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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短篇小说】岁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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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09: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戏笑九宫 于 2017-3-19 14:18 编辑

  岁末记

  沈琪彪

  一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到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我说的是阳历,不是阴历。老辈人才记阴历,我不记,真的需要用阴历计算的节日,自然就知道,村里会闹出动静来的。有时我也想,老一代人要是都死完了,那到节日,会不会有人记得,会不会有人提醒,要是不再有人提醒,这个村会是个什么样子,世道又会是个什么样子。鬼晓得。

  今天的城里人不晓得会搞些什么花样庆祝。听那些经常混进城里玩的人说过,有什么跨年活动啊放烟花啊什么的。反正这一天有很多城里人像打了鸡血,很多人聚一起,喝酒、去ktv唱歌,闹街,就是翻花样儿折腾。也有人折腾过头了,喝酒喝死打架打死……嘘,大过年的提这个字不吉利。

  那不说城里人,还是说我们村吧。这一天我们村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花头,狗还是一大早就到处汇伴疯跑,特别是骚气重的母狗,后面准跟着一大帮想美事儿的公狗,有个争风吃醋打个架那都是正常的。

  我们村里人现在下地干活的人已经不多,也就七老八十的人下下地,房前屋后倒腾几分菜地。离村远一点的田地,都被外地人包了去,连成片,包上塑料膜,种大棚菜。也不晓得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春秋才有的菜他们大冬天也能种出来,胡萝卜大得像白萝卜,白萝卜个个像棒槌,南瓜像鼓大蒜像大葱,还有茄子番茄土豆,都像发过酵,膨胀得吓人。我一般不吃他们种的大棚菜,胡萝卜寡淡寡淡都没那个味,跟吃青菜似的,番茄也没个番茄味,精淡精淡。这就像——电视里有看到过,很多女人整容整得老母亲都不认得,这算个什么事儿嘛!

  这两年自己吃的菜我都自己种,并不是说我有这个偏好或者说我是个特别勤劳的人,也不像城里有些人是为了什么土地情结。我不明白土地有什么好情结的,我跟我爹跟我娘,种了多少年的土地,混个饱肚暖衣都没做到,更不要说造个好房子。

  二

  唉!说起我爹我就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爹没有具体的样子,爹就是个名头。爹在他二十八岁时就死了。那时我才几岁?听村里年纪大点的人说,那时我也就刚刚会走两步。大人放开手,对面几步远就有个大人蹲着,向我拍手,然后喊:来啊来啊,自己走来啊!不断鼓励我。或许大人手上真有颗糖,或许什么都没有,对着我,诱惑我。来啊来啊,有糖糖,拿去吃。我当然知道糖是多么的甜,只要舔过那甜味,我就会像狗鼻子闻到屎味,会不顾一切扑过去。

  爹是生产队里的整劳力。当然也是听老辈人说的。我爹个子不高,却很壮实,站着像棵树桩,说力大如牛。这肯定是吹的,人再怎么壮,都不可能有牛那么大的力气。这是品种问题,就像我爹这样的品种,遗传到我这里,不会变种。我不可能会长成潘安西门庆武松他们那副样子。村里人都说我像南瓜。没说错,打我记事起,我就天天俯瞰我的大肚皮,后来,干脆低头看不见自己脚尖。我腿短,脸盘大,也像南瓜。人家走远点看我,那就是小南瓜叠在大南瓜上,没脖子没腿。短腿,不代表就跑得慢。村里人就说了,说我爹跑得快,下山更快,像个圆球,骨碌碌就滚到山脚了,所以都推我爹当点炮手。那时村里修水库,需要大石头垫基,所以在村南边山上,开有石场。就是现在,那开过石场的地方还留着,有炮菪。远看那山奇奇怪怪的,像是缺胳臂少腿,不管从那个方向看,都少了半片。走近看才能发现炮菪,掏空了半座山,像大锅底。难怪这山上的树永远长不高,像萝卜条,又细又瘦。树叶子永远那么焦黄焦黄。没办法,整座山只一层簿簿的黄土盖着,簿的像饺子皮,馅就是大岩石,发青的那种。树没地方扎根呐。

  那青石的确是造水库的好材料。

  取石是个力气活。在岩石上找个地打孔,一人把钎,其他人抡锤。锤柄是竹片做的。取成年三到四年的壮竹,裁中间那一段,破开,破成四片,刨光,又拢成圆形扎紧,这就是柄了。砸锤时,往后一抡,竹柄发软,再抡回时,软柄发力,那砸在钎头上的力道就会增加几倍。我爹不抡锤,我爹准备火药,把火药雷管用油纸缠紧,缠成长条形,插好导火线,就等他们把炮孔打好。

  别看我爹这活不累,但细巧,要耐心。

  本来炸药雷管都是放在生产队仓库里的,用到时才去取。后来发现有许多问题会出现。仓库在村尾一棵大樟树底,刮风下雨,樟树上的老枝就往下掉,经常砸碎瓦片。这种小事平常队里没工夫去修,要到年底才会翻修一次。只要下点小雨,仓库里就湿哒哒的。阵雨暴雨,那仓库就是个储蓄罐。在夏天大樟树虽然能遮阳,树底常年不见光,阴气重,仓库里的积水发腐发臭,久久散不去。那雷管炸药还能用?

