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立红 于 2016-9-18 06:40 编辑
欣赏 lvhq018的《告别的感觉》,引经据典,写得非常好,很受启发,想起过去写过的一篇《诗经》中的告别文章,想直接贴过来,但多年前写的,幼稚得很,幸好放假在家,就重新写了一篇,请朋友们赐教。 悄悄的是别离的笙箫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免不了别离,和人别离,和物别离,和生别离,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但每一次别离都并不轻松,当骊歌想起,悄悄的是别离的笙箫,沉默的是亘古的怅然,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古今皆同。
翻开古诗,最惯常的一类就是离别诗。我们的先人是懂得浪漫的,他们的送别远比现在的人要含蓄诗意得多。《诗经•国风•邶风•燕燕》就是一首这样的诗,被清代诗人王士禛推举为“万古送别之祖”,诗是这样的:“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大致意思是说,燕子在天空中飞翔,妹妹远嫁他乡,在郊野路旁相送,伫立,不觉泪双行,实在痛心悲伤,妹妹稳当、温和、恭顺,有很多美德,父亲已去世,一奶同胞再分离,“别时容易见时难”,怎不让人心生怅惘!
荒烟蔓草的年代,连离别都带着凄迷的色彩,像一阙词,像一首歌。古人离别可以折柳相送,可以南浦惜别,可以灞桥泪洒,可以阳关敬酒,可以踏歌声声。在唐宋的送别诗词中,有些意象是常见的,美酒、长亭、芳草、柳岸,一个比一个优雅,仿佛是一幅幅美丽的画卷,瞬间卷走了送别的哀愁。
这些送别习俗的由来是经得起推敲的,已经逐渐演变成一种文化符号,比如杨柳的“柳”字,和“留”是谐音,折柳送离人,就是再三挽留,寄托依依惜别之情,如“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南浦,就是古南浦郡,那里的水边常为古人送别之地,如江淹的《别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唐代的灞陵桥,是人们到各地去时,离开长安的必经之地,所以成为离别的代名词。离别唱的歌叫骊歌,“骊”是黑马的意思,有一首诗没被收入《诗经》,叫《骊驹》,诗说:骊驹在路,仆夫整驾。意思是车已经驾好,我可以走了。据说到汉代离别时,客人就唱这首歌,主人再唱一首《客毋庸归》,是想方设法挽留的歌,一唱一和,把离愁别绪渲染得竟是这样令人神往。
古诗中提到的这些地方是什么,是专门让人疼的地方,疼得花枝摇曳,疼得星光闪烁;是专门让人流泪的地方,流得天昏地暗,流得天河决堤。只要提到离别,就仿佛是生死,都是深刻的,这些浅草岸、水一方都容不得浅薄,都直接关系到生死。
诗人是多情的,但离别不仅仅发生在诗人之间,普通百姓在送别之际也如此,这确实是一种令人心仪的风尚,充满诗情画意,远比现在的送别更情怀,更缠绵柔软。
历史上,最著名的离别莫过于易水之别了。
荆轲为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决定去刺秦王,这无异于以卵击石,成功机率很小。太子丹和宾客为荆轲送行,他们身穿白衣、头戴白帽,在易水河边,高渐离击筑而歌,歌声异常哀婉,唱得人无不垂泪哭泣,但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让人慷慨激昂,壮怀激烈,使这场离别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生离死别,因为它闪耀着理想主义、视死如归、舍生取义、大义凛然的人格光芒,成为千古之绝唱。
离别也是小说电影中常见的题材。读张爱玲的《半生缘》,经历无数挫折,两个昔日的恋人终于相聚,没有破镜重圆的欣喜,有的只是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世钧感觉自己一直在挣扎,内心和时间抗争,因为过去了,就再不会见到曼桢了,和死了一样。这样的相聚就是别离,残酷得让人窒息,张爱玲平缓的语气中,透着刺骨的凉意,让人不寒而栗。
电影《廊桥遗梦》中,罗伯特与弗朗西丝卡的雨中别离,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当她在车上看见从雨中缓缓走来,停在不远处的他,被雨淋湿,狼狈不堪,那眼神充满期待,难舍难分,像是召唤,又像是告别,此时,哀婉的主题音乐适时响起,如泣如诉。她内心矛盾,心乱如麻,紧握车门把手,在开关中,纠结,迟疑,斗争,最终错过,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没有一句对白,却令人潸然泪下。
