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是单位的锅炉工。我是叫他"叔"的,说来话长,因为我第一天来单位报道时正是假期,找遍整个单位也不见个人影,最后在低矮的锅炉房见到了老常,向他打听单位情况,叫了他一声“叔”,以后每天见着了,也就“叔”“叔”的叫开了。后来我多次想改口,因为在单位,年长些的都叫他“老常”,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便什么也不叫了。也曾被几个同事讥讽,“你老乡啊?”但终于没有改,当然“叔”也叫得少了。
老常一身土色制服,也许是工作的原因,永远象是粘着煤灰一般,一个冬季似乎都没换过。一顶旧帽子也褪了色,帽檐下垂,常让人想起赵本山的帽子。黄黑的脸,间或杂些炭黑,且少有表情,只是见到有人与他说话才咧咧嘴。也曾见他笑过一次,那是一个休息日,闲着没事带孩子到单位走走,正碰见老常,我叫孩子喊他“爷爷”,他便嘿嘿地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嘴的黄牙。孩子却吓得哭着跑开了。
老常兼管给办公室送开水。每天早晨八点零五分,准能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传来两声闷响一声脆响——两个大水壶和一条扁担放下了。门开了,老常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两眼从不看人,直盯着桌子上的暖水瓶,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去拿,这时便有一同事丢过一句:“不要了,刚烧的。”老常便放下手退出,一言不发。然而,水瓶里的水却从没人喝也没人换。起初我很奇怪,一热心同事说:“老常的水老是烧不开,喝他的水非拉肚子不可。还是自己烧放心。”说着就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电水壶。后来我也学会了,每当老常来时,听到两声闷响一声脆响早准备好了一句话,单等那扇门悄悄打开,便丢过去:“不要了,刚烧的。”门便轻轻关上,然而我心里却总是有些过意不去:两大壶水足有百十来斤,从一楼一直送到五楼,却要剩下一大半。
时间一长,我很觉他的傻,就暗地里告诉他可以少担些的。老常一咧嘴说:“要是都要就不够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真有一天老常的两大壶水一滴都没剩,因为那天停电停水。却也没听说有多少人拉肚子,反正我没有。
“老常发过一笔大财呢!”看着老常悄悄离去的背影,常听一老同事这么说,愤愤的,可知老常占了天大的便宜。原来,暑期单位搞基建,老常干完活便到工地去捡烂铁丝废钢筋什么的。到工程完工,居然拾了小山似的一堆,据说老常卖了二百多块呢!当我对二百多块露出不屑时,立时便看到了一双睁圆的眼,便听到一声惊呼:“吓!老常一个月才挣一千二呢!”
最让我震撼的是,一天早晨我从餐厅出来,正撞见老常,我叫声“常叔”,竟瞥见他手里端的饭盒中赫然放着两块满是牙齿印的饼子!我不觉瞪大了眼睛,老常见我的情状,尴尬的一咧觜:“扔了怪可惜的。”然后是两声干笑。我自知失态,胡乱的点了下头匆匆逃开了,我知道脸在发烧,本以为我的吃食已够简单:一杯牛奶一块饼子,匆匆来匆匆走。可是老常……
我单知道餐厅每天拉出三大车残羹剩饭,供着一个不小的猪厂,却不知道还有一个老常!那两个满是牙印的饼子清晰的留在我的心里,仿佛两把锯子割得我的心在流血。在这西服革履动辄“生猛海鲜”的一群中间,有谁能对一块玉米饼发出“可惜了”的感叹!
我终于懂得了他的轻轻悄悄面无表情了!
猛抬头,高大气派的餐厅大楼正沐浴在阳光中,玻璃窗上幻化出无数个太阳,瑰丽多彩,令人目眩。忙闭了眼,眼前还是红彤彤的,如血一般!我不知道老常是哪里人,家庭如何,只是不自觉的想起我的乡亲们。他们常年在外打工,顶风冒雨,一身灰土,吃着粗劣的饭食,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换来微薄的收入……走在城市繁华的大街上,看着身边走过的俊男靓女,他们也如老常一般吗?……
接着是一个长长的假期。
终于上班了,却不见了老常,顶替他送水的是一位穿着白制服的年轻工人。大概是因为电费太多了吧,单位收走了每个办公室的电水壶。
在喝水的时候,偶尔还有人提一句:“原来那个老常的水老是烧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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