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惠雨 于 2016-9-30 10:44 编辑
这大米绝对不是吃的米,是人名,更准确地说,是绰号。因为他的绰号响亮,真名我听到过,但始终没记住,这样更好,简洁省心。有必要问吗?我只要记住他是知青中的一员,我的同龄人,我们那个阶层的一分子就足够了。
初次见面,是在关山脚下一个叫固关的小镇上。那时全县所有的知青在那里开会,总结交流两年多来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经验。
我临时住在北寺,他也住在北寺。那是一个当地回民用来作礼拜的教堂。因为宗教整个被取缔的缘故,教堂闲着,空空如也。我来得早,正打地铺的时候,一涌而入来了十多位西安知青。他们非常活跃。就连打地铺这样的小事也吵闹不休。好容易安顿好了,刚想静息一下奔波了四十多里路的双腿,却突然听到一阵委婉而清亮的歌声,声音细微而欢快,是夹着嗓子唱出来的。“流浪者归来……,青春已逝去,哥和小妹在一起,难舍又难离……,哥是轻风妹是叶,风来就摇摆……。不是我呀不愿意,不是我不爱你……我的小妹啊……。”那歌声欢快悠扬,夹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哀愁,感染力却透骨入髓,我被深深地震憾了。在那个革命歌曲和样板戏铺天盖地的年代,谁也不敢唱红色歌曲以外的调子。何况他唱的竟然是地地道道的“情歌”!所有的同伴都木木的板着脸静静地听,只能瞬间在他们的眼睛里看见一丝一闪即逝、不易觉察的欢欣快慰。这事要是有人打个小报告,说不定他一辈子就被总结了。后来事实证明,我们那个群体里都是善良而没有上进心的人,没有谁打小报告,没有人以出卖同伴而博取自己的进步,他没有出一丁点儿事。
他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两条浓重黑粗的长眉毛,留着分头,大约二十岁左右,正动情地,深沉而忧郁地唱着,丝毫没有恐惧或不安,一幅放荡不羁毫无畏惧的样子。他那略带方型的下巴刚毅而有点突出,胡子拉查的嘴里,飘荡着能让石头人都偷笑的美妙音符。我看到他那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偶尔有明亮的光点在牙峰上来回跳跃。他的嗓子真美,我心里暗暗称赞。一曲唱罢,其他知青就大呼小叫地催促让他再唱一个,这时候所有的人的精神似乎都逃离了那个现实世界,到了另自由敞亮一个天堂,竟然忘了我们所处的大环境。“大米,再来一个,大米,再来一个。”我知道了他叫大米。听到还有人叫他三个字的名字,可是那个名字没记住,只有大米这个绰号让我刻骨铭心。
下午我到外边去溜达,走到河边,却发现大米正和人打水仗,他那一身黝黑的疙瘩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歪着头,两手不停地将河水泼向对方的脸,看看不能尽兴,他一纵身跳起来将对方掀倒,按在水里,对方又将他掀翻在水里。笑声和闹声随着河面泼洒的水花飞满整条河道。看他那样子,无忧无虑,活象一头活泼而矫健的海豹。
第二天,由省上来的领导组织大家参观再教育成果,交流接受再教育的心得体会。晚上组织了一个联欢晚会。在晚会上,竟然有大米的独唱节目。他唱的是那时激励城市青年在农村大干100年的豫剧《朝阳沟》选段,“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那嘹亮的嗓音,活泼而调皮的声调,真情地打动了全场一千多知青和当地的农民,掌声如同风暴一般响彻夜空。当大米欢快地退到幕后时,那台下的呼声和掌声却怎么也不愿停息,报幕的一登台,掌声更加热烈,报幕的嘴都没办法张。只好又请大米登台,如此再三,一共登台四次,唱了“过一道岭来翻一架山”,“我是城里生来城里长”,“银环儿你不要多操心”。那一夜,掌声惊醒了沉睡的关山,欢呼撼落了明亮的弯月。我的心里生出无限的钦佩。
如今想起来,假如他生在现在这个年代,那星光大道一定会让他唱爆。一个多么活泼而优秀的年轻人。
那次会议以后的第二年,我招工到了L市。
女儿三岁的时候,我去B市探亲。有一天和妻子女儿逛街,看见一个很眼熟的人在马路边修车,定睛细看,发现正是大米。那是一辆布切奇大卡车,国外进口的,车上满满装着一车面粉。这种车那时候不多,偶尔能看到一辆,能开上这样的车当时也是很威风的。
“哇,这不是大米吗!”我急忙向身边的妻子介绍。“这位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在固关唱红了豫剧的大米。”
妻子好奇地打量一下正在修车的大米,“哦,这就是大米啊!”
