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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人面桃花】浅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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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8 11: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7-3-11 22:51 编辑

  浅眉的名字是父亲起的。起名字的时候父亲正翘着兰花指给母亲描眉。母亲仰着脸,小声说,该给囡起名了。父亲歪头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感觉满意了,随口说,叫浅眉吧。浅眉?母亲轻声嘟囔了一句,眉头微皱,再不言语。

  这个画面是浅眉自己想像的。依着对父亲性情的了解,这个画面就该是这样的。母亲后来对这件事的一次次重复也加深了这个画面在浅眉心里的印象,次数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

  窗外,四月的风吹得有些缓了。浅眉捡起母亲手中掉落的折扇,放到一边的茶几上,到卧室里取了件薄衫给母亲披上。父亲走后,母亲的精神眼见着有些衰减,大白天的,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母亲发出轻微的鼾声,像个玩儿累了的婴儿。浅眉脚步轻移,到阳台上给笼子里的画眉加了点水。画眉鸟在笼子里上下雀跃,啄了口水,迅速飞离,即而返回,又啄一口。浅眉看着画眉欢快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这只画眉是父亲生前买的。父亲一生爱鸟,但只养画眉。画眉进家的那一天,母亲的眉头也是轻微皱了皱,没说一句话。浅眉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父亲走后,照顾画眉的任务自然移交给了浅眉,母亲从来不碰。那只鸟笼像是屋子里划定的禁区,在父亲母亲之间隔了一条河。

  母亲对浅眉说,我知道,你爸心里一直想着她。

  咳,都多久的老黄历了,您还想着想着的,烦不烦。爸在世的时候您黑不提白不提,人都走了还提她干嘛?!

  唉,走了,都走了……母亲喃喃着,眼睛盯着笼子里的画眉,像是对人都走了这件事进行一次最终确认。画眉鸟在笼子里蹦上蹦下,像是重复母亲的话,走了,走了,都走了。

  浅眉知道,人是走了,但是却在母亲心里驻下了,一驻就是一辈子,像一座无形的城堡。

  那个她浅眉没见过,但是浅眉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从记事起,父亲母亲从来没在浅眉的面前提起这个人,这个人像是一个影子,却实实在在地笼罩着这间屋子,笼罩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大人,孩子,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连同笼子里叽啾叫嚷的画眉鸟。

  在外人眼里,浅眉的父母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在浅眉眼里,父亲儒雅,母亲贤惠。从记事起,浅眉很少见父亲母亲吵架红脸。记忆中,父亲母亲只吵过一次。有一天,她肚子疼,被同学送回家。刚一进门,就听到有东西破碎的声音从父亲母亲的卧室里传出来,同学吓得吐了吐舌头,说先走了。她走到卧室门口旁边,屏住呼吸,感觉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原本的肚子疼痛竟然被忽略掉。她听见母亲哭泣的声音,说对不起,是真的忘记了……父亲开门出来,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封启开的信。父亲看到浅眉的样子神色极其尴尬,问她为什么这个时间回来了。浅眉说忘记带作业本了,被老师责罚让回来拿。说完迅速回屋找了个本子转身离去,身后一片寂静。


  浅眉永远记着那一天。因为,就在那一天,她的身体来红了。从那一天起,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变化,也觉察到了家里的变化。她身上遗传了父亲母亲双份的敏锐。那种敏锐像冬天树枝上的霜凌,晶莹而脆弱。


  浅眉不清楚父亲母亲起争执的原因。但是她知道,父亲母亲之间一定存在着一个秘密,那个秘密一直以来保存得十分完整,像一尊光洁的瓷器。终于有一天,瓷器被打破了,被一封信打破了。她不知道信是谁写来的,也不敢问。那封信像一把刀子,将原本的光洁割裂,直至破碎。她被那些碎片扎疼了,心在流血,可是她不敢表现出来,她想将自己继续保持在以前,希望借此将那件瓷器复原。


  晚上从学校回来,家里恢复了平静。浅眉把母亲叫进自己的房间,说了自己来红的事。说卫生巾还是和同学借的。母亲眼圈红了,说我的囡长大了。母亲给她沏了红糖水,灌了热水袋,问她肚子还疼不疼。母亲说,今晚要不要妈陪你睡?浅眉说不用不用,我晚上还得看书,不用陪。你去吧,我要看书了。母亲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又回头提醒她,别熬得太晚。母亲走后,浅眉把门关上,看了会儿书,关了灯。她睡不着,那个东西破碎的声音像屋子里的阴影,将她牢牢掩埋起来,压迫得难受。如果不是白天发生这件事,她一定会答应母亲留下来。可是她不能,她不敢,因为她发现了父亲母亲之间的缝隙,她怕自己的举动会将那个缝隙进一步扯开,扩大,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母亲身子动了下,薄衫从肩膀上滑下来。浅眉重又为她披上。母亲老了,老得一塌糊涂,一件事絮叨起来没完。浅眉知道,这些年,母亲同她一样,也是累了。作为当事人,那些碎片那些声音定然会在母亲的心里搁置一辈子,或许母亲同她一样,也在等待那件瓷器的复原。而且在等待的过程中,母亲无处可躲。

