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

潭边老桑

后街

文/潭边老桑

　　浩克从楼上下来，朝前台扫了一眼，长着水桶腰的老板娘正在边接电话边敲计算器。浩克紧走几步奔到门前。正想闪身离开，却听到老板娘冷冷的粗嗓音：“记得明天中午之前结账哟。”

　　浩克回头，看见老板娘向他摇晃着一张身份证。身份证是他的。中午老板娘敲门，他正睡觉，开门，老板娘告诉他，到点了，得交钱了。他摸一下裤兜，才发现只剩下一张大钞。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把身份证和学历证押给你，明天一起结账行不。”

　　来深圳龙岗快半个月了，浩克仍没能找到工作，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竞争真他妈激烈。浩克上午去人力资源市场递简历，下午去公司面试，公交车堵车去晚了点，一个行政助理的岗位，居然有十几人排他前头！来时他信心满满，对借给他钱的同学拍着胸脯，说，放心，我去打前锋，站稳脚根，你们随后就来。可这才几天，同学借他的五百元哗地掉了五分之四。昨天，他到蓝玻面试，那是家国内知名玻璃制造企业，上市公司。幸运地通过笔试后，面试官将他们二十几人排成两队，突然命令趴下做俯卧撑，“二十秒以内，二十个以下的，淘汰！”他做了十八个。不服气地撅嘴。不服气的不止他一个。“好吧，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面试官点点头，“做管理，也得有体力，能干活。二十个，这是硬指标。”第二轮他撑到十六个，实在没力了，咬牙继续撑，忽然一阵疼痛袭来，他把自己摔在面试大厅光洁如玻璃的地板，脸朝下埋了好一会。他知道，胳膊肌肉已经拉伤。

　　“明天……明天再说吧！”浩克把手在裤兜里捏了捏那张大钞，感觉汗渍渍的。他讨厌这个描着细眉打着浓浓口红的胖女人，讨厌她粗重的男人嗓音。

　　一出门就是后街。这些天他光顾着找工作，压根没注意这条小街的存在。他已经在旅店简陋的床铺上积蓄了一夜大半天的精力。现在，他生龙活虎。那些不快之事在睡醒后的前摄抑制生理作用下，暂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浩克开始对这条小街莫名地兴奋起来。它有光，有影，有声，有色，现代，年轻，最重要的，开放，自由。它是特区的一条小街。它充满无限活力。瞧，前边一群少男少女在街上狂奔着呢，他们挥舞着衣衫，喷着酒气，高声叫喊着什么。

　　浩克跟了过去，走近人群。

　　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一群男人女人拿脚在男人身上猛蹬狠踹着，边踹边骂：“叫你偷，叫你偷！打死你个过街老鼠！”

　　男人双手抱头，身体蜷缩，如一只躲进甲壳的龟。浩克从那群男男女女及围观者嘈杂的声音中得知，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在一间食肆里企图拿走一位女孩椅背上的肩包，却被男伴发现，然后就追了出来。

　　“报警吧……”人群里有人提醒。那群男人和女人却犹豫了，他们看见地上的男人头发里流出了一些东西在街上蜿蜒着，又看见两个穿制服戴帽子的人向着这边走，于是拿起肩包，消失在黑夜中。

　　围观的人群见穿制服的来了，也立即消散，不过并不走远，而是够着头朝这边继续观望。浩克对地上的男人喊了声：“快走，警察来啦！”

　　地上男人没动。浩克的直觉告诉自己，那男人受伤了。

　　两个穿制服的拖着短棒，问站在那欲走还留的浩克：“躺地上干什么？”

　　“醉酒摔倒了。”浩克撒了个谎，望着审讯般的眼光，补充道，“我……朋友。”蹲下身去扶男人。

　　“注意点，别扰乱公共秩序。”穿制服的拐进了后街深处。

　　浩克把男人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的胳膊绕在了男人的腰部，对男人说：“伤得不轻吧，走，送你上医院。”

　　男人冷冷地问：“你带钱了吗？”

　　浩克摸摸裤兜，遗憾地说：“还有一百。”

　　“没钱去个屁！”男人起身瞟了瞟浩克，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浩克有些憋曲，那男人其实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样子，却装得十分老成。

