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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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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9 07: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半两金 于 2016-11-9 09:13 编辑

■半两金


题记:

        我很后悔忽略了第三人称叙述的重要性,令您读起这篇文章来觉得疙疙瘩瘩。可是我别无选择。因为只有这样才是真实的,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跟大妈离得更近。

                                                                                                             ——代后记



        大学一毕业,爷爷就给我买了一部越野车。

        奶奶、大妈和妈妈,都曾出面劝阻,说龙龙还没正式工作,就弄辆车塞屁股底下,让他显摆什么?爷爷大手一挥,将她们的闲言碎语统统扇掉:你们懂什么,男人配车好比古人佩剑,不怒自威!等龙龙找工作时,有辆车驾着,能增加自信。

        我完全赞同爷爷观点。

        提车、挂牌,爷爷和爸爸全程跟着。汽车不是小物件,他们岂能袖手旁观?不然谁来当参谋,谁来买大单?爷爷做主选了车牌号码,后三位是“117”,前两位是“VS”。这个有讲究。爷爷说,“VS”是身份,比“VIP”还高一级,“117”是愿望,七上八下步步高升嘛。至于顺子号、豹子号,爷爷并不奢望,因为难以拍到。

        从大二暑假拿到驾照,屈指算来我已有两年多没有摸车了。在4S店试乘试驾后,才慢慢找回当年的感觉。我爸挺为我担心,老问你行不行?不行的话我打电话找人帮你开回矿上去。我爷爷嫌话不中听,嘴巴响亮地吧唧一下,说,什么话!我相信我孙子龙龙,如果你不放心,就屁股后头推车去。

        好吧,好吧。我爸不再多说,默默坐进后排座。爷爷坐了副驾驶。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由爷爷陪伴着练车,提高驾驶技术,一边静候矿业集团招聘的消息。在矿大我学的是采矿专业,所以毕业后还是要扎根煤矿。当初高考填报志愿,是爷爷定的大方向,拿的大主意。说煤炭是工业的主粮,到任何时候国家都离不开它。尽管爷爷是退休多年的老文盲,可我们全家人都相信他。

        一个月后,爷爷过足车瘾,我也能独立驾车上路了。这时候我想起我的大姐李成凤,二姐李凤婷。我想带她们去兜兜风。尽管大姐和二姐成家后,姐夫们都有私家车,可我要强调的是:我!的!车!

        准备去哪儿?大姐这样问,二姐也这样问。

        去乡下,看我大妈!我脱口而出。

        “我大妈”是李成凤、李凤婷的妈,不是我亲妈。只有“咱爸”李谨,“咱爷爷”李振龙,“咱奶奶”姜献芹,才是我们共同的血亲。

        昕妈也一起去吗?大姐问。

        最好咱爸也一起去,带上昕妈。二姐说。

        我说,咱爸上中班,我妈在超市也要上班。要不问问爷爷,想不想去看一看他们住过的老宅子?

        是的,“他们住过的老宅子”。农转非之前,爷爷、奶奶和爸爸在那里居住多年。那里是我们共同的故乡。

        我把想法讲给爷爷,立马得到他的响应,抚摸着光头跟奶奶说,看到没有,这就叫感恩。龙龙能想到看望小丁,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奶奶轻拍着自责和无奈的巴掌道,呀呀呀,小丁去乡下两年,我们还真没到老宅子里去过。都是小丁矿上乡下来回跑,把种出的新鲜蔬菜给送过来。

        还说什么?爷爷挥一挥手,招呼大家上车,去超市。米面油、冷鲜肉以及一些熟食,满满装了一后备箱。所有费用,爷爷埋单。大姐二姐争执不过爷爷。爷爷说,你们不懂,这钱由他来付才更有意义。

        准备就绪,爷爷让我给大妈去电话,就说马上就到。我调侃他,“不怕枪不怕跑,就怕咱们的‘马上到’”。这还没动身呢,就“马上到”啦?爷爷和大姐二姐都笑说,六十里路,说话拉呱就到了,也算马上到。

        电话里,大妈兴奋得说话都磕巴了:爷爷也来了?大姐二姐也来了?都来了?好好,我把你大姨二姨三姨都叫来,还有你陈旭舅、光柱舅,让他们陪客!

        我连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他们了。




        挂掉手机,我内心有点乱。心乱的原因,不是说我家亲戚有多多,而是说这亲戚关系颇为复杂。

        我大妈在矿上的名字叫李丁妮,爷爷奶奶管她叫小丁。其实大妈姓陈,姐妹四人按甲乙丙丁排序,到她这便取了李丁妮。我爸李谨是家里的独苗,爷爷农转非那阵子,经人指点,将李丁妮以女儿的名义带进矿山。之后,李谨招工进了掘进队,成了一名掘进工。李丁妮是女同志,就业极为困难,好在当时政策允许“顶替”,我爷爷李振龙反复斟酌后,决定提前内退,为“女儿”腾地方。结果,李丁妮成了矿灯房女工,端上了结实的铁饭碗。所有铺垫均已到位,李丁妮摇身一变,从李家女儿转而成为李家媳妇。

        这些陈年旧事,我是从奶奶那里一鳞半爪听来,具体时间和细节无从核查。我想我能记住历史的大概就足够了。重要的是当下。

        在我未出生之前,家庭亲戚关系简单、清晰。

        李谨和李丁妮婚后,第一胎生下李成凤。奶奶说叫凤吧,也别大凤小凤的了,等够条件了,二胎再生个龙,我们李家香火就续上了。爷爷虽不多言,却已由奶奶代为转达了态度。之后大家都为那个目标而行动:李谨认真工作,以保证下井的数量;奶奶探访名中医,寻求得子药方;李丁妮则在三年后(政策规定两胎间隔要满四年)配合奶奶提前服中药调节身体。怀上二姐后,奶奶喜滋滋逢人炫耀说,准了,这次保准是带把儿的!当时计生工作处于极端重要地位,没人敢动用医疗设备鉴定胎儿性别,服用中药调剂是唯一途径。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奶奶几近崩溃,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大哭三天三夜。李谨和爷爷为二姐取了“李凤婷”这个名字,提供给医院填写出生证明。

        李谨随后去乡下接来李丁妮的大姐陈甲妮帮忙伺候月子。

        在大姐面前,李丁妮的泪珠有豆粒那么大,一颗一颗砸在产房的被面上。陈甲妮劝她,不要哭,也不要生闷气,老人不来伺候月子只是在气头上,过去这阵儿,想开就好了。李丁妮不是恨婆婆,她恨自己不争气,吃了恁多中药,咋就调不过来呢?甲妮说,生男生女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事,怪也怪不到哪个人头上。月子里,啥也别想,该吃吃,该喝喝。李丁妮说,说得轻巧,火蛋儿不落到你脚面,你哪里知道疼?断了李家香火,我咋有脸在李家待下去?

        甲妮霍地明白了,双手连连拍打膝头,道,一点不假,一点不假。可政策摆在那,咱能拧得过国家?叹口气,也为李丁妮犯愁。

        算了,还是等凤婷出了满月再说吧。李丁妮说。

        甲妮独自在方凳上愁了一会儿,终于想到办法:要不像咱村二嫂似的,花钱抱养一个?

        李丁妮拿眼睃大姐:亏你想得出,花自家钱,搭自己精力,去养别人的孩子?

        不贵,听说男孩才四万……

        我说了,等凤婷出满月再说!李丁妮烦得要死,蜷进被窝,扯被子蒙上头。

        喝凤婷满月酒的时候,爷爷奶奶顾及大伙面子,尽管心里非常不爽,还是出面接待了来赴宴的亲朋好友。奶奶在人前端上笑脸,背过身去便呱唧拉下来,就像轻易地拉灭一盏灯。亲友们心知肚明,道贺的话语也就显得客客气气、小心翼翼。

        来道贺的矿灯房女工主任赵姐,搞妇女工作多年,是个人精,隔着皮肉能看到人的骨头。赵姐跟李丁妮一照面就猜透了她的心思,进而读懂了奶奶的内心。要化解婆媳之间共有的那块心病,绝不是简单的思想工作,既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也不能“维护大局,一心为公”,而是要像做“自己的事”一样,给出万全之策。于是房门在赵姐神秘的表情下轻轻闭合。

        只要想做,这事不难!房间只剩三个人的时候,赵姐说,就八个字:离了重结,得子再离。

        奶奶仿佛被面前这尊金佛晃花了眼,拉住赵姐胳膊道,她赵姐,快给俺和丁讲讲,怎么结?怎么离?

        赵姐说,按政策,这是唯一行得通的路。就是李丁妮和李谨办假离婚,然后李丁妮随便找个人假结婚,等李丁妮和李谨生出儿子后,两口子再办个复婚手续就成。

        赵姐拍拍李丁妮肩膀,又拍拍奶奶胳膊:明白了吗?就是多跑几趟民政局的事。儿子有了,种还是李谨的种,多好的事儿!

