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画魂

边缘紫蝶

画魂

1

　　我无数次写下被人疼爱的草，从草尖到草根细细的呼吸，从草根到泥土粘稠的力。草生长的过程似乎就是一种被延伸的抒情方式。每次想起草，我就有了抒情的冲动。

　　我的宿舍门口就有几株生长茂盛的草。每天早晨当我推门看见它们，我被黑暗挤压的思想又开始了它周而复始的苏醒和焕发，我就会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死拉住自己仅有的一点点青春和自尊。这种自我抗争的精神一直鼓励我走过好几年。当然，我不能疏忽小小对我的陪伴。

　　我叫苏眉，小小喜欢叫我苏美。苏美——苏眉，究竟哪一个是我？在安路阳的眼里，也许我什么都不是，也可能什么都是。

　　那天，小小突然对我讲，她喜欢上一个农民艺术家。
　　
　　农民象征着淳朴，善良，也许还有些愚昧和木讷。艺术家则给人的感觉是风流倜傥，幽默，也许还带有一点淡淡的忧伤，这是我喜欢的。小小把这两者连在了一起，就像完成一件了艺术品。
　　
　　他是谁呢？我好奇地问。
　　
　　安路阳。
　　
　　可他足可以做你的父亲。
　　
　　我不管，爱就爱了，不必理那么多。否则就不是爱。

　　之后我就开始了我的另一个短篇，并以小小、安路阳和我为主人公，虚构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我们的学校就在一个叫康城的小镇上，我是外语老师而小小是美术老师。这个大眼睛的北方姑娘，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而我要安静得多。她喜欢吃面条而我喜欢吃米饭。因为性格的互补，我们俩暂时走在了一起，我只是说暂时。有时候她会揪着我的头发拼命地喊：苏美，下辈子你一定要生在江南，一定！

　　是的，我喜欢南方，但我是北方人，骨子里有一种未被挖掘的粗犷和泼辣。而我平时的文静和贤淑足以迷惑许多人。尤其是那些男人。

　　我不喜欢男人。

　　这话我只给母亲一个人说过，但我狠狠地告诉她的是我不喜欢别的男人，可我喜欢安路阳。完全像一只刚刚丰满起来的母兽对另一只苍老的母兽发起的进攻。

　　我看着母亲眼里的泪水慢慢流出来，滑下去，它们轻轻地洒落在陈旧的地板上，最后在空气中消失。我就有一种绝望后的满足。是的，我恨我妈妈，一直都不能原谅她对我爸爸做过的一切。我要天天看着这个比我老出很多的女人痛苦，受尽生活的折磨。

　　我妈的泪流完之后，她又淡淡地对我说，下周带李晓来家里吃饭吧，我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李晓就是小小，小小的真名叫李晓，比我大一岁零三个月。她的父母都是小学老师，也是我父母的同事。因为她出生在凌晨5点，所以取名为晓。我妈一直很爱小小，有时候我怀疑她爱小小更多一些。我虽不喜欢男人，但我也喜欢小小，胜过任何人，而她又成了安路阳的女人。这个世界真是有无数个巧合，我们就在这些巧合里辗转反侧。

2

　　我的房门一直虚掩着，准确点说是为小小留着的。这个狐狸般的女子，有时候会突然来找我，她会旁若无人地推门而入，打开窗户，那首意大利曲子Ti amo就在她的手间缓缓地流淌，Ti amo在意大利语中是“我爱你”的意思。恋爱中的女人总喜欢找些与爱情有关的语言，可我的思绪出现了断层。

　　苏眉，你的房间里需要一点声响才好。我来喝一点水就走啊，就走。小小一边说着一边去倒水，结果热水壶是空的。
你这里都快成真空了，就你脑子里塞得满满的，真不知道整天都在琢摸些什么。

　　小小“啪”的一声拧开了煤气，丝丝的火苗就窜了上来，她把水壶放上去。现在我看到的仅仅是重重压在煤气灶上的水壶，我来康城的第二天和小小一起买的，我的还是好好的，可她的早被一脚踢扁了。

　　水壶里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盖上的洞眼里冒出轻微的热气。这样的声音真让我难受，怎么不突然爆发点什么呢？比如壶盖被猛地掀起来，沸腾的水花四处飞溅，还有小小失声的尖叫。我小说中的情节也正是不温不火的时候：小小正在安路阳的身下扭动着身子，她的呻吟从紧凑到连贯再到断断续续……。写到这里，我的胸口实在是闷得慌。这样的生活真像做爱得不到高潮时的疲惫。我只能这样结束了上一节。


