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塞宁。
塞上平安。父亲说，父亲是莽原上的英雄，是草野上的国王。他总是将我轻轻地抱在膝上，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塞宁，你要健康成长，也庇佑我们的国土人民，都平宁安康。
我的名字是父亲所取。父亲说那天雨落得很大，草野上混沌一片，天地茫茫，忽然一道闪电掠过，我便出生了。父亲说我坠地时并没有哇哇大哭，而是半阖着眼，好奇地打量身边的人事，弱弱的，纤小的，令他满心欢喜。
我没有见过母亲。母亲一直是个生僻的词语。我觉得我的生命就是父亲赐与的，而父亲，把我当成上天的恩典。所以我认真听从父亲的每一句话，顺从他的每一个安排。
直至遇见郁逸尘。
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沈仲剑。他的父亲，也是草原上的国王，管辖的领地比父亲还要宽广。仲剑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他经常跟在他父亲的身后，到我们家中盘坐，饮大碗茶，喝青稞酒，大人们谈论国计民生，我们则偷偷溜出去玩，去揭草皮捉几尾鱼，或是牵两匹小马比谁的骑术更好。每次回去都弄得满脸满身的泥水。父亲并不责骂我，只是和仲剑父亲相视微笑。偶尔他摸着下颌的胡须说：
“这两个娃娃前世有缘哇。”
后来我与仲剑大了，生分了些。有时他静坐在他父亲的身后举杯，眼内一片沉静，他像一枚褪掉青涩的果实，慢慢壮大起来，而他凝视我的眼光，总带有一丝丝攫取的狂野。
父亲很看好我和仲剑，联姻，对草原上的两个旺族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它可以令我们的部族更为强大。
假如没有遇到郁逸尘。
郁逸尘是个汉人。撞见他时我正信马由疆。他捂住胸口倒在我的马蹄前，血丝一缕缕地从他灰白色的长衫中渗出，染得草儿都变了颜色。我扶起他，他道了半声谢就晕了过去。我拖着他回去，伏在他的床沿打量他：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眉目都跟拿工笔描上去似的，尽管精神萎靡，仍掩鉓不住他俊逸的丰采。郁逸尘醒转后父亲也来了。父亲说塞宁这是你捡回来的汉人？我说是。父亲的眉叠起：他为什么来此？
父亲的担虑不无道理。多年来，我们对汉室恭敬有加，如履薄冰，他们窥伺我们的国土已非一朝一夕之事。
我说不知。我只是觉得他很亲切，像熟稔了许久的故人。
草原的夜广袤，悄静。月色如练，形如盘，质如玉。这夜我睡得不好，脑海里总浮现郁逸尘的脸，对我亲切地笑。
之后几天，父亲开始了接连不断的审问，直至他确信郁逸尘只是中原的一个无名小卒，被强盗迷药打劫后误打误撞地闯入草原。
“你是谁？”我问他。
“公主，在下郁逸尘。”他微笑。
我感觉他越来越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我没事就缠着郁逸尘给我讲中原的新鲜事，他也不厌其烦。见不到他，我的心情低落，烦躁，一片空茫。在他身旁，哪怕只是仰望着他，我也倍觉幸福。
郁逸尘才思敏捷，胆识过人。他陪父亲打猎，给他出谋划策，没多久就讨取了父亲的信任，封他做前武大将军。那天我兴奋得又唱又跳，拉着他豪饮满壶酒，醉眼稀松地嚷我喜欢你。
我忘记他是如何回答的了。只记得那夜风吹得酥软，我一直挂在他的臂弯，黑夜里，逸尘端坐如石。
草原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征伐，野心与捍卫之间的对抗。父亲领着郁逸尘出征，他奋勇杀敌，很快在军队里树立出威望。父亲越来越赏识他。敌军则给逸尘取了个雅号：草野雄鹰。我将自己的玉佩卸下挂在逸尘的腰间，希望他如战神攻无不克。他望着我，目光深如潭水，他说公主请保重，策马而去，而我总是伫守着看他的背影淡远，然后等候他又一次的凯旋。
郁逸尘从不说喜欢我。他时常拍我的头幽幽叹息。我听出背后隐藏的爱情，千丈深万尺厚。这让我满心欢喜。我甚至记不得仲剑的模样了。
仲剑随他父亲来访，神色凝重。他和郁逸尘早已结识，可是面对郁尘，他总带着淡淡的轻蔑。我不喜欢他这种倨傲的态度。他们在帐内密谈，把我撵了出去。我百无聊赖四处溜达，看到一间被上了锁的房门，一时好奇心起，捅破了窗纸朝里张望：这间屋子看来很久无人居住了，案几上有薄薄的灰，墙上挂着一副衣袖飘飘的女子画像，淡妆素容，一身汉人装扮，神情安定面目清秀，画旁有行小字，我必须极费力才辨认得清楚：
