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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春天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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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3-21 10:10 编辑

        春天在哪里

  【一】

  今年农历正月初二就立了春,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但乍暖还寒,特别恼人。

  转眼到了三月,依然是春寒料峭、愁云不展。尤其这阵子,气温骤降,寒冷异常。天气预报说,是冷空气侵袭――倒春寒。

  老太婆手里拎着个黑胶袋,气喘吁吁地扶着楼梯扶手,蜗牛一样慢腾腾地向楼上攀爬。她人瘦,头小,戴顶烟灰色针织帽,衣服穿得很厚,从远处看,像一只孵蛋的老母鸡。她的腿张得很开,呈外八字,像打了石膏,僵硬、迟缓,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歇息好一阵。

  连日的阴雨,诱使她关节炎发作,全身痛得吃不下、睡不好,还伴着不间歇的气喘、咳嗽,苦不堪言。

  此时,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张大口猛地咳了一阵,身子就软软地失去了重心。

  咳咳咳……

  她痛苦地蹲着,双肩膀耸着,手按胸口,咳得眼泪鼻涕直下。她用力地咳,要咳尽喉咙的浊物;她哇哇地吐,想吐干一腔的苦水。而干瘪的胃里,却似有不尽的资源,咳得肺都穿了,也停不下来。

  我要死了吗?

  她绝望地捂着疼痛的胸口,含泪望着冰冷的楼道。

  这是一幢老式楼房,有十一层高,没有电梯,只一条又陡又窄的水泥楼梯,成“之”字形从一楼连接到顶楼。在每层楼拐弯的外墙,一米高处,用砖头砌成十字形窗格,给楼道采光通风。

  前年,老太婆的大儿子花了三十来万,从前房东手里买下了位于十一楼的这套三室两厅的住房,在城里安了家。房子虽然陈旧了些,但宽大,前房东淘汰的旧家具家电也可以将就着用,比起周边那些动辄上百万元的新房,划算多了。用儿子的话说,在全国楼市节节攀升的今天,一个下苦力的农民工,能在城里买套房,祖宗八代脸上都有光了。所以,虽然花光了全部积蓄,还借了几万元才全款买下这套二手房,儿子一家还是很自豪。

  一阵风灌进来,老太婆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感觉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吃力地扶着墙壁站起来,用鞋底擦拭着地面的痰液。痰黄绿色,很稠,粘附在开裂的棉鞋底上,又粘又滑。

  她慢慢地擦着,头脑里思量着刚从巷子口老太婆们那儿听到的传闻――城北天桥上,有个卖草药的老汉冻死了。死在一幢拆了顶的废楼里,被发现时全身发黑,长满了尸斑。因为没有亲人认领,被120拖走了。

  是啥时候死的哦,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啧啧,太可怜了!

  哎,没有子女硬是造孽哟!

  老太婆们的叹息让老太婆心里悬吊吊的。

  会是他吗?

  她认识个老汉,七十多岁了,常年在城北天桥上卖草药,无儿无女。

  千万莫是他!

  老太婆心里祈祷着。那个老汉可不能死哩。老太婆是个药罐子,没有钱,医院上不起,西药买不起,一直靠草药活命。老汉的草药便宜,份量足,隔段时间,她就会去配几味药,一次能省好几块钱。要是他死了,药费又要多出好多啊。

  想到这儿,老太婆胸口又涌上一股痰,赶紧弯下了腰,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紧紧拽住黑胶袋。

  胶袋黑黑的,跟老太婆黑旧的衣服一样,毫无生气,只有外露的半截青绿蒜苗,有着春的气息。

  【二】

  晚上,老太婆手持遥控器,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画面,把地方台的新闻节目挨个看了,也没看到天桥冻死人的新闻。

  她心里有些不平衡――哼,这电视,平时连只狗走失了都要播,死了人反而没消息。难道,人还比不过狗?转念又一想,电视都没播,不正说明老太婆的传闻是假的嘛。这些老太婆,年纪大了,耳朵背记忆差,又爱摆个龙门阵,张冠李戴的事时常发生。这样一想,心下也就释然。

  沙发是前房东留下的,麻灰色,很陈旧,座垫都塌了。屁股一坐上去,整个身子都会深深地陷下去,像蜷进一个坑里。

  老太婆蜷在沙发里,像一只猫,身上裹着薄薄的旧棉被。她紧紧的掖住被子的四角,把脖子尽量缩紧些,还是龇着牙丝丝抽冷气。她的两条腿盘曲着,胯部尽量地分开,并不时用手在大腿根部揉搓,脸上的皱纹就扎成堆,一幅痛苦不堪的表情。

  沙发旁有台电暖器,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仿佛不属于这个季节。是的,媳妇说过,开春了,电暖器要少开,那么大功率,太耗电。所以,电暖器长期休假,只在家里来客人或者孙女温习功课时,才开工。

  有一次客人走了,她还坐在电暖器前,媳妇就似笑非笑地跟她“商量”说,老太婆,这电暖器你一个人用得最多,怕是要分摊点电费哦。

  啥?她当时没明白。好多?

