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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德旺包子铺 文/枫落吴江
康熙三十四年,直隶一带旱蝗灾连年,民不聊生。
顿时,河流龟裂,泥鳅晒成了干,身体弯曲的姿态,倾诉着自然的无情,河边的玉米杆,僵尸一般,土黄干瘪的叶子垂在地面,被虫子咬得千疮百孔,遥远望去,也像绝望的军队,随时会进攻附近的村庄,屠杀无辜的百姓。
吴家铺子就在大河的北面,依河而建,站在河堤上眺望,心中会涌起突兀的伤痛,村子周围到处都是新坟、白幡,原本六百来口人的村庄,二百来口去了另一个世界,村里的老人说,早死早解脱,把一口粥留给孩子们也好。
吴家铺子都姓吴,始迁祖来自安徽黄山,是元朝的监察御史,不过,十年苦读也挡不住改朝换代的冲击,蒙古人被朱元璋赶走了,监察御史也没法再干下去,他带着儿子们隐姓埋名到了这儿,之后繁衍子嗣,人丁兴旺,三百年,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
吴正源的家里,咳嗽声不断。十七岁的正源正在为弟弟正璜热敷额头,小正璜发高烧,咳嗽不停,已经十多天了。爹去外地烧窑了,家里就一个娘,娘给邻村地主家砍柴,赚点粥米,照顾弟弟的重任就压在正源身上,这一年,正璜才六岁。
快中秋了,夜色变得圆润起来。正源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皎洁的月光就像爹的眼神深情地看着自己,他已经一年没看到爹了,也不知道爹在窑厂怎么样?想着想着,几滴泪水滑下了嘴角,咸咸的,就像父亲的艰辛,他大声喊爹,月亮上骤然有一丝黑云略过,他感受到了爹的气息。
嚓嚓嚓,哐哐哐,院门突然响起了急躁不安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那声音伴着夜色格外的清脆,也把正源从近乎半沉睡的梦里拉了回来。
正源,你娘呢?快,有事找你娘商量。正源打开了院门,吴静传火急火燎的抓住正源的胳膊,急切的问,把正源的肉拽的生疼生疼的,像被螃蟹钳住了一样。
咋了,大兄弟,在屋里就听出你声音了,你咋从窑上回来了?他爹呢?正源娘从屋里穿着内衣,披着外套迎了出来。在那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正源为娘的鲁莽而感到失望,他冲娘上下打量了一番,表示不满。
嫂子,不好了,窑塌了,静奎哥,他……。静传说着,哇哇的哭了起来,静传和静奎从小一起长大,虽是五服兄弟,但和亲兄弟一样。
别说了,我知道了,他爹在那?正源娘表情却异常的平和,没有一丝慌乱,眼角的泪始终闪烁,却不曾滑落。
吴静传指着院门外面,手不停地颤抖着,他觉得自己给孤儿寡母带来这个噩耗,自己都有些无法面对。
儿啊,和我去把你爹请到屋里去,快过中秋了,咱们能团圆了。正源娘神态淡定,拉着正源走出院外,母子两抱头痛哭,看到骨灰盒,再也忍不住了,哭声惊动了街坊四邻,大家都瘸瘸拐拐凑了过来,不瘸瘸拐拐咋地,都吃不饱,穿不暖,哪还有什么力气。痛哭声,狗吠声,叹息声,嘈杂声,和月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惨淡色的乡村画面。
乡亲们砍伐了正源家屋后的一颗大榆树,给正源爹做了一口棺材,送他上路,可不,这参天大树,正是正源爹的影子啊,大树随着主人去了,也再没有人给正源遮阴避雨。
八月十四,送走了正源爹,吴静传再次来到正源家,给正源娘一个手绢,白色的手绢包裹了一层又一层,里面是一张皱皱巴巴的银票,就十两。吴静传说,这是从正源爹住的窝棚里发现的。正源娘把钱捂在胸口,泪水一泻而下。
这一天,夜里,正源失眠了。父亲走了,弟弟才六岁,天公又不做美,庄稼颗粒无收,自己一个小伙子,也不能在家耗着啊,娘岁数越来越大,等弟弟大了,咋成家立业呢。