大米身穿一件深蓝色工作服,正细心地在那里修车。他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浓黑的眉毛还是那么又粗又长,只是他那活泼好奇的目光已经变得成熟而自信。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穿制服的人来到他面前,“呵,到处找你。赶紧给西关百货公司拉一趟白糖,那里的供应都脱销了,正催货呢。”
大米抬起头,调皮地看一眼,嬉笑着说:“主任,我可是一个月都没休假了,每天早八点到晚八点,从来没停过。”
那主任也眯眼笑着说:“我替大家谢谢你。今年的先进仍然是你的!”说着掏出香烟递给大米一根。“好好跑,你的好,大家都记着哩。”
大米裂嘴一笑,他那一排雪白整齐的牙,仍然闪着点点银光。他二话没说,收拾好工具,盖好引擎盖,开着大卡车轰轰隆隆又上路了。
出于好奇,我托妻子打听大米的情况。半年以后妻子告诉我,大米在市二运司工作,二运司是专门为市里各个部门运送货物的机构,全市煤、粮、各类百货都归他们运输。那个时代是为人民服务的时代,加班没有加班费,干多干少都凭自己的良心。听说大米在那里干的很不错,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
后来我也调到了B市,一家团聚。
说也奇怪,到B市以后从来就没在看见过大米。这样一晃就是二十年。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大约三点多,我跟着妻子去买菜。挑菜讲价钱这些事通常都是由妻子出面,我只是负责搬运。
在菜场东北角,我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细看,那可不是大米吗?!一双眼睛还是那么大,可浑耗的眼神却显得异常呆滞,眼边的无数皱纹,象刀刻出来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两道浓而长的眉毛,软耷耷的挂在眼睛上方,显得那样沉重。他的头发,还是分头,但已经完全灰白了,短短的胡茬子也是黑白各半。无精打采地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车厢后边放着一块木版,木版上摆着十几节灰头土脸的莲菜。
我不知所措,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难受。这个变化太大,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该同情呢还是该难过,该怜菜呢还是该怜人。一股酸酸的味道悄然从心底爬上眼底。
妻子说要去看看莲菜,我阻止了。我不希望近距离观看大米的失落,妻子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情,她给我介绍,大米那些年因为长期疲劳驾驶,压死了人,身上背了一个处分,吊销了驾驶执照,改为修车。后来那个公司在改制过程中被拍卖,大米也下了岗。
命运真能折磨人,他那么活泼善良勤劳的人,结局却如此不幸。想一想,我自己再有两年也就退休了,这个年龄,他还在为没有保障的生活奔波,将来该怎么办呢?
转身刚走没几步,突然听到有高亢的吵闹声,回头一看,原来吵架的正是大米,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我犹豫着,妻子却三步并做两步的围了上去。我跟过去一看,大米正满脸愤怒地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在争吵。
那妇女想走掉,可是大米不让,非要那个妇女将莲菜拿上。那个妇女拿了莲菜,大米却非要将几个一寸多长的藕节也拿上。那个妇女却坚决不干。
这时,大米说话了:“谁卖莲菜不带藕节?!你也好意思?!将藕节用牙咬下来,这几个藕节卖给谁?”
这话让我吃惊。那几个藕节,黑黑的,上面沾满了泥沙,用嘴咬下来,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心理上的羞耻感和被人鄙视的形象一般人怎么受得了!看来这个妇女的日子过得也不是很好!那几个藕节,加到一起,也不过二三两重,为这么一点利益,能划得来吵架吗?
那个妇女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突然恼羞成怒的爆发了,“我买的是菜,不是买垃圾,你那几个藕节,能吃吗?你想卖就卖,不卖拉倒!!”在羞愧难当的情形下,那个妇女也拉开架势,一副决不屈服的样子。
“我的菜就这样子,你看上就买,看不上就走人,那藕节是自己长出来的,又不是我给你故意添加上的,没付钱以前,那菜是我的,你干吗要将藕节给咬下来,付了钱以后,那莲菜才是你的,你想怎么样都行,我管不着,可是现在是我的菜,你却用嘴来咬,咬完了那你就得拿上。”
听得出来,大米那优美的嗓子,现在已经沙哑了,当年那优美高亢的音色,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他原来那雪白整齐的牙齿,已经磨砺得焦黄发黑。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也已经是凄然的无奈和苦涩的失落。这种苦涩和失落被愤怒越发激励的鲜明而清晰,那眼神就象一头被人群围着无处逃遁的狼,既可怜又可怕,一副随时跳起来要伤人的架势。
“你这样强买强卖,敢情是想欺负我这个女人啊?!”那女的也不服软,企图用公认的弱势形象博得大家的同情。
“你一个女人怎么了?!女人也得讲道理吧?!那莲菜你用牙啃过以后,我卖给谁?!”
“你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老娘我管不着!”那妇女也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你今天想欺负我,连门都没有!不信你就试试!”
大米一听这妇女是个不好惹的主,他眉毛一拧,一丝恶毒从他的眼睛后边流露出来,他拿起莲菜一边摇晃一边怪声怪气地说“这个东西又不是个JB,你放到你那家伙里,你用完了还拿出来,准备下次再用啊?!”
那妇女的脸上,突然就喷出了血。“你那个JB你拿回去给你的老娘用吧!”
“给你的老娘……。”
已经到了非常不堪的地步,我拉着妻子转身飞快地逃走。
惠雨于2016年4月10日 改于2016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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