  五十吧。自从你来后,家里开支多出一大笔,我们挣钱少,你就分担点,一个月出五十好了。媳妇很大度的样子。

  她却懵了,自己一个老婆子,不能做工,没人接济,一个月几十元的养老金,生了病连药都买不起,哪来钱交电费?想了几宿,她才明白,媳妇要的不是电费,而是让她不要开电暖器。毕竟儿子媳妇日子也过得拮据。儿子在工地打零工,媳妇给人做保姆搞清洁,两人收入低工作没保障,要攒钱还债,还要供孙女读书。两口子成天苦着一张脸,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块用,巴不得天上掉银元。所以,过得很节省。于是,哪怕再冷,她也是蜷缩在硬床板上,捶着那不争气的身体,咬牙忍耐。

  她抬眼,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九点。媳妇该下班了。她赶紧起身,颤巍巍地把被子抱回了房间。媳妇交待过她,没事尽量呆在自己房间,不要随处咳嗽吐痰,四处散播病菌。其实她的病并不传染,但媳妇的话就是圣旨,儿子服从,她更得服从。

  一会儿,她就听到门“呯”的一声撞上,同时传来媳妇怒气冲冲的声音。个死老太婆,太难侍候了!每天孙子一样鞍前马后的服侍她,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妈的,有点臭钱就了不起啊?老子还不想干了……

  老太婆站在门口,看到媳妇气鼓鼓地坐在沙发里,头上还冒着热气。因为激动,她黑瘦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尖尖的下巴歪着,像个变形的茄瓜……

  等媳妇讲完电话,她才慢慢走过去,轻声问,英儿,老太婆又为难你了?

  媳妇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没理睬她。

  老太婆听说过,那老太婆一个人,儿女不在身边,脾气大,难伺候,保姆换了一拔又一拔。媳妇干了半年,就多次委屈地赌气不去,可睡一觉,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哎,挣点钱难啊!

  老太婆挪到厨房,拎出一个黑胶袋,拿到媳妇跟前,讨好地说,英儿,你看……

  哪儿来的?媳妇的脸色柔和了些,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买的。今天没下雨,我去领了养老金,顺便买了块肉。这周佳佳要回来,你少买点菜,弄个蒸肉吃。对了,你有没听说,城北有个老汉冻死了……老太婆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想缓解下媳妇的情绪。

  尽是肥肉!媳妇用指尖碰了下,茄瓜就像被冻过一样僵硬了。明明是个人想吃肥肉,拿佳佳作幌子,又不是不晓得佳佳在减肥……媳妇站起身,趿拉着拖鞋进洗手间前,抛给了老太婆一句剜心的话。

  老太婆独自呆呆地站着,脸上凉丝丝的,黑胶袋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这块肉,差不多花了她一个月的养老金,相当于一个月的草药费。她是在摊主前走了五个来回,才一咬牙狠心买下的。她满以为会博得媳妇一笑,不想却得来一顿数落。谁说没人吃肥肉?她就想吃,那种肥肥的软软的蒸肉,和着米粉的香味,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油……

  儿子出了远门打工,媳妇在主人家吃饭,从不过问锅里的事。她食量小,也不是个挑食的人,就着家里的萝卜土豆大白菜,凑合着吃了半个月。但这段时间天气冷毛病多,她想恐怕是肚子长久没进啥油水造成的,补一补或许会好些。正好明天周末,佳佳会回来。这孩子小时最爱吃肉,现在不知怎么了,碰都不碰带膘的,说是怕长肥。哎,正是长身体的阶段,不吃肉怎么行呢?

  媳妇阴着脸从洗手间出来,呯地一声就把卧室门关上了。

  老太婆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举起手敲门,并用乞求的声音喊,英儿,开门哪……

  干嘛?半响,门才打开,媳妇打着哈欠,歪歪斜斜地依在门上,头发披散,脸色愠怒。

  英儿,你帮我看看,这长的是什么?长几年了,刚开始只有指甲大,也不痛。现在不知咋的,越长越大,又硬又痛,走路时特别磨人……老太婆费了好大劲,才艰难地脱下四层裤子,指着大腿内侧一个鹅蛋大的肿块,难为情地问媳妇。在灯光下,那个肿块,又红又硬,像个吸了血的大蜘蛛,肆无忌惮地盘踞在大腿内侧……

  半天,媳妇没有回应。

  老太婆再抬头时,只见媳妇裹着被子,面朝内躺着,双肩随着鼾声轻微地起伏着。一段电热毯的电源线横卧在床头,像根细绳紧紧勒在了老太婆的脖子上。

  【三】

  周末,大儿子意外地回来了,一瘸一拐的,说是脚在工地受了点伤,要休养几天。

  媳妇一见,脸黑得像陈年的锅底,倒竖着八字眉,准备发作。但看了眼沙发里的佳佳,咽了口口水,在厨房把锅碗磕得叮当响。

  老太婆偎在电暖器旁,乐呵呵地盯着佳佳看。佳佳读高三,隔周才回来,她觉得好漫长。她巴掌大的脸上,干涩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巴却张成了个大大的o字。虽然孙女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比媳妇还高出半个头,但在她眼里,还是那个流着鼻涕,屁颠屁颠追着婆婆叫闹的小丫头。看到她,她就想起了儿女们小时候的模样,想起儿孙绕膝的光景,心里暖暖的。只是,孙女不再像小时那样粘着她,叽叽喳喳个没完了。她少言寡言,冷淡孤僻,只在对着手机时,脸上才展露少有的笑容。

  哎,读书的压力太大了!

