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钟羿 于 2016-10-12 22:45 编辑
【蜜童年】 那年,我随祖父归乡探亲。 对久居城市的孩子来说,农村的各种景象足够新鲜。随处可见高大的树,叶子极稠密。知了隐没其间,没完没了地聒噪。房舍却都是低矮的,院墙也不甚高。散养的芦花鸡,在墙根下刨食、争斗。瘪肚子黄狗,蹲守院门,无精打采。 祖父离家四十载,老宅倾颓残破,院子被侵八九分,杂草丛生。枣树与桃树,早已花落别家。这些在祖父看来,似乎并不可惜。他远赴东北,暮年逢春,赚取了大笔财富。 我穿着一件白薄衫,印有浅色古钱状图案,大概像膏粱子弟,引来好奇者目光,农娃们竞相尾随,直到祖父叩开一扇黑漆铁门。 主人是中年庄稼汉,我称之为伯父。论起来,是祖父的远房侄子。 闻知祖父归来,但凡沾亲带故者,无不登门。蓬头稚子,跪满庭院。祖父笑逐颜开,分发礼钱。接下来便是大摆筵席,举村同庆。祖父端坐正位,接受大家轮番敬酒。 我暗笑那些人败坏吃相,顺着嘴巴流油,而不知擦拭。一双双筷子交错打击,碗碟相撞,杯盘狼藉。桌案蒸腾出浓烈的酒气,我强忍不得,胡乱吃了几口,便跑出院外,另寻乐趣。 祖父每日给我两块钱,大可由着性子吃零食。可是,这里哪有杂货铺? 初到陌生之地,我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转悠。偶见一小子熟练地爬上树,长竹杆谨慎探索,稍触即停,旋从杆头取物,投入袋中。 待他下来,我问道:“你在捉东西?” “是啊,粘知了。”小子回答爽快。他圆脸红黑,眼小嘴大,年龄与我仿佛,更壮实些。 “有空教我?” “你是外地人?”小子盯着我,显然被白薄衫惊到。他赤裸上身,粗布裤子又脏又破。 我点点头,询问杂货铺的位置。 他遥指土路尽头,左支右点。我看得糊涂,索性求他带路。他痛快答应。 绕了三个弯,上了缓坡土岗,岗上是杂货铺,岗下是岔路口。这里应是村子的另一头。 杂货铺多是油盐酱醋,余品寥寥。奶糖没有,仅是球球蛋蛋的水果糖。幸好还有山楂罐头,我买下一罐,向店家借来两个空碗,平均倒出,递他一碗。 小子犹豫了,迟迟不接。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宁可倒掉。他的手在裤上蹭蹭,仔细端起碗,坐到土坡上,与我同食。 他叫七娃,我猜他有六个兄姊。 七娃说,娘生了七个,只活下他和姐姐。爹死三年后,姐嫁人了,娘也病了。 我们边吃边聊,聊到粘知了,下河捕鱼……全是我未曾玩过的游戏,不禁心驰神往。 吃完山楂罐头,反觉腹中饥饿。估计筵席未散,我硬拉着七娃,赶回伯父家,打扫些残羹剩饭。 第二天,口袋里多了两块钱。我找到七娃,问此处可有甜食?七娃告知,相距不远的邻村,有一户养蜂人家,听说蜂蜜又甜又润,亦有加工好的蜜糖。 七娃问我,喜欢武术吗?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我当然喜欢。祖父因此买过柳叶刀、龙泉剑,供我耍弄。 “听说,养蜂人是武林高手,世外奇人。连蜜蜂都能当暗器!” 那蜂蜜岂不是毒药?我暗笑,蜂蜜是甜的,就算是药,也是灵丹妙药。 七娃心有盘算,顺便偷学武艺。像评书里说的,当英雄豪杰,行侠仗义。 “干嘛偷学?我天天买他蜂蜜,让他教咱们。”我拍拍口袋,底气十足。 七娃默然无语。 来到邻村,我有言在先,买蜂蜜,教几招拳法。养蜂人真不含糊,一趟拳脚打得虎虎生风。我和七娃拍手叫好。看得虽热闹,却只记下一招半式。 喝下调匀的蜂蜜,别样甜香差强人意。总不及巧克力、奶油蛋糕来得充盈。但见七娃很受用,许是初次品尝这种甜味吧。临走时,我又买下若干蜜糖,一路走,一路嚼。 “你每天都能买蜂蜜?”七娃问我。 “这有啥?想吃就买呗。”我摇摇头说,“不过,我不喜欢蜂蜜。这地方无趣,没有可口的东西。” 七娃想了想,下次请我吃他的“零食”。 回到村子,七娃呼朋唤友,陪我练习拳脚。玩得尽兴,汗水湿透薄衫,我脱光膀子,在滚滚浮尘里摔打。 玩累了,一群光腚娃跳进村边小河里洗澡。飞溅的水花,折射刺目的阳光,晶莹犹如细碎的琼玉。 小河里有鱼,摇头摆尾,倏忽即逝,我捕不到,七娃却能。 一小袋蝉、几尾小鱼串枝入火,烤得金黄油亮,焦香四溢。我壮胆尝试,果然酥脆鲜香。原来珍馐美味,绝不单是甜品。 自从吃了这样的“零食”,我对糖果失去了兴趣,更遑论蜂蜜。可不买蜂蜜,学不得武功。我约七娃再赴邻村。 见到养蜂人,我提出花钱学艺。七娃将我拉到旁边,颇为困惑,分明可以买蜂蜜,讨个饶头,为何偏要舍本逐末?我不理会,素来习惯,任性而为。 花掉两块钱,默记一套精短拳法。次日便在人前卖弄。脱掉薄衫,抱拳亮相。依葫芦画瓢,胡踢乱打,自配音效。伙伴们惊羡不已,欢呼雀跃。 兴尽而归,我却发现薄衫口袋,空空如也。记得清楚,早晨祖父给过钱。是谁趁我打拳时,把钱偷走了? 我将此事告诉祖父,不料引起轩然大波。 伯父在旁听得真切,大为光火。一再向祖父保证,不出两日,必将小偷找出。村里出这等丑事,真是伤风败俗。是可忍孰不可忍!两日里,我不见七娃,心中惴惴不安。 第三天,养蜂人竟然出现,亲手交给伯父两块钱。祖父和我均感意外。 “卖蜂蜜可赚钱,教些花拳绣腿,也可赚钱。可有的钱,不能赚。没错,你们村叫七娃的,买我两块钱蜂蜜。听说这钱是偷的。我还听说,他娘快死了,嘴巴苦,所以他才买蜂蜜。你们别怪他,这钱我替他还了。” 伯父将钱塞给我。我知道,收下钱,意味着什么。两块钱,我宁愿不曾有过。 我把钱揉成团,扔在地上,带着哭腔说:“这不是我的钱,我没丢钱!” 祖父怜惜我,没有愠怒。但我还是流下眼泪。 伯父弯腰捡起钱,展开抚平。就在钱回口袋的瞬间,我的童年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