        奶奶像是明白个大概,眼神里有了乞怜,问李丁妮,丁,听明白没有?

        李丁妮忽然就笑了,雨后初霁一般。李丁妮一笑,奶奶也陪着小心笑,说,有点绕,有点绕。说着邀请赵姐,咱们都去酒店吃满月酒,这事回头再说。

        临出门,赵姐诡谲地向李丁妮眨了眨眼睛。见李丁妮没有动身的意思,奶奶又返回来轻轻拉她一下,我不是说了么,下酒店,都去,今天家里不动灶。

        门外赵姐的声音飘进来:功臣,走啦,走啦,今天你和凤婷要唱主角呢。

        以二姐李凤婷的满月酒为节点,此前家庭亲戚关系是单纯的。这之后,就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根据条例规定,一胎产假六个月,二胎产假三个月。按说李丁妮可享受三个月产假,可在满月酒之后,她就向单位申请,提前进入工作岗位。班上姐妹说她傻,该享的待遇不去享。也有人夸她聪明,申请二胎恁难,却造了个丫头,婆婆的脸色是好看的?

        上班第一天,李丁妮去办公室找女工主任赵姐,问她该咋办。赵姐笑李丁妮“苍蝇肚里盛不下一个蛆”,要稳住,稳住。李丁妮哭笑不得,火蛋儿落脚面上了,我怎么稳得住?即便婆婆不支声,不给我撂脸子,可我心虚呀,那个结果出不来,我啥时候也没法稳住呀。

        赵姐摩挲着李丁妮脑门,说,枪没抵到脑门上,是你的心理在作怪。愣了愣又说,哦,我懂了,你是要我帮你消除阴影?

        李丁妮摇头,也不全是,反正是儿子造不出,我就没法在这个家里待。说着话,眼圈就红了,泪水涌满眼眶。

        好吧好吧,这事我来搞定。赵姐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第一步,就是先把凤婷养起来,等一年后过了哺乳期,凤婷知道饭香,能吃饭了,我们再走第二步。当然,这第二步走起来有点难。至于怎么走,还得你跟李谨、跟婆婆你们自家人裁定。早着呢,还有一年呢,眼下最需要搞定的是婆婆,我要让你舒舒服服心情舒畅地走过这一年。

        赵姐说到做到,李丁妮一下班,就陪她一起去了婆家,做通了婆婆的思想。婆婆也表示,等鸡下蛋还要多撒把米不是?我不会逼命催的。一句话惹得三个女人跟群鸭子似的嘎嘎大笑。

        那时候我爸李谨已分到了矿上的福利房,不跟爷爷奶奶住一起,但因为大姐成凤才五岁,要上下幼儿园,二姐凤婷尚在襁褓中,需要整人照料,所以奶奶多数时间要泡在我爸家里。李丁妮想完全避开奶奶的视线绝不可能,她只有努力工作,最大限度地把时间奉献给矿灯房,收牌发灯,收灯发牌,或者,为矿灯加酸加液。

        赵姐的思想工作虽是一剂良药,可随着时间推移,药效在日趋递减。与之成反比的是,李丁妮的莫名恐惧在逐日递增。本来爷爷农转非把李丁妮带进矿山,与奶奶之间一直相处得跟亲娘俩一样,自打生下二姐凤婷,婆媳关系却骤然紧张起来。工作时间,李丁妮可以把自己“藏”进矿灯房,可矿上执行了周五工作制,一星期中的两天休班咋办?买米买面,洗衣做饭,李丁妮不给自己片刻休息时间。她怕跟婆婆独处,尤其凤婷睡下后两个人的静坐。我爸李谨“三八制”下井工作,不可能时时杵在她们中间——即便在家,一旦婆媳之间欲争口舌之快,他又能生何妙策?这跟李谨高高大大、方方正正的身躯无关。

        春节之后一个晴暖的上午,趁我爸休班,李丁妮率队一家四口回了趟娘家。李丁妮回娘家不说回娘家,说回老家看看。娘家婆家原本就在一个村,那样说没错。李丁妮抱着凤婷,李谨牵着成凤,上公交下公交,一踏上通往村口的路,李丁妮的关节舒展开来,连喘气都顺溜许多。这哪是什么访亲,分明是久囿深狱的一次放风。

        李丁妮站在娘家院门口,大喊:

        我回来啦!

        弟弟陈旭和弟媳孙敏闻声跳出堂屋,爹娘紧随其后。弟弟弟媳接过礼品,爹抱起成凤,娘接过凤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女儿女婿,小心翼翼问:一家四口都来了?你爹娘身体都好?李谨说,都好,原想年前过来,矿上生产紧张,现在才来,给爹娘拜个晚年。岳母说,不拜不拜,年早跑了!来了就好。乐呵呵的拍拍凤婷问,这丫头给你们添不少堵吧?岳父嫌老婆子性子太急,仰了仰下巴,进屋,进屋拉呱。

        小外甥洋洋刚满两岁,正是爱交小朋友的时候,从孙敏腿上挣脱下地,找成凤拉手。孙敏让喊姐姐,洋洋就摇晃着小手叫了声“姐姐”。又去奶奶怀里拉凤婷的手,凤婷在襁褓里,洋洋摸不到,孙敏就说亲亲妹妹脸蛋吧,这次洋洋没听妈妈的话,双手捂着小脸扑进了孙敏怀里。

        哈哈,洋洋还怕羞呢!奶奶脸上笑开了一朵花。李谨、陈旭等都一旁附和着笑。

        李丁妮见此情景,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突发奇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先前享到的好运太多,老天故意给她布下这个劫数呢?眉眼才要塌蒙下来,立马警觉到场合不对,便向后拢一拢发梢,拍手叫洋洋:洋洋过来,让姑姑亲亲。

        嗡——哇——,真香!李丁妮问洋洋,跟姑姑当儿子吧,和小姐姐一起玩。好吗?

        洋洋忸怩,不说话,小手指向妈妈:你问她。

        不为难洋洋了,跟小姐姐一块玩去吧。李丁妮如此一说,孙敏就带两个孩子回了自己房间。堂屋一下显得空荡起来,空气也急遽变冷。

        我该怎么办?李丁妮盯一眼爹娘和弟弟。李谨处于两难境地,尴尬地搓着手,终于煎熬不过,托词说去村外转转,逃出院子。

        乡下午饭比矿山晚两小时,李谨估摸着饭菜差不多上桌了,才装作没事人似的回岳父家。陈旭正在斟酒,说姐夫赶快坐吧,咱爹正催我去叫你呢,我说你们公家人时间观念强,这不,酒刚斟上你就到了。李谨问,什么酒?陈旭说,“泰山驰名中外,特曲誉满九州”,还是你送的呢,咱爹平时舍不得喝,说来客再喝,今天我跟你沾光了。李谨笑笑。李丁妮也笑,说,贫嘴。陈旭不无自豪地说,贫嘴有贫嘴的好,不然我咋给你找了恁俊的兄弟媳妇?孙敏抬手打他一下。陈旭说,看看,知道上当受骗报复起我来啦。说得一桌人大笑。

        岳父端杯示意李谨喝酒,自己一仰脖一杯酒干了,展一展手让陈旭斟上。李谨也一口把酒喝干,想从内弟手里接瓶斟酒,被陈旭挡住。陈旭说,我来,小舅子给姐夫倒酒是应该的,你?好。

        岳父直愣愣瞪陈旭,你小子再贫嘴就给我滚一边去。朝李谨一举杯,喝酒。两人又将酒干了。接着酒又斟满,两人再一起干掉。

        连干三杯,两人都没动筷,也没人劝吃菜。如此明显的情绪信号,即便是块木头,也会感觉得到。李谨再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内心的愧疚令他低下头。短暂的思量之后,李谨说,爹,娘,我出去这一会儿,不知李丁妮跟二老讲了什么,我请你们不要轻信她的话,在矿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一家四口都生活得很好。

        岳父偏着头,望向堂屋的一面墙,似听非听。李丁妮双手夹在两膝间,低着头,认罪或受气的样子。岳母嚼碎鸡脯丸子吐在汤匙里,一点一滴喂凤婷进食。孙敏照看洋洋和成凤,帮两个孩子剥虾壳,拣鱼刺。

        场面突然冷了下来。李谨端杯向岳父敬酒,岳父摇了摇手,依然盯着那面墙。墙上挂有两幅镜框,镜框里是尺寸不一的黑白照片或彩色照片,上下三代人都有。陈旭朝镜框望了一眼,喊李谨,姐夫,咱弟兄俩干一杯,咱爹连干了三杯,让他歇歇。李谨说,好。酒干了。陈旭劝菜,李谨只夹了辣子鸡丁里面的一截青椒,咬在齿间感觉没滋没味。两人又干了一杯。陈旭问,姐夫,到多咱你都是我姐夫,对不对?李谨一怔,旋即笑了,傻话,不是你姐夫是什么?脑筋急转弯之后,立刻又补充,姐夫也是哥。

        岳父按捺不住情绪,筷子拍在桌上,起身回了卧室。岳母一旁打圆场,说不能盛还喝恁多?转头对李谨和陈旭说,你们喝你们的,你爹就那样,急酒,还降不住,让他睡去吧。

        李丁妮给弟媳夹菜,劝李谨,你哥俩也少喝。李谨点头,说好。陈旭也说好,保证让姐夫喝好不喝多。如果光柱过来,一定让俺姐夫站着进来横着出去。哈哈。孙敏听了拿筷子往他头上佯敲了一下,你喝多了你?净胡说八道!

