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鬼域

零也

　　我是鬼蜮，我住的地方就是鬼域……
　　　　　　　　　　　　　　　　　　　　　　　　——题记
　　我突然感觉有些饿了，就下炕去找些吃的。

　　结果，翻遍了所有的柜子、笼屉，也没找见什么吃的。柜子里，盘子糜箩都张大了嘴巴，瞪着眼睛像一个个饥饿的孩子看我——馍馍原来早就已经没了。电壶也空瘪着肚子蔫了下来，连一滴开水都空不出来。

　　我就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月亮正盛，树影婆娑，昏黄的月光把夜色妆点得像朦胧的舞会现场。夜有点静，空落落地静，又让人觉得里面暗浮着一重浓重的杀机，似乎正有一个龇牙咧嘴的鬼怪躲在暗处，寻找机会向我下手。我不是那种乡下女人一样胆小怕事的人，害怕真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凶险。准确的说，我是激动，激动于夜的平静；同时却又莫名其妙有些害怕，害怕这只是一种幻象转瞬即逝，害怕这平静如同水面一样，里面暗藏激流涌动。

　　已经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记不清了。隐约记得好像若非天阴下雨，夜夜如此，拖沓着两脚机械地走出院落，顺着村路缓缓漫步。别的什么也不再想。此刻，我只是觉得，徜徉于这样悠远美妙的月夜，实是人生一大俊美的享受。人生难得几回醉？或许，我这时候就已经被这浮华的月光给灌醉了。

　　走出村子，爬到沟壑庄田地半坡的时候，脊背竟然沁出汗渍，背心处有点潮热的浮躁。稍微站着休憩了一下，又继续往上爬，一口气爬到坡顶，才停顿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解开外套扣子，双手叉在腰间，像伟人一样，转过身子环视我生活的这个村落。或许，我这个时候的心境就是伟人的一种心境。顿然间，感觉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胸中又燃烧起一股子澎湃的激流，激动不已。

　　时令已转入秋季，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夜晚甚至都有些微清冷。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相反的，胸中好像正燃烧着一团火焰，灼热的火苗，撩拨得人心浮气躁，被夜风这么轻轻一吹，反而感觉格外舒服、惬意。

　　这一切，沉睡中的村子一无所知，村外与村子完全隔离的城市更是被蒙在鼓里，像一个不问世事、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或者他们都知晓，只是不愿注意罢了。也只有一个疯子，在黑天半夜人们都睡着了的时候，才会爬到半山坡上，一惊一乍满心欢喜。连村里的狗都睡得死沉沉的，懒得吠叫。沉睡中的村子，只是紧紧抱着那一抹平滑的月光，像憨睡中的婴孩紧紧抱着母亲的奶子，温暖而满足地酣睡。

　　再往远处，被一堵黑墙从中切开的地方，跨过去应该就是我原来上班的城市……。唉，这一切，现在都被坚实无垠的黑墙从中隔绝开来，那边灯火阑珊，印在黑墙的这边，只是愈复深遂的黝黑，丢进双眼的巨石，激不起一丝波漪。面对黑夜的巨手，除了过多的喟叹，更没一丝激跃冲动的回忆。其实更多的也是不想再挑起过去那些陈年旧疾。

　　能在黑夜里沉沉睡去，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就像现在的村庄，静谧地没有一丝嘈杂，似乎正在悠远酣畅的梦境中，嘴角憋出一朵天真纯洁的百合。村子睡得很死，村子是幸福的；村子里的人也睡得死死的，他们也是幸福的；所有在村子里动荡的一切活物，现在都静谧了下来一个劲儿的吮吸幸福的汁液。这是这个村子一天最幸福的时刻。少了些争执，少了些闲言碎语，少了些火气，少了些世俗名利，少了些挂在心头的烦恼的舌刺，村子这个时候是一张铺开的白纸，所有在白天发生的一切私欲活动，全都被这张白纸覆盖了起来，最起码在表面上呈现出一天所未曾有过的纯洁与清白，这纯洁与清白却又那么真实，略微带着孩子似的奶气。

　　然面，在这样安谧的时候，我却也不能入眠。

　　这也是我这个出没的夜游鬼一天最幸福的时刻。周围的一切都沉沉入睡了，谁也不在意这时候别人在干什么，躲在背后窥探别人“私密”的那双眼睛这时候也睡着了，所以也不用再背负背后这双眼睛的压力。一切世俗，都统统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但愿你们在自由的梦境里永远沉睡不起，那样我便也能拥有一个长时间快活自由的夜晚。

