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6-12-22 08:23 编辑
学子宴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张老三?张洪南在家行三,我们从小一起摔泥巴长大,已经习惯了叫他“张老三”。我可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脸色黧黑,眼袋下垂,窝在椅子上蜷缩着身子,极像一位刚刚熬过寒冬的垂垂老狼。最可怖的是,他脑门上有一道皱纹夸张地凹陷,甚至能插进去一双筷子。
真不敢相信,他只比我大半岁,刚刚年满四十五岁!我冲他笑笑,打了个招呼:“难得出现啊!”嘻嘻哈哈中,我把脚步移到隔两张桌的座位前,和一个交情泛泛的同学有说有笑,好象我们是约好了要坐在一起似的。
但是事与愿违,主人家也是我们同学,张罗着老同学坐在一起,在他的指挥下,张老三那半桌人和我们这半桌人凑合到了一起,这也让我打消了喝酒的念头,一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边盯着张老三的嘴--茶,不会惹他不快吧?
茶香氤氲中,我看到张老三竟然端起了酒杯,在迎合着大家的敬酒,我一时讶然,眼前这张苍老憔悴的脸渐渐模糊,有关张老三小时候的记忆却渐渐清晰……
张老三出身于“赌博世家”,小时候我们最乐衷的事,就是背着小书包满世界宣扬--“张老三,你爹又游街了!”那段时间严打,张老三的爹经常被挂着大牌子游街--牌子上赫然写着“赌博犯”。有的时候是他赌博被逮个正着,有的时候是押别的犯人游街示众,他跟着“陪绑”。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喜欢跟在游街的汽车后面,一路尾随着起哄。而张老三却也不难过不尴尬,还经常跟着我们一起去看他爹在车上出丑,我们笑的时候他也跟着干笑,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习惯了。
上初中以后,已经改革开放了,张老三家成了附近邻居最爱来的地方,每日里“小赌怡情”,三间房子通常摆了两桌麻将,炕头上再支两局扑克,从早到晚“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张老三的爹这时候已经扬眉吐气,大儿子进了公安局,成了局长秘书,再没人过问自己在家打牌的事了。二儿子进了银行,老婆掌管着国企的食品库,生活水平眼见着日益提高。那段时间,张老三成了学生中最富有的人,我们眼见着他家仓房里的肉罐头有十几箱,而我们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盒两盒的。那段时间,学习成绩并不好的张老三,成了我们的班长,“英雄”事迹屡屡曝光:揪女同学小辫子,往她们头发上洒胶水;骑在男同学身上,冲人家脸放屁;上同学家翻抽屉,见钱就拿走……拿张老三的话说,不缺钱,就想看他钱没了有多着急。当时穷学生有个块八毛的,都当宝贝一样珍藏着,丢了自然和他急。可是急也没有用,张老三打架从没输过,别人都是打两拳、踢三脚的,他却惯用“咬耳朵”、“挖鼻孔”、“抠眼睛”、“撕嘴唇”,当然,最狠还是“撩阴腿”。终于有一次,把同学的下身踢伤,赔了不少钱,班长也降为了小组长--那也是张老三初中三年里,唯一一次噘起了大嘴。
高中后张老三只上了一年半,就被学校劝退了。那些恶习不但没改,还加了一条:骚扰女生。其实说是“骚扰”,已经是学校的委婉说法,事实是张老三拿了一架高倍望远镜,吆五喝六地领着一群淘小子,到顶楼去窥视女厕所。那年月都是室外旱厕,老师和学生们共用一个厕所,张老三这种下三滥行为让几个女老师大为光火,和校长大闹了一场。校长顾虑到张老三大哥的面子,特意找来商量了一番,然后才决定劝退张老三,并承诺只要他在家呆着,就给他一张“高中毕业证”。但张老三只在家呆了几天,又跑回学校来,只是不轻易进班级,多数时候在后操场上踢球。那段时间他还做了块木板,把家里的麻将带出来,天天扛着板上后山,领着同学打麻将。他输了给钱,同学们输了没钱怎么办?脱衣服!好家伙,操场后面那片山头经常挂着一串脏兮兮的衣服和裤子。校长明明知道,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张老三不去班级里影响别人,他都能接受。
毕业以后,我们都拿着毕业证四处找工作,张老三却逍遥自在,用他的话说,正式工作、楼房……他大哥都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还志得意满地告诉我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深服,因为张老三大哥那排场不是“瘦死的骆驼”,是“真骆驼”。我们经常看到他带着不同的年轻女孩去娱乐场所消费,而且据说他在饭店里经常“包场”,比如在饭店里遇到熟人了,马上告诉老板“这桌我算”!说这话的是同学老安,他气愤地说:“一连气算了四桌,我也在里面吃饭,我也叫了声‘大哥’,他怎么就不算我的呢?”但老安的怨气还没等消呢,大哥跑路了--小镇上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贪污挪用公款25万。25万呀,在1999年,属于天文数字!