“清荷曲中流，堪堪两折柳。水色山川秀，烟花思越州。天澹星稀小，红颜犹坐舟。蓬山春远去，沉烟小窗愁。”
落款李泽。
我不知父亲为何要把这屋上锁，难道他和这画中的女子有什么关联？李泽又是谁，为何父亲从不提及？
等我回到父亲身旁仲剑正准备告辞。他说塞宁再见，他笑得满面春风，眼内是肆意燃烧的狂热。我疑惑地望向郁逸尘，他的眼神轻轻地从我额上掠过，没说任何言语就退下了。
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郁逸尘打了败仗。
这不足为奇，以区区几千人马去对抗十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郁逸尘坚守到了最终。
他负了伤，殷红的血在前胸渗出一朵朵梅花。我守护着他，用草原最好的膏药帮他敷散淤血，每日架起小炉为他煮粥，直至他完全康复。
郁逸尘醒来时，第一眼就望见我。他将我的手捉在掌心，轻叹无语。
我笑：大将军好贪睡。
他盯住我，眼内雾气缭绕，他说公主你对我过于抬爱，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不过喜欢一个男人。草原的女儿，是应该有赤诚的勇气的。
我没有追问他，这几日喃喃梦呓的是谁的名字。我只是微笑着将马匹牵到他跟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应如雄鹰翱翔。
可是父亲居然误信谗言，彻底解除了逸尘的大将军职务。军帐内，他猎隼般的目光有如冷箭，好像此番战败全是逸尘的责任。
父亲借口让他好好疗伤，借机调走帅印，封给逸尘一个虚名。逸尘依然微笑，只有我瞧得出那笑容背后的落寞沧桑。我跑去找父亲理论，当着众将军的面责问父亲为何不让逸尘参战，父亲被缠得恼怒，他训斥我：我自有主张！然后让人把我拖出帐篷。我气得浑身发颤，一回头，却见郁逸尘惋怜的神色。
“公主，别再为我得罪大汗了。”
我佯笑说这样也好，免得刀口浪尖讨生活。听见他低低地，从嗓子眼里长叹了一声，他说公主可是有时候，我们身不由己。
我们吃了第二回败仗。父亲让一位长年未曾征战的老将挂帅，结果老将战死沙场，部族伤亡惨重。
我不忍见父亲愁容满面，直嚷着要郁逸尘出征。父亲塌坐在虎皮椅上，神色凝重目光涣散，他沉重地摇头。
这期间，逸尘一直陪着我射击打猎，牧马草原。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快乐。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怎么了，他好像对郁逸尘的成见越来越深，当逸尘经过他的身旁，父亲的目光会一直跟随他，那目光很复杂，带些许怜悯与嫌恶。他也依旧称唤他为大将军，却显得生分得多。
晚间军帐突然失火。
火势蔓延迅速，秋气干旱，星星之火即可燎原。那火势熊熊映得半边天色血红，仿佛一方洇了血的罗帕。我奔出军帐，看族人们争相奔走提水灭火，焦急地寻找郁逸尘的身影。他也和其他族人一样奋力扑救，可是火势着实太大，借助草原夜间风势窜得更高。族里的秀姨跌坐在人群中央双手捂脸痛声啼哭。我见逸尘几番要冲进火场都被兵勇扯了回来，他暴怒地推搡开他们，奋不顾身地一头扎了进去！我心下大骇，急忙冲上前去喊叫，逸尘只来及得向我投来一瞥，然后，他的面庞就被火光吞噬了。
我从不知眼睁睁地失去一个人会这样痛，痛到无法呼吸。我泪眼磅礴，边哭边叫着他的名字，身子渐渐瘫软在地。大家搀住我，从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才得知逸尘是为了救秀姨尚年幼的孩子冲入火里的。我的思想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四周掌声雷动，抬眼一看，喜得惊跳起身。是逸尘！他怀抱着孩子，以横马立马的姿态走出，背景是一片彤红烟火。他的脸熠熠生辉。
大火终于扑灭。逸尘成了大英雄，族人们更亲近他。父亲嘉许了逸尘，但对让他领兵出战之事仍旧闭口不提。我感觉父亲越来越陌生，脑袋里装着我所不明了的心事。我说父亲，你知道对草原上的男人而言，不能出战是一种耻辱。父亲坚持摇头，他靠住虎皮椅，半眯着眼淡淡说：
“郁将军毕竟不是我族人。”
