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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团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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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3 15: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团结鼓(中篇小说)



蒙正和



  一

  响鼓不用重锤敲。可是眼前这面牛皮大鼓,任凭鼓王老水爹如何重槌敲打,就是不响。说它不响也不准确,响还是响的,主要是没有达到设计标准,缺乏震撼心灵的魅力。重锤打在鼓皮上,如同打着帆布兜兜,“嘭嘭嘭”,声音软不邋遢,全然没有“威风鼓”的威风。

  真要命!在三水寨,老水爹正是靠做鼓打鼓建立起无与伦比的崇高威望,荣膺“鼓王”头衔的,这回竟然做出个憨鼓来,让人笑掉大牙。

  老水爹把柏木鼓锤“啪啷”一声丢在台阶瓷砖地面上,抱起龙竹水烟筒出了大门,仔细分析内中原因。这是呕心沥血精心制作的镇寨之宝、传世杰作,给后辈留下的珍贵遗产,问题出在哪里呢?

  深秋的午后,太阳慢慢向西边青山吻过去,阳光渐渐减了热情,静静地抚摸着山峦沟壑、村落田园。夕阳迷眼。老水爹转过身来,凝望着寨子周遭的景物。田中稻谷早已收割,连稻草也已收拾干净,蚕豆苗油菜苗已经遮盖住稻茬。山地中豌豆小麦强势生长,绿油油给肥沃的土地披上了新装。零星地块尚未犁翻,烤烟秸秆孤零零立着。白花山的溪流由寨子后边流来,哗哗啦啦,和着秋风的节拍,不知疲倦地唱着小曲,流进田畴,流进庭院,绿了芭蕉,黄了柑橘,红了柿子,滋润着苗家的日子……怡人景致,美好金秋!老水爹不屑一顾,眼前最挠心的是鼓事。

  “问题出在哪里?”琢磨良久,细致分析,得出初步结论:“鼓皮选得不好!”

  这是棘手的事情。如今牛是宝贝疙瘩,地位高着。苗家本就不兴宰牛,做斋剽牛渐成旧例,以宰羊杀猪代替,中年人只听老人讲,根本没见着过剽牛。青年人,根本不知剽牛为何事。寨子里不剽牛不宰牛,牛皮便无从谈起,何况做鼓要选上好的牛皮。好牛皮做好皮包好皮鞋好皮衣,黄骟牛皮紧俏着……至于牯牛皮,踏破铁鞋无觅处——哪有杀牯牛的,除非那牯牛是疯牛,或者养牯牛的人是疯人!找到问题症结,老水爹舒了口气,折返院中,刚点着烟,院外“踢踢踏踏”一阵骚乱,老妈妈吆着牛马归来了。

  “大荒田人欺负我们,连他们的牛也欺负我们的牛!”老水妈小碎步进院来,把蓑衣斗笠丢到台阶下,用衣袖擦着脖颈上的汗珠,阴着脸气咻咻抱怨道。

  老水爹烟筒里咕嘟咕嘟翻江倒海,口鼻中悠悠然吞云吐雾,真有些神仙的感觉,不想被老妈妈给扫了兴致,横扫一杠:“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外边大晴天,咋个你脸上阴着,要打雷下雨不成,今日是闯着哪路山神啰?”

  老水妈上了台阶,照例坐在草墩上,脸上脖上热汗不止,一脸惊魂未定,复述了白天牧场上一场惊险的牯牛大战。

  老水妈放牛放到芦柴坪,这是她家林权山的重要组成部分。林改以来,各家各户放牧都尽量放在自家林地,不轻易串着放。你家牛踩坏我家草山,我家马踏坏他家菌子,牲口越界,争端即起,尽量避免脸红脖子粗。宽阔的牧场,茂盛的草地,安详的畜群,轻一声重一声的铃铛,紧一阵慢一声的蝉鸣,深秋山野的和谐让人心头好生舒畅,早年大荒田的一枝花真想来上几段小曲。嘻嘻,想哪去啦,当阿奶的人了,嗓音也有些老了,只能把歌声唱在肚子里。

  老水妈正偷乐着,哪个想得到,蓦然间,一头红毛尖角牯子牛满身杀气风风火火闯进牛群中来,一见钟情,选定偶像,立刻追逐起草白母牛来。这不是“夺牛所爱”吗,雄牛们受了奇耻大辱,立即群起而攻之,把不自量力的入侵者围在垓心。久经沙场的大弯角骟牛吹鼻子瞪眼睛,一牛当先,直扑敌手,威逼崭露头角初出道的红尖角趁早撤退。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头三岁牯牛根本没有把老迈的敌手放在眼中,挺着坚硬的犄角直取老骟牛。老骟牛自然没把未经世事的野牯牛放在眼中,两头牛四角相对,八蹄生风,牴起架来。此进彼退,彼攻此守,撞犄角、挑脖子、牴肋骨,都有些章法,真是一对打斗有素的好战分子。尖角牯子四蹄粗壮有力,一身血脉贲张,疯野着,丝毫不落下风,几个回合下来,大弯角渐渐不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进攻之力。

  老水妈傻了眼,大声吆喝,对牛弹琴,哪里有效。又用牛荆条鞭杆猛打野牛屁股,仍无济于事。二虎头、小角尖看着老前辈要吃亏,斜刺里直撞过来。红牯子放开大弯角,只把犄角一挑,二虎头扑得太凶,立足不稳,被撞个趔趄。老骟牛得到增援,重新发起攻击。三头牛同仇敌忾,与野牯牛牴作一团,泥翻水溅,砂飞石走,头重脚轻、肥硕茂盛的芦柴“哗啦哗啦”大片大片倒下。二虎头和小尖角自知不是敌手,战了五六回合,也顾不得老前辈,寻个机会逃之夭夭。大弯角苦撑危局,又战几个回合,差点被挑进秃头沟中,急忙抽身撤退。红牯子紧追不舍,缠住大弯角。大弯角无奈,只好转身再战。红牯子越战越勇,瞅准时机往大弯角肋巴上狠狠一角,挑开一大道口子,鲜血淋漓,大弯角大败而逃。入侵者大获全胜,挺着一对威风凛凛的犄角,仰头几声狂哞,趾高气扬,喧宾夺主,霸占了正值妙龄的草白母牛,做了它的如意郎君……

  老水妈气得还在落泪:“大弯角肋巴上一大道口子,血糊哩啦呢,又心痛又害怕。那头昧良心的红牯子牛,打也打不开撵也撵不散,归家时厚着脸皮跟着草白母牛进了厩来……”

  老水爹听得说大弯角骟牛吃了大亏,犹如挑开了自己的肋巴皮,疼到心底,把烟筒“咚”一支,急急忙忙奔向牛厩。隔着芭蕉丛老梅树,就听得厩里搏斗厮杀正酣,松木厩栏被撞得乒乓作响,传来牛群“哞哞”惊慌失措的骚动。

  “哪家野牛,欺人太甚,我剥了它皮!”

  老水爹来到厩前,看清是一头紫红毛色牯子牛在惹事生非,大弯角退避三舍,蜷曲在角落里,小尖角、二虎头噤若寒蝉,睁只眼闭只眼,任凭野牯子掠美拥姬,横行霸道。细心端详,那三岁牯牛玉眉乌眼,体型宽厚,身腰肥壮,四肢雄健,脖颈短粗,峰堆突起,特别是那一双犄角,粗壮有力,坚硬锋利,弯得恰到好处,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真是一头可遇而不可求的上好种牛,两三年后骟了作耕牛,胜过一台小型拖拉机!老水爹正在暗暗赞叹,那畜生恃强凌弱,恶生生对着高挂免战牌的二虎头就是一角。老水爹看着受伤的大弯角和备受欺凌的二虎头,气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打开厩门抄起牛荆木棒,使出浑身力气给野牯子一顿暴打,又照准那对罪恶的犄角猛敲猛砸,恨不能敲落而后快,要把这畜生轰出厩门赶走。

  精力过期的情种似乎早与草白母牛海誓山盟,海枯石烂,跟定了心中偶像,哪里肯轻易退出情场,一副死牛不怕棒棒敲的赖皮样,被打急了便挺着颇具杀伤力的犄角扑向老水爹。鼓王跟着老爹剽了多少牛,早防着这一招,丢下棒棒双手紧紧抓住犄角,借力发力,使劲一扭,把牛脖子扭转过来,相持数十秒钟,野牯牛憋气过久,訇然倒地。

  老水妈急了:“快放手,整死了牛,四五千块赔不清楚!”