　　浩克按着预定计划去网吧。他想看看电子邮箱里有没有录用通知。浩克就进了附近一家网吧。他用眼光扫了一下，玩CS反恐、魔兽、西游的不少。一些人在聊天。另一些人在看电影。浩克交了十元押金就坐了下来，看邮箱。邮箱里除了自己简历，什么回复也没有，如寂静河面的鱼线漂子，一动不动。浩克突然涌起一阵莫大的空落与空虚。他抬眼看到前排角落里的电脑屏幕正放着赤裸的镜头，忍不住打开了桌面电影文档。文档里边竟然有裸体图标的电影。浩克很意外，想，毕竟特区啊，网吧也开放。他点开来脸红心跳地看下去，直到耳机里出现“您的余额已不足，请及时充值”的语音提示。

　　浩克捏着剩下的九十元纸币，意犹未尽地出了网吧，漫无目的往前走。街边一棵榕树下，几个人正在下象棋。浩克近前一看，明白了，江湖残局。浩克不知道残局的门道很深，一种走法有几种应对和结局，要下正确，得计算几十步，象解数学方程一样去思考。浩克曾经是个象棋迷，他对自己的象棋水平颇为自信。浩克上去就接招了。但几步下来，摆棋人走出他意料之外的招数。浩克认命，乖乖交了二十元。

　　浩克叹了一声，继续往后街深处走。街上灯红酒绿。酒吧和食肆门脸像一张张巨大的鲨鱼的嘴，红男绿女们在那些大嘴里游来游去。夜色朦胧如水，浩克想自己也是一条自由的鱼儿。浩克游过一间有着昏暗灯光的发廊，几个涂着浓妆的女子正跷着光溜雪白的长腿挤在沙发里安静地抽烟，静静地照镜子。浩克仔细看了看她们，看得出她们还没有长饱满，很单薄很瘦，应该很年轻，有的也许比女友还小。有个女孩的侧面真像女友。浩克身体里涌起一股爱意，目光呆呆地看那个女孩。

　　但是那个女孩没理浩克，女孩身边的女孩也没理浩克。她们继续抽着烟。她们在干什么呢？浩克想，她们难道不是做那种事的女人？她们在装什么成熟与矜持？浩克忽然想起了黄片上刺激的画面，想起了和女友做过的事情。浩克捏捏裤兜，大声对沙发上的女人们吼道：“来吧，我要嫖你们！”

　　浩克这句话说出口，不仅把女人们吓了一惊，更把自己吓了一惊。女人们扭过头来看浩克，看完又扭过头去继续抽烟，好像早就把他看透。“我们这的规矩，先缴费，后消费。不多，一百块。”那个很像自己女友的女孩对着他吐出一个缥缈的烟圈，烟圈翻滚着荡到他的眼前。在烟圈里，浩克很清晰地看到房间里一个纹着刺身的彪悍男人闪了一下身影。浩克捏了捏皱巴巴的钞票，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

　　“哦……可能……对不起……走错地方了……”浩克听到自己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听到女人们快乐地笑了起来，“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穷小子……”

　　浩克定了定神，觉得不是在梦游。迎面而来的，是一家彩票屋。浩克心里忽地闪过一丝亮光，他毅然掏出十元买了一注。他默念着“中”，刮开，什么也没。再买一注，刮开，什么也没。

　　浩克有些失悔起来，明天怎么办？

　　浩克这么走了许久，街道像退潮的海滩，渐渐冷清，很多店子已关门打烊，只有路灯还在不知疲倦地照着。

　　经过一间屋子时，有人在屋内暗影里向他招手。他停下脚步，飘忽的神经顿时警惕起来：“干什么？”

　　那人没说话，继续招手。

　　他这才看清，门内站着一位女人。女人胸前捧着一堆毛线，三根棒针发出银色的反光。一个织毛衣的女人。他想。他心里忽然一暖。那个下雪的冬天，古城墙上，女友将一条织好的围巾戴在他脖子上，他顺势搂起女友轻盈的身子，在漫天雪花中，他们的欢笑覆盖了大地。

　　他伸出冰凉的手抓住那只手，那只手滚烫绵软，像极了女友那双小手。他记得第一次握住女友的手，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舞会上，握住的一瞬，心呯呯地跳了。他跟着女人上了楼。女人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然后甩甩长长的头发，冲他微微一笑，双肘在胸前撑起，麻利地脱掉衣服。他看着女人向他走过来。“戴上。”女人命令道。他无法抗拒，抱住了那具热乎乎的丰腴身躯。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能陪我说句话吗？”他在意乱情迷中对女人说。他觉得她真像一位邻家大姐。

　　“说吧，可怜的男人！”女人看看表，温柔地拍拍他的脸，顺手拿起毛线针，“真猛。你还有二十分钟。”

