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流连•汲取

夏冰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赏读


　　说实话，在我的阅读生涯里，遇到《追忆似水年华》算是个大事件，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全书七大卷，洋洋三百万言，几年来，我习惯了随时读上一点，当做生活中难得的一份调剂和充实。通过对它的阅读，我究竟汲取了多少精神上以及艺术上的营养，是说不清的。这部几乎全部完成于病榻上的巨著，不仅拥有令人瞩目的结构方法，而且还有着独异的叙述风格，其对个体内在心灵的关注与揭示，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普鲁斯特那些真切细腻、津津乐道的细节性回忆，让人感知到了一个深入挖掘心灵宝藏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那份激情，对生命的宽容仁慈，充满睿智的人生认识和探讨，感性与理性的充分交融，带给了人们不同一般的阅读享受。


　　首先，作品的结构颇具特色。如此庞大的作品，却有着极其井井有条的结构。从容有致中各个推进，别具匠心里铺垫照应，由“贡布雷”这个点出发，延伸出来的“两条边”——“斯万家那边”与“盖尔芒特家那边”，曾经以其十分丰富美好的印象让小小的“我”感到神秘、庄重、遥远，就像是“赤道、极圈、东方”一类的地理概念一般神秘莫测，难以抵达。而在最终，却出人意料地聚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巨大圆拱——斯万家的女儿希尔贝特竟然嫁给了盖尔芒特家的圣卢，原本对立无关的两条边，却有了最为密切的关联，宏大有序的结构安排，娓娓真切的心灵轨迹描摹，形成一个完美的整体，水落石出之时，一切令人惊叹，回想，由衷赞美。


　　其次，作品的叙述风格值得注意，也是最令人爱不释手、过目难忘的部分。极具抒情意味的大段大段的描述，既是典型的散文化语言呈现，又是心理描写的范本。譬如作品的开头，就有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我们阅读那些让人不忍释卷的文学作品，其基本的风格、基调和走向，在开头的文字里即可领略。好的开头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像被人津津乐道的《百年孤独》那个开头就是范例：“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开头是关键，如果一开始就让读者厌烦，读不下去了，或者之后的部分与这个开头严重脱节，就等于这部作品失败了。而《追忆似水年华》这部长篇小说，其开头也十分出色，“……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询问……他一抬手便能让太阳停止运行，甚至后退……”甫一开笔，就运用儿童视角，作细腻逼真、淋漓尽致的描述，让人充分感受到了那种恍惚迷离以及亲切温馨，领略到了作品诗意抒情的叙述风格。你连续不断地读下去，就入境了，沉迷了，陶醉了。本来在孩童心目中，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玩具，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任意指挥调遣。没有他们不能做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于是，在普鲁斯特不乏天真想象、不乏哲理意味的笔触里，我们就能够深切地体味到属于孩子的那种独特心理：“……我想到了那间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间……我一进去就被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根草的气味熏得昏头胀脑，而且我认定紫红色的窗帘充满敌意，大声喧哗的座钟厚颜无耻，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怪模怪样、架势不善的穿衣镜，由四角形的镜腿架着，斜置在房间的一角。……”


　　这些灵动鲜活的文字，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严重患有哮喘和气管炎的人写下的。由于怕阳光，怕风，普鲁斯特大白天不敢出门，只能生活在门窗紧闭、连窗帘也密实地拉严的房间里，独自度过每一天孤寂的光阴。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陪伴了他人生的最后十几年。也正是在这样幽静的生存环境中，他得以沉思默想，把自己的一生细细回味，感受，思考，那天真浪漫的童年时代，趣味横生的少年时代，青春逼人的青年时代……都让他无限欢喜，无限惆怅，无限流连。于是，纷至沓来的至纯至美、灵动诗意的思绪，纷纷在他笔下安家，他把对生命、对世界的留恋与不舍寄托在每一个文字里，倾情宣泄，那神奇的记忆之门一旦打开，记忆之旅和思想力量就集合起来，一起为他服务，于是，色彩，气味，形状，蜂拥而至，滔滔不绝的情感性文字向我们涌来，成为蔚为壮观的画卷般的景象。


