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开

春笺素心

　　李老爷子歪坐在摩达岭东边山岗的草地上晒太阳，他一阵睡一阵醒的。

　　这是个高处，坐在这里，他能看得到夏日小镇差不多全貌，就连远处的甘河也能望见。

　　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真舒服。

　　按理说李老爷子年龄并不算太老，才六十有二。只是这会他身体不好，显得一身老态。年前，他的状况好吓人啊，家里人把他在南方城里工作的儿子都找回来了。

　　老爷子这会已在阳光底下睡着了，他的头歪在胸前，半张着的嘴边流着一条晶亮的口水。

　　身边的草地上，有的小草芽已拱出地皮了。远方的甘河水也已经化开了，冰排都跑尽了，那些河边的柳树，笼着一团雾一样的绿色云烟，其实它们的叶子还没长出来呢。

　　李老爷子胸腔里疼得睡不着的时候都是通宵达旦地睁着眼的，他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了，他都是在看着月光一点点从窗口黯淡下去再看着阳光一点点从窗口升起来中度过的。

　　昨夜的月光就很好，洁白洁白的，从窗口洒进来，屋里像笼了一团纱，地上像铺了一片银，李老爷子躺在床上，他的身体消瘦得像一片纸，被棉被轻轻盖着，跟贴在床上一样。

　　儿子走过来，俯下身，轻轻问他，喝点水吗？李老爷子摇摇头，抬手指了指床头，床头柜上各种药瓶。

　　李老爷子跟儿子说，你回去吧，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你家怎么办？还有孩子，还有房贷……再说，回来时间长了，小玲一个人在家也不好。

　　我这没头啊……他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儿子咳了一声，不让李老爷子再说下去。

　　吃了止疼药，李老爷子摆摆手，让儿子出去。

　　夜里，尽管病体的疼痛钻心，他尽量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月光从窗口飘进来，斜斜地覆盖在他的身上，闭上眼睛，他无数次地想，要是就这样永远睡过去多好啊！我自己不用受罪了，家里人也不用受累了，可是，每天他又都事与愿违地清醒着。

　　昨天夜里，当他听到大雁鸣叫着从天空中飞过去的时候，他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他在心底算了算，儿子回来快半年了，再过一个月，到五一的时候，儿子就回来六个月了。从每天儿子接外地来电话之后的表情，李老爷子看得出来，儿子满心焦虑。

　　吃过了早饭，他跟儿子说想去东山坡上看看。儿子惊异地看着他，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儿子说，那我背你吧，他摇了摇头。看着虎背熊腰的儿子，正应该是在社会上大展身手开拓进取的好时候，可是，却因为自己的身体被窝在病床前一筹莫展，李老爷子为自己到了这一步给儿子带来的拖累而难过。

　　走了几步，李老爷子就开始发喘，儿子忙打开手杖式坐椅，扶他坐在上面休息。他推开儿子，你回去吧，我自己来。

　　破开荒地，儿子第一次冲他发火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自己来？这是你呈能的时候吗？你要能什么事都自己来我还用天天这么陪着你吗？

　　李老爷子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朝儿子歉意的笑笑，闭了嘴，任凭儿子服侍着。这一路由着儿子半拖拦拽地终于挪到了东山坡上。

　　到了地方，李老爷子跟儿子说，你先回去吧，我好容易来的，在这多坐会儿。儿子看看他的状态还好，就点点头，答应过会来接他，他把装着开水的保温杯子放在他的手边，让他渴了别忘自己喝水。李老爷子点点头，使劲抬起手，朝儿子挥了挥。

　　儿子走了，他盯着儿子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天天坐在家里，他不知道外面的天已经这样暖了，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坐在暄软的草地上，他觉得自己直想哭。

　　抬头看看天，天空不那么蓝，春天的天空永远不像秋天的天空那么蔚蓝姣好，昨天夜里过去的那些大雁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了，真是奇怪，大雁总会给自己挑有月亮的夜晚从南方飞回来，月亮里隐藏着指引它们前行的秘码吗？

　　这个山坡往北边拐一个弯的地方，从前是生长着大片的丁香花的地方，前些年时兴小城镇花园化的时候被镇里派人挖走了许多，栽在街路两旁以及镇政府门前和广场上去了，后一任镇长到任之后，第一个命令就是把镇政府门前和广场上的丁香花挖了，用垃圾车给运到远处去了，说是遮挡视线。

　　看着那些曾经茂密的花树被扔在荒效野外的苍白的枝体，李老爷子还相当地心疼过一阵子。李老爷子是个善良得几乎不像男人的人，他见不得小牲小灵的受委屈。

　　好在这山上当年挖剩下的那些稀稀落落不多的几棵，如今又繁殖成片了，这是令人最欣慰的事，每到春天，丁香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夏日小镇都会弥漫在一片丁香的芳香里，甜得让人想不做好梦都难！