        光柱?哪个光柱?听锣听声,听话听音,李谨终于寻到了突破点。

        陈旭向孙敏和李丁妮挤一下眼,说,咱们陈家庄两千多人口,你和四姐出去的又早,难怪不认识——陈光柱,我初中同学,我们一起在工地开塔吊,喝酒二斤多,那气势,人没喝晕乎呢,塔吊吓得哆嗦起来了。

        李谨喷鼻一笑,知道内弟忽悠他,于是说,我想听的不是这个,讲讲关于这个光柱的其他事。

        啥其他事,喝你的酒吧!李丁妮也出面劝止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打听人家干嘛?

        陈旭举杯,好,喝酒。

        李谨干了酒,心里清晰地记下了刚才的一幕。

        下午告别陈家庄,岳父没有出门相送。因为不胜酒力,还在被窝里昏睡。陈旭和孙敏带三个孩子将李谨和李丁妮一直送上公交车经过的大道。

        在等车点,李谨舌根发硬,说陈旭,你肯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不告诉我,想让我猜。我猜个屁!我才不猜,恁费脑子。我跟你说,我今天喝得不痛快——你们往我头上捂了一床厚棉被,我喝得发闷!

        成凤指着远方,喊爸爸,车来了。李谨弯腰抱起成凤,向陈旭和孙敏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有空到矿上喝酒,我保证让你喝好!

        陈旭说,姐夫,李哥,一言为定,晚几天我就去矿上找你喝酒,一醉方休,喝多了就在你家住下。

        好!一言为定,一醉方休!

   
        李谨此次看望岳父岳母,是孕育一个全新生命的序幕。他说他被捂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还真是猜对了。

        回到矿上,爷爷打电话过来,让晚饭去他们那里吃。这与李丁妮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正有一大堆事情要向公婆汇报呢。李谨随便,像个孩子似的,一切听从安排。饭菜齐整之后,奶奶用探秘的神情让李丁妮说说,带来什么新闻?

        爷爷照顾成凤,奶奶照顾凤婷,我爸自斟自饮边喝酒边看电视。大家似乎都漫不经心,其实耳朵都挺拔着,期待着李丁妮的声音。

        李丁妮一开始觉得为难,张不开口,待叫声“爹”“娘”之后,才打开话匣子,原原本本讲了在娘家商量的主意:

        陈旭的同学陈光柱,还没结婚。为啥没结婚?因为上边有个姐姐没出嫁。如果光柱等不及,先结了婚,那会为姐姐找婆家带来更大障碍。光柱你们没见过,一表人才的小伙子,不愁找对象。他姐叫陈昕昕,也是个标志姑娘,就因为漂亮,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下了。今年多大?比我小五岁,比李谨小七岁,二十六七了吧?大概。

        跟咱有啥关系?奶奶插话。

        我想让她给你们当儿媳妇。

        人家什么……昕昕愿意?奶奶插话说,天还没黑呢,你做什么梦?

        我让陈旭找她家人透过话了,他们说考虑考虑。

        陈昕昕愿意也不行!爷爷插话,娶了她,你上哪儿去?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一夫一妻!

        爹,你咋忘了,我是你闺女呀,我不是叫李丁妮么。我爹娘和弟弟的意思呢,把昕昕娶进门,房子归她和李谨,我和成凤、凤婷搬到你们这里来。

        你想让李谨犯重婚罪?奶奶坚决反对,不行不行。

        呵呵,我们先离,然后他们再结婚。只不过我一下又回到十年前,又成了你们的亲闺女了。

        胡闹!娶了人家生完孩子再赶走?爷爷说,你们讲笑话玩呢。

        娶了就娶了,还赶走干嘛呀,不给陈昕昕一个好归宿,人家也不答应呀。

        爷爷和奶奶对望一眼,终于相信李丁妮把这事儿当了真,目光投向李谨:你个蔫巴货,还喝?快说说你的想法!

        咯咯。蔫巴。咯咯咯咯。成凤快乐得重复奶奶的话。

        我爸李谨,喝着酒嘴巴没闲着,看电视眼睛耳朵没闲着,更重要的是表面波澜不惊的脑袋也没闲着。他只说了七个字,令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高人。

        李谨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晚饭后我爸他们一家四口回到家,接着开了个小型讨论会。事实上,只有李谨和李丁妮两个人慢条斯理地对话,成凤和凤婷还小,回家就钻被窝睡下了。

        李丁妮说,今天你表现特别好。不管在娘家还是婆家,你都给我留了充分发挥、充分表现的机会。起码没成为我的障碍。你做得对。既然事情不可逆转,那我们就硬着头皮往前走。把昕昕娶回家,给咱家生儿子。因为你左右不了事态发展,所以最好保持沉默。

        李谨想点评一下李丁妮的话,表扬她理论水平的提高,可在这极其严肃的节骨眼上,他忍住了,只轻轻点了点头。

        李丁妮继续说,尽早不尽晚,趁年后大家都有时间,咱俩明天去扯离婚证。协议赵姐给拟好了,除了孩子,其余全归你。为了更可信,赵姐加了一条,你每月支付给两个孩子你工资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当抚养费。只是做做样子,给民政人员看,我不会要一分。

        李谨瞪大眼,酒一下醒了大半。他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或者“妹妹”,心存的不只是感激和佩服,甚至更有一丝恐惧。李丁妮到底想要怎样?揣摩不透,实在揣摩不透。李谨一言不发,点上一支烟,听她继续讲。

        李丁妮为自己也为李谨倒了杯水,向后拢一拢遮挡眉眼的发丝,向李谨呈上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说,协议离婚手续办起来很快的,你骑摩托车带上我,就当去县城兜风了。回来以后我们就收拾东西,我们娘仨的衣服、相片、碗筷,还有童车、宝宝椅,统统拿到咱爹那边。对了,到时结婚你们的婚床还要换,就把咱们结婚的旧床也送我们娘仨吧。

        李丁妮喝口水,抿在嘴里,盯着李谨,仿佛等待他同意将旧床搬走。

        李谨听着李丁妮的絮叨,脑海便浮现生活过往的一个个场景。他突然感到孤单,心里一阵泛酸,泪水倏地蒙花了眼睛。他用力将烟蒂阻灭在烟灰缸里,拿卫生纸搌眼睛,自言自语说烟辣眼了。

        李丁妮不想拆穿,怕他怕羞。其实有什么呢,男人在女人面前流次泪,算不得丢人。

        李谨制造出一个浅笑,问,还有什么?

        嗯——?李丁妮头一歪,什么“还有什么”?

        李谨说,你的——计划。

        怎么成了“你的”?是“我们的”计划。李丁妮咬文嚼字,明天晚上我给陈家庄去电话,让陈旭后天带人来相对象——主要核实你的相关情况。比如是否真的跟我脱离关系——给他们看一眼离婚证就成;比如住房是不是宽绰——矿上的单元房都一个样,随便看;还有你的收入——要让昕昕知道,嫁了你她真就掉进了蜜罐里。

        行,你看着操持吧。我向单位请假,多调休一天。

        李丁妮扑哧一声被李谨气笑,说,你真是下井下傻了,到时候我不能出现,出面唱戏的是你和咱爹咱娘。我在咱爹家里照顾成凤和凤婷。放心吧,陈旭带他们来,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陈旭会帮你照应。

        他们?来多少人?