　　翻过山梁，往前不远就是乱坟岗。这乱坟岗并不是村里专门埋人的地方，相反，村里大多数人家的坟墓，都是由阴阳在各处庄稼地里看好的风水宝地。乱坟岗之所以叫乱坟岗，是因为这里是旧社会专门丢弃死娃娃的地方。小时候村里一些年长的老人常说，乱坟岗是鬼窝，原先在旧社会，这里经常丢弃死娃娃，一到晚上，满山满坡都是小孩的哭声，哭得肝肠寸断，引得村里狗吠鸡鸣之声四起，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现在是新社会，似乎鬼也过上安稳日子，沉静了下来。乱坟岗的夜晚同外面一样，静得让人感到压抑。或许，是因为这里久已不再丢弃死娃娃死猪死鸡了，原先那些孤魂野鬼也早都投胎转世去了，这里才表现出少有的恬静。开垦出的庄稼地周围，丛林密布，月光映出条条波纹。间或在地块里有垄起的土坟堆，照上面长着柏枝的粗细和土色及坟堆高低看来，应该都是四五年之内的新坟。据说，第一家往乱坟岗埋坟的人家，曾经有诸多疑问而一直担惊受怕，固然有阴阳先生的话：绝对的风水宝地，死狗子死鸡儿呆的都是好地方；再说，这里在上古时代还曾埋过几代王孙贵族哩；这里打坟，保管出官出财。直到光棍汉牛二接二连三地撞到好运，第二年娶了媳妇，第三年盖起了一院落砖房，添了一个胖小儿子，身上常带的流氓相一去无踪人也变得本分正经了，人们才开始惊叹：果然是风水宝地，这好事咋都让光棍汉牛二给摊上呢？于是，有些先见之明的人家便都主张把坟迁到了乱坟岗。

　　我靠着乱坟岗一座土坟堆前坐下，目光黯然，呆呆的像是一座泥塑雕像。月光下，古褐色的土馒头突然就变成了妻子含笑的脸庞。妻子一脸笑眯眯的，有点像是嘲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口角浅浅的画出几条鱼纹，左腮帮圆圆的梨窝绽出了灿烂的花朵。脚步轻移，一步一步笑着向我靠近。忽儿就到跟前，我张开双臂，左手却抱着了右手，呆的一呆，妻子就从眼前消失了。

　　乱坟岗前一座座孤峰堆上连成的柏林被夜风轻轻拂动，发出沙沙的轻音，像是有夜行人、或者老鼠或其它的小动物穿过。有时候声音接连不断，有时候静了半晌突然沙的一声，直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却浑然不觉害怕，似乎我等待的正是这些沙沙的轻音，反倒希望那声音向着我这边过来。所以面对这些类似鬼魅的声音，我倒有些窃喜。

　　听，那沙沙沙沙的声音。似乎正有一个女人走路发出声响。一步，一步，似是漫不经心的轻盈，又似心有所思的沉着。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唰”得跳动一下。一下，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紧跟着脚步声一高一低起落。沙——唰，沙——唰……

　　直到那声音渐渐远去，又回过头从这边传了过来，也没在我身边停下。心中顿起一股悲凉的失落，忽而接着又随那脚步声起落。

　　忽而，那声音就变得急促起来。沙沙沙沙像是黄狗洒尿。我猛然一阵紧张起来。悬着心朝出声的方位望去，那声源正好在牛二家的坟堆处。为了给自己壮胆，我使劲咳了两声，那沙沙的声音也突然就静止了。大约有十几秒钟就又想了起来。沙沙沙沙。我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但心跳反而越发加速，牵引得两肩都颤动了起来。

　　隔了一会，我再咳嗽一声，那声音就又停止了，继而便又响了起来。

　　我压制住呼吸倾听。既有些害怕，又希望那声音接连下去，一直到我身旁，然后停下来，然后我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对着我笑……

　　但很快的就又开始失落了。声音还在牛二家的坟里。

　　不知怎的，突然就有股子难以抑制的悲痛翻涌，甚至失声吼了出来，“ou——a”的一声，整个夜晚都为之颤抖了起来。我却突然失去了感觉，一声接连一声哭出了声，口里不住地喊着“小莲”。小莲是我老婆的小名。

　　蓦然从哭声中惊醒过来，那边的沙沙声早已听不到了。我为刚才的举动不能理解而黯然伤神。不知咋的，一辈子从未落过泪，死了老婆都没哭，今夜竟然流了大半夜眼泪。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泛白。雾气潮潮的从天幕当空洒漫下来，沾在脸上感觉痒痒的舒服。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前几怎么没听到声响，偏偏今夜就有？想转回去细看，却又怕碰上什么人，随即打消了念头，心血来潮似的陡然打起精神往回走。

