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尊严无价 泰戈尔有诗云:“绿草求她地上的伴侣,树木求他天空的寂寞。”中国也有民谚:“有人五更赶考,有人天明辞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说不上哪种更好,哪种更差。在聊斋先生笔下,只看那些生活在世俗中的凡间女子,就有千差万别。有人甘愿给人做妾,以换取一生的荣华富贵,如邵九娘(参见《夜读聊斋之——与命抗争》);也有人宁愿一死,也不肯给人做妾,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就是《聊斋》名篇《王桂庵》中的主人公芸娘。 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个著名的芸娘,还有一个是《浮生六记》中沈复的妻子陈芸娘,林语堂曾说,此芸娘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这个芸娘之所以可爱,有研究者认为,是由于她身上完美地体现了封建社会士人眼中的“妻性”,也即外貌清秀,温柔多情,贤惠通达,又多才多艺,超凡脱俗……等等特点。林语堂尽管是反封建的斗士,但生于新旧社会更替之时,不可避免地带有某些封建士子的心理,所以把芸娘视为女人中的极品,也在情理之中。《浮生六记》中,有一段颇耐人寻味的情节,即芸娘努力为夫纳妾。出于男女平等的观念,如果我们不能接受“忌妒是女人天性”的论调,至少也应该相信“爱是自私的”。所以封建家庭中,因丈夫纳妾而风波叠起,类似的情节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屡见不鲜。可是沈复的妻子芸娘非但不会为此吃醋,反而主动地、不遗余力地张罗为夫纳妾,后来又因所选对象被有势力者夺去而大病一场,并最终送了性命——仅此“大度”一点,便足以被封建士子树为女子中的典范了。 同样是芸娘,在蒲松龄的笔下,却是完全另一个模样。她同样外貌清秀,温柔多情,贤惠通达,又多才多艺,超凡脱俗……可是在她的心目中,尊严大于一切,即使为了爱情,哪怕牺牲生命…… 故事仍然从一个书生说起,男主人公名叫王樨,字桂庵,是“大名世家子”,是个典型的“官二代”“富二代”,这样的人,无论古今,都是女孩子们心仪的对象。 王桂庵有事南游,泊舟江岸,没想到居然凭空来了一段艳遇。就在旁边的船上,有一个女孩儿坐在船头绣着鞋。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船家女居然会长得“风姿韶绝”——当然,这是《聊斋》中男子爱上女子的首要条件。 一见邻船上有个美女,王桂庵就忍不住犯了偷窥的毛病了。不过这位美女似乎注意力有些太过集中,“王窥既久,女若不觉”。其实这种事,我们似乎都有类似的经验:如果有人盯着自己盯得太久,自己多少总会有些感觉,即人们所谓的“第六感”是也。可是这个美女为什么“若不觉”呢?这个“若”字很有些叫人玩味。两艘船并排停着,自己在这边绣鞋,有一个男子在那边看着,如果说她对此毫无知觉,怎么都叫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我们宁愿相信,芸娘其实已经感觉到有人在偷窥她了,而且也注意到偷窥者是一个风流公子,甚至对他也颇有好感,所以她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恼怒,只是装作“不觉”的样子,任他一直偷窥下去。 有人说,什么“爱人”幸福,或是“被爱”幸福,这样的讨论毫无意义,因为只有“相爱”才是最幸福的。《王桂庵》讲的就是一个彼此“相爱”的故事。 王桂庵对邻舟上的美女看得久了,越看越爱,便动了挑逗的心思。当然,王桂庵好歹也是“世家子”,和那些只会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俗人不同,他吟的是一首王维的《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尽管没有透露自己如何喜欢对方,但这样的诗一吟出来,聪明如芸娘者,当然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可是她的反应也很有意思,“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俯首绣如故。”。这里,作者又用了一个“似”字,,与前面的“如”字异曲同工,其实不是“似”,是她根本就是明白王桂庵的用心。不过她不是《聊斋》里的鬼狐,所以明白归明白,却绝不可能表露出来,更不能直接过船相会。斜看了他一眼,分明是表示自己已经听见了,并且已经听懂了。可是却又不能有所表示,只好低下头来装作继续绣鞋。其实这时候她根本不用表达,她没有走开,甚至都没有转过脸去,已经分明给他暗示:你的心意我已懂得了,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对此,王桂庵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所以他“神志益驰”,一忍不住,就犯了富二代们常犯的毛病:拿钱砸人。而且他的出手也很阔绰,“以金一锭投之”,不但舍得下注,而且“砸”得还够准,那锭金子直接“堕女襟上”。这一点,也可证明两船之近,否则王桂庵怎么敢冒那么大风险大老远往芸娘身上砸元宝呢?以此也更能证明,之前王桂庵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偷窥她不可能感觉不到。 不过芸娘可不是那种用钱就可以收买的世俗女子,她毫不迟疑,立即“拾弃之,金落岸边。”分明向他表示:拿我当什么人了?不要你的臭钱!结果这一举动更叫王桂庵心动,“益怪之”,捡回金子后,再次“又以金钏掷之”,不过这次他小心了许多,没有直接往人家身上扔,而是小心翼翼地使金钏“堕足下”。 金锭和金钏,虽然都是金子,但是却有本质的区别。就如富二代们行事,把一张信用卡直接塞到女孩子手中,或是带她买一身名牌、一个包包……尽管两者可能等价,但性质完全不同。所以这一次,芸娘没有把金钏抛回来,却也没有捡起来,只是“操业不顾”。可见在她心理,是已经接受这份礼物了。所以当她老爹一回来,王桂庵还“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芸娘却像没事人似的,“从容以双钩覆蔽之”,看来,她心里早有打算,是故意逗王桂庵,叫他着急呢!