  “野牛,整死算毬,剥皮剐肉抽肋巴敲碎骨头!”正说着,红牯子倒地的同时,把被扭着的脖子顺展开来,缓过一口粗气,乘势四蹄一蹬腾起身,吹鼻子瞪眼睛,野性十足地向老水爹扑来。老水爹身手敏捷,放开牛角,闪身跃出厩门。红牯子扑个空,双角重重撞在厩拦上,差点栽倒。

  这边人牛大战正酣,大门边白狗“汪汪汪”一个劲狂吠,少顷又恢复平静,传出人狗亲昵的声音来。“怕是水花回来了……”老两口暂且作罢,关牢厩门,急忙回院。

  二

  “大爹大妈,傍晚了还忙着?”老两口进得院来,就见一位小伙反客为主迎上来。老水爹定睛看时,这青年城里人打扮,身材高挑、脸面白净,五官端正,浓眉大眼,举止文雅,蓬松的头发,帅气着呢。他是与女儿水花热恋中的大荒田彝家郎田贵。

  老水妈欣喜道:“田贵,快进家,请坐请坐!”说着,小碎步上了五级台阶推开堂屋门,把客人往沙发上让。“啧啧,月把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些,比我家老二还壮……嘻嘻!”

  水花二十岁,虽不是待字闺中,却还没出嫁,女儿婚姻如同乱麻,缠绕在老爹心头。不敢说女儿是一枝花,但是你瞧仔细啰,白花山团转三村十八寨,还是数得着的,壮着胆子上门求婚的小伙不在少数。可是这丫头身材不高眼光高,偏偏喜欢上田贵,让半打小伙子失了颜面。

  田贵三回九转来求婚,差点把门槛都踏破了。婚姻自由,青年人互相喜欢,做父母的理当全力支持,然而鼓王迟迟不落槌。小伙子是不错,仔细掂量,这台婚姻不如意——小伙的老爹恰恰是他最不愿交往的人。
老水爹被牛事气得不轻,一肚子气没处发,见来人又是田贵,早有三分不悦,如同领导审稿似的把小伙子从头到脚再次审查,若不是田贵面貌与他老爹田老憨有五分相似,真要断定是他妈引进的杂交品种。望着小伙子堂堂相貌,眼前忽然又现出疯牯子的胡作非为,心里更加不是滋味,硬梆梆道:“水花都不喜欢你了,又来做什么?”

  田贵落落大方进了堂屋,从容不迫,彬彬有礼:“大爹大妈,我来找牛。听说家里红牯子随你家牛群跑来了,我把它牵回去,在这边伤了你家小牛母牛不好。再者,来瞧瞧水花,商量……”
老水爹晓得田贵后半句话要讲什么,当头一瓢冷水:“咋说,你到底是来找牛还是来看人,有什么好商量的?”

  老伴乜了老倌一眼,忙打圆场:“是有头红牯子牛跟来了,山上隔不开,也晓不得是你家呢,在厩里作怪着,又踢又牴,搅得一厩牲口不安生,吆回去最好。水花和大学生村官阿英上乡里开妇女代表会,说好下午散会,也怕要到家了……”说着,热情地给客人倒茶,又留晚饭,忙着下厨炒菜。

  田贵把老水爹让到上座,敬上一支软真云烟,掏出打火机点火。老水爹睬都不睬。田贵晓得老鼓王脾气,忙到台阶上把龙竹烟筒换了水,用手帕擦干净,恭恭敬敬地捧给长辈手中。老水爹又把烟筒推过。田贵耐着尴尬,轻轻把烟筒放在沙发后,把一大袋糖果烟酒捧放到靠墙长条桌上:“给大爹带两瓶老害酒(滇西方言,不上档次的酒,谦词)来……”

  老水爹给小伙子一个下马威:“不要,我不缺这两瓶酒钱!”他心疼他的大弯角,他的肋骨隐隐作痛,心头流血。爱屋及乌,恨牛及人。是啊,老妈妈说得对,“不但大荒田人欺负三水寨人,连大荒田牛也欺负三水寨牛”,眼前这个白净脸面的英俊小伙,也是一头牯子牛——他对掌上明珠紧追不舍。“你刚才说‘商量’,是说商量什么来着?”

  秋收农忙,田贵月把没过来了,今晚来吆牛,想顺便搭老水爹商量商量与水花的婚事,他们已经相好两年,情投意合,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他还不明了红牯子牛闯下弥天大祸,往自己主观方面反省,不知哪里礼节不周,惹怒了即将揖拜的老岳父。他从挎包里拿出一瓶老窖雪山清,拍开瓶盖倒上满大杯,随机应变道:“大爹,老侄想顺便和四哥再商量一下修路赔款之事,明天……”

  “赔什么赔,有什么好商量的!”老水爹把脸一沉,吼了起来。

  田贵不动声色,倒把老水妈吓着了,拎着油滴汁淌带热气的炒勺进来:“好话三端理,吼什么嘛?”

  “十几头牛都放不好,插什么嘴!炒你的菜得了……”喝退老伴,扫了一眼帅小伙,心中一咯噔,“要不是他那个憨头日脑的老爹碍着,倒也是个难得的好姑爷!”赞归赞,亲情事小,修路事大,决不可因私废公,原则问题让步不得,不接酒杯,让田贵继续尴尬着。

  田贵虽然难堪,只好忍耐。他清楚,老鼓王是个见了烧酒就嘴软的“硬汉子”,再次敬酒:“大爹莫发火,多大的事情,有什么商量不拢呢?”

  老水爹拗不过雪山清酒浓香的诱惑,本想顺水推舟咂一口,想想不妥,接了杯又“啪——”一声重重放到大理石茶几上。

  正说着,隔壁老四过来说事,见田贵,欣喜道:“田贵来了,这回要助一臂之力呵,我不能让去年虎头蛇尾的悲剧重演。你和水花姐的婚事成了,我还得尊称你姐夫才是,哈哈!”依着辈份,老四年长还是弟,水花年少则为姐。闻着酒香,把老水爹放下的那大杯老窖雪山清整了个底朝天,咂咂嘴又抿抿嘴,“现而今这涉及外村外寨的事,真个难整,姐夫一定要帮忙嘎!”

  老水爹瞪了侄辈一眼,喝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姐什么夫!”

  田贵再给老水爹敬烟敬酒捧烟筒,给老四敬了烟倒了酒,连连应承:“一定,一定!”

  老四恳求:“明日还请大爹去压压阵。”

  老水爹推辞道:“你是一社之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老四急了:“大爹,有道是‘笋是嫩的甜,姜是老的辣’,请你去工地上转转就得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双狗他们从旁杀出,作梗阻挠,你一出场,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说的轻巧,这年头的人,没由来还想捞钱,有了由头嘴巴张得更大,会把我这个暴腌老倌放在眼里。他们见着别家尝到了借山架电的甜头,岂肯轻易放过发财机会,依我看这回放血放不到位,修路的事还要像去年一样黄啰。”

  “所以嘛,干系重大,请大爹老将出马,御驾亲征,万勿推辞!”

  老水妈用围裙擦着手,小碎步进来:“田贵,不把你当客了,将就些吃个随便饭。老四陪陪田贵。他爹,桌面上喝,快些,菜凉了……”

  田贵被老水爹真真假假作弄一阵,虽说方寸未乱,已有三分紧张,晓不得哪里得罪了老鼓王,见未来的老岳母留晚饭,哪里敢吃,连连推辞:“大妈,我趁着天还不黑把尖角牯子赶回去,就请四哥帮个忙。”

  先不吃晚饭帮着赶牛。红牯子见老水爹又过来,立刻蹿到厩栏前,虎视眈眈,如临大敌。田贵一声吆喝,它老实下来。“这牛认生。”说着抛过皮条套住犄角开了厩门往外拽。那畜生见主人要把它缉拿归案,哪里肯束手就擒,四蹄如同四柱牢牢钉着,任凭田贵使劲拉拽,纹丝不动。田贵便请老四在外拽,自己到厩里轰打。红尖角牯子根本没有“回家”的意思,两人折腾一阵,汗湿周身,便无效果。
老水妈道:“你把草白母牛一同赶起走吧。”

  田贵依说就赶,草白母牛恋家还认生,又到了傍晚,同样赶不出厩。田贵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罢了,明日你来牧场上吆。”就依老水爹说,田贵转身要走,却被老水妈拽回,匆匆扒了两碗饭,拎着皮条空手而返。老水爹冲他背景高声道,“把酒水糖果拎回去!”

  太阳落山了,野牯子还不安分,厩里哔哔剥剥乱个不停。都说人命关天,这牛命也关天。田贵走后,老水爹与老四叔侄喝了两杯,一同去平息,给老骟牛敷了药,折腾得腿都软了,冲着野牯子大骂:“田老憨啊田老憨,竟然养出这等牛来!畜比人同,人横蛮无理,牛也兴风作浪,大荒田人咋这德行……”
老四安慰几句,过去了。

  老水妈是由大荒田嫁过来的,听得老倌一竹竿扫倒一遭人,打着骨头连着筋,没好气地把一大盆洗碗水“哗——”倒到院墙脚,争辩道:“舌头说话要搭牙齿商量,你不也是大荒田姑爷?田贵家招惹你什么了?”