正源越想越痛,越想越累,越想越迷茫,熬干了夜色,等来了日出,也把自己的双眼熬出了血丝,眼皮伴着曙光黏在了一起,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孩子,不要害怕,我是泰伯,我来看看可怜的孩子,睡吧,睡吧。一位银髯披发的老者轻轻地抚摸着正源的头,老者身披黄麻布衣,表情慈爱,正源觉得此刻好温暖。
老人家,我不认识你啊,你是我的亲人?还是神仙?正源觉得着老者的装扮好生奇怪,但又觉得好生亲切,冥冥之中,他感觉到了一种格外亲近和超越自我的力量。
孩子,我在你家的家谱里。记住我的一句话,东南飞吧,那儿才是你的家,你的家……。“你的家”三个字,像音响的环绕立体效果萦绕在耳边,老者却悠然不见了,一缕轻烟在空中升腾。
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
额头的的汗珠提醒了正源,这是个梦,是个奇怪的梦,他用手擦拭额头的汗珠,心中再次升腾起一丝伤感,他对着自己嘟囔了一句:什么家谱,什么东南飞的,命不好,做梦都奇怪。
日头已经升上了中天,正源要穿鞋起床了,却发现脚下有一本书,他捡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家的族谱,他抬头看看房梁,房梁上的包袱是散开的,这族谱,爹说过,没他允许,不能看。正源想起了梦里老者的话,更觉得蹊跷,他顾不得那么多,翻开了第一页,始祖奔吴。
始祖泰伯,姬姓,黄帝苗裔,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出。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同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奔荆蛮,自号勾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者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正源接着往下翻,发现了爹的名字,昌化长子,名静奎,泰伯八十九世孙……正源,猛地从炕上跳了起来,是泰伯,是远祖给我启示呢,东南飞,我得东南飞。
中秋夜,没有月饼,没有饺子,只有掺了陈玉米面的两个野菜团子,弟弟正璜哭闹不停地要月饼,娘躲在灶台的旮旯里哭泣,只有正源,一边要哄弟弟开心,一边给娘递过一块毛巾。正源知道,家里只有这两个野菜团子了。爹留下的那十两银子,娘不想动,那是爹的命啊,再说了,爹曾说过,家里要出个读书人,娘是想给弟弟留着上私塾呢。
娘,昨晚先祖给我托梦了,说让我去东南谋生,我长大了,不妨去试试吧,也好挣钱养你,养弟弟成人啊。正源拉着娘的手,恳切地询问娘的意见,眼神里满是期待。
儿啊,你能去做什么啊?别去了,山高路远,我不放心。娘会养大你们的,宁可饿死我,也不会饿死你们啊。娘说这话的时候,正源的眼泪哗哗的留了下来,砸在地上,摔成了心的形状,他明白娘肯定不会饿死他和弟弟,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咋能让骤然两鬓斑白的娘再这样劳苦下去。
正源觉得自己必须去谋生,但是他不想看到娘的不舍。
中秋夜,月色依然明朗,丝毫没有受到人间惨剧的影响。正源悄悄走进娘和弟弟的屋子,冲着熟睡的娘磕了一个头,然后亲吻了一下可爱的弟弟,把一个装着几件衣服的随身包裹,往身后一背,一步三回头地恰恰走出了家门。他望着夜色下的老宅,心中像插进了一把钢刀,他知道,这里是他的牵挂,也是他的根。
村外的白幡依稀可见,怨气依稀回荡在古老的河边,风吹着正源的脸,虽然不是刺骨的冷,却让他打了一个又一个寒颤,秋风入夜凉,悲心消筋骨,此刻的场景,是正源从未想过的。踏着月色,向东南方向,奋力走去,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走了一夜,正源累得筋疲力尽。中秋时节的晨已经有些些许的凉意,他实在无法继续行走下去,在一个小镇的土地庙里,正源捧着一把麦草盖在身上,呼呼睡去,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正源不知道自己离开家乡多远了,反正是一直往东南方向走着,至于何处是落脚地,也只能是随缘而定。