        陈旭、陈光柱和陈昕昕,如果你岳母想来就让她也来好了,有咱娘照应呢。

        事情粗枝大叶定下来,然后按照既定路线走。第三天早上刚过八点钟,陈旭一行三人来到矿山,敲开了李谨家的门。这着实有点突然,有遭遇突袭的味道。请请,屋里请。李谨给三人沏茶,又给爹娘去电话,说陈旭到了。

        三位贵客抱着茶杯暖会儿手,陈旭才一一介绍:陈光柱,我同学。李谨站起跟他握了握手,那双手挺有力道,只是个子比自己矮了半头。陈旭介绍陈昕昕,光柱的姐,也是我姐。李谨又站起跟陈昕昕握手,感觉那手温温的潮潮的,身高跟她弟不相上下。

        李谨说,喝茶,喝茶,暖和暖和。

        大家一时找不到合适话题,捧着杯子吸溜吸溜喝茶。

        李谨问陈旭,你们坐的头班车吧?从家里到县城,从县城再转车到矿上,一定起得很早。陈旭和陈光柱都点头。陈旭说昨晚根本就没睡觉,光激动了,生怕误了昕昕姐大事。陈昕昕红了脸,娇嗔地推陈旭一把,悄悄向他发狠说,陈旭你给我老实点。李谨问早饭还没吃吧?陈昕昕说吃过了,光柱也说吃过了。只有陈旭,说还没吃早饭。李谨一下兴奋起来,思路顿开,起身说,走,咱们去食堂吃早饭,顺道参观参观。

        刚到楼下,我奶奶当面迎了过来,眼睛跟飞爪似的,一把将陈昕昕抓进眼去:

       是昕昕吧?闺女真灵秀!

        说着话,一手捉住陈昕昕的手,一手捉住陈光柱的手。对陈旭说,两个男子汉护送一个公主,昕昕这下可安全了。

        陈旭说,婶子,我们去食堂吃早点,顺便转转,回头给你老人家磕头拜晚年。

        奶奶说,不拜不拜,年跑了!赶紧去吧,回头拉呱。

        奶奶嘴里这样说,手上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李谨提醒说,你抓着人家,我们咋走呀。奶奶这才丢开手,喜呵呵地目送他们远去。等四人转过弯,楼群挡住视线,奶奶才拍着心口上楼,念叨着,不孬,不孬。小丁这孩子,看来是真上心了。

        在能容纳近千人同时就餐的食堂吃早点,令三人眼界大开。走出大厅,陈旭说,李哥,场面搞得有点大,不就吃个早点么,还安排恁多人陪我们?说得陈昕昕姐弟俩吃吃发笑。返回单元房途中,李谨带他们去子弟学校和职工乐园逛了一圈。正值寒假,校园清静,公园热闹。回到家,奶奶用满含优越感的语调问陈旭,看了看感觉咋样,还行吧?陈旭看着陈光柱和陈昕昕说,总的来说还不错嘛,赶得上一座小县城了。

        奶奶一听陈旭拿矿山跟县城作比,而不是比他们的陈家庄,心里乐开了花,重新沏茶,让大家喝茶。昕昕和光柱在奶奶和李谨面前总是拘束的,说话不敢大声,坐下也不轻易走动;只有陈旭早前来过矿山,与李家人相熟,才成了本次相亲中的一个“掺合”。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陈旭就是两头跑中间传话的红娘。因处媒妁之位,举手投足也就凸显出其威严。陈旭说:

        婶子,茶就不尽喝了,既来矿上,我们就沾沾光,去矿里洗个澡,你看可行?

        行,行,行。奶奶说,矿上就这样最好,天天能洗澡!乐呵呵地夸奖陈旭,还是俺旭考虑得周全,昕昕和光柱认完门了,现在可不就该准备接风洗尘啦。

        说着话,奶奶安排李谨带陈氏兄弟,她带陈昕昕去澡堂。沿途又见识了灯光球场,职工俱乐部和行政办公大楼。

        爷爷在家里并没讨得轻松,因为有李丁妮和成凤、凤婷在身边,他其实比奶奶心里更为紧张。表面佯装陪伴两个孙女看电视,心早已飞到李谨那里去了。可是当着李丁妮的面又不好去电话询问,担心李丁妮生出不好的想法来。

        倒是李丁妮会体贴人,提醒爷爷,年后走亲访友的聚餐多,酒店房间紧张,让他提前订下。爷爷像得了圣旨,说我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出了门。

        矿区酒家允许自带酒水,爷爷便买了一箱当年央视广告“标王”秦池酒,以示郑重。结果,包括爷爷在内的四个男爷们儿,喝空了六瓶酒。光柱和陈旭都喝高了。光柱直嚷老子就要解放了,陈旭老骂狗日的秦池酒真带劲儿。面对两个醉鬼,昕昕心下正愁如何回陈家庄,那边李谨已从停车场叫出租车过来了。

        李谨将他们护送至陈旭家门口,没有进门,随车返回。道别时,昕昕羞答答说,谢谢你了。

        陈旭和光柱醉了一个下午和整个晚上。次日一早,光柱来找陈旭说抱歉,昨天出丑了。孙敏笑,你们是一个师傅教的,他还不如你呢,肝花肠子都快吐出来了。陈旭说,有点得意忘形了。光柱坐下,问现在清醒吗,如果清醒,我有件大事要问你呢!不然爹娘问起来,我不好解释。陈旭说,你说。光柱问,昨天在矿上咋没见到四姐?她跟李哥离了,住在哪里?他们之间是不是已经划清界线,日后会不会旧情复燃拖泥带水?

        陈旭点点头,说四姐果然有先见之明。别看我是个当爹的人了,在老人面前还是个孩子,一万句都不顶他们一句。

        于是搬出老父亲,三人一起去见陈昕昕的爹娘。

        当着昕昕父母和弟弟的面,陈旭爹说,李家三代单传,李家把李丁妮带到矿上,婚后生下两个丫头,情况咱们都了解。眼下闹的这一出,是我帮李丁妮拿的主意。自己生养的孩子,自己了解,我就认准了李丁妮这句话:谁给李家续上香火,她就把一切都给谁,心甘情愿当牛做马。

        昕昕爹心中有愧,哪里有这样猜度人的?把人家李丁妮和李谨想成啥啦?卸磨杀驴那是畜生做的事!何况这传宗接代的大事岂能儿戏?是自家多虑了,是自家看低了人家老李家和陈旭一家!

        于是昕昕爹看一眼老伴,又看一眼自己的一双儿女,拉住陈旭父子的手说,老哥,到家了,到家了,你这话说到家了。剩下的事,老哥你,还有陈旭,还要多费心。闺女交给你了。闺女过得好,咱老哥俩和孩子们都高兴;闺女以后有啥差差点点,不是都落到我身上。

        陈旭爹说,兄弟你这么说,我心里高兴。今天我也撂句话在这,别看李丁妮跟李谨离了,我跟李家不是亲家了,可我闺女还是他李家名义上的闺女;昕昕的婚事,程序上一道都不能少,送彩礼、订亲、会亲家、要日子、举行典礼、大摆宴席,哪一道程序出一点差错我老陈绝不答应他!

        之后的事情,在李丁妮和陈旭运作下,稳步推进。

        来年三月,陈昕昕顺利产下了我,爷爷奶奶如愿以偿,李谨、李丁妮如愿以偿,整个世界都如愿以偿。

        我的满月酒远远超出大家预计,参加过成凤、凤婷满月酒的亲友到场祝贺,没参加她们满月酒的也来道贺。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矿灯房女工主任——李丁妮所谓的赵姐。

        我该称她为赵姨吧?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场景,不同的是女主人换了,女主人怀里的孩子变了。赵姨用手指小心翼翼轻抚着我的脸蛋问我妈,昕昕,龙龙吃得恁好,长得恁胖,月子里谁伺候的?真是高手!我妈看一眼一旁正为我叠尿布的李丁妮,说是俺丁姐。里里外外都是她,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赵姨说,没什么不好意思,小丁年轻,替婆婆多分担一点,应该的。再说她刚带过两个孩子,活路上熟。李丁妮笑嘻嘻的一旁附和,就是就是,不干这样干那样,我爹我娘也没闲着,一个接送成凤上下学,一个照看凤婷,都充实的很呢。

        唷,唷,唷。赵姨撇嘴,我才不信呢,老头老太太盼孙子都盼疯了,他们舍得离开龙龙半步?

        李丁妮和昕昕咯咯笑。李丁妮说,这不是龙龙还没出满月么,他们老人家一天往这边跑八趟倒是真的。

        让他们两头跑,跑着心里头舒坦!赵姨作总结式发言,昕昕命好,摊上个好婆家,坐月子又赶上好节气,天不热不冷,多好!好好奶龙龙吧,我去酒店吃满月酒啦。

        李丁妮送出门外。赵姨向她竖拇指,丁,厉害!不声不响把这么大的事给办了。李丁妮笑说,是赵姐教导有方,俺才开窍了。赵姨咬牙切齿往李丁妮脑门上伸指头一戳,说,回头到班上再聊。

       我的满月酒之后,大家的工作和生活进入常态。我爸李谨继续他的“三八制”,在掘进头上打眼、放炮、排矸石;李丁妮在矿灯房上大班,上午四小时,下午四小时;爷爷奶奶呢,见缝插针,围着我们三个孙辈跑幸福;只有我妈陈昕昕,专职用乳房侍奉我——我爸李谨的吃喝拉撒睡被公婆和李丁妮抢去照应。

        大概“五一”劳动节前后,家庭中闹出一点不愉快。事情说起来不算大,只是让爷爷奶奶和李丁妮想来,却倍感气愤。

        那天奶奶闹到矿灯房,质问供电工区领导:俺李丁妮犯了啥错误,让那个小赵告刁状,把她调到小班去?她凭啥狗拿耗子?