  老水爹为鼓事纠结着,又着那头挨刀的牯子牛给折腾累了,老四又来打岔,那个鬼火!拉亮电灯,乘着三分醉意,骂骂咧咧:“我不想对这个亲家啰,给水花另找姑爷吧……”

一句话把老水妈激怒了,把锅刷得生响:“不想对这个亲家,你要打翻招不成?当初田贵上门提亲,你一见人家小伙子那个帅气,那个嘴甜,喜欢得把他当亲儿子待,恨不得把心肝宝贝女儿立马嫁过去。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你个汉子咋连婆娘不如?”

  老水爹不耐烦了,烟筒磕着地板瓷砖:“打翻招又咋个!那是初次见面,第一印象。若晓得是田老憨的儿子,我连大门都不让他进。再说嘛,我点头了吗、答应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了吗?田老憨这个人总爱草皮下放水,屁股挂弯镰——心术不正!”

  老水妈反驳:“将心比心吧,这台事要是倒过来,是人家修公路要过三水寨地面,你安得服众人么?再说公家的事莫搭自家的事搅和在一起……”

  老水爹道:“修路,这是两边有利的好事。自家不费力,有得公路过,打上火把也难找!”

  “淡吃萝卜寡操心,修路的事老四担着,你个五六十岁的老倌,死了半截的人啰,就省个心得了。说话间就进入冬季,人家田贵三番五次来商量讨亲的事,我们得给人家个准信才是……”

  老水爹火起来:“才说呢嘛,我不想对这门亲事啰,姑娘嫁过去,得把田老憨叫亲家,我开不了这个口!”

  “你怕是喝多啰,尽说醉话,人家哪点对不住你?”

  “你这么向着他,咯是还挂着早年的好?”

  老水妈扬起锅铲奔向老头:“亏你说得出口,也不脸红!那日要不是你牯子牛样鲁莽,我这辈子咋会做你媳妇!”

  老水爹不愠不火:“小声些,着隔壁儿媳妇听了笑话。一家有女百家求,九十九家空回首。我那是解放思想,抓住机遇。再者说,当时要不是你给我那个勾魂勾魄的眼神,我哪有那胆子……”

  三

  倒退回去三十五六年,老水妈正是花骨朵儿,水灵灵,姣俏俏,长辈们亲昵地叫她“水水”,让二愣子们好生爱慕。看着她一天天出落得天仙似的,老婶老姨老奶奶们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受瞧的姑娘!好姑娘从来都是稀缺资源,叔伯老哥们提醒那些不谙世事的憨公鸡:“肥水不落外人田,该出手时要出手!”

  阿田哥,就是现在田贵老爹田老憨,高中毕业回家次日上午,到菖蒲塘旁老井边洗衬衫,恰遇寨花水水来挑水。她笑笑地瞅了憨哥一眼,让他留下衣服走人,悄悄洗了晾在院边竹篱上。晚间憨哥收衬衫,闻到上衣口袋里隐隐一股雪花膏香,伸手一探,放着一块折叠成“心”状的崭新手绢——姑娘心里还真把憨哥当成小老公了呢。田老憨不憨,心高气傲,手中攥得多情姑娘的手绢,联系起婶姨叔伯们的夸赞与忠告,放出风声号下水水,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这朵山茶花就开在自家园子里,早采迟采都是自己的。小马拴在大树上——跑不了!”

  那年月,深山里不通电、没有电视,也没有黄赌毒一说。土地下户,各自安排,各种会议少了,日子宽裕起来。晚饭后,青年们无所事事,约着到村口老核桃树下吹散牛,讲荤段子。青年人在一堆,总有些不安分,若有几个姑娘在场,情绪更加高涨,往往引爆些意想不到的情节与话题。田老憨算是知识分子、时髦青年,学着些城里青年模样,隔三差五把砖头般的收录机提到核桃树下,塞进电池磁带播放邓丽君。“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日离别后,何日君再来?”“送你送到小村外……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唱到忘情处,二愣子们和着砖头里的靡靡之音,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明月当空还舍不得回家。

  手绢传情,大树栓马,田老憨正在兴头上。那日傍晚,水水担着扁担水桶出现在老核桃树下,去老井挑水。她穿着圆口黑绸面机制鞋、深蓝色涤卡长裤、淡水红的确良衬衫,一块蓝白色手绢把半长的秀发扎了,披着瑰丽的落霞,该凸处凸该凹处凹,线条是线条,身段是身段,相貌是相貌,从头到脚洋溢着少女的气息,惊得憨公鸡们脸烧耳热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痴痴的目光如舞台追光,随着少女身形的移动而移动,直把脖颈扭得酸疼酸疼。

  田老憨的心“噗噗”跳,摸摸上衣袋里的手绢,想迎上去打个招呼套个近乎亲热一番,借机向蠢蠢欲动的憨公鸡们昭示:“此女已名花有主!”闯鬼了,想着站着愣着,就是没有动得嘴动得腿,被姑娘彩虹般的气质惊木讷了。

  老公鸭、呆头鹅强咽口水,冲着水水背影,联袂唱起粗鄙的曲子:“石榴花开一大朵,没有老公咋得啰?没有老公也不怕,你的老公就是我。”二愣子们冲着水水,肆无忌惮地轰笑起来。田老憨回过神来,平时喜欢来两曲港澳歌曲,这样的场合哪能当闷葫芦?受了同伴的引诱,亮开嗓子吼起来。吼就吼得了,鬼使神差,言不由衷,词不达意,竟会唱出这支曲子。刚唱完,便后悔得连肠子都绿了,他的婚姻因这支曲子改变了轨迹,三十多年后回想起,还想狠狠自打嘴巴。你道这憨公鸡当时唱的哪支曲?“姑娘门前一丘田,一荒荒了十八年;如今实行责任制,谁包谁种谁耕耘……”这是憨公鸡们核桃树下集体创作的“民歌新唱”。未等田老憨收口,憨公鸡们又冲着水水背影“噢噢哎哎”起哄。

  唱者无意,听者有心。水水就认定憨哥有文化,上过县城,眼高气傲,瞧不起本土姑娘,讽刺她“荒了十八年”啦。挑水回来由田老憨身边过,狠狠剜了一眼,心中狠狠骂道:“刺棵开不出玫瑰,狗嘴吐不出象牙!姑娘我就嫁个小伙让你瞧瞧……”

  田老憨晓得,狼多肉少,坏小伙多好姑娘少。姑娘是大家呢,媳妇才是自己呢,正要着手请媒人正儿八经呢到水水家提亲来着,公社党委调整各大队领导班子,田老憨被任命为大荒田大队文书。紧接着“两山”责任制任务下来,要求半月之内无条件完成。田老憨走马上任,遇上如此重大的改革举措,思想准备不足,心里没底。哪想到大荒田与三水寨闹起林地纠纷,只好把注意力放到公事上。

  这是六十年代“四固定”时起纠葛的老问题,“四清”中曾调解过,十年“文革”乱乱纷纷,人事俱变,时过境迁,矛盾仍在。因涉及苗家寨与彝家寨的切身利益,双方据理力争,互不相让。公社“两山”领导组进驻两大队,分别召集会议,实地勘查,要定铁案,以期加强民族团结。田老憨走马上任时,老水也被任命为三水寨大队长,水水被选举为大荒田大队妇女主任,都是后起之秀,精英系列,责无旁贷地参加了实地勘界调解。

  那日,公社召集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二十多人在三河口开现场会,共商确界事宜。确界,那是天大的事情,牵动着苗家彝家每个人的心,两边群众闻讯,以巡山打猎为名,扛着老火铳、提着强弓硬弩,纷纷跑来立脚助威,场面剑拔弩张。

  “两个大队的界线,土改时以中箐为界!”三水寨老干部们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寨子的界线,土改时说过以中箐为界,事实上并没有确定。后来搞人民公社,两寨一社,大集体,共产主义,哪来的界线?六十年代初‘四固定’时划定以二箐为界,‘四清’中也是这个划法!”大荒田老干部们也斩钉截铁地说。

  这番话立即遭到三水寨的迎头痛击:“你们既然承认土改时说过以中箐为界,那就证明是确定过的。至于说搞大公社,主要是体制合并,并没有废止土改时的界线。后来的‘四固定’‘四清’,正是根据土改时的四至重新明确的!”“二箐为界”,等于把三水寨后方和近旁的山水林地划出去了,关乎生活生产与发展,苗族同胞哪里肯依!

  公社干部们询问是否拿得出书证纸据?又都拿不出来——“四清”“文革”“拨乱反正”,大队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哪个还在乎一纸界线。

  “你们三水寨苗族,解放前只是我们大荒田大地主田占山家的佃户,土改时以二箐划界,已经是照顾你们了!”田老憨自认上过两年高中有些文化,“引经据典”,强词夺理,并未意识到嘴巴已经走火。

  公社领导听这位刚刚上任的文书说话跑偏,立即严肃纠正:“注意民族团结、民族政策,别扯那么远!”