可是时势不由人。族里经连战败，人心惶惶军心摇动。要求郁逸尘带军的呼唤声越来越高。加上其他部族看我族逐渐没落，也都放弃跟我们的合作。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真正含义。
过完秋天，严冬来得冷峻。到处风声萧索，草木枯荒。探子来报，说齐齐尔克草原的另一大部族将大举来袭，以期侵占我族领地。
迫于无奈，父亲终于重用郁逸尘。出发前，父亲端来一碗青稞酒：
“郁将军，都交给你了。”
逸尘接过一饮而尽。他侧身跨马，长剑直指长空：请大汗放心。
我望他猛一拍马，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引领骑士们绝尘而去。转过脸，却看见父亲一脸凝思。
必须承认，逸尘在调兵遣将方面确实有不一般的天赋，他像王者凯旋归来。那天天色晴朗，郁逸尘高举战旗，淡金色的阳光伏在他的肩膀，他像天神般威严。
族人蜂簇拥出，将郁逸尘团在中间，把他高高抛起、落下。
父亲则遥望天边，眼神一抹淡淡惆怅。
草原恢复了平静，族人们喜笑颜开。逸尘也恢复了笑容。只有父亲攒眉不展，我殚思竭虑逗他开心，父亲用手抚着我的发说：塞宁，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好。
我直觉会和逸尘有关联。可已无暇他顾。
仲剑来探望父亲,俩人躲在军帐内耳语，我听见父亲爆发出的阵阵大笑。
我说沈仲剑，我有话与你说。
我们站在草原尽头，远处孤烟燃起，我的长发被风吹得左右飘荡。仲剑温柔凝视我，探出胳膊来捋我的发，被我一把推开。
我淡淡说：你该明白我的心思。
为什么？他忿然：那个汉人有什么好？你选择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你们族里才会接连打败仗的吗？我们请天神算过，他是一个煞星，是草原的煞星！
原来父亲竟是因为这个缘由才疏远郁逸尘。我长叹一气，却感觉到无比轻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散在风中，轻，但坚定。我说：
“我塞宁就认准他。谁是郁将军的敌人，谁就是我的敌人！”
我是父亲的掌心宝，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父亲有权为我取名，但他没有权利剥夺我的幸福。
塞宁，父亲说，你该与仲剑成婚了。
我不要！我尖叫，我不要嫁给沈仲剑。你们都知道我喜欢谁，你不能这样做！
你一定要嫁给他。父亲依旧平静，郁将军再骁勇，也是个外族人。你和仲剑青梅竹马，嫁给他有什么不对？
何况郁将军也没有异议。父亲补充道。
什么？我不信。我不信郁逸尘会同意这桩婚事。我不信他对此无动于衷。我不信！我辗转一夜，次日冲去找他，逸尘正呆望着天空发怔。我说为什么你要这样？难道我嫁人了你开心么？我捶打他，踢他，他只是看着我苦笑。
“公主，这都是命运。”
“我不要！”我声嘶力竭地喊，“塞宁此生非郁将军不嫁！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仿佛为了考验我的决心，此刻闪电直晃如雪亮长剑划过头顶，雷声骤然炸响，倾盆大雨如约而至。我站在雨里，倔强地与郁逸尘对视，眼帘一片模糊。我看着他向我疾步走来，搂住我，满面雨泪。他说罢了，我怎么舍得伤害你？长叹一气。
我们决定私奔。是我想出的主意。我对中原向往已久，正好趁机游历一番。和我的兴致昂然相比，逸尘显得安静。他说塞宁中原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它复杂肮脏得多。我们趁着夜色出发，绕过禁卫，我朝父亲的居所深望了几眼，心中五味杂陈。
我们到了中原，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备觉新鲜。集市、驴车、小贩、饭馆都与想象的相去甚远。郁逸尘换上汉装，越发风流倜傥。每晚我窝在他肩上，感觉活着真是甜美。而他也很珍惜我，偶尔他会望着星空叹息。也许吧，一个有抱负的男人是不该拘泥于儿女情长的。
我偶尔打探到父亲的消息：征战，输赢。我们走后，父亲沉默了一阵，随后打了一场惨烈的胜仗。是草野上的另一个枭雄入侵，父亲孤军奋战，终于捍卫了领地。沈仲剑父子谎称抱病，未曾出兵相助。我的眼前依稀凸现战争的情景：哀鸿遍野，父亲沐血杀敌，我想得泪眼迷蒙。逸尘抚着我的长发，他说你离开太久是时候回去看看了。他不愿随我回去。我懂，他是觉得亏欠了父亲的。