  媳妇弄了满满一大桌菜,全是佳佳爱吃的。香肠、烤鸭、鸡腿、牛筋、排骨……老太婆买的肥肉被炒成了回锅肉。回锅肉煎得很硬,媳妇说油逼干了才不腻。

  饭桌上,老太婆端着碗,捏着筷子,看着满桌菜,不知从何落筷。

  她的碗很特别,是个笨拙的土瓷碗,农村办酒席蒸扣肉那种,不值钱。媳妇是个节俭人,吃了人家送礼的扣肉没舍得扔碗,老太婆一来正好派上了用场。媳妇说老太婆毛病多,怕传染,所以给了她这个专用碗。

  婆婆,你怎么不夹菜吃啊?佳佳嘴里含着块鸭腿,好奇地看着她,脸上嘴上都是油。

  婆婆平时吃多了,不想吃。老太婆从皱纹深处挤出一抹笑容,忙低下头猛扒了口米饭。心里悲哀,老了,一口牙掉得一清二白了,啃不动带骨头的东西喽……

  妈,学校又要订复习资料,要交钱哦!

  唔,没问题!只要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学校。

  妈,清明节学校组织去扫墓,我那校服太旧了,要买套新的。还有,这次寒流很多山区受了灾,学校组织捐款,我是班长,要带头多捐点……

  啊?又要?媳妇张大嘴,半截回锅肉在嘴巴外直打颤。

  啊什么?难道你想让我被同学和老师看不起啊?佳佳不满地撅起小嘴,并放下了碗筷。

  妈拿!要多少?媳妇见一,把半截回锅肉吸进嘴里,忙给佳佳堆积如山的碗里又夹了条鸡腿。

  一共两百吧。校服一百二、捐款五十、资料费三十……

  嗯,好的。先吃饭,学习辛苦,吃多点。

  哟,都清明了?今年要不要给老汉多烧点纸?这几年钱不好挣,莫是老汉在下头作怪哦?儿子把酒杯端在嘴边,停住,征询着媳妇。

  这时,老太婆的手机响了。

  喂,哪个?老太婆看不清显示屏上的数字,总是接了电话先问句哪个,而且声音高亢。媳妇厌烦地斜睨了一眼,起身到厨房盛汤。

  哦,是琴儿哪!在屋头,不冷,开春了嘛,再说家里有电暖器,哪冷得到。嗯,正在吃哩,吃得好着呢,鸡鸭鱼肉啥都有……咳咳,没事,吃呛到了,咳出来就好了……好,好得很,放心吧,他们都对我好!要回来给老汉上坟啊?要得……嗯嗯,我晓得……

  老太婆握着手机,自顾自兴奋地讲着,嗓门越来越大。

  佳佳不耐烦地嘟噜说,婆婆硬是的,讲个电话那么大声,吵死人了,都没心情吃饭了。媳妇恨恨瞪了儿子一眼,儿子就重重地咳了几声。

  老太婆终于感觉气氛不对,急急挂了电话,轻声说,是你妹妹的电话。

  儿子夹了一筷回锅肉,砸巴一下咽下肚,再吱溜一声灌下一口老白干,才慢悠悠地说,咋的了?查岗啊?怕我们亏待你不是?

  不,不是……老太婆惶恐地直摇头。她就是随便问问,主要是说要回来给老汉上坟。

  上坟,上啥坟?我家的祖坟,她凭啥来上?儿子瞪圆了双眼。他的眼睛很浮肿,喝了点酒显得血红血红的,甚是恐怖。

  老太婆端起碗退到沙发上,眼里噙着泪,嗫嚅着说,莫那样,个人的老汉,哪个不可以祭拜嘛。老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亲兄妹,闹得太生疏,叫我这个当妈的咋安生……

  你还帮她说话!老太婆,你要搞清楚,是哪个在养你。儿子一声雷吼,吓了老太婆一跳,手一抖,老土碗差点摔倒。

  哼,亲兄妹。老太婆,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不记得她是怎么把你撵出来的了?说当儿的得了家产该养老送终,养了几年是在帮我们尽孝。我们得啥了?一间破瓦房,猪狗都不愿住,也算家产?再说,她也是老太婆生养,连她儿子都是老太婆带大的,凭啥撂担子?现在把你撵走了,包袱甩了,又假惺惺打个电话装起孝子了……媳妇一口一个老太婆,像叫阿猫阿狗似的。

  女儿和儿子有隔阂,因为她的赡养问题,几家人闹翻了脸。

  手心手背都是肉,看着自己的亲骨肉闹得四分五裂,还是自己惹的祸,老太婆的心里像插着把镰刀,硬生生地痛。她多希望一家和睦,她劝了这头劝那头,可是只换来这个责骂那个咆哮。

  她呆呆地坐着,全身发抖,泪水叭叭地掉了下来,滴进了老土碗里。

  哭啥哭?说两句就哭。儿子一见来了火气。老太婆,你一天到晚哭丧个脸,给哪个看?我们辛苦挣钱养你,你啥事不做享清福,还帮别人说话,你心长在哪儿的?