  老水站出来与田老憨针锋相对:“不错,解放前我们是地主家的佃户。但是解放了,各民族翻了身,政治上平等。老干部们说土改划山林时也是从加强民族团结、照顾生产原则出发,把界线划在中箐。‘山分岭冈水分心’,从中箐划界,合情合理!”

  却原来,三水寨因寨子后边的三条山箐得名,中箐最大,左右两条箐稍小,称为二箐、三箐,或左箐、右箐。三水合一,汇为三岔河,水势汹涌,河边建磨坊、碓坊。河水灌溉田园,维系生产生活,堪称是苗族、彝族山民的母亲河。水流山林互为涵养,大集体时矛盾不突出,现下要建立自留山、责任山制度了,各寨各村要争一争,均在意料之中。但是,这个争要建立在“尊重历史,照顾现实”的原则上。大荒田图谋从左箐划界,不但与历史事实不符,也于现实情况相悖,这等于把全部水源圈到名下,拿捏三水寨命脉,三水寨岂肯俯首称臣。公社干部大多是刚提拔起来的四化青年,不了解村史寨史,一时拿不下把,商定择日再议。两拨人一场争吵,不欢而散。

  “大荒田”,顾名思义,缺水,三年两荒,大雨水落地才得栽秧。生活用水嘛,大青树下老水井,只要你勤快挑,任何时候井满水溢,井边半亩菖蒲一塘莲藕,养育了多少代人。“大跃进”、人民公社,改造山河,人定胜天,彝族苗族同胞豪情万丈,齐心协力,开通十里水渠,由三河口下游引水,大荒田终于变成良田,一度成为全县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

  因此,大荒田干部群众坚持从二箐划界,具有“伟大的战略眼光”——把宝贵的水源圈定在可控范围内,今后才不至于受制于人。乘着 “两山”领导组回公社汇报工作,大队领导召集紧急会议,紧锣密鼓,研究对策。

  关键时刻,大荒田一枝花竟做了件“吃里爬外”、让村人懊恼不已的憨事——水水在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文革”中含冤而逝的老爹遗留物里,找出了“四清”中两个大队的山林界线文本。会议中,她拿出四至文书说应该尊重历史,以中箐为界。散会后田老憨随水水出了大队部,新官上任,火气正旺,凶道:“人家胳膊朝里弯,你却朝外拐!你是大荒田姑娘,咋个尽给三水寨说好话,咯是瞧着哪个苗家伙子啦?”憨哥憨话,言重了。水水记着那支滥曲子,暗自伤心不已,又听得这番如棒如槌的狠话,如伤口上撒把辣椒面,心窝上下小尖刀。有情姑娘本来喜欢着他,得来的却是无情郎的无情话,伤心得眼泪直往肚里流:“瞧上又咋了,姑娘我名花无主,又没答应嫁给你,倒管教起我来了!”

  消息不胫而走。公社领导组召集两大队干部又在三河口开现场会,宣布勘界确权裁定,白纸黑字红公章,一纸公文,一锤定音,争执了结,两村中箐为界。

  曲终人散时,阿水哥用眼神留住了还在委屈幽怨的水妹子。更重要的是用他的诚心和胆略赢得了她的芳心。两情相悦,心有灵犀。等到田老憨张罗提亲时,阿水哥已果断出手,捷足先登,早把“园中的茶花”给采了……

  大荒田汉子婆娘小伙们奚落说:“咋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想不到老水真有一手,端了你田老憨飞簸箕!”

  田老憨气得咬牙切齿:“老水,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朝一日撞在我枪口上,有你好瞧的!”那阵,他真想把老水一顿暴打。气归气仇归仇,风吹雨打,恩怨情仇烟消云散。田老憨娶妻生子,日子照过。始料不及的是儿子偏生相上了早年“仇家”的掌上明珠,你说这乱糟糟一团麻,咋个解得开……

  老水爹回想起往事,心里还甜甜着,那是他的骄傲——小伙子就应该有小伙子的风格,做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个当机立断、立竿见影。

  月色朦胧,竹影摇曳。院外核桃林边,小闷笛幽幽怨怨,时断时续。老夫妻明白,那是痴情小伙向掌上明珠求爱来着。老水爹担心道:“这个疯姑娘,说是傍晚回来,咋个这阵还不见踪影,打个手机问问……”


  一日操劳惊吓,老水妈倦了:“要打你打。不是与阿英一同去乡里开会吗,回来也该是两个姑娘一路回,瞎操心!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婚姻大事,让水花自己做主……”

  四

  田贵出了老水爹家大门,落荒而逃。

  这老倌咋了,尊着敬着还那样的不近人情。忙于秋收,月把时间没见面,莫非真个是水花变了心?老妈妈倒是一如既往地热情,还把礼物接下,否则这脸就丢大了。母女是统一战线,只要巩固这个战线,老倌那边不足为虑。想到这里,田贵心里宽慰了些。转念想,要吸取教训,不能放松警惕。煮熟的鸭子还会飞掉,小马还没有拴在大树上,大意不得。最靠谱的就是把水花真正变成自己的人。如此,你要做刘巧儿的爸爸杨香草的爹,对不起,任你鼓王鼓槌重,打不散一对戏水鸳鸯,拆不开两朵并蒂莲花!心里一乐,哼起了罗美玲的《说不出我爱你》:“说不出我有多爱你,说不出我有多愿意;放弃所有风景,为了唤回你的笑意……”歌声催着脚步,脚下生风,溪边小径上,与人撞了个满怀。

  水花见是田贵,脸红起:“拿着皮条急跑急走呢,拴什么来着,捉贼不成?”

  田贵平静一下心情,分开五指梳理着黑亮亮的长发:“我来牵牛……”便把前因后果简明扼要说了。

  “牵不走牛你就做了犟牛是吧,吃过晚饭了吗?住下得了,明天放牛时再把牛赶走……”

  “住什么住,我怕你爹。”

  “我爹咋啦?”

  “凶巴巴的,他说我们的事不成了。”

 “我们的什么事?”水花逗道。

  “我们、我们的婚事……” 田贵有些害羞。

  “爹咋说?”

  “他说我们大荒田人昧良心……”

  “爹怕是说修公路的事。要占你们村山林,听老四说赔偿的事情一直没有协商好?”

  田贵春上才被选为村民小组长,屁股没坐热乎就遇上三水寨苗家借山兴修公路这等村际间外交大事,按下葫芦漂起瓢,正在急得没主张:“赔不赔、赔多少,都是商量成的。主要是双狗、金旺、多福、小曹、老骗那几个二愣子狮子大开口,一时间工作还做不通。”

  水花道:“前年三水寨架输电线路要经过你们地界,求爹爹告奶奶,只差没跪下磕头,出过山费都商量不下来,硬是敲磕去三万六千多块钱。这几个年轻人吃钱吃出瘾了,我们寨子里群众集资挖五六公里公路方便生产生活,他们不方便,还要再次拿捏人,良心着狗吃了?双狗,狗都不理的角色,三十挨边还打光棍,活该!爹肯定是为这事气的……”她还不知道老骟牛吃亏的事。觉着对双狗说过头了,转弯道,“双狗和水兰姐的事有进展么?”

  田贵揶揄道:“我们自己的屁股还着河风吹着,你倒关心起人家的婚姻来?”

  “你说水兰姐容易么,拉着个半大娃娃,爹娘公婆都要照管,一个妇女家,没个顶梁柱……”

  “水兰未必未看得上双狗,他那德行。先不说他们那档子事,我们……”

  水花欲擒故纵:“我们,全凭老爹作主,他不同意我也没法,生意不成仁义在。嘻嘻……”天就暗下来,对面人家亮起了电灯。“回家说吧,走!”水花拉住田贵的手。

告别了主人,怎好意思再转回去。田贵道:“你回吧,我也要赶回去呢。幸亏有月亮,我不曾带手电筒来。”欲行又止,进一步试探说,“你爹不同意,你也这样说,那我们就南瓜牵藤各奔前程啦?”
水花心头一热,眼泪就在眶里打转转,哽咽道:“田贵哥,你,你这是什么话?”

  “我们相处两年多,没做坏豆腐熬坏酒,清清白白。你这么好的姑娘,何愁找不着好姑爷。我回了……”

  水花拉紧田贵的手:“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爹放下的话比石磨还重,羞得我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不一样……”

  “这……你没见着刚才他那副凶样,吓得我大气不敢出。”

  “我妈咋个说?”