　　十分难得的是，作品不是一味沉湎于一己的情感漩涡里不可自拔，而是在多姿多彩的社会生活、人情世态描绘中，贯注了自己的感受和思考。尽管作品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情节，也没有什么核心人物，你读惯传统的小说，来读这部著作，感觉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只要你沉浸其中，以自己的心去体会，感知，就能够激发强烈共鸣。那些摇曳生姿的诗意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身处病痛的逆境中却仍然乐观向上、积极面对、毫不气馁、自我追求、自我认识的心灵历练过程。


　　在他房子屋顶有一个小房间，那是他的“避难所”，“一旦需要孤身独处，不容他人打扰的事要做时，我就躲到这里来，有时读书，有时胡思乱想，有时偷偷哭泣，有时自寻欢乐……”他把深陷病痛折磨中的那种人所具备的自觉对抗发挥到了极致，用自己的心血来组成生动妙趣、血肉丰满的文字，调动起了读者无穷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一起构筑他宏大的精神大厦。在这种构筑中，他的心灵渐趋平静，平常里寄托高贵，温情里含蕴坚韧，一种大气度支撑了他，左右了他，成就了他，同时，源源不竭的精神滋养也在读者心里流淌。比如那个有名的一边喝茶、一边吃泡在茶里的“玛德莱娜”甜点心的例子，就代表了记忆在人生时光里独特的意义，不仅让普鲁斯特深感情趣、慰藉多多，也让读者顿生温暖，感悟至深。


　　再次，作品的时间形态不是我们熟知的按照一定顺序、包括一定因果的流线型故事发展时间，而是一种有着心理维度特征的心理时间。在普鲁斯特这里，一切以一种新颖别致的状态呈现，那些他津津乐道的物事，都已经通过了他内心的过滤，梳理，已经不同于生活本身的模样。那些物事的形状，颜色，气味，都有着自身不可替代的特殊质地，它们的独一无二让普鲁斯特深深沉浸，无限流连，享受不已。他在回忆中生活，在生活中回忆，两者的高度一致，让人几乎混淆彼此。那种妙不可言的内在时间，与我们习以为常、永在流逝的外在时间做着彻底的抵抗，那是存在于作者心里的永恒的日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构成的时间，它们成珠成串，晶莹闪烁，唤起人最美好的情愫，是那种对人生、对自己崭新认识的情愫。正是普鲁斯特这样细腻、潇洒、精致的心灵维度，为这种心理时间形态的确立提供了厚实的基础，你读着，耳目一新的感觉便油然而生，那种宏富的诗学美学内蕴也便氤氲心间了。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的意识流手法也十分突出，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为人们提供了极好的借鉴作用。作品在“我”对往事的回忆追怀的基础上，把自己的意识流动过程描摹得栩栩如生，那种内向型的注视和挖掘，那种人物情绪轨迹的自然描述，成为很大一部分内容承载，因此心理时间痕迹十分明显，是突出体现人物主观感受的意识流写作手法。


　　我们能够想象到，普鲁斯特置身封闭的生存环境里，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非常人所能体味。无奈的囚居状态，格外鲜明地激发了他迥异于常人的生命激情。他虽然失去了自由自在的活动空间，但他却赢得了巨大的心灵空间，不幸中的他获得了极大的幸运。在普鲁斯特神奇的时光倒流中，他神游故地，重温昔日点滴，那种微细的生活景象一一归位，纳入他的视野，在他笔下以意识流动状态成影成景，也成为读者我们眼里美妙的一幕又一幕——漫溢芬芳的丁香和矢车菊，生机勃发的山楂树和苹果树，诗意盎然的河流及其中的睡莲，古老亲切的磨房和教堂——曾经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依然在他心里焕发出夺人眼目的万丈光芒。它们以坚不可摧的力量，战胜了时间，战胜了病魔，矗立于普鲁斯特的精神高地，带给他激动，欣喜，也带给我们这些读者沉甸甸的精神滋养。如此，一种别具意味就深深入心。那份阅读之后的安详与暖心，十分饱满。《追忆似水年华》被称作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并非妄言。或许会有读者因为它的卷帙浩繁及大量篇幅的激情倾诉望而却步，但并不影响喜欢它的人精研细读，倾心品赏。大家知道，作品内质与读者个人脾性是密切相关的，对文学作品的品鉴与汲取向来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勉强不得。如果你进入作品内核，和应着主人公的心灵历程做同步感知和触动，那么，就能够收获意想不到的精神果实。那些曾经的生命体验，都会以别具一格的形态，再次唤起你由衷的心灵体验。


