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一个忧郁的人一样
今晚我坐上一张转椅
天下漆黑听不到
那些灵魂的哭泣
树摇了摇又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
......
——摘自诗人周亚平诗句
转过一周之后,他确实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只不过与印象中飘弥的诗句不同,并不是一个高雅的人,做作出忧郁,经历了那么一周,又回到他原来的起点;而是一个忧郁的人做作出象一个高雅的人那样经历了那么一周,又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一个忧郁的人。
车站那边,末班车慢慢地开走了。是在他的视线里开走的,他坐失了良机。在这之后他要孤独地走好长好长的一段路。但他仍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动。晚风中他木然地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面带残留的笑,引颈眺望着前方,前方的那所大学。仿佛那大学校门口的那个身影并未消失,那纤柔的手臂还在风中挥动……
逝去了,那象一个高雅的人一样!他知道,这告别就是永别,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那偶然的邂逅,于他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罢了,这在他不算丰富的经历中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这一次他觉得总有那么一点不同,那隐隐的一丝牵挂在心中所激起的波澜,久久难以平静……
早上的时候,他睁开眼,太阳已升得老高,在那朦胧的玻璃窗后,被一格横格隔成两半,象一个巨大的红唇。晕眩中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冲动,他感觉红色的血液正灌满身体的各个部位,鼓动着一颗跃跃欲试的心,他不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自我感觉良好,推开窗户,一个新鲜的世界就展现在眼前。
今天是轮休日,妈妈和妹妹都上班去了。小妹没忘记在他的床头柜上放上冲好的牛奶和面包。妈妈常唠叨:这么大了,还要小妹照顾!实际上是为他的个人问题着急。而小妹是理解哥哥的,说:我哥心大着呢,要找一个有教育,又高雅的嫂子。于是妈妈抢白道:又不看看自己肚里那点货,也配!每当此时,他只好走开。谈到那些事情他心里就难受。都怪前几年恍了点,没考上大学,才落得与现在工厂里这帮小哥们为伍。然而他曾经也是那么风光过几天的,怎会甘心于此呢?那是他读中学时,是学校里的百米冠军,那强健的体魄,英俊的容貌,曾是多少女孩崇拜的偶像呢。只是到了后来高中毕业后,人们的目光就转向那那些考上了大学的高才生,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货,成了一个落伍者。就象一个曾经登上了山顶,饱览过遥远风景的人,落到了谷底,狭小的空间关得住他的身体,但心却收不回来了。同厂的女工中也不乏追求者,但他看不起那些浅薄、平庸的姑娘,他欣赏高层次的、内在丰富的高雅女性。然而那些高雅的女性,又是那样的难以企及……
早饭后,他连床也懒得收拾便砰地带上门度步出来。又是一个晴朗的天。他并没有明确要去的地方,反正不想待在家里,走上街再说。他不想应昨天几个哥们的邀请去打麻将,他也不想去酒吧,那地方不是他这样的人消费得起的。他游到了电影院门前看了看栏目,没有外国片,因此电影也就作罢。他就盲目地在大街上游荡,观察着周围的时尚人群,编织着自己的白日梦(想象着与哪位漂亮姑娘意外邂逅,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
当时钟快到正午时,他来到了十字路口,对面那面墙上有一个广告栏,如同一个都市中的万花筒,那也是他经常浏览的地方。他沿着人行地下通道走了过去。今天的花样又有翻新,他被其中一幅别致的,具有艺术性的广告吸引住了,内容是四川美术学院举办画展的广告。这个艺术的高等学府可是个极富色彩而又高雅的地方。他的眼睛不由为之一亮,自语道: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去处?于是马上登车前往。
四川美院坐落在西郊偏僻的一隅。在那条杂乱的小街上的那道铁栅门,其位置和周边环境与它在全国艺术界所具有的形象很不相称。这座著名的艺术学院,曾涌现出油画“父亲”的作者罗中立等灿若星辰的艺术家。外面是嘈杂的街市,而校园内却是一片宁静的优美,充满了浓厚的文化气息。到处绿树成荫,雕塑林立;别致的建筑,独特气质的人,构成了一种高雅脱俗的氛围。
早上,她起床时,同寝室的同学都走了。今天是星期天,家住得近的都回去了,家远的,有的进城消遣去了,有的与朋友约会去了,也有的忙着联系毕业后工作的问题跑关系去了。她来自贵州省一个偏远的小城,在重庆没有亲友,因此也没有什么去处。她平时也很少出去玩。这次厂里选送她到重庆进修,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她感到才只开了个眼界,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只能抓紧时间尽量吸收。也就象一个登上了山顶,看见了遥远风景的人,她一想到结业后又即将回到那个没有现代气息的破旧的小城,去过那种狭小、平淡的生活,心中不免布满了惆怅。
今天,她想到雕塑作业还有一点没完成,想利用星期天去把它收拾了。她上午在教室里闷了大半天埋头搞她的雕塑,结果总不满意。到中午时分还未搞好,她只好放下,到食堂去拿了两个馒头,准备继续去搞她的作品。在路过陈列馆时,她看见路边长椅上直条条地躺着一个人。她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是一个男青年。他打着赤膊,将衬衫揉成团垫在脑后仰面大睡。那结实的身体,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力度的光。她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欣赏着暗自赞叹。也许是异性的目光会使第六感官感应,他感到了她的存在,于是一骨碌坐了起来。见是一个姑娘,他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边慌乱地穿上衬衣,一边尴尬地朝她笑笑。她没有笑,偷偷地窥视别人总是不好的,她不由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潮,慌忙低头离去。
“喂——”她听见后面响起了脚步声。
他急匆匆地跑上来:“对不起,请问展览馆什么时候开门?”