  “大妈倒是和风细雨,热情有加,留我吃晚饭,还接下了送去的糖果烟酒。”

  “这就是了嘛。不怕爹老倌怒,就怕爹老倌笑。他喜欢着你呢,你就不要九十月的老麦瓜——多心多薏呢。”

  虽在晚上,姑娘小伙当道说话,时间长了怕遇着路人,就轻轻牵着手岔进路边核桃林里。核桃收打不久,落叶晒得半干,核桃壳苦凉苦凉的味道还未完全消散。水花割倒的杂草晒干了,捂着阳光热烘烘的味道。两人依偎而坐,心里也热乎乎的。遥远的北方两列青山朦胧缥缈,山的再北边是漾濞江峡谷,县城在江边,他们在那里读完三年职高。一弯秋月悬在辽远的夜空,美好的回忆与美好的夜色无声地铺开。竹影婆娑,幔住一对热恋中人。流萤点点,蛐蛐疯唱,大青树上不时传来“吐嘻、吐嘻、吐吐!”的不知名的鸟鸣。微风挟着溪流水雾拂来,天就凉了。水花依偎在田贵宽厚热乎乎的怀里,田贵梳理着水花的秀发,就有一股暖流注到各自心底。

  良久,都没有就此分手的意思。特别是田贵,真想把这台事给“敲定”着,看她爹老倌咋个打翻招?


  “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你心里咋个才踏实?”

  “你,你……你没给我吃定心丸。”他就势把她搂紧了。

  水花窃笑:“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可是石头搭桥石(实)靠石(实)呢,你不要麻秆搭桥耍死人。”

  “水花,你既是石头搭桥石靠石,那我俩就是土基砌墙心合心了……”

  “不、不……你也如同牯子牛,疯了不成?”

  田贵俯在水花耳边轻声道:“你们这些姑娘,小伙子不整点实际行动,你们说胆小;待要来真格的,又说是疯牯子,这分寸还怪难拿捏呢……”

  水花嗔怪说:“真个是憨公鸡、愣头青。姑娘就是姑娘,媳妇才是媳妇。”

  “这……”

  “蔗什么蔗?你们彝家唱曲不是唱‘要吃甘蔗吃到头,莫吃半节又尝新’,做姑娘的,哪个不仿着这一招。只有憨姑娘才恨不得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说着狠狠拧了田贵胳膊一把。

  “啊哟!‘掐上一把做想头’,只是你这把也太狠了。”

  “过门后不听媳妇话,还想采路边野花,还要狠狠拧!”

  听着水花如此说,田贵吃下半个定心丸。

  水花嘻笑道:“你把心放在肚里吧……”

  “大爹面前我咋个说话?”

  “他会在关键时候考考你,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晓不得他要唱哪出?”

  “抓紧时间吧,说话间就进入冬季了,冬尾春头,最是讨亲嫁娶时。过了门就成你媳妇了……”

  “时间不早,我回了……”

  “哎哟……羞死人,手真重,捏痛了。要不住下得了。”

  “深更半夜搭你进家,不合适。”

  “那就依着老规矩,睡牛厩楼?”

  “不不,与大爹说好明日在芦柴坪隔牛,我回了。”

  两人走出扶疏竹影,寨后二箐里传来几声麂子叫声,田贵的身影立时被朦胧夜色吞没……

  五

  老水妈不敢放牛了,老水爹顾不得昨晚老四所嘱,重操旧业,吆上牛马牲口往芦柴坪而去,等着田贵把尖角红牯子吆回去,免得危险分子在这里继续惹是生非,造成牛命人伤。牯牛一旦发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寨子里外鸡犬不宁,是个不安定因素!

  刚把牛群团拢,老扭松树下一个人蹒跚走过来,半旧草帽遮着半边脸,裤脚一边高来一边低,不是田贵。冤家路窄,老水爹晓得是哪个来了。

  “老兄,亲、亲家,劳累你啰!”来人是田老憨,嘴唇涂蜜,措词间强笑着递过支红塔山。

  老水爹没接烟,不冷不热回应:“亲家冤家还不好说,你阔气了,抽上好烟。咋个不是田贵来?”

  “不受敬的老倌!”田老憨心里暗骂。要不是早年自己优柔寡断,被老鼓头捷足先登,哪会有个那么水的好姑娘让儿子三番五次登门相求。田老憨老于世故,没听儿子一面之词,早盘算好了,“今日只言牛事不讲婚姻。”于是依然笑着:“田贵说要去村委会开会,我只好来吆牛,给你添累啰。”

  老水爹依然不咸不淡地道:“不是你给我添累,而是牛给我添乱。你瞧,大弯角骟牛着它挑开一道大口子,草白母牛着它折腾得脱了五形,小尖角、二虎头也着它牴得塌皮赖骨呢。你这头尖角野牯子,昧良心啊!”

  这哪里是说牛,分明是骂人嘛,而且是老子儿子一口骂。田老憨不是哑巴,听不出弦外之音。“牛又不是人,有什么良心不良心的。老兄,亲、亲家,莫得了好处还卖乖,你家草白母牛白得优良品种,明年添头小牛犊,何乐而不为?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水爹“呸!”唾了一口:“你瞧瞧这十多头牛哪头不比你强?你连一头发牯子野牛都照管不下,死皮赖脸地跟着我的牛,还说什么优良品种,赶紧把野牛吆走,免得老子剽了剥皮挑筋剐肉敲碎骨头!”在老水爹眼里,田老憨牛头马面,面目可憎,指桑骂槐,解气!

  求着人家掌上明珠,亲家礼道的,说话就得软三分,做人就得矮半头,这叫委曲求全、顾全大局,又称高瞻远瞩、把握未来。那水花姑娘什么档次,分明就是早年由自己手中飞走的金凤凰嘛。走遍三村十八寨,打上灯笼也难找。前车之鉴,不能让老子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演。田老憨小心赔不是:“亲、亲家歇着,我去隔牛……”左手提皮条右手握长鞭,轻步向正在牛群中挑拨离间的红尖角牯子走拢去。

  牧场上,红尖角牯子征服了情敌,趾高气扬,忘乎所以,跟紧偶像,与草白母牛耳鬓厮磨,相濡以沫。腹间挺拔的武器已经出鞘,裆里一对原子蛋浑圆坚实。它有雄厚的资本傲视群雄,独霸十里牧场。

  “吔吔,吔吔吔……”田老憨插牢长鞭摸出块盐,吐上唾沫星子诱哄野牯子。热恋中的畜生熟视无睹,依然故我。他便挥动长鞭相隔,乱忙一阵终归徒劳,只好左手盐诱,右手暗藏皮条,伺机套住牛角。都是庄稼汉子,自小与牛周旋,便有过人之处。牯牛正在陶醉,田老憨眼疾手快,抛过皮条活络扣套住牛角,轻轻一拉,套得结实,大功告成。“亲家,牛,我牵回去啰!”红牯牛猛然一蹿,皮条由手中滑落,连忙弯腰去拾。红牯牛根本不念喂养之恩,照着主人就是一角。田老憨乘势一滚,躲过一劫。牯牛一招扑空又来一招,折转头来再次进攻。

  仇归仇怨归怨,老水爹岂能见死不救,飞身抓住皮条往横里一拉,田老憨翻身跃起,两人合力左右牵扯,制服了野牛,连拉带拽,拴于老松树上。刚舒口气,牯牛情知不妙,昂首猛然一挣,挣断皮条,疯狂冲人而来。“疯牛!”两个老倌大惊,哪敢再牵拴,猴样攀到老麻栗树上躲避。

  惊魂甫定,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寻来,隔着老远大呼大喊:“水大爹——不得了啦,要……要动刀斧啦——”

  六

  老四抱着只大红公鸡、巧豹背着二十多斤烧酒,身后四五十汉子小伙,扛着锄镐,拎着刀斧,兴冲冲往麻栗树岭岗赶。水花、水兰等姑娘媳妇,提着水桶炊具,作后勤保障——三百年老寨迎来划时代时刻,谋划多年、一波三折的公路终于开工。那几个在外打工发了点小财的咪哚不止一次地打来电话,寨子里修公路,他们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家乡建设贡献绵薄。小土豪二豹甚至联系了一台挖机,要回村助阵。人人心头燃起一盆火,路一通,瞧着吧,三年五载,三水寨不开创出个新天地,村社干部们将引咎辞职。请交通局技术员来复测,在前年测量的基础上进行多方案比较,敲定了走向。由乡公路岔进来,首先经过大荒田村十多户人家的山林,别无选择。老四与田贵经过多次双边会谈,除双狗、金旺等五六户人家过山费暂未议决,大的盘子算是敲定了,故而先开工,再兑付赔偿,计划年前通车,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老四指挥着几个汉子祭祀山神、土地神,把一碗酒洒向苍天大地,郑重宣布:“皇天后土,吾祖吾宗,乾坤朗朗,大吉大利——苗家寨公路今日开工——动土!”