　　康城的夜晚是安静的，连灯光都显得孤独无比。小小的夜晚要比我空闲得多。因为她只代高一的美术课，晚上既不备课也不写教案，更无作业可阅。而我可就惨了，除了每周固定的晚自习辅导，她不做的我都得做。第二天是高三第五次月考，也是全省第二次诊断考试。这“诊断”二字真是取得恰如其分，我们每次都跟学生讲，要精心细致地把做错的题目找出来，建立病题档案。好象真给试题做诊断一样，等把试题的病治好了，学生们都快病倒了。

　　教室里静得可怕，我在教室前面走了两个来回之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你们要把每次月考当作高考，而把高考当作一次月考来看。说完了才知道，我这不是在讲废话吗，学生们都熬到这份上了，谁还不知道这个啊。回到宿舍后我接着写小说的第五节：
　　小小鸽子般的一对乳房欢快地跳动着，此时她和安路阳换了位置。晶莹的汗水打湿了小小的头发，其中有一些就贴在她绯红的脸上。安路阳的手突然紧紧地抓着小小的双手，他们相扣的十指越来越紧，越来越靠近皮肤之内的骨骼。直到安路阳大声地喊着，小小，快点，再快点……他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像两包拉了引爆的炸药，“轰”的一声倒了下来。


3

　　我新写的这个中篇从来都没让小小看过，因为我直接用了她和安路阳的原名，想在最后定稿的时候再把名字换下来。因为写下小小时我的感觉就来了，真实，生动，有血有肉，更重要的是有爱，这比什么都好。

　　晚上块十点的时候小小又一次破门而入。这次她的神色不同于以往，是在她身上很难见到的灰暗，忧郁。她说，苏眉，你别写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快要疯了。

　　康城中学的周围全是坟场，当地人把这里叫“万人坟”，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白骨。很久前这里经历过一次战争，死去的人都被埋在这里。有些顽皮的学生曾把一个骷髅拿到教室里，吓晕了一个身体虚弱的女生。有一次我和小小下午放学后去镇上洗澡，回来时天完全黑了。我们俩的旧单车在夜路上发出连续的金属相撞的声响，座落稀疏的人家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可在树木繁茂的那一段，我的眼前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当时我在前小小在后，我的头发感觉都要竖起来了，就硬着头皮大喊，小小你能看见吗？她可能也有些害怕了，声音有点抖，看不见啊。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能看到灰白色的马路了。是啊，本来是有点月光的，怎么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呢？真是奇怪。

　　那天回来后我就睡了，梦见我宿舍的地上突然开了个洞，我刚要用砖块堵上，却看见一个横放着的棺材，再仔细一看，下面还有一个南北放置的，再下面又是一个东西方向的。在惊恐中我突然醒来，大汗淋漓，赶紧开了灯爬在床上看，发现地上什么也没有时，才转身去砸小小房间的那面墙。当然，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记得后来跟小小一说，她就捧腹大笑，她说我看你是写小说写出病来了，想象力真丰富。

　　其实出去能往哪走呢？我披了件外套，和小小一起出了校门。操场就在对面南面的空地上。学校和操场中间隔着一条乡村公路，平时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也比较多，也给学校的管理带来了一定的麻烦。此时这条路却安静得让人感到陌生。偌大的操场上更是一片空旷。黑暗像一团旧棉絮一样，仿佛是落在康城这个小镇上。我和小小沿着四百米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突然小小大声地喊：安路阳，我爱你！安——路——阳，我——爱——你！我说你疯了吗，有些老师还没睡呢？我当时有些害怕，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小小的反常。小小的肩瘦得让人感觉到冷，空空的，有些稀薄。这是我第一次抱着一个女孩，和她一起泪流满面。
　
　　我感觉自己好久没流过泪了，自从看见父亲在母亲的刁难和辱骂中慢慢老去，再从这个世界上毫无声息地消失，自从我看见母亲和另一个男人无数次悄悄关上卧室的门，那个让我铭记一生的背影，让我的心在刹那间变得坚硬了许多。可是小小，让我突然又找到原本的善良和柔软，我内心的某一处正在慢慢化开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说明天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叫咱们一起回去呢。