正源饿着肚子漫步在这个还算繁华的小镇上,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脚下的左边鞋破了一个窟窿,大拇指露在外面,与街道上的霜露亲昵,摸摸兜里的几文钱,实在是舍不得花,两旁的包子铺,让他的口水流出嘴角,再次被强烈的自尊心吸进去。
小伙子,没吃饭吧,看你的样子挺可怜的,给你个包子。
旁边传来一个老大爷的声音,他扭过头,一位白胡子老头儿围着红边围裙正注视着他,一脸善意的笑。
大爷,我没钱,能做点什么,抵钱吗?正源不愿意白白吃别人的东西,因为从小爹娘教育他,就算是自己一无所有,也得自力更生,不能让人可怜。
奥,小伙子,就凭您这句话,我这包子管你个够。吃饱了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留下给我帮个手;不过说好了,管吃饭,头一年没工钱,这年景,颗粒无收,我这小店也就勉强度日,我姓吴,就叫我老吴吧。老者说话干脆,利索,眼神中透着真诚与欣赏。
我也姓吴,口天吴,咱们是一家啊。正源迫不及待的说,此时此刻,这一个姓都让自己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正源留了下来,成为了老吴包子铺的一名伙计。他勤快,踏实,很快掌握了包子铺的各种营生技巧,吴掌柜逢人边说,小吴这小伙子不错,我没看错人,我要收他为义子。
在那个时代,义父子象征着两者的关系已非常之亲密。
义父,我出来的时候也没跟我娘说,是不辞而别的,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咋样了,能不能借给我几两银子,我给他们寄回去。正源惦记着家里的亲人,每天寝食不安,天天梦到娘亲。
吴掌柜什么话都没说,到柜台后面取出十两银子,递给了正源,正源跪倒谢恩,说,一定还,一定还。吴掌柜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什么,您有孝心,我欣赏你这做人的品德。
义父,我怎么没见您儿女来看你,他们都在外地吗?来了大半年了,正源也没见有人来看望吴掌柜,很是好奇。
孩子啊,实话告诉你,我就一根抬,老伴24岁那年心疼病就没了,也没给我留下一儿半女。吴掌柜说这,扭过身去,抹一把眼泪,摇摇头,向笼屉走去。
那你为什么不续弦呢?一直自己过来的吗?正源追问到底,说出去以后却觉得有些后悔,因为他看到义父的脸上又凭空多了几分惆怅与落寞。
孩子,我和你义母在婚前有一个约定,一生相伴,若有先行,定不嫁娶,男人,说话就得算话。吴掌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倒是多出了几分快慰的表情。
正源,沉默不语,他觉得身边这个老者,是那么可敬。
岁月总是像一把刀子,一点点割破老年人的动脉,让人不觉得多痛,但是总是很致命。
三年转眼间很快就过去了,吴掌柜越来越老,包子笼屉都搬不动了。他把正源叫到身边,一边拉着手,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孩子,算命先生说,我得去找你义母了。我走了,把包子铺经营好,把你娘接过来吧,以后,这个家就是你的。我一辈子存了二百两银子,不多,也够你娶妻生子了……
吴掌柜颤抖的手指着房梁上的木盒,还要说些什么,手臂却突然沉了下去,正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正源把母亲和弟弟接了过来,给“老吴包子铺”添上了几个字,叫“老吴恩德旺包子铺”,到了清嘉庆年间,正源弟弟正璜的曾孙当了山西巡抚,把吴正源奉为丰海吴氏的始祖,立庙祭祀,而自己的曾祖父却配享庙祀。
至今,这家包子铺还在小镇上屹立着,还是那块已经几乎褪尽了颜色的招牌,顾客络绎不绝。
我就是这家“恩德旺包子铺”的老板,我的直系祖先没有达官显贵,都是做着再平凡不过的小生意。(4107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