可以想像,这样一个既有色,又有艺;既有情,又有智的芸娘,怎么能不叫王桂庵念念不忘呢? 可惜的是,好事总要多磨。芸娘和老爹一走,王桂庵就犯了相思病,“心情丧惘,痴坐凝思。”他先是后悔,“悔不即媒定之”;后是打听,“乃询舟人”;接下来则是直接行动,“返舟急追之”;追之不得,办完事后在回家的路上,更是“沿江细访”,结果仍然毫无消息。到家之后,他的相思病犯得更重,“寝食皆萦念之”。 《聊斋志异》中的男子大都多情,但一般也只会“并忘寝食”(《花姑子》)“肌革锐减”(《婴宁》),直到差点儿送命。而王桂庵却不同,他会把自己的相思化做实际行动。第二年,他再次南下,为了寻访芸娘,他特意买了一艘小船,整天住在船里,“日日细数行舟”,这一住,就是半年,直到最后花光了盘缠,“资罄而归”。这半年里,他不知下了多少功夫,不知费了多少精力,以至于“往来者帆揖皆熟”,可是那艘载着美人的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回家之后,他对芸娘的思念“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于是,王桂庵又面临着“渴望之极又无计可施”的局面,在《聊斋》故事中,每当此时,一般也就是“皮格马利翁效应”实现之时(参见《夜读聊斋之——渴望之极》)。只是这次他实现愿望的途径不是鬼狐,也不是道士,而是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他来到一个江边的小村中,他先是“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然后见园内“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再往里,则“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王桂庵毕竟出身“世家”,所以行事还是有原则的,他一见窗外衣架上“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便“愕然却退”。谁料这时屋里有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这个人“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王桂庵寻访半年不得,就这样在梦中相见了。只可惜这纯属“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他和芸娘“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不过尽管是梦,却“景物历历,如在目前。”也算聊慰相思之情了,所以他严守口风,不肯将这美梦与人分享,“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梦想会这么快就会成真。一年以后,他再度南下前往镇江。郡内有一个徐太仆,是他们家的世交,请他前去喝酒。结果他信马而行,一去就迷了路。只是这次迷的恰到好处,正好到了一个“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的小村,而这个小村里的“种种物色,与梦无别”。于是他无不迟疑“直趋南舍”,果然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芸娘。 如果换成《聊斋志异》里的其他鬼狐故事,二人一见之下,恐怕就要立即“两人登榻,于飞甚乐”(《梅女》)了。不过芸娘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女子,所以当王桂庵表明身份,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时,她并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而是十分冷静地“隔窗审其家世”。得知他是官宦人家出身时,更是提出质疑:“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自始至终,她都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爱情固然是自己希望的,可是她要的是平等的爱情。虽然家贫,可是给人做妾,他却绝对不能接受。这是她的底线,也是她的尊严。她和王桂庵一样,自从那次掷钏事件后也对他念念不忘。可是作为一个女子,“此情难告父母,方命而绝数家”,她只能一次次拒绝别人的提亲来拖延。她偷偷地藏着那个金钏,被动地等着那个痴情的公子找上门来,盼着“钟情者必有耗闻耳”,一直等到今日。可以想像,她的这份相思一点儿也不比王桂庵少。不同的是,王桂庵还能采取一点儿行动,还能外出做些事情分散一下精力。可是芸娘,却只能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等待,而且还不敢表现出来,让父母发现。所以她的思念也会更加艰辛。 然而即使自己的心上人找上门来,她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尊严,他可以向王桂庵表明“此情难靠父母”,他在王桂庵离开时还会远远地告诉他自己以及老爹的名字,叫他早来上门说亲,可是想要和她一时苟合,却绝不可能:“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这一点,不但是芸娘的可爱之处,更是她的可贵之处。 这一点,王桂庵同样可贵,她听了芸娘的一番话,甚至不暇思想,就“仓卒欲出”,不但尊重芸娘的选择,更加为此事急不可耐。赴完宴后他便急忙“早返,谒江蓠”,生怕错过了机会。只是好事多磨,当他面前芸娘老爹孟江蓠,虽然赶紧“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却没想到他的高额财礼在同样视尊严如生命的孟老爹面前,却成了最大的障碍。在孟老爹眼里,动辄拿钱砸人的富二代,基本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他家虽穷,可是穷人有穷人的骨气,“仆虽空匮,非卖婚者。”——你以为你有俩臭钱到哪儿都好使?一边去吧!想娶我的女儿,门儿都没有!王桂庵就这样被他以“息女已字矣”拒绝了。 