  不……不是,我……我命好,呜呜……老太婆压抑着,却忍不住重重地啜泣起来。

  你是命好哦!人家七、八十岁还在种庄稼,你才六十多,城里住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福享得也太早了……媳妇紧跟着接过话头。

  吵死人了,你们。佳佳捂着耳朵一声大吼,才结束了这场批斗。

  【四】

  接下来几天,气温更低,再没晴朗过。

  老太婆躺在床上,感觉跟没盖棉被一样,风从四面八方穿进来,冷到了骨髓里。

  棉被是家里的老棉被,硬硬的不贴身。

  媳妇说老了的人盖新棉被会折福。她知道媳妇是嫌她脏,舍不得给她新棉被。她也知道自己是活一天少一天的人,不愿糟蹋孩子的东西,所以一直坚持着。冷得实在受不了,她跟儿子说想要个电热毯。儿子当时没表态。过了几天,媳妇扔给她一床旧棉被,并好心提醒她说,老太婆,听说你要电热毯?你不晓得吗,城南有个老太婆就是开着电热毯电死的。

  老太婆再也敢想电热毯,天天巴望着春天快点到来。但天气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开了春这么久,非但不见转暖,反而越来越冷。

  空气干冷,老太婆全身骚痒难耐。衣服穿得厚,胳膊酸抬不起来,在床头墙壁蹭了半天不解痒,吃了药也无济于事,她急得直跳脚。

  她有皮肤病,是生大儿子坐月子期间,用竹壳纳鞋底落下的。只要长时间不换衣服洗澡,就会全身骚痒脱皮,发红溃疡,所以养成了常洗澡勤换衣的习惯。上了年纪后,身体虚弱抵抗力差,稍不注意就会感冒,洗澡就成了头疼的烦心事。尤其是冬天,衣服多,天气冷,很不方便。即使如此,她也会勤换内衣,抽空用毛巾擦拭身子。

  自从来儿子家后,她愈发不敢换衣服了。

  媳妇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事事精打细算。比如洗衣服,家里有台半自动洗衣机,她却要去附近护城河里洗过,才回来开机脱水,为了省点水电费。

  媳妇从来不洗她的衣服。她这畏风怕冷的人,自是不敢去河边洗衣,只有忐忑地动用洗衣机。媳妇见了,把终年阴沉的脸拉得长长的,阴阴地说,一个老婆子,隔三岔五就换衣服,穷讲究!

  她苦笑着说,你也晓得我有皮肤病,换了衣服你又不帮我洗……

  媳妇就让她去数一下自己一天做了多少事。

  她语塞。是啊,自己做了些啥呢?

  她很少出门,也没有朋友知交。就算偶尔跟老太婆打个堆,她们都在炫耀自己儿孙多有出息、给了多少零花钱、如何的孝顺……她的子女,都挣扎在温饱线,能养活一家人已是不易,哪能跟别人攀比?人们问她时,她当然尽拣好听的说。可是某次,一个大嘴巴老太婆却说看她一脸菜色,衣服寒酸,肯定是后人过得不咋样,要不就是不孝顺。这无疑是揭了她的短,让她很没面子,她更不敢轻易跟老太婆们打堆了。

  天气暖和时,她毛病少,人也精神,可以帮着买菜煮饭洗碗洗衣打扫屋子,也算对得起那碗干饭。但是,冬天对她就成了煎熬。她怕冷,穿得厚,一吹风或碰了冷东西就生病,所以啥都不能做。好心洗个碗,媳妇又嫌她烧热水浪费气。所以,除了弄自己那点吃的外,她平时只是看看电视纳纳鞋底。她纳的鞋垫很精致结实,有人出一、两百元买一双,但是她一双也不卖。她不分白天黑夜地纳,眼花了,手酸了,肩痛了,歇一歇继续纳。她希望儿孙们都穿着她的鞋垫,在冬天不冷脚;她最开心的,莫过于儿孙们接过鞋垫时的满意劲。她生怕自己一偷懒,就完成不了使命似的,只要一闲着,只要不生病,手里总是拿着鞋垫。

  这天,她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哆哆嗦嗦地换下衣服。她脱了外套,烧了锅水,关上门,在客厅摆上脚盆,洗起衣服来。

  她头遍还没洗完,媳妇就回来了,气呼呼地撞上门,对她发起了火,哪个叫你在客厅洗衣服的?大白天的还开着灯,你把我家当成什么地方了?啊?到处都是水,还要不要人过?

  面对劈头盖脸的斥责,老太婆手足无措。她蹲在脚盆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喃喃地解释说,阳台风大,我,洗完拖干就是了。

  老太婆,你还烧热水洗衣服啊?媳妇关了灯,又赶紧走到厨房把煤气关上,更生气。

  你说洗衣机太费水,我就想用手洗节省点……

  你这是省啊?你是在浪费!你晓不晓得一方气多少钱?你没看到我们挣个钱有多难吗?