  队里干脆让我爹把雷管炸药导火线都领回家。我爹在厨房锅灶上方泥墙上,挖个洞,把这些危险的东西塞进洞里储藏。

  那一年那一天,阳历最后一天。是傍晚,打好最后一眼炮孔,就准备收工了。我爹塞好雷管炸药,点着导火线,就飞跑,跑出几百米,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还是老习惯,我爹坐于地上,后背靠着石块。他从腰间取出烟杆烟袋,狠狠吸了一锅。吸完了石场那边既然没有动静。我爹纳闷了,怎么会哑炮?之前检查过的呀,雷管炸药没有受潮啊,导火线应该也没问题啊,都一起存放的哎。我爹就耐着心吸第二锅烟,吸完了石场那边还是没动静。

  爹终于沉不住气了。

  爹看到导火线燃烬的残存,一直延续到炮孔。操!爹骂了句,捡起留在孔外的导火线,正看时,导火线突然发出哧哧声,火焰直喷爹的面孔。爹懵了,傻傻地闭着眼。一声沉闷的响声随之而来。爹,终年二十八。这一天,是那年的最后一天,公历。

  三

  想起爹,完全是因为今天的日子,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到明天就换年历了。我不像爹那么倒霉。虽然这一天我和我爹都是在干活,这是我们共同的命,但是性质完全不同。爹是给集体干活,拿的是工分,工分能抵他花的力气的多少?可能只占个零头。我是给自己干,我还不用出远门,就在家对面的泥房子里。泥房子也是我的,这是爹给我留下的。我就出生在这个土胚屋里。土胚屋是个大通间,进门就能看全整个屋里,地高低不平,踩的次数多了,泥地就踩实了,颜色乌黑发亮。

  我怀疑房子是爹自己垒的。那墙虽然驳落成蜂窝一般,但垒块之间的叠痕还是很明显。我展开两手比过这些叠痕之间的距离,长和宽大概都是八十公分光景。我能大致想象出爹造房子时的情景。爹每天一早用畚箕挑来黄泥,堆成小山,然后注水和泥。爹只能用锄头搅拌和泥,拌烂了和匀了,就将泥灌进一个隔好的木板方框里。木框是活动的,能拼能拆。等泥稍干,爹就连框连泥叠在墙基上,然后将木板拆了。就这样,爹把泥块垒成了墙。房梁也不讲究弯七弓八的,因为不需要太承重,房顶是毛草披的。我挺佩服我爹扎草片的手艺。他能把散乱的干草扎成一片一片,像造房子用的搭在脚手架上的竹排,每片大小竟然都差不多。我想爹肯定不是为了美观,应该是为了方便上梁盖屋,方便计划用多少草料。

  我不清楚爹造房子时是不是有帮手,根本就没有人搞得清楚这房启于何年何月,所以我就无法推断我那爹那时是否有了我娘。据说我那娘在我爹死了之后没多久,就把我扔在一个远亲家里,她就走了。我娘去了哪里,现在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娘这个字在我这里,也就是个名称,没有太多意义。我十五岁那年,我就回来了,回到了航头。我要继承我爹留下的家产,还有队里分给我的田地,我不能当绝户。我知道,只要有自己的田地,我就饿不死,就能活。

  我很感谢我爹留给了我房子。虽然房顶我后来翻盖过几次,无非是加了几次油毛毡,压些大石块。虽然房子矮了点,但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这旧房子就像我的发妻,虽然它已经好老了,相貌丑陋,没有搂抱着它的时候,总是想着他的好。我现在的新房,砖墙,三层,墙面刷成红色。我喜欢红色,我自己的房我自己作主。总是有人说墙面刷成红,不好,少见,像老汉涂口红,不伦不类。切,我就喜欢,管你们鸟个事,高兴了,我还老汉脸上画脸谱,我乐意我还唱戏,你们还能怎样?多管闲事多吃屁。话是这么说,可住起来总是觉得不对劲,好象强行入洞房的感觉。夏天热闷起来都觉得喘不上气来,就想到泥房子的好。早前鬼知道什么空调,躲泥屋子里就是阴凉,睡到后半夜还要盖被子呢。冬天也好,窗户用尼龙布封上,不让风钻进来,家里再添只火炉,烧个火堆,添上毛碳,家里就暖和着呢。

  四

  当然喽,我不可能再住回去了。就像我现在的婆娘是苗苗,我不能再把前婆娘黑妹再找回来。这一点,我跟我爹的命是一样的。黑妹生下儿子祖群,她的奶水,就从来没有喂饱过群。群日哭三遍,夜哭五巡。扯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昏天暗地,哭得那脸孔由白转红转紫转黑再转乌,亮嗓子如洪钟转成破锣再转成无声哭诉,甚至憋过气去。我那颗心整天拎着。

  哎哟哎!邻里秦妈每次看见我那群在黑妹怀里哭得稀巴烂的时候,都会啧啧怒怪。哎哟哎,可怜儿哦,你个做爸爸的怎么当当的,都不去弄点补奶水的来给黑妹补补?

