土,坚守着家国的尊严,坚守着社会道义和文化良知,归根结底,他坚守着自己的文化人格。
  
  从技术层面上来说,艺术史家和美术评论家们的说法当然是中肯的,他们对朱耷作品做出的评价也是较为公正的,他们说朱耷的画作“以形写情,变形取神,着墨简淡,运笔奔放,布局疏朗,意境空旷。”其实,无论何种层次的技术的发挥,都是在为作品的意蕴和旨趣在服务。这里就有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同一件作品的意蕴和旨趣可能是显而易见的,是被普遍接受和认同的,但关于技术层面上的说法可能或“公婆各有理”。比如朱耷作品上的虚实比例,有人说是“疏朗、宽松、大气”,也有人会说是“空旷、夸张、险峻”,这样一来,如果把技术因素当做讨论的重点,那就失去了画作最本源的意义:画外之言,言外之意。古今中外,许多大师们的作品不为时人接受和理解,时代和人群就是去了一次近距离接触伟大作品和伟大作家的绝佳机会。
  
  关于这一点,最有名的事件莫过于伦勃朗和他的作品《夜巡》。
  
  该作品为布面油画,作于1642年,现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霍兰国家博物馆。
  
  当时,阿姆斯特丹城的十六名保安联队的军官斥重金请伦勃朗为他们画一幅群像。画作完成后,不仅十六名军官不满意,就连整个社会对这幅作品都恶评如潮。伦勃朗沉默了,孤独了,最后在穷困中死去了。过了若干年后,这幅作品终于震惊了世界,成了那个时代人物画的经典之作。不用说,《夜巡》当初的命运却很悲惨,此画作和伦勃朗被扼杀于当时人们固定观念和种种偏见,伦勃朗没有按照传统的做法把十六名军官依照平面维度内平衡对称的原则设计画面结构和排列人物次序,军官们认为,即便不把他们排列成《最后的晚餐》中那样以中心聚焦向两边延伸的一长排,至少也应该把他们安排成“领导前排居中”的多层排列的“合影”模式。
  
  伦勃朗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把他们安排在一次如常的出警活动中:刚完成派出任务,班师凯旋,两位队长踌躇满志,其余队员轻松愉快,画面以两位队长为视觉中心,高亮处理,将其余人员用不同程度的明暗效果安置于富有纵深感和开阔感的空间层次里(由此,有人就误认为这件事发生在晚上,其实还是白天。),所有在场人员表情各异,姿态不同,作者一反传统人物画中采用的同一平面内刻板的平衡和僵滞的对等,把每一个人按照虚拟情节放到不同的空间层面上,有前后主次之别,有明暗虚实变化,有的人完全处在暗角里,有的人只露出身体的局部,整个画面给人的感觉是舞台喜剧情节的一个瞬间,有强烈的动感和浓郁的生活气息,静动结合,主次互补。
  
  但是,军官们却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大为不敬而愤然退订,艺术界也认为伦勃朗的做法是大逆不道。画家自然无言以对,他只能保持沉默,并且是永远地沉默下去,一直沉默到他的艺术思想被世人认同,然而,艺术家的物质生命早已结束,惟有艺术家的人格力量和艺术思想在人间存活着,也在他的作品中存活着。
  
  不知道朱耷有没有遭此厄运,但他好像全然不顾这些,他只是坚守着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去作画。终于,他把自己坚守成了朱耷。
  
  如果从艺术思想再回到人性的原点,可以看出,朱耷的大半生时光一直沉溺在国破家亡、怀宗念祖、揶揄当朝、概不合作的悲情与愤慨之中。晚年孤寂困顿,后来抑郁而死,这些事实已经说明,朱耷的画作也很有可能遭逢了和伦勃朗同样的命运,他的作品也不为当时的人们所理解和接受,理由很简单:如果他的画作“畅销”,他的人生就不会穷困潦倒。朱耷没有迎合世俗的需求,在他的物质生活极其困军,精神生活极其悲苦的情况下,他追求的是自己认定的艺术思想。朱耷在坚守。
  
  伦勃朗宁可让自己的生命悄然凄然地流走,也不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他的坚守终于成为一种令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度。如其所言:“艺术家的天职是创造美好的形象,而不是计算有多少个头颅。”朱耷也是如此。
  
  朱耷(约1626——约1705)。
  
  伦勃朗(1606——1669)。
  
  他们几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伦勃朗二十岁时,朱耷出生。伦勃朗去世时,朱耷四十三岁,东西方两座伟大的艺术高峰在地球的两边凭各自的艺术通感和文化人格神交了四十三年,虽未牵手,却共同把握着人类的精神脉搏;虽未对面,却都端视着艺术家应该具有的高尚的文化人格。他们的坚守变成了险峻,险峻又变成崇高,崇高又变得孤独。然而,这种孤独却是钻石一样的稀缺,也有钻石一样的硬度和璀璨的亮度。
  
  当然,造成文化人格的孤独和文化产品“滞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社会的整体文化“热度”,二是社会的整体理性思辨水平,三是社会群体的综合艺术修养,四是社会群体和个人的实际艺术品购买力。一种艺术思想走向险峻的崇高,一种文化人格走向阒寂与孤独,这些现象的发生绝不是偶然的,它必然受制于政治、宗教、经济、教育诸方面的因素。但是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这些因素是不能考虑的,一旦考虑,必将一叶障目而手足尽缚,艺术家只能让自己的灵魂直接面对艺术,惟其如此,他才能坚守,也才能走向绝险,虽然最终也走向了孤独,却是崇高的孤独,是亮丽的风景。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就是人类对自己的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坚守的结果,这种坚守投入的最大成本就是坚守者的生命。
  
  本该借此思路再谈及诸如文学、音乐等方面的话题的,但又恐篇幅过冗,令读者不胜其烦,所以就此打住,好在门类虽异,其理相通,举一隅尽可知其余,余下的话题,拜托读者诸君自己去谈说吧。
  
  2011-11-6
  
 (本文系作者两年前作品,幼稚,肤浅,但也能说明一二,不揣浅陋,以飨诸友。)
12#
发表于 2013-10-23 23:12 | 只看该作者
先提读问好。明天有空细细阅读学习。
13#
发表于 2013-10-24 06:13 | 只看该作者

标题

这是安静的文字,阅读的文字,更是心灵的文字。学习并祝好。
14#
发表于 2013-10-24 08:09 | 只看该作者
每个人在精神层面都是孤岛,需得独立,岛与岛之间有流动的空气和水,才能活得灵动,才能发挥自己独特的光辉丰富世界,沟通世界,关爱他人,在感情世界每个人又不再是孤岛。

女人没有娇好的容貌、美丽的爱情,还剩下独立和爱心。将自己修成雌雄同株的植物,力所能及地行走在四季里。但人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

“之所以我还是我,只是因为我没有站在她所在的土地上。”
“ 故乡常常为我的肠胃输送新鲜的菜蔬,我却只想着故乡的小鸟和白云。”
喜欢这样实话实说,有的人不是不愿说,而是没有那个意识说出这样朴实的话语。学习,问好!
15#
发表于 2013-10-24 08:53 | 只看该作者
川媚的这篇,令我怦然,如此美的文字和意境及深入骨髓的质感,使获取长进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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