  我晓得。我也不想给你们添负担,就是人老了不中用,咳咳咳……老太婆脱了外套有些冷,开始不停地咳嗽,身子缩成一团。

  老,老就是借口?我爸妈只比你小几岁,照样种田种地,还挣钱帮补子女。哪像你,整天像尊活菩萨似的……

  我,我……老太婆心里一急,一口痰堵在喉咙,急得直捶胸。

  吵啥吵?这时,儿子从卧室出来,叉着腰站在门口,一声大吼。

  你看你妈,洗个衣服还烧热水,一点不节约!还有你,天天在家耍起。老子是啥子命哦,人家嫁个男人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老子嫁个男人吃糠咽菜,还要起早摸黑下苦力挨白眼挣钱养一群废人。这日子,没法过了。等佳佳考上大学,我们就离婚……呜呜……

  哎呀,老婆,我晓得你辛苦了。我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去上班。你不要生气了嘛。儿子涎着脸皮给媳妇赔礼道歉。

  挣!你挣了多少?还不够给活菩萨上香。

  老太婆听出了媳妇话里的意味,一愣,痰往上涌,她张开嘴,咳的一声,一口脓痰硬生生掉在地板上。

  老太婆,你能不能讲卫生点?一天咳咳吐吐,还吐在地上,脏死了。儿子不满地说。

  自从她一来,屋里到处都是药,一股怪味,恶心死了……媳妇添油加醋。

  哎呀,算了算了。忍一忍吧,明年就好啦……儿子把媳妇推进了卧室。又折回身对老太婆说,我说老太婆,

  你也真是,天气这么冷,衣服多穿几天将就下不行吗?

  老太婆老眼含泪,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好屋子,全身像散了架一样。

  【五】

  晚上,老太婆蜷在冰冷的棉被里,心里一阵阵悲哀。

  她知道媳妇是嫌她吃闲饭,拖累了他们。她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半生不死,苟延残喘。她用嘴死死咬住棉被,极力压制着咳嗽和哭泣,不争气的老泪,很快把棉被浸湿了一大片。

  她真羡慕城里的老太婆,有退休工资和各种补贴领,不为吃穿和生病发愁,被儿女当作宝。闲着溜溜街跳跳广场舞,天气好了还出去旅游。楼下那个八十多岁的张婆婆,比她还要精神。看看自己,她不禁一口气接不上来,终是风车一样咳了半宿。

  半夜,她梦见满山雪白的泡桐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田中,是那么的明净。她站在田梗边,看着娇嫩的秧苗一节节长高,心里热乎乎的。在一片绿茵中,她看到一张脸,苍老诡异,恍若天桥上卖草药的老头,正哆嗦地伸出枯瘦的手,向她抓来……

  啊……她一惊,醒过来,全身冷汗。窗外,风呜呜地叫着,穿过窗缝扑在她的身上,冷得她直打颤。她颤抖着起身找条毛巾垫在背上,重新躺下,却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眠。隔壁房,儿子的鼾声此起彼伏,媳妇的呓语时高时低,显得夜宁静而安详。

  难道,冻死的真是他吗?他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梦里?

  她困惑极了,卖草药老头的面容就像定格在她眼前一样,怎么也挥不走。他苍老的脸上皱纹密密麻麻地堆叠着,干瘪的嘴里残存着几颗稀松的黄板牙,一说话就过风。他身上常年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是体臭、口臭和草药的混合味。夏天,路人从他面前走过都会捏着鼻子,但是他并不觉得难为情,总是蹲在那儿,痴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眼神空洞。

  听老头说,他有一儿一女。女儿未成年就夭折了,儿子前些年在工地摔死了,媳妇拿着赔偿金,带着孩子另嫁了。老伴受不了打击,一急之下撒手走了,只剩下他一个孤老头子。他不愿进养老院,就靠扯草药卖点钱过活。

  还是子女多好哇!每次,老头总会用呆滞灰暗如冬日浮云的眼睛打量着她,无不羡慕地说,老太婆,你好福气啊,有儿有女,享福啊!

  嗯,嗯……老太婆忙不叠地点头,心里涌起些许得意。是哩,自己两儿一女,有孙子孙女外孙,有得住有得吃,跟老头比,太有福气了!

  只是,每天守着冰冷的屋子,看着儿女们疲惫厌倦的面孔,她又会生出莫名的凄惶和感喟。以前婆家穷,

  刚结婚只有柴房睡,烟熏火燎的,她从不叫苦。自己和老伴含辛茹苦,一分一厘攒起钱,把一家人拉扯大,盖起了宽敞的木瓦房。看着儿女们成了家,帮他们带大孩子,以为可以安享晚年了,哪知,儿女却嫌两老口没给他们分多少财产,对两老口的死活不闻不问。

  两个媳妇,从来没问过她冷暖,也不叫她妈。刚过门那些年,喊她喂、你,后来叫老太婆,接着女婿、儿子、女儿跟着叫。老太婆是当地人对陌生婆婆的叫法,有些歧视成份。以前被人叫老太婆,她会很生气,我有那么老吗?我不中了用吗?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腰挺不直了腿站不稳了,真成老太婆了。只是,听着儿女们口头的“老太婆”,她会很心酸。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三个孩子脆生生的叫她妈。一听到那声妈,她就全身都是力量,干起活来特别有劲,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他们。再后来,听多了,她麻木了,以为“老太婆”就是她的名字。

  她是个隐忍的人,一辈子与人和和气气,从没红着脸说过话。儿女们再怎么苛责,她也默默地忍受,从不发脾气。甚至,老伴走前生了病想到医院,她也顺着儿女们,没满足老伴的心愿,眼巴巴地看着他含恨而去。

