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她的来世，我的今生

天姝

　　1

　　林小晨至死都不知道我爱着她。她住我的隔壁，是镇上第一个大学生。

　　那个迎接高考的夏天，林小晨将从省城买的习题递给我，笑说：“孩子，努力！”，一阵幽暗的清香令我迷离，像火柴点燃了匍匐在我心底的欲望，她头发和睫毛上落着雨珠，潮湿零散。

　　第二天，我掐了一盘子凤仙花给林小晨作为感谢，我知道她爱美。林小晨高兴地擦在指甲上，臌胀的胸脯微微起伏，边涂着花汁边柔声跟我说话，一会伸出涂好的一只手欣赏。我心慌意乱地从眼角偷偷看她，努力去嗅她嘴里的呼吸，想那薄绸背后的肌肤，会怎样的光滑柔嫩，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是“嗯，嗯”地答应着。

　　林小晨忽然“噗哧”一声笑起来，“真是你说的？”我像梦醒一般说：“什么？”林小晨说：“作家就是坐在家里？”我微笑起来，默认。林小晨又一次呵呵笑起来，嘴唇湿润。她母亲突然回来，身影挡住照进屋里的阳光，她迅速扫了我一眼，眼光锐利。林小晨慌张起身，笑意来不及收拢，凤仙花撒了一地。她母亲年轻守寡，对任何男人都戒备。

　　镇上的人都在传言，林小晨已恋爱，——这对我是多大的重创啊！我不相信那是真的，直到有一天，一个肥硕的老妇女在林小晨家门口叫骂。

　　阳光炙热刺眼，看热闹的人很拥挤。然后急匆匆一个男人赶来，好言相劝那骂人的泼妇。我们才吃惊地发现，林小晨居然钟情一个有夫之妇。

　　来的男人并不是当事人，只是受人之托，而骂人的是女方的母亲。我当时气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我生气，因为林小晨被逼迫着从房间里出来，明显已有身孕，臃肿怜楚，——应该保护她的男人却没有出现。

　　林小晨肚子越来越大，依旧没有男人出现在她身边，人们背后指指点点。

　　考上大学的当年，我买了糖果去看林小晨。林小晨脸色黄白，房屋的光线黯淡，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在地上爬。我红着脸说：“小晨姐姐——”她很突然地抬起头，神情呆滞，我说不下去。她低下头剥糖吃，剥了一颗又一颗，塞得满嘴都是。口水滴湿裤子。

　　林小晨已经疯了。
　　
　　2

　　大三寒假，我拎着行李回家。远远看到梧桐树下，一群孩子围着一个疯子吐吐沫，我赶走那些孩子。疯子抬起脸，从光泽黯淡的牙齿后发出一声笑，——更像是哭，她对我热情异常：“阿强！你来了！”我挣脱开她牢牢的手，几乎落泪，我说：“小晨，我不是你的阿强。”

　　林小晨愣了一下，又一次用力地抓住我，尖叫道：“你就是！”面目狰狞，指甲抠进我手腕的肉里，疼痛袭击我的心灵。我扭头走，她又追上来。我越走越快，她步步紧跟，我只好飞跑回家。母亲将林小晨关在门外，对我轻声说：“这孩子疯得太厉害了。”而我心里只有难过。难过。窗外天空晦涩。

　　也就是那个寒假，一个凝冷的下午，林小晨自杀了。屋内灰蓬蓬的，林小晨的脸苍白发青，身体扭曲，胸口和地上有大块鲜红的血渍。我挤在人群里眼睛肿胀，一丝荒凉在蔓延，为我逝去的爱人。
   
　　 3
　　孩子的父亲始终是一个迷，似乎他一直都咻咻地躲在暗处，等待一场可耻的收获。林小晨的母亲一下子老下来，60多岁的人走路颤颤巍巍，在一个冬天的早晨，跌死在空旷的马路上。林小晨的孩子哭声凄惨。那个寂寥的清晨，寒冷瑟缩，我将孩子抱在怀里，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肉体，让我落泪。镇上酒店的老板坚持要过孩子，正好他缺伙计。我犹豫着给他，那时我没有能力照顾不到2岁的孩子。

