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曹文生 于 2016-9-13 16:25 编辑
我常这样定义故乡:青菜的豫东,豆腐的豫东。
清晨,秋雾朦胧,看似安静的豫东,实则不然,狗吠于木门前,鸡鸣于南窗下,而风则吹彻故乡。
风里传出的气息,仍是十年前的旧味道,故乡的清晨,格局不大,仓促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古典式的叫卖声:换豆腐!
静坐院子,不用出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豆腐张来了。豆腐张,六十岁左右,一辈子没走出过小镇,固守一口石磨,他家的豆腐,光泽透亮,翻炒成块,味道鲜美,牢牢控制着豫东乡村的胃。
似乎他家的豆腐,成为故乡的一道招牌。在它地,豆腐,是菜中的美人,豆腐西施,从鲁迅的故乡里走出,她洁白如豆腐,水嫩细腻,然而在故乡,豆腐与美人无关,只有一位老人,靠一双干裂的手,拿捏恰到好处,一刀下去,份量不多不少。
他对于豆腐怀有虔诚的心态,每年年关,他都会恭敬地祭祀豆腐先祖,摆豆,酹酒,跪拜。从他的姿态里,我才知道豆腐的前生,一个叫做淮南王刘向的人,闪入我的生活。虽说豆腐张与村人非亲非故,但是清晨那一声清凉的呼喊,男的,女的,端一碗金黄的豆子,上称,下刀,一气呵成。
也许,豆腐张总是在清晨出现,人们便习以为常了,忽然间,一个老女人说:“这几天,豆腐张怎么没来啊?”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那个木讷的老人缺席了。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豆腐张仍没有来。
豫东的味觉,好像缺了点什么,此刻小葱青翠,正等待它伴侣的到来,小葱拌豆腐,在乡村的庭院里,是一道开胃小菜,小葱清洗干净,豆腐切成细丁,调味,搅拌,被舌头捕获。
后来知道,豆腐张瘫了,他一辈子,只能固定在床上,他的豆腐,在他的心上,他忘不了他的石磨,他将细嫩的豆腐,粗糙的石磨,留给了他的儿子。
可是,他儿子经营不到一年,手工豆腐就被机器磨制的豆腐挤出了乡村,他们压低价格,让豆腐张家的豆腐经营不下去了,豆腐张的儿子,扔掉了石磨,去了省城。每一次,他闻到都市生活的豆腐,犹如闻见了父亲的清香。
至今我仍记得,他家石磨磨制的豆腐,进去过太多的人家,刘二家,曹二家。他家的豆腐,在小镇的安静里翻炒,烹饪,一道道豆腐宴,在乡村里活着。许多年以后,刘二家的豆腐宴,仍在被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提起。
他家的豆腐渣,常免费送给乡党,那些年,乡村的猪,都是豆腐渣喂养的,健康,生态。
故乡的猪,还在年关前都预定一空,豆腐张走后,猪断了粮食,故乡的猪,开始靠饲料填充,这猪风一样长成了,猪虽然肥,但是猪肉,已不是多年前的味道。
每次,经过豆腐张的门前,我都看见豆腐张静静地盯着磨坊,像一个乡村守望者。豆腐张,常被一场梦惊醒,在梦里,他看见金贵的豆子,铺满了房间,他家的石磨不见了,他惊惶失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村外,去寻找他的石磨,他忽然发现他的石磨横在一场风里,他在这场风里,迷失了方向。
醒来后,他才发现,他家的石磨仍在,只是被搁浅在乡村的荒芜里,许多年青人,走了,留下一股风,吹散了乡村营造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旧俗。
机器磨出的豆腐,宰割了手工的传承,许多工艺,在一场风里散了。
豆腐张一辈子,也没有拥有一座像样的房子,他家在村东,土墙,特别耀眼,他希望去拆除每一道檩子,然而在乡村的虚荣里,砌一座新房,能趾高气扬地走路。
一个人,一辈子,只待在乡村里,他不知道咖啡是什么味道,不知道足疗,唯一知道的是金贵的豆子,是否能磨出白嫩的豆腐,他闻见了豆腐,犹如闻见了乡村的声音。他在乡村内部,具有排他性,把一切看似荒唐的想法撵走。
有时,他躺在床上,想着另一种活法,他厌倦了看同一棵树,同一条街,他试图去改变一切事物,而事实上,他是如此渺小,他能改变的也只有一些微小的事情,譬如一株庄稼。
豆腐张,虽离世多年,但他仍在乡村的话语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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