  四年前,老伴走了,她进了城。当时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托在城里做小生意的女儿照顾,答应每年给生活费。可是,两个儿子非但没给生活费,回家看都不去看她一眼。住了两年,女儿女媳不干了,说这是两个哥哥在逃避责任,把老人推给他们。再加上生了二胎,生活拮据,就更不能容忍家里多一个人,催着儿子接人。三番五次,儿子不来。女儿女媳就把气洒在她身上,给她脸色,甚至粗暴地责骂她,也骂死老头不保佑子女,骂他的儿子不是人……

  那段时间,她连农药都买好了。

  她也赡养过老人。公公有腿疾,长期流脓,终年身上臭哄哄的,她照样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饭菜递到老人手里,从没嫌弃过;婆婆年老时双眼失明,她把婆婆扶上扶下,冬天天冷,还给婆婆暖被子,从没半句怨言。

  她不明白,自己操劳一生,怎么到老成了累赘成了包袱,成了人人都想一脚踢飞的皮球?但是她不能死。老人们说,有子女的人,若寻了短见,老天会找子女讨债,会给子女带来噩运。

  后来,儿子终于接手了,却跟女儿翻了脸,发誓死不往来。都是亲骨肉,为了自己搞得手足相残,让老太婆心里委实不安生。

  老太婆今年跟大儿过。按约定,明年归幺儿管。

  大儿是个妻管严,样样事情媳妇说了算;大媳妇是个心眼小、规矩多、节俭得出了名的人。幺儿常年漂泊在外,对朋友义薄云天,对家人一毛不拔;幺儿媳妇咋咋呼呼的,一说就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两口子打工大半辈子,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

  熟悉的人都担忧老太婆,说,在大儿家尚且有个落脚处,跟幺儿咋办?

  瞎说个啥!自己的儿女,哪会亏待个人的娘?放心吧,算命先生说我能活七十二岁,现在才六十七岁,还要活好多年哩……我呀,不看到他们一个个过上好日子,是不放心走的。

  她极力装得轻松,眼睛却红红的。

  【六】

  儿子走后,老太婆一连几天都没起过床。她躺在床上,腿痛、头痛、胸口痛,全身都痛。她时冷时热,咳嗽不止,咳出来的痰带色血色。

  媳妇依然早出晚归,她通宵的咳也没引来她一句问候。也难怪,过来两个多月,她睡的房间媳妇从不进来。她给幺儿和女儿打电话,可不是通了没人接,就是接了还没讲上一句完整话就被勿勿挂断。她的病痛,没人分担,只能自己扛着。

  这周,佳佳又回来了,媳妇在厨房弄得热火朝天。老太婆硬撑着起了床,扶着墙挪到客厅,拉着风箱,断断续续地对佳佳说,佳佳啊,下……下午有没空,出去帮婆婆买……买点药,行不?

  没空。佳佳手里捧着手机,头也不抬。

  咳咳咳,我,我病了,走不动……

  叫我妈去。依然没抬头。

  做啥子?媳妇端了碗菜从厨房出来,屋内顿时有了几分热度。

  我,我说叫佳佳帮我去抓点药。

  你想得出来!一个小娃儿,哪懂得这些?你天天睡起,就不晓得去看医生?

  一顿抢白,让老太婆的心如同窗外的雨一样淅淅沥沥的。

  她急切地盼望天气能暖和起来,这样,她可以出去买药,可以少生病,也可以帮儿子分担点家务。可是,天气故意跟她作对一样,一直寒冷异常。好在,几天后,雨终于停了。

  老太婆强打精神,一步一顿地穿过几条街,找了个老中医。她不好意思脱裤子让老中医看腿上的肿块,只是大概讲了下病情。老中医摇晃着花白的脑袋,凝重地说根据她描述的情况,极有可能是恶性肿瘤,要尽快到大医院做手术,否则引发癌症,性命堪忧。

  她抓了几味中药,恍恍惚惚地到了城北天桥。桥上风很大,把她的帽子吹得老往上跑,使得她不得不一手拎着胶袋,一手压住帽沿,愈发冷得不行。她举目四望,没见到老头的身影。以前老头卖草药的地方,一个年轻小伙正摆着一堆儿童玩具在叫卖,一些过路人围着挑选、讨价还价,热闹而拥挤。

  难道真的死了吗?老太婆揉了揉自己昏花的眼睛。以前,每次到这儿,都会见到老头儿,蹲在草药旁,耸着肩,抬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很醒目。

  她颓然走到桥头,问一个常年在那里卖手机壳的汉子。大侄子,那个卖草药的老头还在这里摆摊不?

  你还不晓得啊?那个老头都死了大半个月了。哎,好造孽哟,连个收尸的都没得……

  死了?真的死了。老太婆脑里嗡地一声响,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软软地依着栏杆,感觉自己快要从桥上掉下去了。桥下,是波光滟涟的护城河。

  喂,老太婆,你电话响了。

  汉子一声大呼,她才回过神来。哆嗦着拿起手机,里面的声音大得她耳朵都快跳起来了,喂,老太婆,你在做啥子?这么久才接电话。

  我,我……她听到幺儿的声音,心一下子软软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她想说,我生病了,很不舒服,声音却在喉咙里打转。

  好了,我清明要回来给老汉上坟,你抽空回家帮我把屋收拾一下。儿子粗大的嗓门,掩不住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喂……没等老太婆发话,那头就收了线。

  清明节到了吗?老太婆握着手机,怔怔地看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年轻人不知何时卸了厚厚的外套,穿上了薄薄的衣裳,尤其是爱美的女孩儿,穿着短短的裙子,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在料峭的风中,很是惹火。街道两旁的树木长满了新叶,那些老的枯叶随风飘落到地上,很快被不同的鞋子踩贵踏得卷曲起来,又被穿桔黄色衣服的清洁工用扫把扫进垃圾车……

  春天来了。春天真的来了!

