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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4 10: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戏笑九宫 于 2017-3-27 09:42 编辑

  1

  昨天前晌,父亲打电话说,让我今天一早去北川,虽说给母亲做一个胆结石小手术,但父亲担心他一个人扛不住,毕竟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昨天晚上,父亲又打电话了,说他的牙痛病又犯了,可能也要住院。让我今天一早赶紧来医院。

  一早,刚穿上衣服,准备捣炭、生火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了,说他已经开始输液体了,母亲下午要做手术,让我抓紧时间赶到北川。

  带着母亲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挎着一个包推开门一看,我惊呆了:门外雪花飞舞——这场雪,的确让我无可奈何!也的确让我迷失了方向!

  走进北川县职工医院。三楼上、靠近手术室的病房里,我的母亲睡在二十三号病床上,和另外两个做胆结石手术的婆姨一样,安稳地打着液体,父亲就坐在病床跟前守着她。父亲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悲苦,左脸肿胀着。

  我的母亲,在两点三十分打了一针,我和父亲搀扶着她走进了隔壁的手术室里。

  进手术室前,我和父亲尽力安慰着一贯胆小的母亲。母亲也只是低头答应:不要紧,只是小手术,我不会有事的。

  手术室的门被大夫关上了,我和父亲就守在外面。

  家属,家属在吗?听到大夫的一声叫,我很快答应:我……我是家属。绿衣绿帽绿口罩的手术大夫,风一样站在手术室里面,伸出一双手从门缝儿里把母亲的衣服递了出来。父亲拿着母亲零零乱乱的衣服,唉叹一声走回病房等待着。父亲说,母亲这时候大概已经麻醉了,她大概失去了知觉。我也想,父亲的话大概是真的,从门缝里,我只看见那些绿衣服忙碌的身影。

  四十多分钟过去,主治大夫又叫家属,一直站在楼道里,或手术室门口的我,听到大夫的声音很快就站到了手术室门缝里:大夫……

  你是病人家属?大夫不大相信了,或者他觉得我还担不起大事。

  大夫,我是家属。大夫绿帽子,绿口罩缝里的有些疲惫的眼睛在我的眼睛里肯定了我是家属以后,看着我说:唉呀,你母亲的情况不大好!我对你讲……一下子,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也觉得了责任的重大,我打断了大夫的话:我……我得找我爸爸……

  大夫,病人怎么了?父亲和我都是一脸的惊慌,站在了大夫指定的手术室里门的拐角。

  你们不要乱动,听我说。大夫的神色显然有些慌乱,很快又安慰着我们:病人正在手术,我们先前的方案是腹腔镜打孔手术,可是病人的病情有变化,病情转移而且是不好的病……腹腔里面有东西,可能是……癌症。打孔手术难度很大,病人需要开刀手术,不然……

  对于母亲的病,还有手术情况,我和父亲不大懂得,没奈何只得依着大夫的意思了。父亲在手术单子上签了字,母亲迷迷糊糊进行了第二次开刀手术。

  爸爸,你说大夫的话是真的吗?我妈她真的……

  大夫的话,唉……应该是真的了,只是,只是……

  父亲,眼泪汪汪的父亲望着同样无助的我,说不出一个字来。我猛然间觉得,手术室外面的灯暗了一下,整个儿楼道里的光线也似乎的确暗了许多。

  母亲,在手术室里受了九十分钟的罪。在这九十分钟里,在母亲受罪的同时,我一直站在楼道里,或者手术室的门口:楼道里来来回回走动的人有十六七个,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男人们多数在抽烟,或站或蹲,女人们多数神情慌乱,或偷偷抹着眼泪。手术室的玻璃门上贴着的“肃静”的字样,也似乎没有什么作用,进进出出往来的人,还是吵吵闹闹,似乎跟个市场没什么两样。

  家属,家属……九十多分钟过去了,在几个绿衣绿帽的大夫的喊叫声里,母亲被推出了手术室的门。

  在这之前,在征得父亲的同意后,我们把母亲的病房搬到了原来病房的对面——这是一间干部病房,条件能好一些。

  母亲展展地躺在担架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原本身体很好的母亲似乎一下子消瘦了很多。推进病房的门,在几个大夫还有接病人的护士的一阵忙乱以后,母亲又展展地躺在了病床上。母亲不说一个字,只是喘气。

  睁眼,把眼睛睁开就好了!在主治大夫的一声呐喊声里,母亲挣扎着睁开了一下眼睛,很快就闭上了。母亲只说一个字:疼……

  母亲开始打氧气,量血压,输液体,身体右侧还吊着两根“引流”的塑料管,母亲便开始了难熬的一夜。

  昏迷了将近一个钟头以后,母亲渐渐地醒了,她微微睁着眼睛,不住地有眼泪流出,她望着我和父亲不住地说:疼,疼……在父亲的一再要求下,大夫给母亲打了一针杜冷丁,母亲这才勉强地睡去。

  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是好?……我和父亲一步不离地守着母亲。父亲老在叹息着同样一句话。

  爸爸,你也不要太难过……我在尽力安慰着父亲:我妈会慢慢好起来的,大夫的话也不一定绝对啊……其实,我心里也晓得,母亲得的不是什么好病;其实,我很清楚我已经开始流泪了,只是怕父亲察觉到难受。

  母亲是一定不能吃饭了,大夫、护士再三叮咛说,母亲这一夜是不能吃一粒东西,喝一滴水的。我劝说着和父亲轮流吃罢饭,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了,为了夜里守着母亲,为了不让父亲他老人家守夜,我早早地去了不远处的招待所“睡”了(招待所的房费,一夜二十块父亲已经说好了价钱)。大概是因为招待所条件不好的缘故,我根本睡不着。十一点以后,我担心父亲打瞌睡,就来到了病房,硬是让父亲去了招待所。