面对孟老爹的阻挠,王桂庵再一次表现出他难能可贵的品质:竭尽全力而为,不到最后决不放弃。之前他之所以亲自上门而没有请媒人,是因为身在他乡没有别的熟人,而若请那位世交徐太仆,又“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如今情况紧急,就顾不得那些了,于是一到天明,就立即“诣太仆,实告之。”请他为媒。太仆恰与孟老爹有旧,便遣儿子前去,果然一说就成。王桂庵与芸娘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他们两年来的相思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说,作者只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聪明漂亮,有情有义,而又有礼有节的小家碧玉,而不是一个视尊严如生命的更完美的芸娘,所以他们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娶妻三日之后,王桂庵夫妻便辞别孟老爹,乘舟北归。闲来无事,聊起往事,芸娘一边嘲笑他“双瞳如豆,屡以金货动人”的公子哥儿习气,一边又炫耀当初脚踩金钏瞒过父亲的聪明:“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结果王桂庵一时犯混,想逗逗她,便顺口编出了“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的瞎话。一见芸娘不信,他就“故壮其词以实之”。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点触碰了芸娘的底线,她立即“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桂庵鞋都来不及穿追出去时,“则已投江中矣”。当初芸娘父女不为金帛所动,生怕遇人不淑。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却只选来一个感情上的骗子。我们不知道这个芸娘能否接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但她肯定是不能接受给人做妾的,因为那个子虚乌有的“吴尚书之女”既然已经先入门,又出身官宦家庭,她若过门,只能屈居其后。如果之前她知道此事,即便与王桂庵有怎样深的感情,也绝对不可能选择他。可是如今已经木已成舟,既然“上了贼船”,她便再无从选择,只有死路一条了。芸娘跳江,绝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不计后果,她“默移时”,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时的她,也只有一死才能维护最后一点儿尊严。 当然,故事的结局还是圆满的。在《聊斋志异》那些形形色色的渣男中,王桂庵其人实在有些与众不同。他为追寻芸娘的踪迹不遗余力,为娶到芸娘想尽办法,是个有情且有行的好男人。在芸娘跳江后,他更是“悼痛终夜”“忧痛交集”,并“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并且孤身近两年没有言及再娶,这些在那个时代都是很难能可贵的。所以蒲松龄也在一番周折之后,给他安排了大团圆的结局:芸娘跳江后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一对老夫妇救起,认了干女儿。而王桂庵因怕老丈人来看女儿没法面对,所以前去投奔在河南做官的姐夫,一年多后回来时,中途遇雨,到一户人家避雨,结果偶遇自己已满周岁的亲生儿子。更奇的是,这个儿子居然一见之下“即扑求抱”,并且在他要走时口头叫“阿爹去矣”,自己能够认爹,终于引得芸娘出现,王桂庵说明真相,二人破镜重圆。 在这个故事中,芸娘得到的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可是我们不难想到,如果她遇到的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用情专一的王桂庵,而是随便哪一个“官二代”“富二代”,其结果都可能是一个悲剧。芸娘的美丽,芸娘的聪明,芸娘的可爱,芸娘的多情……都对抗不了险恶的社会,对抗不了险恶的人心,她能够选择的,除非听天由命,便只有以死抗争。 在《聊斋志异》中,敢于向这一命运挑战,敢于对小妾的地位说“不”的只有两个人物,一个是《青梅》中的狐女,也即青梅的母亲,故事里并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只是说她与程生相爱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生完女儿后,她“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子。’”这位程生开始时也“遂不娶”,结果在“亲友共诮姗之”,就立刻发生动摇“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女“闻之大怒”,毅然把孩子往程生怀里一推,说了一句“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之后,“出门径去。”在《青梅》中,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配角,可是能够在男人变心处毅然弃之而去,实在难能可贵。而《王桂庵》中的孟芸娘,则在得知自己被骗,过门后只能当个小妾后,毅然投江自尽,以生命捍卫自己的尊严,更是叫人称叹。这种气魄,这种精神,恐怕远非《浮生六记》中的陈芸娘可及。 在孟芸娘的心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尊严故,两者皆可抛。这样一个女子形象,比之《聊斋》那些名篇中的婴宁、细柳、娇娜、连城……亦不嫌逊色,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也可以说略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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