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交易

田南雁

　　“我打心里看不起你，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就是见面只会问吃了没有的刘德福吗？你凭什么和我竞争大队书记的宝座？你每天东跑西颠地去拉票就行了吗？你以为你倒腾几年蔬菜挣了钱你就能当上大队书记了吗？我告诉你，政治，你不懂。……”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指着镜子里的鼻子骂着刘德福，最后我说：
        
　　“看我怎么让你空欢喜一场。”
        
　　我李来顺把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自己的屁股上面。我李来顺昂首挺胸走在街上，我慢慢地走在通往大队部的路上，腰里挂着一大堆钥匙在哗哗作响。人们问候的声音也不停地灌进我耳朵里，都在叫着我李书记。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忘了我叫啥了，只记得我叫李书记了，就连我那胖老婆桂枝都忘了我李来顺的大名，可是我知道我叫李来顺。全村只有那个疯赶生一直来顺大侄子来顺大侄子地叫我，我不和他计较，谁叫我是正常人他是疯子呢？我刚拐弯就碰见刘德福了，我活了四十二年七个月零八天就从来没有像讨厌刘德福一样讨厌过一个人，但我李来顺是书记，是书记素质和觉悟就要比社员高很多，于是我笑吟吟地说：
        
　　“呦！德福，你干啥去？”
        
　　看来刘德福的素质也不凹（wa），他很灿烂地笑了起来，还伸出了友谊之手。我抓住他的手握了起来，我听见他说：
        
　　“李书记，你吃了没有啊？”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我从昨晚躺在床上就想今天碰到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身体翻来覆去，我的思想也翻来覆去，我想了半宿才想到怎么带有警告性的回答方式。我笑笑后说：
        
　　“今儿个是吃了，明儿个可能就要吃西北风去了。官不好当啊！不如你们做买卖的好做，我看干脆你来当算了，我是干够个屁的了。”
        
　　刘德福哈哈大笑起来，他把另一只手也握在了我的手上，还不停地颤抖起来，就像隔壁得了脑血栓的张老头一样。他说：
        
　　“我可没你李书记的威望，我就是想当这个书记村里人也不服我呀！？书记还得你来当。”
        
　　我听了这话更加觉得刘德福不简单了，这小子三十岁就有了这般出息，给家里盖了新房，买了三马车后又买了小五菱单排，就连村里眼睛长在头顶的二兰子都被他弄到自己被窝了。我现在就有点后悔，去年过年这小子拿着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还拿了很多黄瓜茄子什么的就去了我家，我照单全收了。结果没过几天就和我说要入党的事情，也怪我被物质冲昏了头脑，就把党给他入了，还在党旗前给他举行了入党仪式。当时我还告诉他举着拳头而不是敬礼。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我脸对着他的脸笑着，我在心里说：
        
　　“这真是引狼入室啊！”
        
　　刘德福又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用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说：
        
　　“我还要去收菜，就不陪书记了。晚上我去您家，咱们促膝长谈。”
        
　　“好！”我说。没想到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小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以前真是小看他了，一直以为他就是会卖个菜，没想到还会这么不卑不亢的客套。八成是打电视上学来的。看来这小子不只是会问吃了没有了，做了几年买卖学油了。
        
　　我李来顺怕过谁啊？！毕竟钥匙还掌握在我的裤腰带上。我走进大队部，大队部里有很多老人和孩子在那里玩耍，孩子们跑来跑去，有的还互相扬着沙子，老人们都蹲在南墙跟晒着太阳，在大队部房前蹲了一溜，黑乎乎灰突突一排。一个孩子见了我停止了奔跑，把手里刚要扬出去的沙子背到了身后；另一个没有看到我，把沙子扬到了我的裤子上和发亮的皮鞋上。在墙根蹲着的一个老头看见了孙子把沙子扬到了我的身上，立即扑了过来，墙根的一排黑乎乎灰突突立即变成了两截。他用那黑乎乎灰突突的老手用力抽打那孩子的屁股，骂那孩子说：
        
　　“小犊子，你看你把李书记的裤子弄得埋汰的！这回你给买吧。你个小犊子玩意儿！……”
        
　　那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那老头还是不停地抽打着他的屁股。我大度地摆摆手说：
        
　　“算啦算啦，一个孩子！孩子哪儿有不淘气不惹祸的？”
        
　　那老头看着我裂开嘴笑了起来。孩子还在一旁啼哭，他没有再理那孩子。我看着抖着肩膀哭泣的孩子，摸摸他的脑袋说：
        
　　“去玩儿吧，别哭了。”
        
　　老头看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抖肩膀走去的孩子，突然地哆嗦了一下身体，然后把手摸进口袋说：
        
　　“李书记，抽颗烟吧？小孩子不懂事！有人养没人教育的东西！”

　　他先是摸出了一块钱一盒的“北戴河”香烟，看了一眼又塞进了口袋，又把手伸进了另一个口袋。这次他摸出了五块钱一盒的“石林”，烟盒上的塑料封纸已经不知去向，烟盒破旧得就像一个腌黄瓜。他颤颤巍巍地抽出一支香烟递给我，他笑着说：
        
　　“这是我儿子回来买的。”
        