  老太婆惆怅地回头,小伙的生意真的很火红,那些抱着玩具从她面前经过的人,还在交相议论,说这玩具新奇有趣还便宜,买回家娃儿一定会喜欢。

  【七】

  公交车在山脚的公路上稍作停顿,又呼啸着绝尘而去。

  老太婆肩挎旧布包,弯腰站在路边,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草药味。她抬眼望着大山,满目青翠,清新的空气夹着丝丝甘甜,雨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一股融融的暖意。她闭上眼,贪婪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心情活泛起来。

  真的是春天。

  几辆摩托车开过来,司机嘎地刹在老太婆跟前,殷勤地招揽生意。老太婆吓了一跳,抬头,把身子绷成把弯刀,紧张地盯着摩的司机看。

  其中有一个中年人认识老太婆,热情地问,婆婆,你回来啦?

  嗯。是二娃啊?你,在开摩托呀?老太婆眯着眼,打量了半天,才认出是半山腰的丘二娃。前些年丘二娃他妈病多,时常来请老头子去出诊,一来二去,她记住了。

  是啊,我妈这几年身体不行,我怕她有个万一……没敢出门打工,就买了辆摩托车。自己进出方便,农闲也顺便跑两个盐巴钱。

  你妈……咋样了?

  老病号。能咋样?老医生在时看病方便,有个头疼脑热的能及时看病吃药。现在山上的人差不多都迁走了,一座山连个医生都没,不方便哪。咱人穷上不起医院,平时伤风感冒就耗着,就算严重了也只能到镇上找个医生看看。这人老了全身是病,一时也断不了根,有啥法?还是婆婆命好,子女多,不吃苦……婆婆,你咋看起来比以前瘦了好多呢?

  咳,咳……人老了嘛,咳……

  是哦,都好几年了。听说老医生走后你就在城头住,回山来干嘛呀?看你气色这么差,生病了吧?咋不叫个后人陪你回来呢?

  我,我……这不清明了,娃儿们要回来祭拜老头子,我先回去打扫一下。老太婆像做贼一样,敷衍地应答几句,就谢绝了丘二娃的招揽,借口说想慢慢看下山里的光景,急急地走了。

  老太婆的家在山的顶端,有一条狭窄蜿蜒的公路跟山下连接,但没有公交车上去。平时年轻人都是坐摩托上山,老太婆不敢坐摩托,风大。也不喜欢走公路,时不时会窜出一辆车子,嘟嘟的鸣着喇叭,让人心惊肉跳。

  老太婆蹒着腿,一步一挪地往山上走去。

  这条山路,蜿蜒逶迤地倾斜着,最陡峭处,几乎呈90度。在公路修通前,是山上与外界唯一的交通要道。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多少代人,经历了几百年风霜雪雨。现在,山上的住户少了,人们进出都走公路,这条路,被茂密的树木掩映着,长满了草木。路面全是凹凸不平的泥疙瘩,一些石板裸露的地方,因为人迹罕至,雨水冲洗后长满了青苔。有些地方,路边是几丈深的悬崖,血压高的人都不敢往路边看。

  老太婆艰难地行走在路上,她边走边咳,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着粗气歇上一阵子。她的腿痛苦地呈外八字张开着,她必须尽量避免两腿和裤子的摩擦,否则大腿内侧的那个肿块会痛得全身抽搐。

  树木都抽了新枝,鹅黄色的新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一丛丛雪白的泡桐花,像从天下落下的朵朵白云,隐藏在绿叶间,给山村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庄稼地里油菜花已凋谢,硕大饱满的夹壳骄傲地挺立在枝头,炫耀着又一个丰年。一些叫不出名的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小花,引来无数彩蝶和蜜蜂嗡嗡地争抢。山风吹来,发出沙沙的声响,把花草和泥土的清香送入鼻翼,让人倍感清新……

  老太婆弯着腰,隔着厚厚的棉裤,轻轻捶打着麻木的双腿。抬眼望着绵延的群山,额头的皱纹堆成了层层梯田。她的腿脚不听使唤地打着闪,心也慌得像有磨盘在碾,喘不过气来。

  她感觉这条路变得可怕起来,那么长、那么陡、那么陌生,似乎走不到头。可是,这条路,又是那么熟悉,她风里来雨里去,走了一辈子,不知印下了多少足迹。

  十六岁那年。在一支锁呐的伴奏下,她和她简陋的嫁妆,走过这条路,成了山里的一员。

  年轻的时候,她背着一百多斤的粮食,大半夜摸黑下山,再沿公路走到城里。卖点小钱,水都舍不得喝一口,又急急原路回家,扒碗冷饭扛着锄头上山赶工。她把钱一分分一厘厘地攒起来,变成日用品、房子、老人的医药费、儿女们的新衣服、学费、嫁妆和彩礼……