　　回到宿舍后我疲惫地翻开笔记本，只写下这么两行字：小小是孤独的，她的孤独是让黑暗流泪并疼痛的一枚钉子。安路阳只是外坚内虚的墙，他们谁也挽救不了谁。


4

　　现在我要说说生活中真实的安路阳。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小小叫他农民艺术家，其实他并非农民，而是在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开了间画廊，取名“一墨阁”。我和小小曾一起去过他那里。画廊并不宽敞，大概只有二十个平米左右。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里面的凌乱，还有一幅小小的油画。画上的小小在淡黄色的背景下侧身躺着，似乎大多数色彩画模特的习惯姿势都这样。她的眼里有爱，就要从画上溢出几滴来。乳房比真实的要大一些，像两块温暖的玉。我想安路阳在这点上有些不必要的夸张，但光效真的很好。她的下身被半截从别处落下的帷幔恰倒好处地遮掩去了。我似乎轻轻嘘了一口气。便转身偷偷问小小，你给他做人体模特啊？小小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其实我发现安路阳是有点懂小小的，但他不爱，他只是需要，仅仅是需要年轻的小小来刺激他创作的灵感，需要像小小这样年轻美丽的新空气进入他的空间。当时他给我的印象也不错，平易近人，幽默，完全和我对一般艺术家的概括相吻合。他说，你是苏眉吧？我听说过你，写小说和诗歌。你的气质和你的爱好很相称。我笑，一个人的爱好和气质有什么关系？

　　小小去买水果的时候，安路阳正背着身子给我们沏茶。我突然感觉他的背影很熟悉，有我熟悉的稳健，成熟和——苍老。我突然很想对小小说一句，用你的年轻去看心爱的人慢慢老去是件很残忍的事。可小小还没回来，安路阳的茶已经沏好了。下面是我和安路阳简单的对话记录：

　　安：我好象在哪见过你，但具体记不清了。
　　我：是吗？也许是吧。这个世界总这么小。
　　安：能读一下你的诗歌和小说吗？听小小说你一直在坚持写。　　我很佩服能把一件事坚持做下来的人。
　　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有空我让小小给你拿两本书过来。
　　安：那我先谢谢了。
　　我：不用客气。你的画很不错。
　　安：你可以挑几幅拿走，当然，我是说要是你喜欢的话。
　　我：那这样吧，用我的书跟你换画，行吗？
　　安：当然。
　　我：那我只要一幅，就最上面挂的那幅。
　　安：能说说为什么喜欢那幅的原因吗？我给你拿下来。
　　我：像等待，像在怀念。你画里是要表达这样的思想吗？
　　安：谢谢你能懂我。

　　那同样是一幅油画，一个女人坐在秋天的黄昏里，四周好象有静静的风，树木枯黄。她一直望着远处，她真的像是在等待，在怀念。那幅画隐隐地撞到我心里最柔软的东西。

　　小小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大堆吃的东西。夕阳本来是完整的，但落下来的时候被这个小城的建筑分割得七零八落。我们的阳台上只有一小部分，但已经很让我满足了。小小也很快乐，她比我更加快乐，安路阳也是，像个大孩子。我突然明白小小为什么喜欢他，那么爱他。星光洒下来的时候我回到妈妈的家。小小那晚留在安路阳那里。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似乎又坚信一定会发生什么。

　　只有一个人的家显然不能完全叫家，那只是两间卧室，一个书房，一卫一厨，再加一个阳台。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因为我不喜欢别人随便动我的东西，妈妈便一直不去动他们。我看了看妈妈的卧室，门是虚掩着的。一个中老年女人的部分寂寞就从那条门缝里挤了出来。这时候妈妈推门出来了，她先看了看我，有点意外，似乎也有点高兴。我很难见她笑，但今天在她脸上我看到淡淡的笑。我说我回来放点东西。她看见我手中的画，走过来。我以为她对我的东西不感兴趣，可是她却打开了。

　　你怎么有这幅画？
　　
　　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再次看那幅画。画里那个女人的眼神离我似乎越来越近，她的等待和孤独很像一个人，真的像。