  浅眉可以。她可以暂时离开。她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读大学,希望借助这种远离或是新的环境来取代那个缝隙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成目的,但是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在无眠的夜晚,那些镜像会一次次涌来,试图给予她新的冲击。她只能回应。她希望把那些碎片进行重新组合,来验证自己有些青涩的推理。她曾怨恨过父亲,也曾怨恨过母亲,怨恨她们将那件瓷器的人为打破。可是转念她又责骂自己,不该这样想父亲母亲,因为她懂得他们的心苦。

  接下来很自然地,浅眉把怨恨的矛头指向那个写信人,指向那个影子一样的女人。可是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的样子,不知道对方的声音,不知道对方的好恶,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在哪里。这种隐形的又似乎是无处不在的敌人给予浅眉以极大的挫败感。她想出击,给对方一拳一脚一个牙齿全力咬合的切断,然而却找不到标的。这个时候,她又开始埋怨父亲母亲的隐忍和迂腐,埋怨他们给予她的共同欺骗,埋怨他们貌合神离的一天又一天。埋怨到最后,她终于又一次接受了父亲母亲之间形成的那种妥协。那种妥协像一个灰色地带,在原本的黑白之间形成一种无形的晕染,像是一滴墨蓦然入水,将原本的清澈混为一片内心的江湖,深不可测,宽厚无边。

  更让浅眉可气的是,她曾经清澈,曾经骄傲,而且是父亲母亲一手打造了她的清澈,连同她的骄傲。那种清澈和骄傲已经深深埋在骨子里,现在却要她硬硬拔出来,而且似乎还要承认,那些清澈和骄傲似乎并非真实,那些造就清澈和骄傲的基质发生了腐变。那一天,她从送自己回家的同学眼神中读出了某种深意。如果她不够敏锐,她定然不会读出那种深意,然而不是,她读出来了,而且感觉那种深意似乎在她周围慢慢蔓延开来,像一团团纠缠一起的菟丝子,将她牢牢地绑缚,继而将其原本的清澈和骄傲给予一点一点的切割和分离。

  大学四年时间,浅眉在心里把自己塑成一尊雕塑,用读书,用日记,用没心没肺的哭和笑。她需要力量,需要坚强,需要矛更需要盾,需要积累与那滴墨谈判的砝码。她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战士,向着那滴墨给予山呼海啸的攻击。结果是,一切徒然。那滴墨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没有温度,有的,只是吞噬,无尽地吞噬。

  有男孩子追求她,给她写情书,她拒绝了。那个男孩子长得很帅气,像件光洁的瓷器。她对一切光洁的东西似乎都心生恐惧,像是手捧一件穿越千年的琉璃,她担心那一声惊心动魄的喀嗒声。

  毕业后,浅眉回到自己父母所在的城市。她始终下不了决心将那件破碎的瓷器抛弃。她选择回来,给予父亲母亲一臂之力。还有,她希望能够找出那个女人,看看她到底是何方妖魔。她翻出父亲母亲的影集,装作毫不在意地欣赏。奇怪的是,父亲母亲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协定,将所有能够暴露的线索全部隐藏或是销毁,她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作为重要的证物,那封信自然也不见了踪影。

  母亲又动了一下,小声嘟囔着,是忘记了,是忘记了……浅眉在心里叹了口气。


  昨天,浅眉来看母亲,在小区门口被传达室王师傅叫住,说有她父亲的一份快递。浅眉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王师傅,心说谁啊,人都没了还打什么快递。浅眉强作笑脸应付了几句,取了快递快速离开。

  浅眉没有直接去母亲家,而是出小区门,到了附近一家咖啡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点了杯玛奇雅朵,等咖啡的空档,打开了快递。

  从第一眼看到上面的英文,她的心就急跳不止,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来得有点突然,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幅画,还有一封信。画的是树枝上站着一只画眉鸟,旁题:赏心只须三两枝。落款:山慈。

  是父亲的画!