  大儿三岁那年,得了急病,老伴不在家,她一个人背着奄奄一息的儿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镇上。医生翻了下儿子的眼皮,摇着头说他无能为力,要她送医院去。她没有钱进医院,扑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医生犟不过,再次细心地诊治起来,终于从死亡线上把儿子救了回来。

  幺儿十几岁的时候,不学好,成天跑出去赌钱。那时,她忙完一天的农活,大半夜的,拖着疲惫的身子,挥着手电筒,摸索着下山。辗转几家游戏室,才把正在老虎机前酣战得两眼通红的幺儿找到,求爹告娘地拉回家。

  四年前的那一天,她一合眼就能清晰地印在眼前。能言善道的老头子,沉默地躺在白被单下,从新公路抬到了家门口,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往事一点一点,像电视的片花一样在老太婆眼前回放。她眼里噙满泪水,脚步重得灌了水银一样,尤其长瘤的地方,由于攀爬腿部使的力大,痛得整个身子都麻木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感觉头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眼前一片昏花。但是,她清晰地记得,转过这个山头就是家了。要赶快回去,把屋子收拾干净,把老头子的坟清理好。四年了,儿女们从来没有团聚过,难得这次会一同回来上坟,如果能趁机一家合好,自己的心踏实了,老头子在那边也一定能瞑目……

  她硬撑着直起身子,抬起脚往前挪动。被雨水浸泡过的路面很滑,坑洼处还积满了泥水,路边的泥很松。她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一歪,人就飞翔了起来……

  她恐惧地睁大眼,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悬崖边的灌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跳动的新绿。满目苍翠中,她依稀见到那排熟悉的的木瓦房,正在风中瑟瑟地抖动、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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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20 14:02 | 只看该作者
老师们多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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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11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朋友来太虚交流指导
如是原创首发请在文末加版权请按论坛要求排版发文,段与段间空一行段首空两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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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18 | 只看该作者
霜你这篇太重啦,把我的砖头都压碎了。
应该算是四月同题吧?待我慢慢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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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19 | 只看该作者
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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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22 | 只看该作者
紧随领导 ,前来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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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37 | 只看该作者
既然是老友了,我就直言哈。
言词文笔一如既往的娴熟老练,主题鲜明,叙述客观。
不足处是个比较大的问题,相同作用的情节罗列过多,不怕没有起伏,就怕没有主次详略。觉得还应该围绕主题认真取舍一下素材。
8#
发表于 2017-3-20 14:41 | 只看该作者
亲爱的,在线排版工具下载http://paiban.gaod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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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42 | 只看该作者
把文章复制在那个链接,一键排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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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43 | 只看该作者
排版后,我过来看看评论。。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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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4:46 | 只看该作者
霜儿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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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5:09 | 只看该作者
春天在哪里?在朋友的文笔里,拜读学习了,好!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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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6:02 | 只看该作者
看的心里好沉重,现在的儿女们哪能体会老人的苦痛,只顾自己了。一个老人至死都没有得到儿女的关心,她的一生付出了太多太多,到老了却唯唯诺诺,儿子的描写太过窝囊,怎么说都是他娘啊,没有一丝感情,儿媳的态度可以理解。结尾太悲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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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0 17:50 |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下时间,读完,足足用了二十七分钟。这篇文章让人读得喘不过气来,堵!和婆婆一样,胸口如同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这是中财近段时间来最让人震撼的文字!

这是个快餐时代。如果把写小说用画画的方式来说,很多人都习惯了素描、写意,寥寥几笔讲完一个故事。而本文作者,依然用深厚的文字功底,向读者展开一幅长长的工笔画!

情节很简单,一个靠在大儿子名下的婆婆,遭受到儿媳的百般刁难和嫌弃,最后在回老家途中意外坠崖身亡。作者用很长的篇幅来细细描述在儿子家的一点一滴,细节真实可信,人物形象逼真。

从农村勉强挤进城市一隅的儿子,在高房价高消费的现实逼迫下,只能顺着良心缺失的媳妇,对自己的亲娘视若草芥,将本来有两儿一女的母亲推向老无所依的绝境。卖草药的老汉,在母亲心里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可随着这根稻草的断裂,母亲的生命也危在旦夕。母亲的死并非意外,既然农药都已经准备好了,离开也就是迟早的事。我想儿女们听到母亲的死讯,或许第一反应会长舒一口气吧!可悲!

真希望天下所有做儿女的都来看一下这篇文章。它就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我们身上!又像一座警钟,重重地敲响在我们耳边!看完全文,我突然好想家了!

深度好文!虽然看完需要一点耐心,但绝对值得去仔细品味!




15#
发表于 2017-3-20 18:24 | 只看该作者

围观的朋友您好!好兴致,好眼力,我确实还没读完重庆文友《春天在哪里》全文,也就读了两段,感觉挺好,外出时叫声好。犹如朋友见面点个头问声好一样。重庆文友新入太虚嘛,见面打个招呼而已。我非评论员,没额定非读完某篇文的义务,很多时候随便浏览,或见架构可取,或见好句子,或一时感觉,老朽的叫好,仅代表自己的认知,非强加予人也。谨此,远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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