        区长懒得跟女同志磨牙,一个电话交给了支部书记。书记管思想政治教育,也分管工团女工和信访稳定、武装保卫,出面调停正好对路。

        耐性是政工人员的基本功。书记先给奶奶接了杯水,问奶奶抽不抽烟。奶奶说,不抽,这都气得七窍冒烟了,再抽就浑身起火了。听话听音,书记立马就猜到奶奶平日是抽烟的。这并不为怪,像奶奶那个年纪的老太太在村里做姑娘时,生产队种烟、烤烟叶,不知不觉染上烟瘾确属实情。书记抽出两支“石林”,递奶奶一支,自己叼一支,说我也陪老太太抽支,有话咱慢慢聊。

        人都是敬怕的。奶奶见书记宾客相待,语气软和下来,喷一口烟,瞅一眼烟把儿,戏谑道:都说“是人不是人都抽小石林,挣钱不挣钱揣盒蝴蝶泉”,书记抬举我老太太了。

        那个年代,给人敬石林烟是上等礼遇,奶奶受了感动。奶奶说,我有一事不明,她小赵在单位只是个女工主任,凭啥把俺李丁妮好好的大班改成小班?她有生杀大权?她没有。她一定找了什么理由,才让你们工区领导做了对俺李丁妮不利的决定。

        奶奶又猛抽一口烟,说,领导,麻烦你给俺说个长短。

        直来直去做不了思想工作,要循循善诱,要旁敲侧击,要王顾左右而言他。书记围绕李丁妮的工作、生活、家庭和待人处事,兜了一会儿圈子,归结为两个字:好人。奶奶喜笑颜开,说李丁妮好就不用领导夸了,我问的是小赵,你们的赵主任,她到底啥意思?

        赵主任是什么意思,书记当然不会明明白白实话实说。很多时候,实话比二八话(模棱两可的话)更伤人。其实李丁妮和我们李家做的这一出,早已在整座矿山传开了,恁新鲜的事虽说不上盘古开天地咋样咋样,起码在全矿业集团还不曾有此先例(或许有,人家捂得严实,没能形成新闻)。俺赵姨是女工主任,用官话说是维护职工(尤其女工)权益的“娘家人”,她履职尽责为李丁妮做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事情是这样,赵主任吃我的满月酒之前,已对李丁妮加强了关注。从李丁妮报告给她陈昕昕生了儿子那一刻起,赵主任就关注她了。当然,她是为我的诞生感到由衷欣喜的,毕竟陈昕昕完成了诸多亲人的夙愿。赵主任发现,自从陈昕昕生儿子后,李丁妮在工作中时常出现班中瞌睡,发错矿灯、自救器等现象。更令赵主任揪心的是,她发现短短三五天时间,李丁妮瘦了,虽没瘦到脱了型,说掉了十斤肉毫不夸张。一起共事七八年的姊妹,不能眼睁睁见她迷失下去,喝满月酒是个机会,通过观察了解,赵主任知晓了李丁妮在家庭中的一举一动。赵主任觉得不是李丁妮傻,而是李丁妮着了魔。你李丁妮充当的是啥角色呢?李谨的正房关爱填房?现在没有这个说法。陈昕昕的小姑子侍候嫂子月子?又不是真的小姑。那她李丁妮却为何尽了婆婆的义务又尽了亲娘的义务呢?估计她李丁妮也讲不透彻。不到预产期便为龙龙缝制好了襁褓,临盆前几天宰杀好母鸡冷藏在电冰箱里,龙龙一出生就为他备下除黄疸的药剂……还有令大伙啼笑皆非的是,她李丁妮竟然在陈昕昕房间铺上了行军床,随时帮昕昕分担孩子闹夜的辛苦。

        这样发展下去不行。赵主任找到工区领导,谈个人意见,不能让李丁妮上大班了,调到小班去,上“三八制”。表面看是委屈她,实际却是保护她。

        情况特殊,特事特办,工区领导也就采纳了赵主任的建议。这不,俺奶奶来问究竟来了。

        书记向奶奶微笑说,老太太,你误会小赵了。你把事情想拧巴了。

        奶奶也笑说,你别跟我笑,我六十多的老太太,不是好糊弄的,你一定给我说出个长短出来。

        书记抽出石林烟,本想再敬奶奶一支,手递到半道缩了回来。自己把烟衔在唇上,一边点火一边乌噜吧唧说,算了,这烟我也别敬你老人家了。我搭着好烟好茶为你家李丁妮办着好事,我和小赵还落下不是了。书记狠抽了一口,像是做出重要决定,既然这事在你老人家这里兜不住,我就透个底。充电三班的班长要退休,工区领导班子研究认为李丁妮人品业务都不错,想让她接管这个班,提前来三班挨个号。你认为合适,就点个头;不合适,明天我就安排她哪里来回哪里去。

        奶奶将信将疑,准备起身告辞,口里却不示弱:你等着,只要哄了我,我还来找你们。

        书记说,欢迎你老人家常来指导。又提醒老太太,这事你有知情权,没有对外宣传的义务哈。

        知道啦!

        不知是因奶奶“闹”,还是之前组织上确有此决定,李丁妮果然在三个月之后当上了充电三班副班长。弄得奶奶心中愧愧的,说看来我真是误会了人家赵主任。李丁妮已经适应了新的岗位,向奶奶笑笑:娘,都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惦记那干嘛,忘了吧。只要咱这一大家子过得舒心就行了。有人搭梯子,奶奶也就顺势将自己放下,叨叨着说,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我的百天酒在小范围内举行。那天,李丁妮特意休了班,先陪同陈昕昕和李谨带我去照相馆拍百天照,之后在爷爷家下厨张罗百天宴。一家八口,无一缺席。这是自陈昕昕嫁进李家以来,史无前例的一顿团圆饭。

        席上,爷爷郑重其事讲了一番话。

        爷爷说,祝福祝贺的话是外人讲给咱家人听的,我就不重复了。总之一个字,家庭形势一片大好。

        成凤纠正说,爷爷,那不是一个字,那是一句话。

        爷爷点头赞同,对,总之一句话,形势一片大好。通过多天的观察,我发现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称呼问题。不管小丁见昕昕,还是昕昕见小丁,相互招呼的都是“你”。这样不好。还有成凤和凤婷,也不知咋称呼昕昕。今天我来规范一下,你们都听好:成凤和凤婷以后管昕昕叫昕妈;等龙龙会说话了,管小丁叫大妈,管成凤、凤婷叫大姐二姐;昕昕管小丁叫姐;小丁管昕昕叫妹。以后见面就这样叫,可不能再咕嘟着嘴犯傻了。都记住了?

        成凤盯着爷爷,拖长嗓音回答:记——住——啦——!

        李谨、李丁妮、陈昕昕也轻声回应,记住了。

        自此,我有了两个妈——大妈和妈妈;成凤和凤婷也是,多出了一个昕妈。

        李丁妮唤声昕妹,昕昕应声丁姐,两人相视而笑。

        同一天,奶奶紧随爷爷之后做了一个补充规定:今后没特殊情况,李谨、昕昕就别单独开灶了,都在这边吃。一来人多热闹,二来也节省时间。不过都不能白吃,要交伙食费。昕昕一家三口李谨交,李丁妮娘仨李丁妮交。都是一个人管三张嘴,交钱一样多,不偏不向。

        这主意好,大家一致赞同。

        从此以后,大妈的生活因我而充满阳光,也因我而活力四射。每天风风火火去上班,八小时以后下班回到奶奶家,第一句话问的是:我们的龙龙醒了吗?快来亲亲大妈。赶巧凤婷在场,凤婷就会扑进大妈怀里,与我争宠。惹得爷爷奶奶和妈妈大笑一场。赶上大妈休班,会叫上妈妈一起带我去逛商场,给妈妈和我选购衣服。我玩的跳舞的博士爷爷、翻单杠的小人、带轨道的火车,还有语音早教机、复读机,都是大妈送的。大姐和二姐想要玩一下,还要征得妈妈同意。妈妈没有工作,手头可自由支配的钱也少,每每对大妈的破费感到过意不去,偶尔也送一把铅笔刀或者漂亮的塑料书皮给成凤和凤婷。在天气凉爽的黄昏,大妈和妈妈会抱上我推着童车去操场去公园。大姐和二姐则陪伴爷爷奶奶或做作业或看电视。认识我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伸手摸一摸我的脸蛋,亲一口我的脑门,夸一句:龙龙真乖,龙龙真帅!不太熟识的呢,会靠上来神神秘秘打探:这是谁家的帅哥,虎头虎脑恁招人喜欢?大妈就满心欢喜地看一眼我妈,揽一下她的肩膀说,我们家的!我们龙龙,帅吧?