　　我怎么能那么没素质呢？我是不能接这烟的，因为我看见了“北戴河”，我也不能不抽老头的香烟，那样就太摆架子了。所以我说：
        
　　“给我‘北戴河’吧，我抽那个。”
        
　　我把北戴河叼在嘴里，老头个子很低，仰着头踮着脚尖给我点着。我抽了一口觉得这烟的确不好抽，辣嗓子，但我还是说：
        
　　“都抽啥烟啊！？一块钱一盒的就不错了，比旱烟强多了。”
        
　　老头把烟揣进口袋，说着让我去忙的话重新回到墙根蹲在了那排因为他离去而产生的豁口里，他卷起了旱烟。我走向广播室，门前的老头起身让出了门，老头们都在问候着我，我对他们笑笑没有说话。只有这种表情才能体现当官的尊严，我在电视上看中央的干部都是这样对待社员群众的，所以我也挥了挥手。
        
　　我把我彪悍的身体坐到椅子里，很熟练地打开大喇叭，然后很习惯地吹了吹话筒，又啊啊地叫了两声。我正准备喊着问外边老头们响了没有，老头们七嘴八舌地就开喊了：
        
　　“响了响了，李书记响啦！……”
        
　　我对这群老头的表现还是挺满意的。我开始广播：
        
　　“全体社员注意了！全体社员注意了！过几天就要选举了，希望大家把该干的事儿都干了，该走动的亲戚走动了，不要耽误了选举。希望大家积极响应这次换届选举，……”
        
　　我最烦的就是一边广播一边不停说“啊”的广播方式，我去别的大队听见过，很丢人，所以我不说“啊”。
        　　
　　“这次换届选举你们想选谁就选谁，也可以选自己，是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啊！……”
        
　　我一不小心说出了一个“啊”，但谁又会去计较呢？我以后注意就是了。我把村长、治保主任和会计都叫来开会了，我问他们：
        
　　“都在自己族里走动了吗？走全了吗？”
        
　　我还告诉他们：“告诉各家亲戚，选谁也不能选刘德福。”
        
　　三个我的手下不停地点着头，我看着这三个死党，我不停地搓着手心，把手搓得很热。最后村长给我吃了定心丸，他说：
        
　　“李书记你就放心，我族里加上你族里就是半村多人了。他刘德福凭什么能当上书记？”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爬上我家房顶看着冉冉升起的炊烟和徐徐降落的日头，我开始沉思起来。我老婆桂枝叫我：
        
　　“我的李书记，下来吃饭了，酒烫热了，花生米已经在窗台上放凉了酥脆了，你可以进膳啦！”
        
　　我正在思考大事，她竟然打断我的思路。还进膳呢！我要是皇帝早就一挥手，对我身边的侍卫说：
        
　　“给我拿下，打入冷宫！”
        
　　我其实早就看不上桂枝了，我当上书记不久村里就有女人和我好上了，还不是一个，都是村里数得上的女人。要不是有一双儿女，我早把她休了。嗨！凑合过吧！国家干部闹出绯闻不好，这就是当公务员和商人的区别。我趴着房檐告诉桂枝说：
        
　　“你们先吃，我在考虑问题。”
        
　　过了一会儿，桂枝又喊我：“你下来吧！德福来啦！”
        
　　这小子真来了，这小子干嘛来了？我一时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了，是洪水是猛兽，来到家门前了也要会会了。我下了房走进屋子，看见德福打沙发里站了起来。我给他打着坐的手势，对桂枝说：
        
　　“快给德福倒水，德福是稀客。”
        
　　我看德福不坐，我就走上前去，把他按在沙发里。我对德福说：
        
　　“来，陪大哥喝二两。”
        
　　德福还不外道，立即很不谦虚地使唤起桂枝来，他对我老婆桂枝说：
        
　　“嫂子，给我拿酒杯！”
        　　
　　我和德福不停地碰着酒杯，我用筷子指点着茶几上的各种小菜让他吃，他一直夸着桂枝的手艺好。他说自己老婆二兰子什么也不会做，一样的材料做出来就像猪食，纯粹就是浪费材料。我心里说：
        
　　“那咱换换老婆。”
      
　　 我喝完最后一口酒实在憋不住了，我知道这小子来指定有勾当。我问：
        
　　“德福来我家不是来喝酒来了吧？”
        
　　德福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想当村长。”
        
　　他见我要说话，他一伸手说：“先听我说大哥。我告诉你，县林业局新任局长是我舅舅，我当上村长了打算把咱村南路边的树都卖了，那家伙都水缸那么粗了，我找人看过，能卖五十万。……”
        
　　他见我又要说话，他又伸了伸手，他说：“你听我说完。然后拿出十万咱把村北的路修一下，剩四十万，你十五万，我十五万，现任村长五万，会计五万，咱分了。”
        
　　这下我不想说话了，我倒了一杯酒，然后一口灌进嘴里，咕咚一声咽进胃里，再然后这酒温热了我全身。我站起来把手握在屁股上，然后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德福一直看着我。我用力咬了几下嘴唇，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对看着我的德福说：
        
　　“成交！”
                           
　　　　　　　　　　　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于秦皇岛
                                           田南雁

田南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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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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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南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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