　　综上所述，普鲁斯特以其卓尔不群的天才笔力，细腻精确地捕捉细节，展示细节，并作理性判断，让文本在血肉丰满的基础之上，拥有了丰盈厚实的思想魅力，在对个体生命体验做着力描摹的同时，也把读者带入一个感性与理性充分交融的幽深曼妙、诗意勃发的精神领地，我们流连忘返，欲罢不能。因此，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过程，也就是一个进行心灵陶冶与生命历练的过程。普鲁斯特在那样病魔困扰、苦不堪言的状态下，还能如此安享精神世界的无限风光，犹如再生；对于我们这些相对置身于生活常态中的人而言，再无情多变的人生命运，在这样的精神光照之下，也微不足道，轻若鸿毛了。


　　2014-4-30

夏冰

携文问候各位，五一节快乐！

梁星钧

总分结合，详略清楚。还会细读。节日问好！

高迎春

疾病，限制了人身自由，却激发起一个人的文学细胞；沉浸在其中，打发了寂寞的岁月，拯救了一个渴望的灵魂，也给读者留下了精神食粮。

蝶小妖

自然的叙述中带出令人回味的人生蕴藏，独到的见解让人流连徜徉，确是不一样的赏读。小妖学习了！问候老师！

梁星钧

再读。感觉到作者对这部巨著的精研细读及内涵的把握，在分门别类的介绍中力达作品的要旨。无论是结构，还得叙述，或向内的心灵探索及意识流方面，都有精到的揭示，这给我们的作品欣赏与创作，都有有益的震撼性启示。

夏冰

受节假影响，未能及时回复各位。感谢大家关注和悉心评点。

翠微

原帖由 高迎春 于 2014-5-3 04:52 发表
疾病，限制了人身自由，却激发起一个人的文学细胞；沉浸在其中，打发了寂寞的岁月，拯救了一个渴望的灵魂，也给读者留下了精神食粮。

同意高版的见解！ :victory:

夏冰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14-5-2 08:40 发表
总分结合，详略清楚。还会细读。节日问好！

辛苦梁版。问候安好。

夏冰

原帖由 高迎春 于 2014-5-3 04:52 发表
疾病，限制了人身自由，却激发起一个人的文学细胞；沉浸在其中，打发了寂寞的岁月，拯救了一个渴望的灵魂，也给读者留下了精神食粮。

是的，这充分说明了万事都有其两面性。事物的转化是恒定的。坏事或许就成就了大好事。
谢谢高版。

夏冰

原帖由 蝶小妖 于 2014-5-3 19:46 发表
自然的叙述中带出令人回味的人生蕴藏，独到的见解让人流连徜徉，确是不一样的赏读。小妖学习了！问候老师！

谢谢小妖，咱一起探讨交流，共同提高赏读水平。
辛苦了。

夏冰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14-5-4 08:24 发表
再读。感觉到作者对这部巨著的精研细读及内涵的把握，在分门别类的介绍中力达作品的要旨。无论是结构，还得叙述，或向内的心灵探索及意识流方面，都有精到的揭示，这给我们的作品欣赏与创作，都有有益的震撼性启示。

多谢梁版的精到评点。辛苦了，问候。

夏冰

原帖由 翠微 于 2014-5-6 08:22 发表


同意高版的见解！ :victory:

谢谢翠微朋友的支持。问候。

一孔

我就是那个有些望而却步的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读一段两段的，到了现在这个年龄估计能静下心来好好琢磨琢磨了

王克楠

这是一次有难度的解读，你抓住了重点，总分结合，非常精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