        龙龙真帅!

        幸福的日子总是飞快,李家得子得孙的激动心情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中秋节到了。爷爷奶奶催促李谨去陈家庄,看望他的两双岳父岳母。到底是看望谁家呢?我爸有点榆木脑袋。爷爷说,龙龙的姥爷姥姥要看望,成凤的姥爷姥姥也要看望,准备两份礼,两家分开去。明白吗?我爸拧着眉头,不甚明白,是一天走两家呢,还是分两天去走?爷爷和奶奶笑李谨下井下傻了,分什么两天!到哪家去带上哪边的外孙就行,省得村里人说三道四。

        还怕村里人说三道四?恐怕人家背后早议论开了。我爸嘀咕。

        我们说的是什么?议论肯定会有,只要不当面说在脸上,咱就耳根清净。奶奶说,去吧,凡事多个心眼,没错。

        大妈陪着李谨去车场租面包车,去商场买礼品,给他当参谋。结果在礼品件数上,去我姥姥家比去我大姥姥家多出两件——陈昕昕娘家六样,李丁妮娘家四样。大妈的解释是,李谨跟陈昕昕是新亲,要高看一眼。

        去陈家庄的行程,李丁妮跟李谨也事先做了讨论,出发点只有一个:咋好咋办,怎样圆满就怎样做。面包车先在大姥姥家门口停下,大妈和两个姐姐下车,我爸和司机将四样礼物帮忙送家去,没有停留,返身上车。

        第二站去我姥姥家。光柱舅早已站上大街迎接我们,姥爷姥姥和光柱舅才娶进家门不久的刘静妗子,听到“到了”的报告,都走出院门。刘静妗子从妈妈怀里接过我,叭叭亲了两口,姥爷姥姥和舅舅接下我爸和司机手中拎的礼品。回屋,茶水刚刚泡出好口感。大家喝会儿茶,聊了聊他们的核心人物龙龙,又简要回顾光柱和刘静的婚前婚后,于是一屋人很快熟络起来。人员都到齐了,多么幸福的一家子呀。可爱的我在姥爷姥姥的臂弯间传递,都不愿释手。姥爷让光柱舅去村饭店要菜,光柱舅问,还找陪客的啵?要不要叫陈旭过来?姥爷不假思索,叫上,连他老爷子也请来!

        要不怎么说我姥爷和舅舅单纯得可爱?这顿饭咋能邀大姥爷和陈旭舅呢?事实上,你们都猜对了:我大姥爷说他们家的酒饭也齐备了,正准备开喝呢,要不你光柱也留下来喝杯再走?光柱忙说,不了不了,两便两便。陈旭送走光柱,大姥爷说,爷俩的脑子咋都缺跟弦,真是!倒是大妈会体谅人,微笑说,陈叔和光柱不是觉得家里人团圆了,高兴么,也没啥恶意。

        大姥爷一摔筷子,他们家里人团圆了,我家呢?!

        这话就像指尖上的倒刺,不能继续往下接。于是李丁妮举杯,挨个儿唤家人:爹、娘、陈旭、孙敏、洋洋、成凤、凤婷,我们干杯!

        百密一疏,大妈千小心万小心,稍一不留心又一次激怒了大姥爷。家里能盛酒的人只有陈旭舅一个,大姥爷仅喝了一小杯,其他人喝饮料,因此酒场早早散了。大妈协助孙敏妗子收拾餐桌后,说到外面站站。站站是什么意思呢?按大家理解,可能是要看看李谨那里酒喝到了啥程度,好搭乘面包车一同回矿。果真如此的话,我大姥爷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大妈的举动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她兴冲冲来到我姥爷家,见我爸和姥爷、舅舅正推杯换盏,我躺在妈妈臂弯里似睡非睡眯着眼睛,便向我妈两手一伸,将我抱进怀里。大妈对姥姥、昕昕、刘静她们说,你们安生吃饭,我来亲亲龙龙。听到大妈的声音,我立马睁开眼睛,朝她笑了一个。我姥姥和妗子见此情景,脸上堆笑,不咸不淡说,龙龙还是跟他大妈亲,跟小丁喂熟的小狗似的。就这样,我被大妈抱出了院子,走上大街,悄悄溜进大姥爷家里。

        行文至此,你一定猜到大妈“外面站站”的真实意图——向家人再度展示她引以为傲的“战果”。可是,在大姥爷这里,她打错了算盘。孙敏妗子和大姐二姐以及洋洋正逗弄着我,大姥爷一声令下:

        丁妮,把孩子还回去,带上成凤、凤婷赶紧回矿。迟迟慢慢,我就把你送来的节礼统统扔到大街上去!

        真是晴天霹雳,大妈哪会想到如此结果?只得照办,她了解老爹的脾气。陈旭舅和孙敏妗子将我们娘四个送出门外。

        原计划我爸李谨午饭后要到大姥爷家喝杯水,坐一坐,现在看来完全不可能了,否则会导致矛盾升级。站在院门外,大妈强作镇定,其实我早已听到她剧烈的心跳和急喘的鼻息。陈旭舅问大妈,四姐,怎么办?大妈挤出一丝笑说,你们带成凤、凤婷去村口,回头我去找你们。

       大妈转身的当儿,我看见孙敏妗子一手牵着凤婷,一手悄悄擦了把眼泪。

        村外农田光秃秃的,玉米已经收进各家各户的宅院,褐色的土地上,有的人家已经运进成堆的粪肥。等粪肥撒开,土地深耕,就要下播麦子了。成凤跳进路旁枯干的沟渠,一跳一跳用小手拍蚂蚱,捉到一只就笑嘻嘻跳上沟来递给凤婷,凤婷怕这些怪模怪样的小昆虫,背着手往孙敏身后躲。孙敏妗子一弯腰把凤婷抱进怀里。陈旭舅怕冷落了成凤,也跳进沟渠,掐一根细细长长的狗尾巴草茎,接过成凤捉到的蚂蚱,将它们串了起来。等大妈来到村头,爷俩已经捉了二十多只蚂蚱了。

        成凤向大妈递上战利品说,舅舅说回家让爷爷用油煎了吃,可香啦!

        大妈夸成凤能干,回家让爷爷煎煎,咱们一人一串,就当晚饭了。

        凤婷拽拽大妈衣角,问,我也能吃吗?

        孙敏妗子扑哧一声笑出眼泪来,说,婷,大家一起吃,当然你也吃了。

        我想孙敏妗子那次落泪,一定是被大姐二姐这对小可怜感动了。或者其他。

        孙敏妗子劝大妈不要生大姥爷的气,他老人家今天确实有些偏激了。陈旭舅也说大姥爷脾气燥,火来得陡,消得也快,事后又后悔,说不定这会儿在家正生自己的气呢。大妈望着弟弟和弟媳,觉得他们能如此劝慰自己,这是最令她开心的。事实上,大姥爷啥脾气,大妈哪里会不知道?别说几句气话,即便动手打了大妈,她也不会记恨于他。

        大妈抚摸着孙敏的肩膀说,你们回吧,回去跟爹娘说我们已经上了去县城的公交车了。

        你领着成凤、凤婷坐公交回去?陈旭舅火气冲到了嗓子眼,马上要爆发。

        傻呀你,大妈推一把陈旭舅,我跟昕昕说好了,他们去前面的三岔路口接我们。

        陈旭舅挠着头皮笑,我说呢,李哥不是那样的人。他要真敢丢下你们不管,我和光柱就不会轻饶他!