  巧豹刚要把锋利的刀子往鸡脖上抹,众人举锄挥镐未及落下,坡头麻栗树林中跳下几条壮汉,一声断喝:“动不得!”众人定睛看时,为首的正是大荒田村“老大男”双狗,紧随的是哼哈二将金旺与多福,还有小曹、老骗一干人。

  老四笑脸相迎:“老弟,搭你们村社商量好的,三水寨挖条小路,无处可绕,乡里乡亲的,就请你们通融通融。赔偿的事,搭田贵商量着……”

  虎背熊腰的双狗捋着衣袖吼起来:“还没商量归一,咋个就动起土来?山林各有其主,权益不可侵犯,你们简直是太岁爷头上动土!”

  老四和颜悦色道:“老弟言重了,开工日期是与田贵共同商量定下来的,说话间就入冬了,我们计划年前通路,也好……”

  双狗唾沫星子四溅,声震山谷:“不经山主同意随意开挖,你们咯懂国法?”掏出绿色封面的《林权证》指着老四的鼻子,“个人林权受法律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非经同意不得侵占。我们五六家人的赔偿还没兑付,你们就急着挖路,挖个××的路!”

  男男女女一大场,双狗暴出粗口,老四勃然大怒:“双狗,你也是读书之人,咋个滚屎虫打喷嚏——满嘴喷粪!”

  双狗横蛮道:“老子是粗人,听不得你口吐莲花!”

  老四道:“‘从来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你白读三年职高!”

  双狗有前科,被戳了痛处,如同田贵家的野牯子,疯起来,把外衣脱丢在草地上:“狗日的老四,今天不收拾你老子就不是人!”卷起T恤长袖逼过来。

  老四把胸一拍迎上去,指着双狗脑门:“你偷骗嫖赌,早就不是人了!”

  有道是,吵架没好口,打架没好手,双方越吵越凶。双狗一方目的很明确,今日不把票子拿到手,万万不准动工。他们认定只要狗咬人不松口,骨头都可以多得几根。三水寨人多势众,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巧豹怕双狗动手,老四吃亏,站到前面护着。金旺逼拢:“双哥与老四PK,你个菜鸟靠边站着,招呼老子先把你菜掉!”

  双狗被揭了老底,暴跳如雷,一拳直冲老四面颊。老四闪过,顺势抓住双狗手腕,双手合力一扭,想给他个教训。双狗自小放荡不羁,好打好斗,有些拳脚功夫和实战经验,顺着老四扭的方向侧身跃起,狠狠一脚把老四踹倒在地。老四身轻体健,倒地的同时,趁双狗收足未稳,一个扫堂铁腿把他扫倒。金旺、多福、小曹、老骗如同恶狗,扑将过来揪住老四衣领就要施暴。巧豹如猎豹般扑将来,只用五分力,放翻了人高马大的老骗和瘦骨伶仃的小曹。大荒田涉及林地的十余个青年急得高喊:“三水寨人打人啦——上!”亮出刀斧助阵。三水寨人见老四和巧豹要吃大亏,提着锄镐冲过来,逼住双狗等无赖。一场械斗流血即将发生。

  千钧一发之时,老水爹赶到,一声断喝:“老四!大天白日呢,吵些什么?”双方的人面面相觑,看这个过五奔六的老倌咋个理论。“几位老侄,三水寨与大荒田山水相依,世代和睦相处,都是亲亲戚戚,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嘴,更没有动过拳脚。眼下寨子里修公路,没处绕行,只得请各家方便方便……”

  双狗听老水爹话里并无杀气,当是怕着三分,胆更壮了:“我们也不是趁火打劫,想要多少好处。去年的事刚了结,你们得寸进尺,卷土重来。还有五六家人的赔偿没有定夺,老四就急急忙忙带这多人来动工,明摆着是欺人嘛!”

  老四回道:“双狗,话不能这么说,村里社里调解着,主要是你们几家要价太高,拿捏人……” 三水寨人当然愿意出钱求福,过人家地界,出些钱文理所当然,只是凡事都要合理合法。每公里平均赔偿六千块,林木另计,办采伐证砍伐,收益归山主,他们应该接受。

  双狗顶撞道:“咋个说拿捏人,人民内部矛盾只能用人民币解决!”

  金旺、多福几个梗着脖子犟道:“今日要么把老人头如数点来,要么乖乖折回去!”

  老水爹笑道:“几位老侄,如此说来,三水寨这条路是修不成啰?”

  双狗真没教养:“老话说,‘老鸹无树桩,苗族无地方’,哪个让你们托生在深山老箐中!”哼哈二将见老大嘴不关风,授人以柄,连忙扯他衣角。平常开惯破口改不过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双狗闯下大祸——这是对苗族同胞的污蔑。

  老水爹还未及回应,人群外一声怒吼:“双狗,你咋说出这等没心没肝的话!”劈头盖脸一顿日操,“做人要讲点良心,人家都同意了,你们从中作梗,想钱想疯了不成?”来人是田贵,他本来在村委会参加护林防火会议,情知几个二愣子要闯大祸,请了假尾随而来。听得双狗如此放肆,真想掴他两嘴巴。“老辈们闹大集体时我们在哪方,这山这林是你们打造出来的?时下政策好,林权改革,分山到户,是要管理好经营好,不是让卖山卖林瞎折腾!”众所周知,几个无赖欠下赌债,把山林捣腾得所剩无几了。

  双狗从来对这个白面书生生没有好感,见他阻拦财路,恶语相向:“吃里爬外,不识好歹,当个××社长!”暴着粗口又掏出《林权证》,“你是知识分子,瞧瞧这上边写着什么,农民的合法权益咯受法律保护?”

  田贵不理他,对众人道:“三水寨、大荒田山水相连,情同手足。我老爹常说,‘大跃进’中大荒田在三岔河开沟引水,三水寨‘平调’两千多斤大米,支持上千个工,还跌死一个人。三岔河水引到大荒田,大荒田才不荒了呢。‘文革’开始那年老柳河暴涨,队里遇特大洪灾,三水寨又来支援,贴工贴钱贴口粮,巧豹他爹差点着洪水卷走……”

  老水爹也动情地说:“我们也不会忘记,七五年四户人家火灾,大荒田施以援手,雪中送炭,驮着十驮粮食来慰问,那可是父老们嘴边省下的救命粮啊!七九年巧豹得了重病,大荒田过来十多个小伙协助,走一百二十里山路把他抬到县医院……苗家彝家同饮一溪水,共烧一山柴,是吃一娘奶长大的亲兄弟,切不可伤了和气。”

  好话不入驴耳朵,双狗听得不耐烦了:“一代只管一代,那些事情我们也晓不得。忆苦思甜,艰苦奋斗,发霉的老皇历、老掉牙的东西,哪个爱听!”

  田贵回击:“一派胡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要温故知新,不要数典忘祖。林地补偿,只能是针过得线也过得,莫要狮子大开口,鼻涕淌到嘴边只管吸!”

  双狗疯起来:“你也是大荒田人,胳膊肘往外拐,何必这样向着三水寨?求人家姑娘做媳妇,还晓不得人家咯瞧得起,你要拿原则作交易不成?”

  金贵、多福几个鼓噪道:“我们抬举你竞选村主任,好歹当了社长,不为群众谋利益,还在这点喳黄腔,多管闲事!”

  公路由自家山林通过,双狗等求之不得。白得一笔空财,还给了三水寨天大的人情,今后与他们说话办事,理直气壮,傲着三分。哑巴都晓得老山坡有价无市,木材已经砍光,剩些弯扭木灌木林,砍柴都不够档次。财运撞来,主权在握,万万松不得口。此时不拿捏,更待何时?他们商定了底线,每公里一万块,除非你三水寨不挖路,否则这笔空财是发定着。

  老水爹按奈着一腔怒火,对几个顽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请几位老侄高抬贵手,一公里六千块,一个钱角角都不少。老四带着钱么?当场点数给他们。其他人家都是这个标准,手抹桌子一般平,多给你们几千,不是出不起这点钱,而是与情与理不合……”

  双狗看着对方根本没有加码的意思,又断定这路是过定着,疯狗咬人不松口:“一万,已经是跳楼价了,少个国币都挖不成!”

  老四手机响起,二豹说挖机已到乡公路岔口,让过去指认地段开工。这边协商未妥,只好请他暂缓动作。

  时至中午,双方仍僵持不下。老四用眼光征询老水爹、巧豹意见后,高声道:“双狗,你能做初一,我还不能做十五;你敢画地为牢,我却不敢割袍绝交。这山林究竟过得过不得,三天等你一句话。三水寨人,撤!”