　　钻进屋子，随手又关上房门，像做了贼害怕被人撞见。盼盼和欢欢像两个听话的孩子，睁大眼睛看我。盼盼和欢欢是我养的猫和狗的名字，它们也是我的两个亲人。

　　我开始给我们做饭。浆水拌汤。做起来简单，吃起来也实成。盼盼和欢欢也不挑剔，我给它们盛一碗，我一碗。我吃完一碗，它们也吃一碗。常言说，猫和狗合不到一块，但我养的欢欢和盼盼却像一对情侣，从不见打架。我边吃，边对盼盼和欢欢说：“吃吧，吃了就睡觉。晚上再出去。我是一个鬼，一个活人见不得的鬼。只有晚上才有我的世事。”盼盼和欢欢就停下吃饭，眨巴着眼睛看我。听我说完，就又埋头吃饭，尾巴轻轻摇动。

　　我躺下睡觉的时候，它们也卧在我的旁边。天其实已经大亮，但我的房间木窗户本来关着，关了门，再熄灭灯，就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也是怪事，平常头一见枕头，就是一个死人。

　　我又想起了过世的妻子。妻子过世才两个多月。我把妻子从城里运回乡下，安葬在乱坟岗。祖坟在那里，所以也得让妻子归宗。办完后事，儿子儿媳催我回去，但我不想回去。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多有拘束。我直截了当拒绝了他们：“我受不下你们的气。我要在这里陪老伴。”一句话把儿子媳妇都噎得转过身不再言语。说实话，他们是太孝顺了，但我就是过不惯清闲的日子，跟他们一起，他们却这也不让我干那也不让我干，把我当孩子监护。

　　想不到妻子进入祖坟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村人说，我从村里迁出去了，就不再算村里的成员，妻子至少不应该葬在乱坟岗，说那样会坏了一村人的风水。我说我家祖坟在那里，为什么我妻子就不能进入。他们的理由更充分：我们家祖先都在村里生活，但我是在城里生活，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我还想问：“草也有个根哩”。但当我看到那么多双锐利的眼睛，那么多张蠢蠢欲动的嘴巴，又把到了口边的话硬咽了下去。

　　最终，我还是把妻子埋在了乱坟岗。但村里人从此见了我就当见了杀父奸妻的仇人……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争论把我从回忆中惊醒。紧接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我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屋里就拥满了人，都是这个村的村民。欢欢和盼盼从炕上跳下去，刚张开口，看到这么多人就闭了口往后退，但还是被两个眼明手快的精壮汉子两脚踢翻了。我看到它们在脚地上抽搐，好久站不起来。

　　“都是你，把认不得的婊子拉来埋到乱坟岗坏了风水。”

　　“唉，倒可怜了牛二，昨晚在乱坟岗摔断了一条腿。”

　　“不知道随后遭孽的又是哪个？”

　　“……”

　　众人七嘴八舌。容不得我说什么。我扫了众人一眼，看到众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的表情。不由心里一紧。牛二也被两个小伙子用一副门扇抬着在屋子里。

　　“你说说，是不是你坏了风水。牛二家的坟也让人挖烂了，里面一条很长的通道。下去查探的人上来说，很宽很大，很多的地道……”

　　有人叫人附和：“村里的脉气或许就这么被破坏了……”

　　我却突然似被狼咬了一口，猛然大吼一声打断了村人的话：“原来是盗墓……”

　　村人一下子都静默了。我也被突然的静默镇住了，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硬生生掐断后半截话。但还是引起了非同小可的反响。村人在片刻的静默之后，就开始议论纷纷，像一窝马蜂。

　　“对对对，是盗墓。盗墓贼就是你！”

　　我成了盗墓贼？我突然间就愣在了当地。抬头看时，见牛二在“临时担架”上用一只手支撑着斜起身子，一只手正指着我，似乎是牵动了腿伤，嘴巴痛得龇了一下。

　　我又失去知觉，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耳畔只回响着两个声音：“盗墓贼就是你！”、“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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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一次奇遇，鬼成了盗墓贼，在情理之中。

快乐阳光

唉这是什么感觉？

陇上秦风

顶!

田瞳

欢迎新朋友！作者很会营造气氛，文笔不错。

脂砚

阴冷，凄惶的小说，文字很好。整篇小说题旨不够明确，读来略感诲涩。

欢迎新朋友，期待看到你更多更好的作品！

零也

感谢楼上各位，请多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