　　回校后我也突然有了一些灵感，拣起好久没动的笔和纸，继续写下：当小小脱去最后一曾薄薄的内衣，她像春蚕去茧。她华丽而虚假的外壳没有了，现在只剩下内心激荡不安的真实的自己，面对她爱着的男人，像面对壮美的树。它的枝杆会给小小荫凉，也会不经意间划伤小小白嫩的皮肤……


5

　　我的外祖父叫冷易天，是个书画收藏家。可在文革中破四旧的时候，家里的收藏都被外婆一火烧了，她说，那样才可以保命。不过，那场大火也烧掉了外祖父全部的心血和活着的意义和支撑，在那年腊月，他上吊自杀了。外祖父因为钟爱书画，便给母亲取名冷枚，其实那是一个清朝宫廷画师的名字。画人物仕女《胶州志》卷三十载：“工丹青，妙设色，画人物尤为一时冠”。亦能画楼台殿宇界画和山水。可惜的是，冷枚当年在圆明园的诸多精心遗作，都随着英法联军的抢掠与焚烧，在一场空前洗劫中化为灰烬了。

　　我妈妈喜画，却不作画。妈妈和画的恩怨是一个错误，她和我爸爸的结合更是一个错误。我很难想象，两个并不相爱的人怎么在一起过一辈子！外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妈妈十九岁，爸爸出生于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当时的家庭成分很不好，因此就做了倒插门女婿，支撑起这个家。其实我妈和我爸结婚的时候，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婚后他们一直相安无事。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我爸爸，但在心底也为他叫屈。一个男人，都活到这个份上了！当然这一切只是我从他们以后的争吵中听到的。我还知道有另一个男人一直活在他们中间，那个人就是安路阳。

　　可我并不是我妈肚里的那个孩子，按时间推算，她应该比我大一岁。


6

　　小小病了。

　　她的脾气突然变得令人可怕，时不时地发火。她在一次上课时动手打了学生，并导致那个学生耳膜破裂。学校因此停了她的课。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疯掉，小小说着，她的无助无力和无奈让我痛心。

　　可我还要好好上课，在这节骨眼上再不能出任何问题。

　　我的小说实在写不下去了，但我为它设计了一个让我满意的结局：小小在知道一些真相后自杀，安路阳疯了。我原来准备要换的名字再也没换下来，因为这两个人在生活中已没有真实的含义，很少有人再记得他们。

　　我是恶毒的女人吗？不是。
　　我是阴险的女人吗？不是。
　　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活真如我小说中计划的那样继续下去。

　　两月之前当我还在安路阳的床上时，这个男人却要出门离去。在他就要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我突然喊住他：你的背影我很熟悉，十多年前好象见过的。我说着，脸上挂满皎洁的笑。我又说了，我的母亲叫冷枚，她很喜欢你送我的那幅画。

　　两月之后，我妈妈突然不知去向，有人说在西安的鼓楼下看见过一个散发的女人，很像她。手里拿一根从废品里捡来的毛笔，一直在画一个女人，目光彷徨，像在等待。

       
　　　　　　2008年6月13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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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柄

呵呵，先排好版哦。

脂砚

碎片式的文字，将生活现实和艺术虚构容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亦幻亦真的境界。有事出去，回头看完再说~

天下为公

学习，学习，再学习！

田瞳

紫蝶的诗很好，欢迎诗人来小说版，文笔果然不同一般。

边缘紫蝶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呵呵，先排好版哦。

谢谢叶斑斑提醒，早上赶着上班，工作失误了，嘿～：）

边缘紫蝶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碎片式的文字，将生活现实和艺术虚构容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亦幻亦真的境界。有事出去，回头看完再说~

谢胭脂斑斑～～问个好～：）

边缘紫蝶

最初由 天下为公 发表
学习，学习，再学习！

谢谢新朋友～～也问好了～：）

边缘紫蝶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紫蝶的诗很好，欢迎诗人来小说版，文笔果然不同一般。

感谢田斑斑鼓励～～还请你多多指正呢，很少写小说的～：）

田瞳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颇有特色，文笔清丽，结构别致，有意留下好多空白，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联想空间。作品虽还略显稚嫩，但仍不失为一篇较好的艺术品。精华鼓励！

程相崧

比较有特点。学习。

快乐小鸟

真不错哩！

脂砚

支持精华！

雪落梅花

喜欢这样冷静而优美的叙述，欣赏紫蝶的小说
感觉文字上还可更简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