　　坐在这片温暖的日阳里想着这些远远近近的心思，李老爷子竟然睡着了。

　　打了一个盹醒过来之后，李老爷子擦了擦流到嘴角的口水。他伸手摸了摸兜里的东西，又摸了摸儿子给他留下的保温杯。

　　时光好像一晃就过到了现在，那些少年轻狂和顶天立地就都被无情地略过不提了，现在，李老爷子非常不愿意看自己的样子，这算什么？就是一具行走的躯壳，他好像能看到自己在一点点腐臭……

　　李老爷子笑了笑，目光朝左边看过去，这会儿，那些丁香的花期还在远处，它们连叶子还没长呢，还是一片寂静的树林，仿佛一群懵懂的孩子，站在远处，正奇怪地望着他。

　　抬头看了看天，李老爷子知道，他不可能在这里坐得太久，再过会，儿子或者家里的哪个就要来接他回去了，他赶紧掏出兜里的东西，又伸手拿过儿子给他留下的保温杯，打开盖子刚要喝一口，发现那水还烫嘴，就开着盖子，让水凉一凉。

　　风轻轻地吹过来，腿边的草叶温柔地拂着他的裤腿，眼前的树上，有一对鸟儿不知疲倦地跳上跳下，往草根处细看看，他看到了一个小蚂蚁，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甲虫，李老爷子怜悯地看着它们用细小的腿翻越面前的对它们来说不啻崇山峻岭的土块石头，他有心帮它们，却无能为力……他只好长叹一声，移开目光。

　　杯子里的水这会有些凉了，他端起来试了试，温度刚好，他拿出兜里的东西，那是满满一手心的药片，花花绿绿的，阳光下，反映着五颜六色的光，很是漂亮。

　　他把那些药片全放到嘴里，用杯里的水慢慢地全吃了下去，吃完了，又去兜里抓……吃过了两把之后，他感觉不需要再吃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轻快了起来，那些一个时期以来仿佛紧箍咒一样的疼痛竟然不见了，冥冥之中，他感觉丁香似乎也打起了花苞，因为，他闻到了空气飘浮着一股丁香开花一样的甜味……

　　嗯，还有，那是什么？音乐么？印度姑娘？曾几何时，李老爷子非常喜欢看印度电影，什么情节不重要，他喜欢看的是电影里面的那么多印度青年的唱歌跳舞，妙曼的舞姿，闪闪的饰品，黑眼睛，白牙齿……

　　啊

　　最重要的当然是儿子……

　　别怪爸爸，这样挺好，爸爸的身体不疼了，你也可以走了，你还有房贷，你还有孩子……

戏笑九宫

沙发，坐了

徐得荣

沙发坐了，欣赏佳作。老爷子六十二岁，还年轻，就这样结束了自己，悲剧为什么总是在上演？无论他是为儿子着想，还是为了结束自己的苦难，但留给人们的，却是无尽的惋惜。小说对老爷子的内心对白描写细腻，将一个病中的老人刻画的入木三分。不错，学习了。

戏笑九宫

仔细研读学习过了，有《于树根的幸福生活》章节之感觉，也许那篇作品风格一直影响的缘故。
感谢赐稿，辛苦！

碣石清风

提读。喜欢这种风格

草舍煮字

心理描写十分感人，反映出的问题耐人寻味。
老人工作了一辈子，创造的财富居然不足以看病养老。退休刚两年，正是可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的年龄，却要千般痛苦万般不舍地结束自己给儿孙带来拖累的生命。从这个角度看，小说表现的是一个老龄社会问题了。
一点可能是遗漏，老人的心理活动中好像没有对妻子的回忆。

春笺素心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3-21 19:58
沙发，坐了

九宫老师早上好！

春笺素心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3-21 20:03
沙发坐了，欣赏佳作。老爷子六十二岁，还年轻，就这样结束了自己，悲剧为什么总是在上演？无论他是为儿子着 ...

早上好徐得荣老师！谢谢鼓励！

春笺素心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3-21 20:06
仔细研读学习过了，有《于树根的幸福生活》章节之感觉，也许那篇作品风格一直影响的缘故。
感谢赐稿，辛苦 ...

谢谢九宫老师指正！老师健康快乐！

春笺素心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3-21 20:57
提读。喜欢这种风格

谢谢清风老师鼓励！老师健康快乐！

春笺素心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3-21 21:50
心理描写十分感人，反映出的问题耐人寻味。
老人工作了一辈子，创造的财富居然不足以看病养老。退休刚两年 ...

谢谢煮字老师，这源于一个听说的故事，一个病危的父亲，一个在外地的儿子，儿子回来了，在家半年，等着父亲，然而父亲还是临终状态，后来，父亲就这样了……他用这样的方式解放了儿子，解脱了自己……

草舍煮字

春笺素心 发表于 2017-3-22 08:16
谢谢煮字老师，这源于一个听说的故事，一个病危的父亲，一个在外地的儿子，儿子回来了，在家半年，等着父 ...

是的，探究一个病危老人的心理是很难的，素心基本上挑战成功。但一点疏漏可能欠考虑，恐怕不合生活常理。只是个见哈

春笺素心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3-22 08:40
是的，探究一个病危老人的心理是很难的，素心基本上挑战成功。但一点疏漏可能欠考虑，恐怕不合生活常理。 ...

谢谢教正，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