是的,使爱恒久的,有时竟然是别离。
白马轻裘的时代,离别可以轻易说出口,轻飘飘,羽毛一样,没有任何分量,不承载哪怕一点点的多余水分,反正还有数不过来的时间可以任意消耗,还有未来漫长的路可以弥补,世界如此之大,心如此辽阔,我想去看看,说走就走,因为离别容易,相见也不难。
离别于涉世不深的人来说,是飞出牢笼,走向自由的代名词。对于我这样的中年人而言,是见一次少一次,每次都倍加珍惜。我现在终于能理解古人那种洒泪相别的感觉了。古人的离别总是与生死联系在一起,好像离别就是生死之别,有了悲壮的味道,所以《诗经》有一句“死生契阔”,契意思是相聚,阔是分离,在交通极为不便的古代,分别也许就是永别。
经历了一系列的生离死别,终于明白,有的再见就是再也见不到,那么不可思议,又那么真真切切,不容置疑。读一位朋友缅怀父亲的文字,不禁热泪横流:“离别的黄昏,父亲抱着心爱的小孙孙,送我到楼下,我回自己新婚三个月的家。五十九岁的父亲依然挺拔,灰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温暖慈爱的笑容,定格成最后最清晰的一帧。”那个美丽的黄昏就是她与父亲的诀别,谁会相信,那么美丽温馨的画面却如此残忍,生生割断了父女一生的缘分!
做老师最难过的是六月,因为有别离,一批孩子毕业了,另一批孩子又来补充,但是一点也没有减轻离别之苦。每年这时候,《祝你一路顺风》都会按时奏响,孩子们唱得如醉如痴,泪水悄悄滑落,三年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都浮现出来,容不得你不哭。每次参加毕业典礼,都是一次历练,那些熟悉的面孔就要消失,鲜花簇拥下,泪水与花香,拥抱与笑容,感激与难舍……各类情绪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让典礼显得悲壮,像是永不相见的场。
有时想,当老师真是残酷,总在经历那些离愁别绪,总在送别中怅然若失。特别是儿子毕业那年,每次经过他的教室,看到他的座位上空着,或者坐的是另一个学生,总有想哭的冲动。那种情绪不亲身体会是不会感知的。父母与儿女的关系就是以离别为目的的,早晚要分离,他们要展翅高飞,我们只能看着他们渐行渐远,不必追。
去年,民间传说调我去另一所学校任职,有些老师听到了,来到办公室,没说话,眼泪先掉下来了,诸多不舍,说着平时不说的感激话,唠着平时不唠的家常嗑,弄得我也有跟着哭了好几场。平日里,大家对我的好体会不深,可能生活太过平淡,没什么可圈可点的事吧!到了别离时,蓦然回首,那么多的真情在岁月的平淡中被忽略,那么多的善意在庸常的琐碎中支离破碎,那么多的美好在流逝的光阴中被隐藏。
离别剥离了生活中的视而不见,晾晒了人性中最真、最美的瞬间。
几年前出了一本游记体散文集《一直在路上》,写了一些关于旅行的感受,我喜欢旅行,有时间就走出家门,突然觉得那是在不断地练习别离,不断地演练告别,走出去是小离开,是近行,走出尘世是大离开,是远行,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我们通过小离开,坦然面对大离开,通过近行,更加理解远行,这何尝不是人生的精彩?
我害怕别离,是害怕那种黯然神伤,是害怕骨子里的愁与不能重逢的苦一股脑袭来,打得我体无完肤。所以,最不喜欢送人,我怕我会哭,喜欢像梁实秋说的,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都会去接你。想一想,把经年伤感的春天搬到现实,那种内心的不舍与泥沙俱下的泪水一点也不曾减损。
你在乎的都是曾经失去的,你不在乎的都是你已经拥有的。我们在离别时伤感,就是不厌弃那些曾经,就是不薄情,用离别的眼泪激烈地抵御着城市的冷漠与人情的荒凉,留恋于即将逝去的存在,就是保有精神的富裕。
生命本质上就是一段驿站,总有人来,总有人去,那么,就让聚散两依依吧。很喜欢听张学友的《祝福》,喜欢那句“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每每听到都又一种温暖油然而生,为希望还在,为春天 迟早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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