  我拿什么去买?要钱没钱,什么都没有。

  猪脚啊鸡啊鸡蛋啊鲫鱼啊……弄来都好的。

  整点鱼我倒能做到,其它的,那就是空想。我找来废弃的筛子,那种筛砂石用的。拣来废网补上漏孔,在筛的三边做上拦网就成。来到村外沿溪,找浅滩。我双手合什,闭上眼睛,我心里默默念叨:老天,求你出个太阳,求你不要刮风。实际上冬天盼个太阳很难,大部分的日子老天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好象欠它多还它少了。我很怕冬天的风,像小刀割着人的肉体,想到祖群哭的场面,我狠狠地跺跺脚,沿着沿溪高低不平的溪坎跑起来,来回跑。呼出的气在面前像烟尘里冒出的烟。我继续来回跑,感受到身体膨胀发木的时候,我回到浅滩边,迅速剥掉衣裤。当然,我要留着大裤衩,连裤衩都不遮,我做不到。然后我提着我改进过的像只大畚箕似的网,将网口逆水流方向,沉入水中。当然,需要能露出网拦一部分的水中。我疯了似的跑到拦网上游,踩啊踩,顺着拦网的方向。

  收获没有意想中的满意,几乎网不到鲫鱼。杂鱼还是有一些的,豆腐鱼伏地虎之类的。黑妹像是棵贫瘠土地上快干枯死了的草,喝了腥味的鱼汤,像是汲到了肥水,身体就咕咕噜噜膨胀起来。奶水开了闸,好几次祖群被洪水似的奶嗌得背过气去。

  今天我老是提起以前那些窝心的事,本是不应该的。我现在的日子完全可以用红红火火来形容,和当年的日子反差极大,反而容易勾起往事,让鼻子酸了几阵,鼻涕擤了几次,用了包迷你抽式面巾纸。

  我今天很忙。我吸着稀饭,不时用筷子粘点腐乳,腐乳味既辣又酸,很勾食欲。还有倒笃菜,酸辣。早餐我有这两样就够了。我喜欢,永远吃不厌。固定吃早饭,还是近两年形成的。苗苗跟了我三年,第一个年头,她还很不心甘情愿,老幻想着三七会来找她,郎才女貌,比翼双飞。三七这个人像哽在我喉咙里的鱼刺,疙的我是又痛又恨,还对他没有办法。我只能说那样的人不牢靠。

  他怎么就不牢靠了?你怎么就知道他就不牢靠了?这时的苗苗说话像吃生米,噶蹦硬,脸色就像青瓜。

  要靠得住,他怎么现在去跟阿敏好了,和花关系又不明不白。我故意戳她的疤,让她暴跳,让她把三七恨之入骨。当然,在她没有同意和我领证之前,我这样做也有很大的风险,怕她顺带也把我恨进心坎里去。那死男人是个白脸,三十七岁,他把年纪当作他的QQ网名,成天混于一帮离异中年女人之中,这个年纪本身就对这些女人心理很有冲击力,又加上他脸面国正,皮肤细白,架一副无框眼镜,更是招蜂引蝶,乐于其中。看见这样的男人,我就想吐,恶心。大致情况是这样的,他先认识苗苗,一个有心,另一个的心理是网着的都是鱼,也要,就搞上了。没多久他又认识了气质不错的阿敏,死扣她。阿敏心猿意马,上了他的路。为表示对阿敏的忠贞不渝,他断了苗苗。再不久,他又认识了花。花是个和他性质一样的人,暗地里两人就你来我往,搞上了。按理苗苗应该死心了吧,没有。私下里三七又和苗苗眉来眼去。当然,苗苗跟了我之后,绝对没有再和三七上过床,这我能保证。关键是苗苗身在曹营心在汉呐,还不死心呐。

  你个死胖子,死坏人,把我灌醉占了我,你天天跟着我鬼来找我啊!说这话的时候,我都听得见她的牙齿咬得噶噶响。她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我没有天天跟着她,我没有这个时间,我要吊酒,屁都忙出来。我是个文盲,我不会QQ聊天,更不会微信,我只是天天给她打电话,要她来我这里过日子,我向她保证,来我这里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真的?听见我这样说她突然收起她那厌恶的口气,那厌恶她存储在身体里,不断添加。她等待着我的回答,随时准备喷我一脸。当然是真的!我说,你跟我上过床,你是我的女人了,我当然要对你好。

  啊呸——还有脸来跟我提这个,流氓,你准备给我什么?

  你来,我就把我的存折给你。

  存折?有多少?

  放心,几十万还是有的。

  这女人就辞了她的饭店服务员工作,拖只行李箱,来了。

  五

  一股小麦发酵醇香从二楼阳台飘进屋里。我使劲吸了吸。酒味就聚拢了一部分,成小喇叭状,成小龙卷风状,钻入我的鼻孔,在我五脏六腑附近徘徊。嗯,这次的小麦发酵得不错,药酒也配制得刚刚好。

  嗯,那就好。苗苗拮着布拖鞋过来收碗。上次的酒运说太辣难进口,什么原因?苗穿着紫色羊绒睡衣,她竟然要穿睡衣,我不懂,为什么非要跟城里人学。我当然是无条件满足她。

  是药酒的原因,上次的没配好。我说。我看着她进了厨房。我知道她不会马上把碗洗了,她要留着和中午的一块洗。她现在会回房睡个回笼觉,然后再正式起床做午饭。她改了习惯了,不再像当初来的时候,起床没有规律,也不为我做早餐。反而是我每天需要征询她需要吃什么早餐,然后跑去村里的早吃店买来包子或者油条大饼或者煎蜾什么的,送到她床头。现在她的活动很有规律。下午她会去村活动室麻将,然后回家做晚饭,晚饭后继续去活动室麻将,直到晚上九点活动室关门,她回家,洗洗刷刷,然后睡觉。每天就是如此,不再有非分之想。她做到这样,够了,我满足了,就这么简单。