　　我后来工作在林小晨曾经的单位。忽然一次，在单位的纪录片里，看到笑颜如花的林小晨，只是一瞬间闪过的镜头，那光影却在我的内心长时间得振荡，很酸楚。她曾经那么美好。那个秋天，我回到小镇，潮湿的青石板路面反映幽冷的光，足音清晰。

　　我找到酒店老板，想将孩子接到身边养育。不料，孩子早被人收养，未留姓名，未留地址，在外地。我点着一支烟抽，看着满地落叶，内心失落。
　
　　4
　　
　　每到清明我都要扫墓，除了亲人，还有林小晨。今年我照旧买了菊花去祭奠我心灵深处的那一段情。

　　天色昏暗，风中有翻卷的枯叶，烟尘的气味很浓，墓地三三两两走过一些陌生的人。我莫名忐忑，在靠近墓碑的时候，我顿了顿，闪到一棵大树后，因为一个陌生人。

　　陌生男人在林小晨坟前烧纸，黑烟燎燎。男人穿着戴帽子的黑风衣，背对着我，低声忏悔着，烧的烟灰在风里飘浮，像幽灵。一些灰尘落在他的头上和肩膀，他无暇顾及，背影颓唐。

　　我愤恨起来，——判断他就是那个隐藏多年的男人。他摸出一支烟抽着，注目亡灵，然后突然转身。
??
　　男人吃惊地望着我，而我由愤恨变得尴尬，偷窥并不光彩，男人竟然不是陌生人。

　　他是我上级机关的直属领导，来盛强。
　
　　来盛强仍然有领导的风范，语气和蔼。他和我并肩走着：“怎么你在这里？”我望了眼苍穹说：“我每年都来。林小晨是我的邻居。”

　　“哦，”来盛强点点头，表情平静。沉默。
　　
　　然后我们一起乘车回城，依旧沉默。下车时，经过一家生意冷清的茶馆，来盛强与我目光相对，说：“进去聊聊？”我点头。

　　5

　　茶馆里的音乐缓慢优美，像是繁华人生的底色。来盛强抿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望着我说：“林小晨对你大概很重要。”

　　我望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来盛强望着空中，呆了呆。说：“她母亲不许她恋爱，你知道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来盛强观察了我一下，笑了笑。
我说：“林小晨不仅恋爱了，还生了孩子。”随手将零食盘里的一颗话梅丢进嘴里，味道很酸。

　　来盛强低声说：“林小晨在我心里，就像刺青一样！”我想，你虚伪什么？垂直眼帘将杯里的水续满，兀自说：“孩子后来被人收养了。”来盛强说：“是我收养的。我的孩子。”

　　我顿了顿，至少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勇气。我忍不住怒气问：“为什么不早负责任？”来盛强沉默。侍者将水壶放在桌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离开。

　　来盛强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一边讲述。

　　林小晨父亲去世后，母女俩相依为命。林小晨也答应母亲终生不嫁，所以和来盛强的爱情没有要求，包括名分。来盛强却是一个依恋家庭的男人，痛苦的决择后，来盛强和别人成了家，心里仍然爱着林小晨。

　　单位要去一个援藏的干部，同事们眼光躲闪，来盛强主动报名，为了忘记林小晨。时间足够了，3年。

　　当想要忘记一个人的时候，记忆却变得更深刻。来盛强甚至发现，只有不断回忆林小晨，才能将那艰苦的时光撑到底。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乡，竟然听说了林小晨的死讯。当时天空下着小雨，他在雨地里走了很久，才发现走错方向。

　　林小晨怀孕的时候，来盛强坚持要结婚，林小晨不同意，她说，她不会在乎别人的议论，她会做好母亲。事实证明，她没有挺过去。在平和的岁月里，她没有预料到舆论的威力。

　　而来盛强，也曾经赌气地认为，林小晨足够坚强。

　　来盛强嗓子梗住了，想不到事情居然是这样。来盛强起身说：“为我保密。”然后就走入茶馆外茫茫人海。在黄昏的这个时刻，我比任何时刻都想念林小晨。

　　6

　　今年的冬天很温暖，母亲在阳台晒棉鞋，说给我介绍的对象下午来。母亲哪里知道我仍在经历一场生死恋，现实的女孩根本无法与林小晨相比。

　　我说：“今天下午要去新单位报到。”来盛强将我调离本系统，我并不很愿意，老单位可以用我所学专业，还有林小晨的痕迹。

　　但是报到并不急，我是找借口逃避。

　　我骑着自行车经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忽然注意到前方，一个穿烟灰色棉袄的娇小背影，我失声喊道：“林小晨！”