  

        论季节,现在正处于夏天的尾巴梢上,说秋天的眉毛尖也行。所以,当午的太阳还是咬牙切齿的毒。越野车里开着空调,将那份闷热、黏稠隔在窗外。车子驶出矿区,进入平稳运行状态后,副驾驶座上的爷爷吹起了轻微的鼾声。成凤和凤婷盯着爷爷笑,示意不要吵醒他。这边成凤才竖起手指吹了个“嘘”,前面爷爷闭着眼发话了:音响不用关,你们听你们的歌,聊你们的天,我听着打盹才舒坦。

        哈哈,爷爷你浑身是眼,打着盹什么事都知道。我可劲儿夸他,爷爷像小孩子,越夸越高兴。

        离陈家庄不足五里地时,爷爷突然欠起身子,往窗外看:快到了吧?嗯,是快到了。龙龙减速,我交待几句话。拐进咱村的村街,一定要放慢车速,见到熟人要下车敬烟打招呼,不能装作不认识,把车呼啦就开过去了。你不认识,我可以介绍。第二呢,今天就别去你姥爷家了,改天再去,今天只看望你大妈,看看她的菜园。当然也不到你陈旭舅家去。按说你大姥爷、大姥姥一个走了七八年一个走了三四年,该到陈旭家去,可今天不行——既然不去姥爷家,大姥爷家也不能去。如果碰巧碰面,两边也都好解释。

        快到村口的时候,后面一辆别克轿车超越我们,同时闪起靠边停车的右转向灯。别克停下,越野车也停下。车门洞开,钻出三个人,为首的是洋洋哥,另外两位是陈旭舅和光柱舅。我们下车。远远的,成凤和凤婷就叫起了舅舅。

        两位舅舅握住爷爷的手,嘘寒问暖。我们姊妹四人也交流起来。我因在外求学,对未能参加洋洋哥的婚礼表示歉意。洋洋哥并不介意,说跟他因为在外求学,未能参加大姐婚礼一个道理,这不今天大家就要在一张桌上喝酒了嘛。大姐说,龙龙要向洋洋学习,你洋洋哥大学学的土木工程,毕业后竞聘到了市一建,是大工程师了。他在城里的房子比咱矿上的房子大一半还拐弯呢!凤婷也抢着说,就是就是,洋洋哥的媳妇更漂亮,像刘涛。龙龙,到时候你也娶个像洋洋嫂一样漂亮的媳妇。洋洋说,没问题,我让你嫂子回家踅摸踅摸,看她亲戚里还有没有长得像刘涛的妹妹,找不到我就把她休了,送给你!大姐二姐嘻嘻哈哈,作势要打洋洋,说的啥话呀,小心回家媳妇撕你的嘴。

        陈旭舅说,今天说巧也不是巧,是四姐打我们手机,我们爷仨才从城里赶过来;说不巧吧,还就真是个巧,今天中午高温,工地下令停工。哈哈,总之是龙龙把日子选对了。走,回家喝酒!

        车在爷爷老宅子门口停下,爷爷围着院墙走了两遭,看了看大门和窗户,说挺好,保护得挺好。转头告诉我,这都是你陈旭舅和光柱舅的功劳,一会多陪他们喝一杯。两位舅舅言称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走进院子,小院空前热闹起来。我大姥爷家的甲姨、乙姨、丙姨,孙敏妗子、刘静妗子,还有三位姨妈带来的孙子孙女,加上我们这一拨,足足十六口人。大家打过招呼,坐紫藤架下聊天。堂屋门廊下,立着一只落地扇,不疾不徐往这边送着风。

        大妈拉我悄悄离开人群,让开上我的越野车去接我姥爷姥姥,中午搞一个大会餐。我抓着车钥匙,面露难色:可我没额外准备礼物呀,怎么好见姥爷姥姥?大妈就笑了,说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别管了,你只管接他们过来,需要解释的我来解释。

        接姥爷姥姥回来,刘静妗子刚好要打西瓜,手中举着刀说,我去请了两趟不来,龙龙去一趟就请来了。看见了吗,俺公婆不给儿媳妇面子,光给他外孙面子!我先说好,我打的西瓜,龙龙不端给你们你们也别吃!说得满院人大笑。我遵从刘静妗子意见,把刚切下的两牙瓜,端给了她的公公婆婆。
大家喝着西瓜聊家常,陈旭舅问大妈饭菜安排下没有,大妈指了指三位姨妈和两位妗子,说原说让饭店送菜,她们不同意,都要给咱龙龙和洋洋露一手,半成品都筹备好了。说着拍拍手,向她们强调:我可说好了,各人做各人最拿手的那道菜,谁做完谁上桌,谁失手谁下次请客!略一思量,觉得话有漏洞,又补充说,也不能一心想着请客故意多放盐!

        洋洋带头鼓掌,向大妈竖手指:四姑,高!

        因为是在爷爷老宅,他主持将人员分成两桌:六个男爷们一桌,另外补充上姥姥和两位妗子;剩余人员全为女客和孩子,共享一桌。

        爷爷举杯先讲亲友感情,再讲此行目的,然后解释奶奶和我妈陈昕昕未能同来的原因。爷爷的每一句话,都有它的专属听众。啤酒花快要散尽大伙正准备痛饮一杯的时候,爷爷突然止住,说,忘了一件大事!洋洋和龙龙都找到接替你们的司机没有?如果没有,就把杯子放下。

        洋洋说准备今天喝倒,在村里住下,明天回城。我把目光投向姨妈那桌,援兵立马举手:我来开车,龙龙放心喝酒。是大姐成凤。二姐凤婷也说,要不我开车,你陪咱姨妈喝酒说话。成凤说,还是我开,你的酒风好,说话又耐听,姨妈她们听了高兴。

        酒喝到中途,两桌的人便频繁串座。我和洋洋去姨妈那边敬酒,大妈也来这边跟姥爷姥姥敬酒。这场酒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大家才尽了兴。甲姨因照看孙子,向众人先行告辞,说李叔和龙龙也见了,说话拉呱也透彻了,酒足饭饱,回家让孙子睡下午觉,下次再聚就该是喝龙龙结婚的喜酒了。大妈和三位老人一致赞同说是,等龙龙结婚,一定去城里的星级饭店待客。接着乙姨和丙姨也起身告辞,说回到家她们就给大妈打手机,报平安。大妈也不强留,让我和成凤、凤婷将礼物给三位姨妈放进她们的电动三轮车里。龙龙的一点心意,三位老姐一定带上,等晚几天龙龙工作落实下来,他再亲自挨家挨户登门去探望姥爷姥姥、舅舅妗子和三位老姨老姨父。大妈说话的兴奋劲儿跟过年似的。

        送走姨妈,大妈又将给姥爷姥姥的礼物准备出来,放堂屋门旁。我们带过去的礼物经她一分散,只剩下冰箱里的一块冷鲜肉和两小袋米面。

        大妈话说当面,向两位舅舅和妗子吆喝一声:陈旭和孙敏,光柱和刘静,你们别怪外甥,车里一次装不下恁多东西,下次再给你们带礼物。他们都说大妈多虑了,大家能坐在一起吃顿饭,就已经非常开心了。大妈乐呵呵地说,开心是开心,可不能俺龙龙转身回矿你们就说“外甥是姥姥门上的狗,吃饱了他就走”!

        孙敏和刘静都笑着回应,没有的事,何况咱家龙龙恁优秀。

        说着话,姥爷姥姥也告辞,说你们爷四个回趟乡下不容易,去丁妮的菜园转转吧,让成凤、凤婷和龙龙看看,黄瓜茄子西红柿是咋结出来的。洋洋也一起去看看?

        洋洋表示陪四姑同去菜园。孙敏妗子临走没收了洋洋哥的车钥匙,以防他酒后开车回城。

        大妈的菜园有四分多地,大姥爷走得早,他名下的土地在村里集中动地的时候,收了回去,眼下这块是大姥姥名下的,大姥姥三年前辞世,村里没及时抽,也没人提意见,大妈就接手打理成了一块像模像样的菜园。

        成熟的菜吃不败,大妈就供给到矿上去。给爷爷奶奶,给爸爸妈妈,也给曾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比如赵主任,我的赵姨。但是更多的蔬菜,送给了陈家庄的乡邻。原则只有一个,谁家没菜吃可以随时来园里采摘,吃多少摘多少,但决不允许哪个人摘了菜去菜市场摆摊叫卖。

        那岂不是太不像话啦?大妈笑呵呵的。

        此去菜园,收获颇丰。满身富贵的紫茄子,娇脆脆的芸豆,饱满欲滴的西红柿,还有葱白颀长的大葱,也不分类,感觉就那么乱糟糟地装满了六只布方便兜。布方便兜出自大妈之手。闲暇时,蹬起缝纫机,用家里积攒下的陈年旧布,统一样式做了五六十只,给谁家送菜时,连兜带菜一起送出去。让人反复使用,环保经济。我如此一解释,你们就明白了混装蔬菜的用意——六只布方便兜要分别拎到六个家庭里去。

        洋洋把菜晾在紫藤架下,明早走的时候再往车里放。我们则把菜直接装进了越野车后备箱。

        大妈说回去后把菜及时掏出来,别捂坏喽。又问洋洋,晚饭回家吃还是陪四姑一起吃?

        洋洋说,陪四姑一起吃退盘子菜吧,还有几瓶啤酒,也帮你消灭掉!