  有蒸汽和烟漫到二楼,不时还挤进屋里来。

  蒸汽的颜色比较淡,比较重,攀不高,就在窗外盘旋。烟的颜色就黑了,滚滚向上,像锅里翻腾的沸水。我想应该可以出酒了。

  我一直以来都喜欢把摊子摆在大门口,露天。这样,天是我的,舒畅,那怕有小雨。小锅炉、蒸馏器是叫人焊的。也就去年,上边有人来查,说这样做不合规矩。什么是规矩?我还真被他说糊涂了。这你都不懂?我说不懂,我做酒十几年,都快毛二十年了,我都是这样做的,怎么地?不规矩?那几个蓝制服大沿帽都同声说不规矩。

  真太他妈扯了。

  我告诉他们,喝我酒的人多了去了,村里的、外村的、外省的男的女的老的,还有城里的,没人说过有什么不对劲。他们这几个人里边,其中有个年纪大概第二大的,估计是个小头,他代表他们说:做酒的设备应该去正规厂里进,要有正规手续发票,酿酒要有规范的厂房,要去办正规的手续要有上边发的证要给国家交税……奶奶的,他后面说些什么我都听不懂了,像听村里老辈说天书。我两只耳朵嗡嗡响,像有很多黄色条纹黑斑的马蜂绕着我乱飞。有个女的捂着嘴笑。我就看着她,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又不是耍把戏的猴子。她就笑得更疯了,还弯下了腰,用手捶她的肚子。我就更莫名其妙了。说完了,他们贼头贼脑地钻进我那泥房子看,出来后又进了我新房子看,然后又绕着我家四周转。我就想到看风水的。看完了,那年纪大概第二大的人又说了,你这环境太脏了,卫生不合格,排污系统也不合格。

  我一直盯着他们离开。他们离开的时候队伍很整齐。很像学校里安排来参观的学生,他们和学生一样,穿着统一的制服。近些年经常有城里人来村里玩,去村头庙里点香拜菩萨,还参观我的房子。从我这里离开,都规规矩矩排着队离开。后来我才想通了,不是他们规矩,是村里的弄堂让他们规矩的。我们是个大村,人口是越来越多,房子也越造越多,村里的路就越来越小了。房子贴着房子,老房旧房泥房砖房都快要贴在一起了,挤成一锅乱粥。村路就成了弄堂。要从我家离开,只有左边弄堂,只够一个人走的宽度。人再多再有本事,要走出去,就必须规规矩矩排成队一个个出去。

  我盯着他们排成行离开,走了将近五十米,拐入右边弄堂,不见了。我觉得我像在梦里,这些事是在梦里发生的。老胖老胖,徒弟喊我,我才从梦里醒来。一左一右,两个徒弟傻呆呆看着我,我转身,站在背后苗苗弟弟苗飞也傻呆呆地看着我。我说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他们说怎么办?我说什么东西怎么办?他们就朝我努嘴,我才发现我手里还拿着一张白纸。纸上印着一排排的字,很规矩的样子。在一些空白的地方,那个年纪大概第二大的人留下了一些字,张牙舞爪的,我不认识。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是有人来过,我没有做梦。

  六

  今天的酒都是人家定做的。软皮管塞进在塑料壶圆口子里,透明的酒汩汩流入。越近年底,来定做酒的人家越多。办法不一。有些人是自己买料,我来加工。他们送来小麦、米或者高梁玉米,要求高的是用莲子。我来捂,冬天捂上个二十几天,时间就差不多了,配上酒药,就可以吊酒了。这些送料的大概是不放心我进的货,这个随便他们,不放心是正常的,我自己进货,当然不可能进最好的,肯定是些次的,反正是吊酒,成酒了味道还不是一样。到处吊酒的地方,卖的价钱是一样,好像大家都商量过似的,其实不然,是自己形成的价格。所以我原料便宜点,赚的自己就多一点。

  我从学吊酒到现在,有二十来年了,真正赚钱也就是近六、七年的事。

  原来喝这个酒的,基本上是农村里人,大部分是真正的酒鬼,大部分酒鬼都是很穷的,每天就喝些地瓜酒,便宜。后来城里人突然抛弃那些价格高的名牌瓶装酒,转而青睐农村的自酿酒散酒,酒就开始畅销了,发展到后来,只要是农村里做的任何酒,这些城里人都喜欢,价钱无所谓,喝个新鲜希奇,喝个土味,喝个什么原生态。原本过年边做的,只是给自己家人喝喝的酒,突然都供不应求了。做这些酒连设备都不需要,有口大缸,有口大锅,再买点酒酿就成。这样的酒有红黄曲酒,有水酒。