  七

  三天,三水寨人觉得太阳移动得太慢,日子很长,大荒田人发现老天坍塌下来,备受煎熬。

  果然,第三天中午,麻栗树岭岗赶牛路上嘀里嘟噜过来一大队人马,牲口背上拴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桶,马屁股后的人双手拎着两串雪碧空瓶瓶。路过芦柴坪坦,骡马嚼苇叶,众人啃苇根,恨不得把湿泥巴也吃些……煳焦焦一彪人马来到三河口停住脚步,公推田老憨进寨向老水爹求救。

  田老憨推开大门一头撞进来:“亲、亲家,渴……渴死了,先给瓢冷水吃。”也顾不得脸面,把头埋进场院边石头水缸里驴饮。

  “你……你这是咋个啰?”老水爹心底窃笑,“喝热茶,喝热茶。”说着拉住冤家的手往堂屋里让。

  
  “不啦……亲、亲家,我是来讨水吃的,断水三天了,老老小小渴得贼死,快变成干鳇鳝了……”说着又埋下头继续驴饮,继而用瓢舀了慢饮细品,“水啊水,救命的水……”

  老水爹哈哈大笑:“大白天说黑话,那么大一股水没日没夜淌着,夏时灌得莲花红,秋来灌得稻花香,咋让你变成干鳇鳝啰?”

  “亲、亲家,我是代表大荒田老少,求水来了。看在乡里乡亲情分上,快快把水放过去吧,我给你们磕头啰……”说着真要下跪。

  “整不得整不得!”老水爹急忙阻止,乐哈道:“祖辈以来,山上山下同吃一箐水,水又不是哪个栽种出来呢,求什么求……”

  正说着,双狗提心吊胆进了院,同样顾不得斯文,如田老憨般先驴饮了一肚子,用衣袖揩着嘴角的水珠:“大爹,上前日我做事不周,说话生硬,请您老打我罚我跪我,千万莫断了水……”他见田老憨进院后未及时出来,当是协商不通,祸是自己闯的,恶是自己作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好硬着头皮负荆请罪来了。

  “自古苗家彝家是一家,烧的一山柴,吃的一箐水。断水断路,天打五雷轰,苗家断然不做这等事!”当即高声呼喊隔壁老四过来。

  老四应声而至,双狗赶紧递烟:“四哥,上前日是我不是……”

  老水爹厉声喝问:“是你断的水?”

  老四连忙解释:“老侄不敢!”

  四人来到三河口,就是三十年前林地纠纷开会确界的地方,果真见一干人横七竖八躺在树荫下,个个张大嘴巴一个劲地喘粗气,如同农贸市场海鲜摊断水缺氧的老草鱼。骡马口吐白沫,眼里出火。深深岩崖下,流泉飞溅,水雾濛濛。人马望水兴叹,无可奈何!

  老水爹指着老四佯嗔:“大荒田水管不通,来这里驮水,咯是你让人把水口堵啰?”

  老四道:“咋个会,兴许是滚石落叶把水口堵了,双狗我俩一齐去瞧瞧……”

  双狗鬼精着:“不敢去,打死也不敢去!那是你们苗家的神山,神龙在的地方。就请四哥劳驾快去瞧瞧,大荒田干得冒烟起火了……”

  生产责任制头几年还组织得拢维修水沟,后来人心涣散,水沟疏于管理,渗漏坍塌淤塞断流废弃,大荒田又荒了。山里有的是木材,一匹骡子、一把斧子、一条汉子,一天能挣好几百块,早出晚归,吹糠见米。中箐以西不消几年剃了光头,中箐三箐溪流减半,大荒田环境每况愈下。先是老井水位下降,终日舀不出几担水,井边水桶昼夜排队,最终枯竭,成为干井。井边水菖蒲、水芦苇、水芹菜、莲藕塘先后消失。春夏间,下一坡上一坡来回五里路,到老柳河驮水吃。

  九三年秋季发生泥石流,泥沙乱石俱下,入冬“龙搬家啰”,右箐水流枯竭,中箐水流奄奄一息。三箐只剩一箐半,疲惫不堪的三岔河丰采不再。而中箐以东的二箐,也就是左箐,三水寨苗胞遵循古例,按老规矩保护,虽然分山到户了,哪个敢轻易动棵树!对溪流汩汩的那片水冬瓜野芭蕉林,顶礼膜拜,敬畏有加——那是神龙居住的地方,大年初一拜天拜地拜神龙,平日里人畜莫入,只有白鹇翩跹,云雀放歌,一年四季云遮雾绕,溪水长流。大荒田这边,乡里组织协调,人畜饮水工程立项,用碗口粗的镀锌管子由二箐引水,生产生活综合利用,解决燃眉之急……

  三十年一眨眼过去,当年血气方刚的老水、阿田,如今都当了爷爷。人们举首北望,右边山坡袒胸露乳,披头散发,一片狼藉;左边涧壑林深叶茂,溪流淙淙,一派葱郁。大荒田的汉子们想大哭一场,眼里又流不出泪水。

  唇干舌操的人们终于盼着老四回来:“田叔,双弟,正是一块石头堵住了水口,怕是晚间麂子过路蹬蹋滚落焉呢……”

  田老憨喜出望外,连连打拱揖谢:“这就好!大荒田人记着三水寨的恩德……”
双狗羞愧万分,无地自容:“我一时冲动,伤了和气。大爹,哪日老侄我抱只大红公鸡、打两壶好酒来赔礼着。”又对老四说,“四哥,红脸汉子白心肠,哪呢动气哪呢消,莫要记恨我这个直杆子。路,给钱不给钱都挖!”

  老水爹亲切地给他肩上一拳:“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们的日子还长着……”

  正在决断水事,麻栗树岭岗下几声牛哞,老水爹心情沉重起来:“红牯子又来造反了……”

  田老憨说:“那牛,疯了!”

  八

  三水寨人通路心切,老水爹、老四伯侄以柔克刚,制服了双狗等不郎不秀,无须组织动员,能上工地的都上了工地,终于心想事成。二豹请的挖机从乡公路一端开掘过来,加班赶点施工。大荒田那边也以实际行动修补裂痕,缝合伤口,挽回影响。双狗出面雇来一台挖机助阵,经费村人平摊,还组织二十多名青壮上工地发扬风格,说是吃着三水寨的水,修路出些力,权当缴水费。三水寨这边锄头镐头队伍顶着星光出门,踏着落霞归家,两个月下来,毛路开通。真个是众人齐心,黄土变金。

  可恨那头疯牯牛,被田贵、双狗、金旺一帮青年缉拿归案后,又拴又圈都拿它没法,挑断厩栏挣断绳索漫山遍野疯跑疯吼,见人见牛狠挑,制造了好几台恶性案件,差点把一个红衣少妇挑成重伤。疯牛,成为田贵父子心头的痛,大荒田和三水寨的不安定因素。要不是九九昆明世博会时根据公安机关要求上交了老火铳,田老憨真想一铳把它打翻。

  看着三水寨公路进展顺利,年关日近,田贵加紧步伐,几次到老水爹家协商婚事。二愣子们时不时拿他开涮:“赶紧出实招,吸取教训,招呼烤鸭端上桌又飞了。”“三十年前爹老倌被老水爹端了飞簸箕,眼下儿子又要讨他千金做媳妇,冤家变亲家,这个情节,你说咯好笑,请个笔杆子写篇小说也怕瞧得成呢……”
任凭田贵三回九转,老水爹仍不动声色:“我还要考验考验这个姑爷……”

  还要咋个考?田贵一头雾水。

  那日疯牯子沿着公路招摇而来,横冲直撞,人们纷纷退避三舍。田贵、双狗、金旺、多福丢下铁镐联手捉拿,想把它拴住。一伙人抛过皮条套头角、抛过麻绳缚四蹄,忙乱半天,哪里拿得住。疯牯子晓行于公路,夜宿在森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田贵父子万般无奈,向老四借弩,决计射杀,以绝祸殃。

  这正合老水爹心意!次日,他拿来剽牛大刀,让田贵剽了这个作恶多端的“恐怖分子”。

  疯牯子夜不归宿,经过雨露浸润,野性愈甚,中午时分又蹿到公路上。“哞——”一声怒吼,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青壮们慢慢向它靠拢。田贵丢过一捆青草,双狗身后藏着结了活络扣的皮条。那畜生似乎看出了破绽,面对引诱它的青草,眼皮都不眨一眨。田贵郑重地从老水爹手中接过剽牛大刀,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绸布包袱。神圣的大刀,宽约五指,长过三尺,明晃晃寒光逼人,吹发即断,削铁如泥,不是庄严时刻,外人难睹其尊容,领略不得其威风!

  “田贵,你是大荒田彝家的骄傲,要娶苗家最美丽的姑娘,今天看你剽得这头疯牛不?”老水爹用赞许的目光望着这个英俊潇洒、温文尔雅的姑爷。“胆大手快眼莫眨!若剽得牛,水花做你媳妇。若剽不得,莫怨老爹我打翻招,你另寻大家闺秀。”

  双狗、金旺、多福、小曹、老骗……大荒田的青壮把心提到嗓子眼:“田贵,挺住呵!”