        洋洋逗笑了众人。



        国庆节过后,矿业集团招聘工程技术人员的消息在坊间疯传。

        爷爷无时无刻不在他们离退休职工队伍中打探最新消息,掌握第一手资料。我爸李谨也空前关注起矿业集团电视台和报纸的新闻动态来。

        招聘工作全面启动。网上报名填表,人力资源部政审,笔试,面试,结果公示——我,李成龙,总分排名第一,顺利进入集团公司生产处技术科见习试用。那是总部机关,我仿佛一枚螺丝钉,被拧在了最合适的地方。

        走上技术岗位的消息,无需给予飞翔的翅膀,集团公司网站一公布,陈家庄那边的大妈、陈旭舅、光柱舅、洋洋哥,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那天晚上,光柱舅和刘静妗子给他们在城里读高中的女儿春华和儿子坤坤说,你表哥给你们做出了榜样,考上好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你姑姑在电话里都高兴哭了呢!

        是的,我妈陈昕昕,得到榜示的消息,的确不可遏制地流出了眼泪。

        当时她在超市熟食部正为顾客切一截香喷喷的猪大肠,是大妈第一个给她去的电话,刀没放下就按了手机接听键,然后捂在耳朵上,结果刀尖划破了鬓角。急得买菜的阿姨大嚷,快放下,流血了!我妈以为顾客嚷的是猪大肠,左手拎起来抖一抖,说肉联厂刚送的新货,就放进方便袋,上了电子秤,贴好价格签,递了出来。阿姨接过大肠,指指自己鬓角,再次提醒:你的头破了!说罢,扭头逃遁般地走开。

        第二个向我妈报喜的人是我。我问怎么老占线?我妈说,刚才接你大妈电话呢,一激动把熟食刀拍头上了。我心中一凛,问伤到没有?我马上过去。我妈笑说,没事,你王姨帮我贴了创可贴,没事了。你王姨说,这叫鸿运当头,好事!我也陪她笑。看来问题不大,挂掉手机,我还是去了趟矿区超市。

        说起我妈十年前去超市打工,是遭到家人反对的。首先是我爸李谨,虽说他一人挣钱三口人吃饭,可毕竟是掘进工,收入高开销少,养活一个家庭绰绰有余。其次是爷爷奶奶,他们的想法是,李谨和李丁妮都上班,家中有三个上学的孩子,把孩子照顾好,培养成才,比打那份临时工不知要强多少倍;虽说成凤、凤婷不是你陈昕昕所生,可都是李家骨肉呀。第三个不支持我妈的便是大妈李丁妮。她讲革命分工,讲家庭贡献,估计与赵姨交往过深,耳濡目染所致。大妈说,就咱三个小辈而言,对家庭贡献最大的,就是你昕昕,生下龙龙是头一件,然后呢照顾老人、照看孩子、拾掇家务,比我们上班辛苦多了。

        而我妈陈昕昕呢,只用一招就说服了他们。她拿出大妈为她办的活期存折,说除了丁姐,你们大概都不知道,从我嫁进李家,丁姐就为我办了这个存折,每月跟工人开资似的,准时准点把她收入的一半存到这张折上。十年了,我没动用过折上一分钱。现在,孩子们都上了学,小学、初中、高中都有,也没有啥缠身的事情,所以就想去打个零工,希望丁姐别再往折上打钱了。大妈没想到陈昕昕会抖搂这件事情,在众人怪怪的目光审视下,承认错误:是我考虑不周,请昕妹原谅,我保证,今后再不那样做了。那——超市服务员,你咋打算?

        陈昕昕说,去,我必须去干!

        在超市熟食部,隔着冷柜我等我妈下班一起回家。她头上的刀伤并无大碍,鬓角的创可贴反倒为她增添了俏皮。顾客稀少的时候,她会探着身子跟我聊上几句。于是我告诉她,陈旭舅家的洋洋哥给我来电话了。

        他说了些什么呢?我妈被创可贴点缀得活泼起来,不会仅仅是向你道贺吧?

        我点头,嗯,他说谋上恁好的岗位,要让我请客。

        好啊,请客我们心里高兴,到时候咱们去城里摆宴席。还有呢?

        还有,他把咱请客的日子也给定下了。说“双十一”他和陈家庄的亲戚都有时间。“双十一”不就是光棍节吗?洋洋哥是不是连客人也帮我邀请好了?

        哦——?我妈眉梢一挑,这里头肯定有故事,不然他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孩子,咋做得了你陈旭舅、光柱舅还有你姥爷他们的主?

        我想也是。洋洋哥真是,搞得神神秘秘的。

        突然地,我妈猛拍一下脑门,你看我咋把你大妈给忘了呢!洋洋跟他四姑走得近,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我妈拨通大妈手机,超市里噪音太吵,听不清她们交流的内容,直到临挂电话,我听到我妈埋怨大妈:丁姐,你咋又为俺家的事先斩后奏了呢?

        妈,大妈做了什么事情?我问。

        你大妈委托洋洋,准备用她的积蓄为你在集团公司总部附近交小高层的首付,“双十一”办手续享受活动优惠。我妈叹口气说,买房不是小事,回家跟你爸商量后再说。

        …………

        我觉得,我妈挂电话前的那句话,对大妈是个伤害。她怎能说“俺家的事”呢,去掉那几个字岂不更好?

        噢——,我忽地想起,洋洋哥来电话时曾说,“四姑有先见之明”,原来包袱在这里。

        怨我,怨我。这么重要的暗示,刚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2#
发表于 2016-11-9 07:51 | 只看该作者
鸿篇巨制啊,这是我值班您送来的佳肴啊。待我细赏。金老师早安!
3#
发表于 2016-11-9 08:34 | 只看该作者
认真读了,虽然长,读着有味儿,挺吸引人的。问好作者,谢谢了!
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9 09:1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半两金 于 2016-11-9 09:18 编辑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11-9 07:51
鸿篇巨制啊,这是我值班您送来的佳肴啊。待我细赏。金老师早安!


牧夫老师好,这是近日写的个小中篇,两万露头。请牧夫老师慢读,多提宝贵意见。
文字稍长,劳力费神,抱歉抱歉。
5#
 楼主| 发表于 2016-11-9 09:17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16-11-9 08:34
认真读了,虽然长,读着有味儿,挺吸引人的。问好作者,谢谢了!

衷心感谢邱天老师来读。
文字稍长,劳力费神,多多见谅。
颂祝冬日快乐。
6#
发表于 2016-11-9 09:35 | 只看该作者
占位待慢品细读。
问好金子,远握
7#
 楼主| 发表于 2016-11-9 10:52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6-11-9 09:35
占位待慢品细读。
问好金子,远握

期待九宫老师雅评。
天气转凉,注意保暖和锻炼。
8#
发表于 2016-11-9 13:32 | 只看该作者
半两金 发表于 2016-11-9 09:17
衷心感谢邱天老师来读。
文字稍长,劳力费神,多多见谅。
颂祝冬日快乐。

9#
 楼主| 发表于 2016-11-9 14:32 | 只看该作者
10#
 楼主| 发表于 2016-11-9 16:03 | 只看该作者
文章虽然长了点,仍然希望各类英豪给予多多指点。
期待期待。
11#
发表于 2016-11-9 17:04 | 只看该作者
12#
发表于 2016-11-9 18:47 | 只看该作者
       作品以矿山生活为背景,以访亲为情节主线,围绕“我”的出生,成长展开故事叙述。小说所表现的人情世故,生活冷暖无不渗透着浓郁的烟火气息。“我”这个家族中的宠儿,时时吸引着亲人们关爱的目光。人物众多,而人物关系有条不紊。虽无激烈的矛盾冲突,但平淡的情节里蕴涵着温情滋味。情感蕴积,语言沉静。欣赏学习!
13#
发表于 2016-11-9 19:13 | 只看该作者
金老师闭关几日,写作水平大有提高。前面写得很生动,有阅读快感,贴近生活。中间的一部分有点枯燥,还有进一步加工的必要。总体来说,我喜欢这种题材,百姓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多接地气?祝金老师冬安!
1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0 08:35 | 只看该作者
天门牧夫 发表于 2016-11-9 18:47
作品以矿山生活为背景,以访亲为情节主线,围绕“我”的出生,成长展开故事叙述。小说所表现的人情 ...

衷心感谢牧夫老师留评鼓励。
早安。
15#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0 08:37 | 只看该作者
zizhu 发表于 2016-11-9 19:13
金老师闭关几日,写作水平大有提高。前面写得很生动,有阅读快感,贴近生活。中间的一部分有点枯燥,还有进 ...

衷心感谢紫竹老师关注。
中间枯燥的那部分,正是感情纠结的时候。的确需要进一步打磨。
估计是写的时候拘谨了,没放开。
半两金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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