  变成这样,是好事,什么酒都可以做,什么酒都销到脱节,我就有钱了,我就盖起来三层楼新房,买了工具车。再用了点工夫,老婆也有了。

  唉,黑妹的眼睛总是盯着我,有意无意,我都能看见,黑夜里,更清清楚楚,像一汪风雨中的水潭。我莫名的心酸,酸水如柱,竖立贯穿我的身体。那天收获丰富,头天晚上就落雨,一阵大一阵小,大时如千鼓鼓点,万马奔跑,小时细细绵绵,隐隐约约。出门时算是白天,那天和地浑缠在一起,风吹起的雨雾,滚滚如雨尘暴。我出门前就扒掉衣裤,这样的天气里,衣裤是多余的。我不再热身,提看我的特制网,勇敢地淌入溪中。原本青色平稳的溪水,变得暴戾,咆哮,恶狠狠地推着我,想放倒我,生吞了我。他娘的,我跟它拼了。当水快漫上我脖子的时候,我才下网,人在网后当墙,死顶。过了多少时间我并不清楚,只晓得四面的轰鸣声,渐行渐远,我就起网了。我狂奔,手提鱼篓,有些沉。鱼篓里有平常不多见的金贵鱼,有黄刺有石斑,还有鲫鱼豆腐鱼老虎鱼。我进门就喊:黑妹黑妹,祖群有吃的了,好多,最少吃三天。

  黑妹没应,倒是祖群哭了,声音尖尖如猫。黑妹不见了。祖群的手紧累攥着一张纸头,像螃蟹的钳子,死死夹着。一扯,嘶一一一声,小半截纸头还在祖群的手上,但不影响纸头上几句话的完整性。胖,我走了,不要找我,你苦,我也苦,苦上加苦,没完沒了。

  那样的天气,那时的交通,我相信黑妹一时半会儿走不远,我能追上她。她留下的话,我不完全明白,但读出了她的决心。我没有勇气拉回她和穷过一辈子。后来很多年的日子,证明黑妹的判断异常精准。在我记忆里,好多年,整年整年,能吃上一顿纯白米饭,屈指可数。山区田少,好在有地有山有水,虽然山地精瘦,玉米地瓜贱,再不肥的山地,多少会有点收成。地瓜洗洗生啃就能饱肚子,生啃厌了就闷,闷地瓜吃厌了,就切块水煮或刨丝切条切片晒干水煮,又能储存,不想花那功夫,去自家山脚挖个窖,把挖出来的新鲜地瓜直接搬进去,堆成山,窑洞口木板一拦,堆些干草即可,窖里暖和,能吃到来年刨出新地瓜。

  唉,地瓜地瓜,不想提它了,一直到现在,看见地瓜就犯恶心。我不再吃地瓜了,无法容忍它那憋气的味道,像腐烂透了的狗的气息。那时玉米做的东西,也吃得多,反正地瓜和玉米食轮换着吃,整年整年。吃玉米也简单,玉米糊,炒玉米粒,或者做玉米稞。现在我能接受的,只有玉米稞。玉米粉用烫水泡,快速揉成胚,里面包上咸菜小丁肉,胚压扁贴锅里压薄,用油煎至蜡黄,吃着香、酥。这油煎玉米稞是个细巧活,一般人做不了,有几个村里的老妇女还能做。苗苗不会。苗苗不但不会做稞,就是菜也做得难吃。当然了,跟了我几年了,她做菜手艺长进了,算是上得了场面了,可惜玉米稞她还是不会,遗憾了。

  七

  苗苗能死心塌地跟我,这要感谢那个混帐三七。这家伙骗吃骗喝骗色,骗起瘾来了,后来索性骗财,骗狠了被人告发,被判了刑管进了笼子,听到这个消息后苗苗对他逐渐就死了心,不再有牵挂。

  我阿狗阿猫朋友多,常常是大帮子来大帮子去,闹哄哄。有朋友来家,就要待客,要想办法颠出七大盆八大碗,酒要喝个味道,嘴几个更好。我天生不是厨房的料,弄半天待不好出东西来。好在表叔在村里,就喊他帮忙。他好几口酒,家里没啥让他忙的,他乐意。要知道,这不是难得的忙,是常年,常年,懂不,我不能让他白忙乎不是,还要他忙得心甘情愿不是?我就开他工钱,甭管客人多少,一餐一百,现金劈给他。

  有几天家里没有客人?淡季上门给人家吊酒,屈指可数。淡季,就年后三个月左右光景。出杨梅了,有蓝梅了,就转为旺季了。吊酒的日子,哪天不是有个三、五人帮忙的?哪天不是有个六、七张口吃饭的?烦死了烦死了!苗苗就噜嗦。声音虽然不大,她的话别人也不一定听得懂,但那脸拉得像冬天的茄子,空气里正像在经霜似的,谁都能感觉得到。就都看我的脸色。我心情当然不爽,又不好朝她发作,又不能装得没听见!人家都盯着我呢,所以我满脸尴尬,阴一阵阳一阵黑一通白一通。