　　浩克哇地哭了。这半个月的遭遇，女友的离去……像刚刚激荡的云雨，一股脑儿倾泄在女人身上。

　　一阵沉默。只有女人手上的三根毛线针交织碰撞的金属声。

　　“你……给谁织的啊？你老公？男友？”浩克好奇地问。

　　“织着玩呗。那时候在学校，给喜欢的男生织。后来男人走了，也没停，织完，放箱子底，总得有点事做对不对……其实，我也有个弟弟，和你一样……可爱。翻年就要高考了。”女人盯着棒针，安静地说。随后看看表，瞟一眼浩克，“哟，到点啦。”女人微微一笑，“弟上大学还得靠我呢。”

　　浩克醒过神来，摸出那张皱巴巴的钞票，尴尬地说：“就这五十了。“

　　浩克回到旅店，胖老板娘正倚在桌子上打呼噜，一只手搁在计算器上。旅店走道很安静，壁灯散发着昏黄阴暗的光。浩克摸到自己房间，门虚掩着。浩克迷迷糊糊往床上走去。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倏地窜出，拖着他的行李箱就往外跑。其实箱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几件换洗衣物。但浩克却腾地爬了起来，“抓小偷！“他边喊边拽住黑影的裤腿。旅店像炸开了锅，人们从各自房间探出了头。“放手！”黑影说。浩克不放，却突然感到胸前一阵剧痛。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脏。浩克看了看那个黑影，黑影也猛然愣了一下。浩克说：“特区真小，咱又碰上了。”

　　浩克看到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那两个穿制服的也来了，穿制服的还带来了拿枪的人。

　　浩克透过人缝，透过旅店窗玻璃，隐隐约约看到外面迷人的夜色。浩克轻轻地说道：“明天，我就不用交房费啦。”浩克安静地睡在了后街。

碣石清风

抢坐沙发。

林晓妮

不走运的、没有了明天的浩克，暗流涌动的后街。
死去比活着容易多了，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潭边老桑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10-16 10:49
抢坐沙发。

潭边老桑

林晓妮 发表于 2016-10-16 11:34
不走运的、没有了明天的浩克，暗流涌动的后街。
死去比活着容易多了，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暗流涌动的后街。”

潭边老桑

欢迎拍砖。特别是就小说的主题拍砖。

胡汉唐

拜读老师佳作，

潭边老桑

沉思在舞蹈 发表于 2016-10-16 13:03
后街，是否寓意光鲜都市的背后？蓝波招工做俯卧撑，看过类似的新闻报道，但打工族对我而言是个盲区。我倒是 ...

袁术逃回河北，余八百跟随者，口渴难耐，大叫：“快拿蜜水！”随从曰：“哪来蜜水，止有血水。”

潭边老桑

胡汉唐 发表于 2016-10-16 13:05
拜读老师佳作，

欢迎先生一如既往批评指导！

碣石清风

这是一个南下求职谋生而遭遇杀害的悲剧故事。繁华的特区经济发展的背后，却滋生着龌龊，五花八门灯红酒绿，求职的艰难，竞聘的激烈，突出显示了特区的特殊性，深化了警示意义。
生动的细节描写推动情节的起伏与跌宕，人物的精雕细刻形象地演绎了悲剧过程，是小说的两大特点。学习。

鸿鹄翱翔在蓝天

欣赏拜读！

zizhu

读到一半，闻到了一股颓废和无奈的味道。于是想到一句话“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死人的”，看到最后，主人公还真的“舒服”去了。
小说再现了被边缘化的打工一族的囧境。生存还是毁灭？是一个哲学命题，真要落实到日常，恐怕是一个如何在夹缝里求生存的问题了。

一介草民

明亮的灯光背后，都有阴影。打工族的艰难，生活的辛酸，尽在其中。

戏笑九宫

此作取材新颖，构思奇特巧妙，笔法写作技巧娴熟，层次脉络清晰，情节曲折跌宕引人入胜非常感人。小说主人公是一位求职就业或谋生的大学生，其境遇非常悲催。繁华的特区光艳表象的某个角落这里叫做后街，滋生着龌龊和花样繁多的阴暗面，求职的艰难竞聘的激烈，突出显示了特区的特殊性，细节描摹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刻画展示演绎着悲剧故事，这是此作成功之一。小说主题明确，立意主旨展示大学生就业难，乃至被边缘化的打工族的各种囧境。寓意生存与毁灭的哲理，揭示在夹缝里求生存的问题了，针砭时弊警醒世人，很有时代、警示、启迪、社会现实、针砭等等效果。结尾一句隐隐的血腥，无不让读者悲痛沉思，真是韵味悠长，漂亮！
感谢老桑赐稿支持，辛苦！

九月盛菊

繁华的城市，悲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