　　女孩奇怪地回头，一抹冬阳照在她的身上，正是我记忆中的那张脸，我不禁愣住，心在颤抖。

　　我头昏昏地问：“你是林小晨吗？”女孩摇摇头，我一时无语。女孩说：“林小晨是我姐姐。”

　　我说：“以前住长乐坊的有个林小晨。”女孩点头说：“她是我姐姐。”我掩饰不住的诧异：“从没见过你，我住她隔壁。”

　　女孩笑了笑，说：“我正要去长乐坊。”我自告奋勇：“我为你带路。你到谁家？”女孩脸红了，在这样的时候，她脸上还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走了很远的路。

　　女孩说：“186号。”我心里一喜，那是我家，我知道她为什么去了。

　　她是林小晨的妹妹林小云，出生后就被送人。林小晨母亲去世后，林小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林小云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真实、美丽、温柔。

　　7

　　新婚第一年清明节的傍晚，我和小云来墓地来看林小晨。苍穹笼罩大地，投射一片红光。扫墓的人已陆续往回走。却又碰见来盛强。我想他还算一个有情意的男人，对他微笑。

　　但是来盛强脸色巨变，瞪着林小云发抖。小云不认得来盛强，皱眉望着他。我准备解释，来盛强“扑通”一声跪在小云脚下。

　　来盛强抱住小云的腿，说：“小晨，你饶了我，你原谅我。”声音因恐惧而异样，我去拉他，：“你认错人了。”来盛强已经吓昏了头，听不见我的话，并用力推远我，我差点跌倒。

　　来盛强说：“我很后悔，一直自责，每年我都偷偷为你烧纸。小晨。”墓地树少风大，来盛强狼狈不堪。小云连连后退，躲到我的怀里，来盛强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来盛强说：“小晨，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没想到你会真爱我。你能理解我，你一直那么善良。我有家庭，我爱老婆，因为她不能生育，我才骗你。我知道，你一定等的很苦。我是怕你对别人说出我们的关系，我才给你的饮料里下药。我是畜生，我看到你疯了才到西藏，但是我夜夜都做恶梦！你饶了我……”来盛强语无伦次地讲述着，头在地上磕出血。

　　我和小云内心沉痛，林小晨墓碑上的尘土已被雨水洗刷干净。直到我们离去，来盛强仍在原地磕头求饶，不敢抬头。

　　我再也没看到过来盛强，有人说，他在墓地撞了鬼，吓死了；还有人说，他到精神病院治疗的时候，逃跑失踪了。

　　我和小云将林小晨被来盛强收养的孩子接过来，办理了正当手续。林小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你爱的是林小晨吗？”我亲吻小云：“我爱你。”有那么短暂的刹那，我陷于时空的颠倒，似乎我一直在与小云相爱，林小晨和林小云幻化成一个人，正柔软地依偎在我身边。

　　爱情曾经来过，她的来世，我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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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眉

学习

叶柄

将曾经的爱恋与现实的爱情交织，跳跃有度，语言个性特征明显。

田瞳

营造出了一层忧伤的艺术氛围，很感人。文笔流畅简洁。精华作品！

天姝

谢谢大家对天姝和文章的关注，我的电脑出了点问题，上网困难，看页面很费劲。我谢谢朋友们。
文学是很辛苦的路，大家这样的认真和坚持，我很感动。祝福各位有美好的前途。

叶柄

最初由 天姝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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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大家都要注意啊。

西楼月

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杨友泉

娴熟的笔法，读来让人动容！

天姝

终于可以上线了，谢谢朋友的关注.祝好好运.

脂砚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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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相崧

好作品，烘托出了那个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