  外人明白着呢,晓得我为难,就装作自己是白痴,什么都不知道。房前屋后绕着古怪不安的气息。像阴沟里流动的水搅起的气息。

  每天两餐酒,一餐一白壳碗,雷打不动,就是被这诡异的气息促成的。鱼肉是土壤,婆娘是肥料,酒瘾发芽茁壮成长。并不是说我以前不喝酒,开酒晕的年龄早了去了,可能十六、七岁,也可能十四、五岁就开喝了。印象最深的一次,喝酒的原因是被人气的,问人讨烟抽,那种用纸卷的,人家不给,歪着脑袋歪着眼瞅我,像看只怪物,鄙夷之情溢于言表。格小鬼头现在就抽烟,滚,毛长齐了再喝酒抽烟懂不,你现在还是个小人,小人!我气不过,屋里找出所有毛币去村小店买了瓶烧酒,白的,喝进嘴里刺口,强迫自己喝,喝到一半竟然喝出甜味来,索性吹瓶,不换气的工夫就把剩下的全灌进肚里。这东西反应挺快,我就直挺挺倒下,没多久边吐边泄,昏天暗地。迷迷糊糊中,度过了两天,才起得了身,腿却发软。从此,我喜欢上了这种古怪的液体,它让我成为了真实意义上的男人。喝了它,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有了它,沒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有了它,我才敢对苗苗下手,我才有了媳妇。尽管苗苗有过老公,尽管她曾经不屑于我,又能怎样,搞过了就是我的。苗苗高出我一个头,身体不胖不瘦,皮肤有点黑,我喜欢,就像肥田一样,旺庄稼。苗苗眼大而黑,像一眼深井。她那死老公命真是苦,正当壮年却得病死了,死的人什么都带不去,走得干干净净,丟下自已的女人在一窝苍蝇中找生存。

  苗苗原本和一帮城里人玩。这QQ群是个古怪的玩意儿,不管认识不认识,就能混到一起玩。我不懂这个,也不会。村里有个光棍很赶潮,混在这个群里,这群里人的光棍,它不叫光棍,叫单身。单身阿辉在我这里喝酒,这家伙贪杯,不喝到七分醉不罢手。七分醉时他努力撑开眼皮,那鱼泡眼已经失了神,游离。你跟我去玩,好多好多女人的,都没有老公,一个个长的,有屁股有身材。他咂咂嘴,看看都味道,要弄个来当媳妇,死也甘心。

  他的话我记心里了,不管他酒醉醒来记得不记得,我提醒他。群里三天两头聚餐,什么AA,我就去了。我就见到了苗苗。什么AA,来我家,我请。呼啦啦,这帮人就来了。好酒有的是,要喝多少有多少。好菜多的是,特别是野货。我就三天两头搞点野猪肉,搞点野兔、搞只菜花蛇、搞只山羊。别看这些城里穿着光鲜,说话刻薄高调压死人,表现得总比别人聪明一截,可一上桌,见到那野货,个个像大胃口的狮子老虎。心眼里我真正瞧不起这些人。

  八

  今天中午我照例喝了碗小麦烧。这一碗,有半斤。喝到一半时感觉有些喝不下,心口闷闷的,喘气吃力。这情况时不时都有过。前年有一次苗苗提醒我,会不会身体出了问题?

  我说你看我这壮的样子,会有病?感冒是个什么样的老子都不记得了。苗苗倒也没有表示怀疑,像是对自己说:有人说喝酒的人要是不想喝酒了,喝去不味道了,八成身体有点问题了。听了这话,我觉得有点道理。第二天给别人送酒去,回来经过第三医院,突然就想看看医生。那医生像个医生,面孔清白,架副眼镜,头发雪白,全往后脑勺梳,溜光。他量了我的血压,又用听筒听我的心跳。做这些事时,他动作又轻又柔,说话轻声细语,查完了他还拿着听筒,指了指我,你知道不,你身体不太好,应该要注意了。哪里不好了?我问。你直接说就是。

  他这才坐回他的位置上。你心脏乱,血压也偏高,药倒不一定要吃,但是要注意饮食和作息了。

  什么意思?

  以后少吃荤,多吃蔬菜水果,三餐一定要吃匀,不要喝酒不要抽烟不要喝浓茶不要吃辣不要吃生不要吃冷,性生活不要过频不要太劳累多多喝白开水……还有,要早睡早起!

  我脑子笨,眼镜医生简单的几句话,我硬是没反应过神来。回来的路上我在琢磨,到了家我还在琢磨,甚至蹲在毛厕里排泄时我还在琢磨,就像刚刚学会抓东西的婴儿抓着了部新潮的手机。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干活,我突然开窍,想明白了。妈的,全部能做到他说的那些,那是人吗?退一万步讲,即使我做到了,那样做人还有意思吗?

  结果我不说你肯定已经猜到。既然眼镜医生的建议我确信没有一件能做到,那干脆就不戒。酒照喝烟照抽肉照吃。十几年没有闻过女人的体味,好不容易怀里拱来个苗苗,我能干闻着不尝?这医生太扯了。

  其实今天的日子,特别,也不特别。今天我是四十一岁,到了明天我就四十二了长了一岁,今天是苗苗真正跟我三周年的日子,特别吧。今天日子的内容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干活喝酒吃饭睡觉,稀松平常不特别。

  晚饭我又去缸里饶了碗酒喝,两徒弟也一人一碗,我沒说你们只能喝一碗,也不说不能喝酒,都什么年代了,不想摆副架子拿师傳的规矩,自已看着办吧,别做过头让我不开心就行,惹我不痛快,我只需要喊一声"滚",那徒弟还不得把肠子都悔黑。

  我一餐一碗,他俩也一餐一碗,绝不恋,这感觉我舒坦。

  喝了一半,我说:今天酒特难喝。两徒弟奇怪地看了看我,没发声。苗苗心不在蔫地"哦"一声,扒了口饭在嘴里嚼,脸对着窗外发呆,仿佛还沉浸在牌桌上。她的脸正好侧面对着我,窗外面今天的最后一抹余光映照进来,把她的侧脸型谱得清清楚楚。她头部的侧面线条,像下半夜的镰刀月,本应该凸出的鼻部,却凹陷。我说,你魂灵呢!她沒反应,我刚想大声呵,却让心口的一阵绞痛给收了回来。有那么两、三分钟的胸口刺痛,扯搐的我脸孔变形,无法发声。这女人,此刻我很想见她绡着眉心,露出慌恐的眼神,听她急促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喝不下那咱就不喝,胸口我给你揉揉,怎么样,好些了没有?要不去医院看看?

