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曹文生 于 2016-11-15 16:56 编辑
一个人,进山。
入冬,山无娇容。有阳光时,一山明亮,无阳光时,天便暗了,群山苍茫,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
我喜欢明亮的日子,站在山顶,看远处的芦草,鹤发童颜,迎着风,一吹,一地影动。和它目光相接的,是几株柿子树,叶落,枝干灰暗,唯有几个红柿子,在枝头,一脸从容,很有风度,像一个隐士。
不远处,是一村落。村子不大,民居稀稀拉拉,黄昏时,炊烟升起,像一个感叹号,直上云天。如果遇见斜月,很是有趣,月像个逗号,写在辽远的天空里,那么这一冬的锦绣文章,是谁写出的呢?
朔风,是个写文高手,它知道如何拿捏风力,轻一阵,重一阵,让一个冬日的炊烟,倒也错落有致。
我惦念的,仍是那几株柿子树。
一山,一树,众多灯笼。
这灯笼,在山顶,并不孤独,一只只飞鸟,落于枝上,吃饱了,便晒起阳光来,人靠近,才一拍翅膀,飞了。
其实,野柿子,是高原一道风景。家柿子也多,一个人,躺在炕上,一抬头,看见院子里,那棵树上,还残留几个火红的柿子,像一块烧红的木炭。一看,就心里暖暖的。
松尾芭蕉在《俳句》里说:狐狸变成公子身。我的故乡,一马平川,狐狸定然藏不住身,倒是这黄鼠狼,摇身一变,成了贵公子,整天好吃懒做,偷鸡吃,只有这枝头的柿子,能看到它的胆怯来,人一出来,它就不见了。
柿子,也会念叨:命也如是,一物一命,物物必不相离,在寒冬的夜里,有些许凉意,覆盖着柿子。
须晴日,日光正暖,把柿子摊开,晒暖了,才能吃,这柿子,属于凉物,古人讲究阴阳平衡,冬本就凉,再遇见一肚子凉柿子,人定然受不了。
吃柿子,要暖。
在老家时,暖柿子是母亲的活,我们只负责吃,哧溜一下子,一个柿子,就进肚了,只剩下一片皮。柿子的根蒂,也是一味中药,能治疗打嗝。
柿子,是冬日唯一的暖色。
我于冬日内,想起“日常”一词,或许最本真的文字,便是有烟火味。我和家人,躲在房子里,品柿饼,这柿饼,倒也有趣,薄薄的霜,像一层白砂糖,沾在上面。
有时候,也会在画里,遇见火红的柿子:一个柿子,一棵白菜,叫一世清白;一堆柿子,一棵白菜,叫事事清白。看起来,在白石老人的眼里,简单至极的,便是体味过的人生。
柿子,火红;白菜,盎然。
这冬日,有多灰暗。人也说不清楚了,母亲全身酸痛。一个人,在冬日与药片为伍,终日不出门,怕一阵风,拍打疼了。
不出门,能看见的世界,就是一方院子,和几个柿子。一个人,被日子堵在家里,除非粮食吃没了,才会上街换一些,平时最喜欢的字眼,应该是“隐忍”一词。
隐而不扬,忍而不发。
一个人,像柿子一样,学会安坐枝头,便读懂了沉默。如果连沉默都不怕了,还会惧怕什么呢?
许多人,一辈子受不了沉默。
你看,这火红的柿子,沉默太久了。它和风说话吗?我不知道,我每次看它时,都是一派安稳。乡村的太空是低的,而在陕北,天太蓝了,似乎要滴下来一些蓝汁。
或许,一村灰暗,唯有柿子是亮的,白云是干净的。一场雪,落下,世界安静了,人间全白了。
我想,漏掉的,一定是柿子的红。
一堵高墙,遮住了视线。在墙头上,有一个个红柿子,和辽阔的天空,融合在一起,让人猜测,这院子里,一定有懂生活的人,柿子是他们的名片,一株柿子树,不仅是美学上的,而且具有生活的立场。
寒冬的柿子,具有暮年人的心境,我想它和人一样,多半看透了世事。读杨绛的《我们仨》,读到“人间也没有永远了,我们一生的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这是一个百岁老人,对于人生的参悟。读到这里,突然心生悲凉,我想起故乡的母亲来,独自守着一个院子,那一片红,被母亲放进缸内,捂着,等待寒风中,进门的人。
寒冬,一柿,一人。
便是一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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