郁逸尘送我出疆，他一遍遍地吻我额际，好似此去永别。当时我只顾着感动，以为他是恋恋不舍，不曾想此际真是诀别。我匆匆回到草野，父亲对我的回归不觉意外，他说塞宁你是我女儿，我太了解你了，你不是能抛下父王不顾的孩子。我扑进父亲怀中，痛哭。父亲没有责怪我，他嘱咐我好好休息，次日有要事告诉我。我直觉那与逸尘相关。
当夜浅睡，辗转无眠。
翌日，父亲领我来到了那间上锁的小屋，我心生好奇，正要发问，父亲指着那画中女子说：
塞宁，这是你母亲。
这个落款李逸，是你母亲的丈夫。
见我一头雾水，父亲掏出一笺羊皮纸，递给我：自己看吧。
是郁逸尘的字。
大汗：
我带塞宁走了。
我的真名并非郁逸尘。我叫李颜，李泽是我养父。
来草野的目的，不是被人抢掠，而是复仇。若非你从中横插一杠，纵火烧了我家房屋，又掳走我养母，至今我们一家三口仍能生活得其乐融融。自母亲不见后，父亲急火攻心，每日酗酒度日，后来索性不知所踪。你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自那以后，我就发誓一定要报仇。要让你也尝尝失去至爱的痛苦。我来到这里，打探到母亲早已不幸去世，而显而易见你最爱的人是塞宁。
看到这处，我两腿踉跄，几乎站立不住。
很可惜，塞宁实在太单纯了。郁逸尘__不，李颜继续写道，她让我不忍心伤害。那日她来找我，我本想拒绝的，可是实在不能。我只想携她出走，像当初你抢走我母亲一样，让你也失去她。而且我确信，失去塞宁，沈仲剑父子就再也不可能帮助你。而这也基本上达成了我的初愿。
我爱塞宁。无论如何，我都爱她。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父亲不做声，将墙画取下，抚摸着画中的女子半晌才说：
“塞宁，郁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我游历中原，夜见火光冲天，才带领部下前去救火。当时李泽可能带儿子先行逃出，我们冲进屋子时，你母亲已被烟熏得失去知觉，只是手中还紧握着这幅画不肯放。我没见着其他人，又连夜有人传报其他部族攻打我们，这才出此下策，将你母亲带回草原。此后我们便渐渐相爱了。我一直都以为这是天意。
李泽并非失踪，你母亲临死前还念叨着他。可惜她死后我派出的探子才寻得他的消息。李泽领走了你母亲的尸骨，只留下这幅画给我存作纪念。”父亲说，“这是我欠他的，我无法不偿还。至于他走后去了哪里，是再没有人知道了。
我看出郁将军很爱你。塞宁，把他带回来吧。”
父亲说漏一件事：关于草原的那场大火，那场令逸尘重回大将军之位的大火，也是逸尘亲手放的。
我是无意间得知真相的。在父亲确定要将我许配给仲剑的那个夜里，我跑到逸尘的帐外，却听见他和贴身侍卫在谈话。他问东西是否处置妥善，那侍卫道：“将军放心。火光冲天，该烧的早就烧尽。”
又道：“若不是大汗一意孤行，将军也不必出此下策。”
我惊得目瞪口呆。但原宥了逸尘。他能跑进火场去救人，证明他并不想惹事端。爱一个人，总觉得他做什么都有初衷，做什么都不是错。
我看父亲，他早已两鬓白霜，皱纹横生。岁月在他的脸上毫不留情地碾过，我忽然感觉悲凉。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我只想父亲安享晚年。
我没有找到李颜。我发疯似地满城寻找，也没有找到李颜。像当初来临一样，他的消失是种故意。我跪在街中央，号啕大哭。满天都是落日泣血的颜色。
父亲在我回去后的第五年溘然长逝。这些年，我手握长枪，跃马纵横，驰骋于沙场，为保卫领地经历无数战争，直至芳华渐老，华发催生。我辖域的国土为草原之最大，沈家父子均成为我的将士。偶尔我站在草野丛间，四顾茫茫，我都会觉着在中原的某处，同一片天空下，有着同样一个孤独的男人，负剑而立。
彼时，风声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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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5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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