  她还傻呆着保持看窗外的样子。

  她两年前对待喝酒的事上,从吹冷脸拉黑脸转为麻木不仁,放任我自由畅喝。那次,两年前的那次,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才发了飙的。来了两桌人,都是她们那QQ群里的,大家喝得正兴,她却裹着个脸,让我难堪。酒兴上,豪气泛滥不记后果了。奶奶个熊,喝点酒好像家里死人一样黑丧个脸,给哪个看?不满意你可以走,新车匙给我,走就是。

  听到我突然地高吼,像是吓着了。她愣了好久,那样子想哭,却不敢。不声不响进了厨房不再露面。从那以后,她不再给脸色,还开始做起家务了,拖地洗衣做饭,井井有序。家里来了客,她不再一概冷淡,而是见我的脸色行事,客气,或热情、或平常、或冷漠,与我心照不宣。

  这就好,搓点麻将,买点什么,我都随便她,放心就是。女人一旦把自己诚心实意交给了你,她自然就会勤俭持家的。

  九

  事实证明,真得如此。

  人有时会犯贱,像今天的日子,我就犯了。我想她给我黑脸,想她唠叨几句,甚至想和她大吵一仗的心思都有。

  她显然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对待酒的问题上,一如既往,不参与不计较。

  晚饭后收拾完厨房,她就匆匆赶去村活动室,像上班一样守时。

  她离开时,我心里哀嚎,情绪异常低落。徒弟各回各家。他们离家都不远。小舅子是个呆瓜,没有什么爱好很无聊的一个人,吃好喝好就上楼寻思他的床铺去了。我也是只呆瓜,除了好酒,其它的都不会。

  晚饭喝了酒,我的下一道程序很固定:睡觉。

  我能吃能睡,脱光衣服上床,进被窝,响亮地放了屁,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见苗苗说话,好像是说今天手气很背,下午输晚上输,一天就输了几百块了。都是那个死女人。苗苗咕哝着,偏偏坐在我上家,死吃死踫。

  她说的那女人,是人家花钱从外省山区买来的媳妇,好吃懒做,因为好麻将不干家务,被老公狠揍了一顿,脸被扇总成蜂窝样,在活动室消失了好些日子。沒想到又出现了。

  我感觉自己脑袋里有杂音,像有野蜂在里面飞,听苗苗的声音感觉时远时近。眼皮很重,我撑不开眼皮来看她。我说:那她在你就不玩嘛,停两天不搓又不会死人!

  什么你说什么?说清楚点。

  我又重复了那句话。苗苗说你滴滴咕咕究竟说些什么呀,像哑巴说话一样的。我不再理她,滚了下身子,把背对着她。

  活动室的规定,准时十点熄灯走人。

  那现在是晚上十点多点。活动室离家,不会超过两百步。

  当我再次被这娘们闹醒的时候,已经是新年年历的第一天了。正常情况下,新年新岁,我就名正年顺长到了四十二岁了。为什么说要正常情况下才行,是因为我感觉到了不正常。我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圆形钟,这一刻是凌晨两点一刻。这一刻,她竟然在穿衣,慌乱的样子。我说,你起这么早干嘛,犯病啊!她不理我,她已经把外套都套上了。

  我在揣摩她之前的行为,是个什么意思。

  她翻身,胸贴着我后背,她把手臂绕到我胸前,一只腿毫不客气地搭在我屁股上。就在此时,她的手不放心地在我身上摸索,突然她坐了起来。老胖,老胖,你身上怎么那么冷!

  这是什么话?我不理她。她就推我。胖胖胖。她喊,声音发颤。

  毛病!我心里想,女人真是个怪物,总是神经过敏。

  她从床上跳将起来,咚咚咚赤着脚跑到房门边摁灯开关,灯就亮了,刺得我眼睛难受,我闭着眼。等听到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时,我抬眼看了墙上的钟。

  她边扣衣扣,边拉开门就朝楼上喊:飞——飞——啊,老胖出事了!

  这娘们她要干什么?我很气愤,我猛然掀掉被子,跳下床,我就伸手拉她。我要把她拉回门里,然后关上房门。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我没有做什么,我不过裸睡,用得着这样吗。

  我发现我的手拉了个空,我反复做了拉她的动作,竟然发现,我虽然伸出了手,但我奇怪地发现我没有手,再然后我发现我被子并没有被掀掉。而且,我还是直挺挺地躺着。

  我懵了。

  我发现有两个我。一个我还躺在被窝里,是有形的,另外一个我,正傻站在苗苗身边,望着床铺上的另一个我。

  后来,苗飞冲下了楼,闯进了房间。我曾试图拦住她,但她很容易就通过了我的身体。

  站着的我,原来是虚的,无物无形,却有意识。

  我隐约想起来了。苗苗麻将回来和我聊了会儿,我那时情绪表现得就比较烦躁。后来,我模模糊糊里觉得心口难受,我还像只蠕虫卷起了身子。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我没有挺过去。应该觉得是件很痛苦的过程,却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完成了。

