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逐鹿江南 于 2016-10-23 08:49 编辑
飞机。汽车。经过近两千公里的长途跋涉,腊月二十九日黄昏,我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故乡黄杨。
进了院子,但见母亲拄着木棍,早已站在屋檐下的寒风中等候。看着她瘦小的、佝偻的身子,我鼻子一酸,泪水几乎掉了下来。
搀着母亲进了家门,落座。我仔细地打量她,比半年前见她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又多出许多;满头白雪般的头发在灯光的映照下让人发寒;枯井般深陷的眼睛,没有一丝光泽。由于脑梗的缘故,她说话有些不大利索。
“我以为,你几天前就会回来的。”她盯着我,眼睛似乎有了些许光芒。
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或者说,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而言,她无助的期盼,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不一会儿,父亲和侄儿侄女们陆续从外面回来,家里顿时热闹起来了。
一家人围着铁火炉吃晚饭。父亲给我倒了一杯刺梨酒,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母亲也嚷着要了一小杯,陪着我喝了起来。我喝着,心里既酸楚又感动,有老母相陪,真好!可是这些年,我能抽出来陪她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明天过完年后,你该去给你舅娘烧烧香,顺便看看你舅舅。”母亲说。
我嘴里答应着,脑海里浮现出舅娘的影像来。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脚女人,待人极其和善,见人总是满脸笑容,从不轻易得罪任何人,在左邻右舍中有很好的口碑。
那年月,我家所处的山外平地,人多地少,干稀参半也吃不饱。青黄不接的时候,甚至到山里采红子①,晒干后磨成粉,蒸窝窝头当作粮食充饥。那窝窝头又酸又涩又糙,即使加了糖精,也难以下咽。憋足劲咽下一口,噎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吃下那东西,解手异常困难,常常蹲在厕所里半天出不来。
那时候,我们最惦念的,就是去舅舅家。他家在一个叫木水头的深山里,人少地多,虽然不大出产大米,但玉米却是足够食用的。
在舅舅家的日子里,我和表弟们大清早把牛赶到山坡上去,大家便坐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玩一种叫石子棋的游戏。约摸八点多的光景,舅娘站在院子边沿,大声呼喊:“吃苞谷团团②了!”我们于是指派一人回家,用大盆盛了玉米饭团,端到山坡上,大家用手抓着大吃起来。
几十年过去了,又香又甜的玉米饭团味道,没齿难忘。舅娘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你外公、外婆和舅舅自不必说,你舅娘作为外来人,对我们却恩惠有加,经常在我们家断炊的时候周济粮食,从来没有吝啬过。”母亲说着,泪水在她那深陷的眼眶里打转。
父亲和我听着,唏嘘感慨不已。
是夜,与母亲拉家常,一直聊到很晚。最后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那平静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婴儿。我突然想,如果有轮回,我真愿意她成为我的孩子,让我也尝试着用自己的爱和苦辛,将她养大成人。
第二天早早起床,忙着打扫屋里屋外,往大门上贴对联,在屋檐下挂灯笼。红红的春联和灯笼,让阴沉寒冷的冬天有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忙完这一切,便带着孩子们到镇上买菜。田间小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干净的水泥马路。去年,政府实施“村村通”工程,水泥公路代替了祖祖辈辈行走的泥土路。不时有小汽车、摩托车从身边飞驰而过。
一路上,但见记忆中满是庄稼的田里尽是齐腰的枯草。我不禁有些困惑,如此良田,怎会成了这般景象?
同行的一位族叔叹着气,语带失落地告诉我,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幼病残者,地是很少有人种了。
“作孽啊,这么好的地撂荒了!”族叔摇着头。
“那么,可以找人出面组织大家让土地流转起来,或成立合作社什么的,拿土地承包经营权入股,办法终归是有的罢?”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的这些,我没有听说过,也弄不懂。”族叔一脸茫然,“更何况,这么偏僻的山村,谁愿意来种地呢?土地也流转不出去啊!”
我无言以对。对于这么一个远离城市的偏僻山村,在市场经济和城镇化的虹吸效应下,劳动力的流失或许是很难改变的现实,但思想观念的更新恐怕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在镇医院门口,围着一大堆人,人群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打听,才知道有人死了。听知情者讲,死者五十来岁,因肺结核住院,到了今天上午,人就走了。
“镇医院连感冒都治不好,何况肺结核呢!”族叔连声叹气,说出镇医院缺医少药的现实。
“那为什么不送县城,或者送遵义就医呢?”我不解地问道。
“你是不知道,到县城或遵义,路途遥远,恐怕人还没送到就死在途中了。而且,外地住院费用报销比例低。病人需要护理,还要吃喝,一般家庭负担不起呀!就算去了,还得排队,最终也未必就能住得进医院。”
我默然,心底泛起阵阵悲哀。我的乡亲,在土地上含辛茹苦一辈子,到头来却难以善终。尤其在这样一个千家万户团圆过大年的日子,这家人将以泪洗面,境遇何其悲凉!