  一伙姑娘媳妇见疯牛袭来,躲到老麻栗树后,围成一团把一个穿红羊毛衫的姑娘遮住。见要剽牛,哪里敢瞧,躲远了。水花听得老爹说,脸便红起来,见田贵接了刀,水汪汪的双眼里热泪涌起,心跳如打鼓,默念着:“田贵哥,这一刀可千万要剽准啊!”

  双狗这家伙还真大胆,看着引诱不成,干脆丢下皮条,冲着田贵说:“老水爹如此出招,为了水花姑娘,为了我大荒田的荣誉,你只有华山一条路。软的不成来硬的,我来转移红牯子注意力,你伺机下手。咬紧牙关,稳住心态,动作要快,出手要准,用力要狠!”便脱丢了运动衫,再脱下玫瑰红背心拿在手上,光着膀子又跳又舞,挑逗疯牛,如同电视画面中的西班牙斗牛士。

  疯牯子突见眼前红色飞舞,两眼红彤彤,怒吼一声,仰起头颅挺着犄角一个箭步撞过来。田贵候个正着,肩头反扛寒光闪闪的剽刀,闪电般从牛脖子下蹿过,腾空一跃,跳出丈余,蹲身收刀,并无半点血迹。牯牛一惚悚,前冲几步,血流如注,轰然倒地。

  “噢吼——”“噢——吼——”人群欢呼起来!

  九

  说话间到了腊月二十六。老水爹家院外,老梅热烈开放,玫瑰吐露芬芳。田坝里,蚕豆花、豌豆花、油菜花招蜂引蝶——春天悄然而至。

  一大早,苗家寨人声鼎沸,喜气洋洋——今天要举行隆重的公路通车典礼。老水爹做了两面新鼓,给典礼喝彩,真可谓锦上添花,双喜临门。

  巧豹先过去招呼,等着林书记、罗乡长、高局等领导来。老四换上新衣裳,在寨边停车场张罗着。他给一队穿戴一新的咪哚咪彩交代:“今天这个阵势,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大荒田那边要组织彝族《大刀舞》来贺,我们的《串花调》要跳得滴水不漏……”交代完这边又安排那边,“把新鼓支到二豹和三元的皮卡车上,不要砸着碰着。大爹,你怕是先试着敲敲瞧,招呼鼓不响亮。”

  鼓王满面春风地对老四说:“今日这场鼓,只配你来敲。若是不响亮,你敲我脑壳!先试打几槌。”把缠着崭新红绸的两对新鼓槌交到老四手里。

  老四从族伯手里接过鼓槌,感慨良多,欲打又止:“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庄重的场合,我咋敢乱槌乱打。大爹,这个鼓只能请你来敲!”

  老水爹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在打趣晚辈:“大话先不敢说,晓不得这鼓响不响……”

老四和众青壮道:“老鼓王的手艺,哪能不响!”

  老四一声令下,庆典队伍启程,皮卡、轿车、面包车、小巨龙、小王子、蓝箭、摩托逶迤一里长。

  来到麻栗树岭岗,就是三个月前老四与双狗拳脚相向、两村大动干戈的地方。当路,搭了两座青松牌坊,牌坊两边挂着大字对联,牌坊间拉着鲜红的横幅,彩旗汽球随风飘扬。车队缓缓驶过青松牌坊,在靠山一侧宽阔的“广场”停下。为适应发展,乡政府批准三水寨村委会搬迁到这里。两个村又形成共识,在这里建团结高级小学,还要建设联村街场,搞活城乡流通,真是路通财通政令畅通。

  老四才把队伍停下,西边一溜车队驰进牌坊来,田贵、双狗带领大荒田彝族青年打歌队来到。

  田老憨从人群中挤过来,老水爹迎过去:“亲家!”一条路栓牢两颗心,成就一桩美好姻缘。

  双狗跳下面包车,拨开众人迎过来:“四哥——”“老弟——”两双充满友好情感的手,紧紧相握。

  金旺把竹笛插在衣领里,推搡田贵:“还不快过去会水花,拉拉手,亲亲脸。瞧见没,多漂亮的姑娘,电视剧明星一般。嚜是今日一道手拜堂成亲入洞房算了,哈哈!”又对双狗打趣道,“老双哥,赌你过去摸摸水兰姐奶奶一把,输你两条99红河。懒人有艳福,人家把儿子都给你领大了,当个现成的爹……”

  田贵正经道:“莫乱,正经些,马上开场了!来贺喜,笛子吹响亮些,歌声唱嘹亮些,打歌队伍整美观些,不要输给苗家芦笙和串花……”

  老四从三水寨这边请出老水爹,从大荒田那边请出田老憨,把两人引到“广场”主席台后。台座上,红绸罩着一个物件,好像是出嫁的彝家女盖着红盖头。姑娘媳妇小娃娃们好奇,想看个究竟又不敢揭。安排妥当,站到麦克风前“噗噗”吹两声又轻轻叩两叩,庄严宣布:“请乡党委政府领导、县交通局领导,大荒田和三水寨村委会领导,上主席台就座!各位领导,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感谢各级领导怀关,相关部门支持;彝胞鼎力相助,苗家好梦成真。乘十八大东风,展新时代宏图——三水寨公路通车典礼,现在开始——”乡长、两位村主任先后讲话,热烈的掌声中,老四对老水爹、田老憨笑哈哈拱手,“两位长辈,请!”

  十挂两千响鞭炮点燃,两亲家郑重揭起红绸,“团结碑”,众人愕然!这是一通上好的大理石碑,碑座彩花石镶就,三个魏碑大字,馏金描红。

  揭了碑,老水爹把鼓槌交给老四和双狗:“自古苗家三通鼓,今日要打四通鼓。四通鼓什么鼓,就叫苗家彝家团结鼓!”

  老四和双狗虔诚地接住鼓槌,同时高高举起重重敲下。响鼓不用重锤敲,重锤敲鼓鼓更响。“咚咚咚!咚咚咚!”芦笙竹笛吹起来,月琴三弦弹起来,轻盈的苗家《串花调》唱起来,狂放的彝家《大刀舞》跳起来,雄浑的鼓声,震荡着古老的山野,震荡着苗胞彝胞的心灵……
                                                                201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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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蒙正和 于 2014-5-14 09:35 编辑 ]
2#
发表于 2014-5-13 17:06 | 只看该作者
待细读,问候蒙老师。
3#
发表于 2014-5-13 18:43 | 只看该作者
粗读一遍,印象是:时间跨度长,村寨民族矛盾尖锐,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关系复杂,讴歌了新历史时期民族的大团结。结构完整情节错综复杂,人物形象有血有肉语言很精练,打斗场面描写生动逼真,很精彩,还原历史,有很强的可读性,不错 祝贺蒙老师
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4 08:2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5-13 17:06 发表
待细读,问候蒙老师。


谢谢老师关注!
5#
 楼主| 发表于 2014-5-14 08:2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5-13 18:43 发表
粗读一遍,印象是:时间跨度长,村寨民族矛盾尖锐,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关系复杂,讴歌了新历史时期民族的大团结。结构完整情节错综复杂,人物形象有血有肉语言很精练,打斗场面描写生动逼真,很精彩,还原历史,有很 ...



昨日编辑了两个钟头,一提交,空行空格没显示。我再弄弄。
谢谢老师提读鼓励!
6#
发表于 2014-5-14 12:04 | 只看该作者
用自动排版就没那么麻烦了。只需几分钟。欢迎蒙老师!
7#
发表于 2014-5-14 15:33 | 只看该作者
很厚重很大气的小说。像一篇历史史诗,宏大的生活场景,波浪壮阔的三水寨画面优美,人物个性鲜明生动,展示了一个历史时期的思想和生活,不错!
8#
 楼主| 发表于 2014-5-14 15:5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5-14 12:04 发表
用自动排版就没那么麻烦了。只需几分钟。欢迎蒙老师!


谢谢老师指导鼓励!
9#
发表于 2014-5-14 16:18 | 只看该作者
好久不见蒙老师新作,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10#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08:3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4-5-14 16:18 发表
好久不见蒙老师新作,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谢谢熊老师关注!两三年来身体不好,经常住医院。视力又差,没有发帖子。心在中财,文友间虽然不见面,互相读个帖,充满温暖。问好!:handshake
11#
发表于 2014-6-16 11:4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通过老水爹父女与田老憨父子的爱情纠葛,反映了云南边疆少数民族山区新时期改革开放前后出现的矛盾、变化,体现了民族团结的重要性。作者熟悉农村生活,善于观察,人物形象鲜活,情节真实可信。对牛求偶和争斗的描写活灵活现,使人有如亲临。文中大量使用的方言土语,令人倍感亲切,使文章增色不少。
  第一次读到蒙老师的小说,发现蒙老师写小说也很在行,钦佩并表示祝贺!:victory: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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