  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我凑近我的真身查看。躺着的我,紧闭着眼,脸色乌紫。

  她叫120救护车。有个男人翻了翻床上躺着的我的眼皮,有人递上小手电。一束圆形聚光盯着眼瞳,那眼睛看去像死鱼的眼睛。男人不时晃着脑袋,像探在井口查勘底部是否有溢水。最后他摇了摇头,摊了摊手。不用拉去医院抢救了,已完全沒有生命体症了。说完他又遗憾地补充了一句:为什么不早点报120?这把苗苗问住了,她眼睛里滚出眼泪。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哪里知道人好好的就冰冷了。

  要知道,心肌梗塞这种病犯了,最佳黄金抢救时间不到半个小时,太迟了,人都硬了。

  当然,你要觉得不放心,我们还是要送他去医院抢救的。那男人看着茫然无措的苗苗,加重了语气。

  我看是沒必要了,真的沒这个必要了,好好料理好他的后事,才是真的。

  什么话,要是有万一呢。我听不惯他说话这个腔调:苗苗,甭管他,送我去医院,万一呢万一。

  苗苗搓了下红眼睛,看那男人的眼光,像是等着人家确认。

  我继续说,死婆娘啊,家里有钱啊,不要在乎那俩救命钱啊,花不了多少的啊。

  那男人点了下头。果然就听到这死女人说,那好吧,不送了,我相信医生。

  气死我了,认钱不认命的死女人。

  人死了,真正沒有花头。身体一把火,就剩一把灰。

  老人家过逝,家里热闹至少七天。我的肉身只在家停放了两天,因我不是老死的,我是短命。

  第一天苗苗几乎都站在我的棺木旁。脸上的表情,的确是悲哀的,眼白始终布满血丝。有哭过的原因,也有沒睡醒的原因。有人来看我,她就站起身,欠一欠身子。来的人里,有许多人我不认识。

  祖群也从学校回来了。他也站在我的棺材边。我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他站不住几分钟,就烦躁,就低着头来回走动,却又不敢走出大门。有时他就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不停地在屏幕上划拉,突然会露出个诡异的笑。

  我看他那身材,又细又长,哪有一点我的样子?真想怀疑是谁下的种,要不就是变种了。他现在相当于我当初回航头自己担事的年纪。那时的我身材初具我爹的模型。

  祖群的身材现在应该像只葫芦才对。我这样想。

  为什么要请道士,我不明白。两个道士轮流守在我旁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沒人懂的咒语,不时点一張烧纸,往空中抛去。点着的烧纸总能飘高一、二米,燃尽,纸灰纷纷扬扬飘落,道士手握的小铃便随他手腕一晃叮当响起。

  三天里,我沒有见着苗苗那个群里的人。

  第二天,苗苗不再专注于守在我身边,她不时凑到守夜人群堆里,探头看一看守夜人赌牌。

  下午四时,道士带路,其他人跟着,去村头溪河里买水。我生是航头村人,死应该也是航头人才对,为什么给我洗身子的水要我出钱买?我也跟着买水的队伍,经过邻居大门,发现每家的大门旁都倒立着扫帚,我有那么晦气么?

  第三天天没亮,我的身体就被塞进炉子里,付之一炬。

  我没有被安排单门独户。我住进了村里的公墓。

  我跟着送葬的人群回村。两个道士在村口燃起两堆火,舞着桃木剑,口中不停地念词。我正纳闷着,行进中的我突然像撞了墙。我进不了村了,也回不了家了。

  我折回公墓。公墓在一处山坞里,此刻笼罩在晨雾中,忽阴忽现。我徘徊在四周,融入缓缓流动的水霾中,仿佛其中的一粒轻飘飘的水珠。

  突然想到爹。爹的坟墓就在附近的荒山脚。

  爹的住处已被洪水冲的七零八落。我很后悔,这么多年,我为什么就没想到给爹的坟墓修整好呢。不知道爹是否还守着他的破墓。对,我要去找爹,问问他,以后我的日子该咋过!

  沈琪彪浙江杭州建德新安物流邮编311600 QQ804744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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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09:19 | 只看该作者
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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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09:20 | 只看该作者
怎么忙,我也得趁空看你读你欣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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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09:21 | 只看该作者
此中有真意,欲说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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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09:27 | 只看该作者
如是原创首发请加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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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09:28 | 只看该作者
厚实,且细品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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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14:26 | 只看该作者
仔细研读学习了这篇小说,这是一篇近一万五千字,情感亲情厚重的乡土短篇力作,由于非首发,恕不过多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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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9 19:13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3-19 14:26
仔细研读学习了这篇小说,这是一篇近一万五千字,情感亲情厚重的乡土短篇力作,由于非首发,恕不过多啰嗦。 ...

哦哦,谢谢九宫老师提示,我初次来,还真不懂。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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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9 19:13 | 只看该作者
言默然 发表于 2017-3-19 09:28
厚实,且细品读学习。

非常感谢言默然老师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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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9 19:14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3-19 09:27
如是原创首发请加版权

好的,初来,还不懂。谢谢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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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9 19:14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19 09:21
此中有真意,欲说已忘言。

感谢飘老师提读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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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9 19:14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19 09:20
怎么忙,我也得趁空看你读你欣赏你

发现发现感谢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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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19 19:15 | 只看该作者

嘿嘿,来了。半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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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9 23:19 | 只看该作者
慢慢看,语言如此纯熟,我所不及,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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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06:18 | 只看该作者
成熟的作品,有空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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