吃过年夜饭,天已经黑了。我扶了母亲坐在屋檐下,看孩子们燃放烟花。远近的天空中,一束束烟花直冲云霄,爆炸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兴奋地喊叫着,让母亲也大受感染,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那笑容里所蕴含的,无疑是对家人团聚的满足,更是对孩子们未来生活的祝福。
正月初一,按照习俗给祖坟烧完香,母亲就催促我去木水头。
木水头在去年下半年“村村通”工程的惠及下通了车。沿着清溪河逆行,开车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
在表侄的引领下,我来到了位于河边坡地的舅娘坟前。坟茔低矮,杂草丛生。望着荒草萋萋的坟茔,我的眼帘再次浮现出舅娘瘦小的身影来,正笑吟吟地呼喊:“吃苞谷团团了!”
我的喉咙哽得难受,忍不住掉下泪来。自从少小离家赴外求学,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我还是第一次来祭奠舅娘。
点燃香烛,长跪不起,心里愧疚难当。舅娘,请原谅我这迟到的跪拜!
我叫表侄找来镰刀,将舅娘坟地的杂草清除干净。我的舅娘,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应该如此凄凉!一个勤劳、善良的女人,她有绝对的资格享有光鲜的另一生!
给外公、外婆的坟上完香,表哥来催吃午饭了。
八十五岁高龄的舅舅身体已大不如前,行动略显迟缓,耳朵也有些背。因胃出血,他几天前才从遵义住院回来,脸上还带有病容。
“到遵义去看病,来回五百多里山路,差点折腾死了!”舅舅大声说。看得出,他对遵义之行心有余悸。
“哪会死呢?我的舅舅该长命百岁!”我大声安慰他。
正和舅舅大声地闲聊着,屋外传来似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听说他大表哥来了,我来看看!”
我急忙起身迎出门外,原来是堂幺舅。只见他拄着竹棍,走路左脚划圆。显然,那是中风的后遗症。记忆中那个阳光、开朗的幺舅,怎会变成眼前这个老气横秋,满脸病态的模样?他应该只有六十岁出头的年纪。
我急急上前,扶他进屋坐下。
问及幺舅家的情况,他连声叹气:“姑娘远嫁了。儿子带着媳妇去江苏的城市打工了,一年也回不了一次。留下我和你幺舅娘带着孙子、孙女过活。”
“最可怜的是我们这些老人,生无所依,老无所养,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幺舅一脸愁容,摇着头说,“以前几百人的村子,现在留下来的,非老即幼。上个月,杨家山的一个老太太死在家里,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幸好是冬天,不然,尸体就腐烂发臭了。”
我静静地听着,默不作声。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我的任何安慰都不可能发自肺腑,反倒让人觉得我是在虚与委蛇。
“孩子们进城追求好生活不是坏事,我并不赞成把他们留在这闭塞的穷山沟里。可是老人怎么办?留下来的小孩没有父母管教怎么办?”
“那你和幺舅娘可以去城里跟表弟他们一起生活啊。”我插话道。
幺舅一个劲地摆手,叹道:“他们要打工,还要挣钱寄来养孩子,能够把日子过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怎么能再去增加他们的负担呢?况且,祖祖辈辈世居于此,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去城市很难适应那种喧闹嘈杂、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故土难离呀!”
不一会儿,表嫂做好了饭,绿豆粉、折耳根、豆花、腊肉、酸醡肉等菜肴摆了一大桌。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家乡味道,是抹不去的儿时的记忆。
大家默默地吃饭,没有人说话。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吃罢饭,我送幺舅出门,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再出门,在家陪父母说说话,给他们做做饭。我害怕再耳闻目睹自己不愿意知道的故乡的任何状况。
我简直成了一个消极的逃避者!
作为故乡的儿子,我为自己的力不从心深感自责,仿佛我是一个不肖之子。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六,我该回去上班了。
长途汽车上坐满了外出务工的乡民,他们像一群卑微的蚂蚁,不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成群结队地来回穿梭奔食。
坐在奔驰的汽车上,我的心情难以平复。我的故乡,在时代的大潮中,仿佛一叶老旧残破的孤舟,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虽然跟着水流的方向在前进,但波峰上剧烈的起伏跌宕,着实让人看得心惊。
车到老鹰山的时候,抬头隔着窗玻璃居高临下向远处看去,我的故乡,被一片树林严严实实地遮住。仿若子女未能在父母临终前看上最后一眼似的,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感伤,泪水在脸上悄然滑落。此时,如果不是车上有那么多人,我相信自己会抑制不住大放悲声。
我的年算是过完了。可是,我的故乡,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真正地让它身边如形随形的年③过去呢?
注①红子:学名地红子,蔷薇科,栒子属,果实可入药。
注②苞谷团团:玉米磨成粉,加水适量调湿,入木甄蒸第一次,此工序出来的半成品,即为苞谷团团。苞谷团团再加水调和,复蒸第二次,成品称为苞谷饭。
注③根据民间传说,年是一种专吃人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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