  信内容如下:

  伯父您好。家慈于十日前去世。遵家慈遗嘱,将此画奉上。家慈已于十年前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法号,静慈……

  落款:侄远山

  浅眉心里猛然颤了一下,像是有一只敏锐的钩子冷不丁地钩了一下,丝丝生疼。

  咖啡端上来。她抿了一小口,有点苦。她的口味像父亲,父亲生前只喝这个牌子,从不加糖。

  从咖啡厅出来,她去了父亲的墓地,把那幅画烧了。

  沙发上传来动静,母亲醒了,冲浅眉笑了笑,说小囡来了?几时来的?浅眉苦笑了下,说才一会儿。母亲说,你爸走了,没人给我描眉了。浅眉说,真是老顽童,我来!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仰起脸,像个孩子。母亲说,那一天,你爸正在给我描眉,我说,该给囡取名了。你爸说,叫浅眉吧。其实我心里不喜欢这个名字,一直不喜欢。可是我不能拗着你爸,我不能惹你爸不高兴……

  行了,我知道,我是你的小囡。

  她叫溆眉。我们是大学同学,住一个宿舍,都喜欢画画。她画得好,人也聪明,好多男生喜欢她。你爸比我们俩高一级。我们和你爸是在学校书画社认识的……后来她出了国。

  囡呀,那只鸟儿怎么不叫了?

  管它叫不叫呢,您接着说。

  那一天,你爸正在给我描眉,我说,该给囡取名了……

  那封信真是你忘了给她了?

  信?奥,是有封信,是有封信……

  那一天,你爸正在给我描眉,我说,该给囡取名了……

  母亲又睡着了。浅眉来到阳台,发现那只画眉一动不动,像是也睡着了。

  丁咚一声,浅眉打开微信,闺蜜发来信息:妞儿,美籍华人许远山先生为本市捐建静慈学校落成仪式将在5日后举行,老大安排咱姐俩儿去采访许……

  浅眉心里有点乱,随手打开电视,调低音量。那个戴眼镜的瘦男人正在弹唱:不是你亲手点燃的,那就不能叫作火焰,不是你亲手摸过的,那就不能叫作宝石,你呀你,终于出现了……浅眉潸然泪下,感觉心里有个东西轰然倒塌,她在心里骂了句,MD……

  














2#
发表于 2017-3-8 11:32 | 只看该作者
沙发先坐上!
3#
发表于 2017-3-8 11:41 | 只看该作者
我还得在脑子里多转转,夸都怕夸的是外行话。
4#
发表于 2017-3-8 11:44 | 只看该作者
浅眉是父亲给女儿起的名字,画眉鸟是父亲买回来的。母亲对父亲的做法只是皱了皱眉,不想惹男人生气。这份隐忍是出于对丈夫的深爱。而浅眉的父亲心里住着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溆眉。父亲的一生都活在溆眉的影子里,一个人的爱情,两个女人的一辈子。却要在人间四月天做一次灵魂与爱情的真正回归。
5#
发表于 2017-3-8 11:45 | 只看该作者
画面感十足,人物对话有个性,简单明了文笔流畅,学习!
6#
发表于 2017-3-8 11:47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8 11:44
浅眉是父亲给女儿起的名字,画眉鸟是父亲买回来的。母亲对父亲的做法只是皱了皱眉,不想惹男人生气。这份隐 ...

还是斑斑总结的好!不然我还在转悠呢。
7#
发表于 2017-3-8 11:52 | 只看该作者
我也是才疏学浅,词不达意。恐辜负了青衫子的美文。
8#
发表于 2017-3-8 12:18 | 只看该作者
我的评论没有那么感性。
一个男人娶了这个女人却爱着那个女人,这样别扭的关系背后的故事耐人寻味,或许是有一种责任在支撑?文中大有留白。
想起西汉张敞给老妻描眉的故事。
9#
发表于 2017-3-8 13:47 | 只看该作者
往事只能回味。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14:29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8 11:44
浅眉是父亲给女儿起的名字,画眉鸟是父亲买回来的。母亲对父亲的做法只是皱了皱眉,不想惹男人生气。这份隐 ...

问好枫叶版主。谢谢您的精心点评鼓励。
看到小说版组织活动,一时兴起,草草成文。让老师们见笑了。还请多指点。春安。
11#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14:29 | 只看该作者
灯芯草 发表于 2017-3-8 11:45
画面感十足,人物对话有个性,简单明了文笔流畅,学习!

问好灯芯老师。谢谢鼓励。请多指点。春安。
12#
发表于 2017-3-8 14:30 | 只看该作者
欣悦拜读,好文笔!
13#
发表于 2017-3-8 14:31 | 只看该作者
青衫子老师,点评不到位,有些辜负您的美文,刚来,希望多包涵,多支持。
14#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14:31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3-8 12:18
我的评论没有那么感性。
一个男人娶了这个女人却爱着那个女人,这样别扭的关系背后的故事耐人寻味,或许是 ...

问好草舍老师。谢谢读评鼓励。一时兴起,来这里凑个热闹,还请多指点。春安。
15#
 楼主| 发表于 2017-3-8 14:32 | 只看该作者
李灿 发表于 2017-3-8 13:47
往事只能回味。

谢谢老师读评鼓励。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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