那段时间张老三没再露面,大哥给他准备的楼房也被查封了,家里把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准备填补这笔赃款。但钱没凑齐呢,大哥已经被押了回来。张老三终于露面了,把我们兄弟叫到一起,他痛哭流涕。我们被他哭得心软了,有出一千的,有出八百的,少的也有出三百两百的,只有老安一分钱没出,还骂我们这些拿钱的:“真贱!他大哥花天酒地的时候咋没想起我们来,现在是罪有应得!”
赃款追缴上来,大哥被从轻判了八年徒刑,张老三开始了人生第一次打工生涯,但是他干活没长性,开了工资就往牌桌上钻,总想赢两个,自己留点,再往监狱里送点--据说大哥在里面吃的还是鸡鸭鱼肉,抽的还是“中华烟”。但张老三赢钱的时候少,血本无归的时候多。转眼间几年过去了,张家的牌局虽然还支着,但他爹打牌的输赢却越来越小。彼时,同学们大多数成家,但张老三还是一个人“单调”,他唯一乐衷的地方,是小镇上第一家彩票站。我们经常看到张老三站在彩票站门前,“嚓嚓嚓”地撕着彩票,连已经开了饭店的老安都感慨,他买彩票也没敢下这么大的本钱。
我从来没听过张老三中过,但我知道张老三已经开始借钱,邻居借遍了,又开始朝同学下手。张老三平时说话有点结巴,但借钱的时候却很利索,他总是能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又说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数字。三十五十、一百两百……张老三借钱还不分穷富,有钱的像老安这样的固然不会放过,连两口子都下岗的也被他搜刮过。当年为他大哥的事,我借给他的钱本不打算要了,可现在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困扰中,而且是一轮接一轮,搞得家庭也出现了矛盾。而且最可气的是,当我走到街上,再看到张老三在彩票站“嚓嚓嚓”的时候,心肝都跟着颤,撕的可全是我的血汗钱啊!--当时,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多。到后来,我们几个哥们儿集体发誓,谁再借给张老三钱,谁是王八蛋!
那以后拒绝了几回,张老三立马变了脸,在路上走个碰头时,他把脸一撂,眼睛一横,头都不抬就过去了。借钱借钱,把哥们儿借成了仇人。张老三这种态度,让大家都很不高兴,但逢年过节聚会的时候,还总得找他出来,因为他除了我们几个,剩下的就是满世界的债主了。如果我们再孤立他,他可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前几年聚会还好一些,张老三只黑着脸喝啤酒,基本上不答理我们。后几年可就不一样了,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过年的时候总是聊你家老婆工作怎么样,你家孩子上几年级了……其乐融融时,张老三的脸越来越难看,提前离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但我们还真不是故意的,什么年纪说什么话,谁让张老三自始至终也没成个家?那时候他大哥已经刑满释放了,马上又找了个年轻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张老三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也许人在孤独的时候,是见不得别人的幸福的。所以那一年春节张老三发了飙,在我们再次举杯畅饮的时候,他猛地把碗里的“麻婆豆腐”抓起来,威胁我们:“谁再喝,我扬谁?”眼见着他手中那油渍渍的豆腐,我们都吓傻了。张老三看到自己的威慑力,这才满意地扔了豆腐,抓起桌上茶壶,用装豆腐的大碗接着,就这样把手洗了。临走时分别往几个同学酒杯里吐了一口唾沫,扬长而去……
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张老三,喝酒时谁要再提找张老三,我们能骂死他。张老三似乎也在小镇上蒸发了,有人说他欠债太多,跑到外面躲债去了;也有人说他打工的地方有个老板娘,五十多岁了,还很“热情好客”,张老三跟着她私奔了……不管怎么说,张老三在我们视线里消失了,他的离去于我们生活没有半点影响,大家过年的时候还是欢聚,还是在谈老婆,还是在谈孩子……
张老三似乎被遗忘了。
“喂,喝一杯!”瓮声瓮气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我的沉思。眼前的张老三正端着一杯啤酒,向我高高举着,眼神里满是期待。一时之间,倒让我有点受宠若惊,这么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张老三张罗敬酒。我手忙脚乱地把茶水喝下,又满满地倒上了一杯啤酒,“来,哥俩儿走一个!”我们一饮而尽,我又涌起了一阵激动,毕竟是发小啊,老感情不能忘啊,其实我们都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就像现在这样,和同学有说有笑的,多好啊!