“哦,下午三点!”她松了口气。
“哎,可等苦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向长椅上走去。
她回到教室继续搞她的雕塑,但不知道怎么有点心不在焉。看着雕塑的人体,有几个地方结构不够准确,她不由想到刚才那个黝黑的强健的肌体,她想:要是刚才那个青年在这里就好了!她不由走到窗前向那边眺望,刚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楼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她的心也随之跳动起来。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她紧张地等待着那敲门声。但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有那么几十秒钟,空气仿佛凝固了,她就在门后面,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扇门之隔,也许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终于,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是渐渐远去。突然,她鼓足勇气猛然拉开房门探出头去。
“喂,你能来帮帮我吗?”她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愿望。设想一个人置身于一个美丽的环境中,其中除了他自己外没有其他的人。你会产生什么感觉?这时凝固的四周某处有了灵性的一动,你会感到瞬间周围的一切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美丽的景色复又变得可爱,因此可以说:景色因生命而美丽。
正午时分,诺大的一座校园居然寂静无人声。那四周茂密的树林,座落的群楼,路旁群立的雕塑,都寂然无声。好在校园不大,那道铁栅门还在视野之内,他知道那外边又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要他实在受不了时,一个百米冲刺逃出去还是来得及的,因此不妨再坚持一下。这时,出现了她。
她其实并不算漂亮,瘦小的身材,微黑的肤色,目光羞涩而胆怯,一看就知是一个外地姑娘,全没有大城市姑娘们那种现代味,更谈不上艺术风度了。然而她出现在此时此地——那优雅的背景,那充溢着神秘气息的艺术氛围中,使她的全身笼罩了一层高雅圣洁的光环,令他不由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她是这优美环境的主人,她也因这环境而美丽。
他看着她走进了前面那栋大楼,就是那栋外观装饰着现代派壁画的大楼。先前他进去闲逛了一遭的,整个大楼空无一人。现在,那个昙花一现的人儿消失了,那唯一的灵性、生命……
他不知道她在那栋楼里的哪一层,哪一间教室里。她现在在干什么呢?那栋楼房庞大的躯壳与她那瘦小的身体是多么不相称。但他知道,群楼中只有那栋楼里有内容(其他的或许有,但他不知道)。他想要知道那里面发生的事情。于是他下意识地向那栋楼房走去。
他不知道上了几层楼,在多少间教室门口徘徊,终于在一间教室外,他听见了里面搅拌水的声音。他想举手敲门,但犹豫了半响没敢动作。
“我算什么呢?”他忧伤地想,“这些地方断不是我的去处!”最后他失望地转身离去……
当他看见她那瘦小的身体从门缝间探出时,他的眼睛不由为之一亮。看着她那羞涩的脸,他平添了几多自信:可不是吗?反正都是出来混时间,今天不妨装装高雅!他很快变得潇洒大方起来。应她的要求,他认真地摆出各种姿势,这在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他曾经是运动员呢。
那是一段十分愉快的时光。人们在人海中摩肩擦踵,却往往失之交臂,而在某种特定的环境里,却又是那么容易接近。因为那是心灵的自然流露,不设防的世界。在做雕塑的同时,她让他领略了她家乡小城的风土人情,家庭的和谐,儿时的梦想。他也对她讲了很多童年的趣事。离奇的经历。她有时听得入神,象孩子似地开怀大笑。但当她满怀敬意地问他:“你是哪个大学的?”他犹豫地说:“重庆大学。”声调低了许多(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靠谱,他家在重庆大学围墙边上住)。每当他提到他是如何羡慕艺术学院的学生时,她都笑而不答。
下午,她陪他去参观了展览,沿途为他担当解说,使他了解了不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东西。晚上,她说她请客,为答谢他的帮助,邀请他到学校旁边的小餐馆吃饭。他争着付了钱并要了葡萄酒。他倒满了两杯动情地说:“不为别的,为今天干杯!”她不会喝酒,但那晚却喝了很多。
她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全记不起了,只记得她用那双红眼圈的眼睛望着他忧郁地问:“你还会来玩吗?”
他说:“一定,一定!”
仿佛她还貌似无意地说过:“这学期就要毕业了!”……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他一个人独立街头。对面那扇铁栅门已经关上了,围墙后面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帷幕,使得那所院校更显得神秘幽深。那门栏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离他是那么近,却又是那么遥远。那先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要不是晚风渐起,他感到身上开始产生一丝凉意的话。
许久,他向那销魂的处所投下最后留恋的一瞥,嘴里嘟哝了一句:“还是先回去把什么罗丹、毕加索搞懂了再说!”然后转身大步流星朝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