那一天喝了不少,和张老三并肩出门时,脚步都有些晃。我拉着他到我的画室看看,画室虽小,但装修得很雅致,下周就准备招学员了。张老三啧啧称赞,像吹捧大师一样吹捧了我几句,就在我飘飘然时,他突然话锋一转,本来有几百块钱,想给老娘买药,结果赶上同学孩子升学宴,全随了礼。我脑袋一晕,这是要借钱啊!立时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可看到他那沧桑的双眼里饱含着企盼的目光,我立刻没了拒绝的勇气,给老娘买药,这理由--算了,不管真假,也认了。我掏出钱包,递给他三百块钱……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觉得又中了张老三的“情感圈套”了,现在的三百块钱也不是什么大事了,但是心里憋屈,有一种再次上当受骗的感觉。老婆本来骂了我一顿,但看我唉声叹气的,又改口劝道:“算了,哥们儿一场,给就给了。下回呀,看到他来你先张嘴,你就说你需要钱,能不能让他把以前的债还了……咱不是为了要他还钱,主要是堵他的嘴,别再借钱了!”
我一听,也是个主意,就这么办了。我对着老婆发了毒誓:“要再借张老三钱,我就不是人!”
快半夜了,我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婆连哭带喊地把我推醒,我跳下地来一看,窗外一片火光,天啊!正是小区外面,我的画室那个方向!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小区,那里有一溜平房,都是出租房,此时已经四处起火,我的画室在最北面第一家,眼看着火头子慢慢地靠近,已经距画室近在咫尺了。现场一片混乱,救火的、救人的、哭喊的……乱成一团。我的手脚都软了,哆哆嗦嗦地拔着所有我能拨通的电话,让他们过来帮忙。终于,消防车开过来了,可是火是从南边燃起,那边火势最为凶猛,两辆消防车的水龙都喷向了南边。眼见着火头离画室只有半米之遥了,我哀叹一声,对赶来帮忙的几个同学说:“搬吧!”争取把里面的东西能抢多少抢多少,至少花光了积蓄搞的装修……认命吧!
就在我绝望到了极点时,一条瘦小的人影居然爬上了房顶,啊,是张老三!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斧子,几下就砍断了与画室相邻的房檀子,他继续挥斧,“稀里哗啦……”被砍断的房檀子跌落到火中。见此情景,另外几个同学也不再迟疑,上房的上房,端水的端水,几桶水浇到隔壁房顶,火势居然缓了一缓。又过了几分钟,另外两辆消防车过来增援,水龙“哗”地喷过去,火灭了!
第二天,我站在画室外,擦拭着被烟熏黑的窗户,怜悯地看着从南到北的七家邻居站在残垣断瓦中,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不免升起了狐悲之心。万幸啊,否则真是火烧当日穷啊!
蓦然回首,有人替我把脏水倒了,又接了一盆水过来。我一看,是张老三!只见他冲我堆出了一个笑容,没等他说话,我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借钱!天啊,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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