  妈,你不要太难过,大夫说明天就好了。母亲输着液体,渐渐地精明了许多,脸上也似乎有了些许的笑意。我一边安慰着母亲,一边把母亲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当我说话的当儿,母亲脸上又淌下了新的眼泪:唉,唉……

  妈,你不会有事的,小手术几天就好了……望着母亲,我的眼泪不止一次地要从眼眶里流出来,只是有好几次,我都背着母亲偷偷地擦了。

  这一夜,母亲始终是半睡半醒的;这一夜,我始终是没敢闭眼的;这一夜,守着半空里的液体瓶子,我就想一件极其遥远又似乎极其近的事:但愿,我的母亲她能逃过这个天大的灾难!

  2

  我的母亲就这样住进了医院。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就走进了病房。半早上,远在四川的大哥经西安来到了母亲的病床前;前晌,过着流浪生活的三弟也赶来了。大哥和三弟的到来,似乎让这病房里暖和了很多,母亲也似乎不再觉得特别的孤单了。

  你们,你们不要来嘛,这么远……母亲望着大哥和三弟,一说话,眼泪就滑出了深陷的眼眶。我轻轻擦去了母亲脸上的眼泪不安地说:妈,你不要说话,大夫说你一哭对伤口不好,怕感染。母亲很听话,吃力地低低头,望着我们不敢说话了。

  由于三弟一贯身体差的原因,也由于三弟还要急着把去年腊月关了门的酒店转让出去,三弟在半后晌离开了母亲。临走的时候,三弟掏出擦眼镜用的手巾,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再擦擦不怎模糊的眼镜,然后把一万块钱递到父亲手里:爸爸,你要太节省了,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给我妈看病要紧。

  唉!母亲看了看这整整一万块,叹息着招手,示意让三弟忙自己的事去。

  大哥,个头儿高高大大,带着近视镜,留了些许胡须,身体又结实。这对于母亲还有我和父亲来说,似乎都是一种依靠。大哥的到来,的确似乎给母亲减轻了很多痛苦。

  三弟刚一出门,父亲、大哥都出去了——他们在楼道里商量给母亲治疗方案。这怎么可能呢?母亲她一贯身体很好,她怎么会得上不治之症呢?大哥很不甘心,他说,一定要带着母亲的病检到西安让专家诊断。

  后晌,和大哥给母亲买了两条内裤、一套内衣和一条线裤,两双袜子,一双拖鞋和洗脸毛巾、脸盆。在一家饭馆里给母亲买了一小碗杂面抿节。走进病房的门,我先笑出声来:妈,这些都是我哥花钱买的,有线衣、内衣、袜子,还有一双拖鞋。说着我和大哥把这些一样一样摆放在床上,给母亲看。母亲就摸着、看着说:好是好,一定很贵吧?

  为了让母亲高兴高兴,我说了实话:妈,这袜子一双八块,一双拖鞋就十八块,呵呵呵……

  憨小子,这么贵……果然,母亲就笑着埋怨大哥的鲁莽和老实:妈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贵的袜子,妈家里的袜子一双一块也能穿二三年的。还有这拖鞋,一双十八块怎么就舍得花钱,怎么就一满就不晓得节省……

  母亲还要埋怨,大哥就笑着说:哈呀……这点钱算什么!妈,你也不要太节省了,一辈子这样省吃节用过来了,也该享享福了,以后不要这样,我们省省就够你花销了。

  说话间,我就把那一小碗抿节递到母亲的手里:妈,你慢点儿吃。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吃饭吃力的样子,我有些心疼了。

  唉……熬死我了……母亲吃着,眼里流露出了不想吃的意思。

  妈,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多吃一点,这样身体恢复也能快些。鼓励着,看着母亲吃过少半碗饭,我对母亲说:妈,我给你洗洗脸、梳梳头?

  母亲低头答应着,我拿起地上的塑料脸盆和毛巾走出门,在楼道一端的供水处打来多半盆温热适合的水。母亲很听话,坐在床上。我左手扶着母亲的头,右手那着温热的毛巾,给母亲小心地洗过脸,顺手在小柜上的皮包包里找出母亲的擦脸油和梳子。

  母亲擦了擦脸油,洗了手,给母亲梳好了头,看见平日里一贯爱好的母亲的脚有些脏了,我就顺口说要给母亲洗脚——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洗脚,原来还担心母亲不答应的,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尽也笑着答应了。

  这娃娃呀,当初就不应该转成小子,怎么偏偏就转成了小子……母亲说着、笑着把还算理想的身体往床边挪动着,把两只脚小心地放在我已经放在地上床跟前的脸盆里。

  母亲的这双脚,瘦小了很多。

  给母亲洗了脚,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由于一夜守着母亲,也由于回家还得办一件事,我眼泪汪汪地走出了病房:妈,你不要乱动,一定要听大夫的话。

  走在北川县城的街上,走在积雪里,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我的脑子全乱了。

  3

  正月十四一早,和媳妇匆匆走进病房,母亲安祥地躺在病床上,年轻的大夫正在给母亲换药。

  病床前放着一个四方的铁皮柜子,柜子上摆放着小刀儿、剪子,铁盒子和药棉、纱布等。

  媳妇紧紧抓着母亲瘦小的手,看上去六神无主:妈,你怎么样了?都是我这当媳妇的不好……

  你能来看妈,妈就很高兴了……母亲,大概是由于疼痛的缘故,不敢说话了。

  母亲身体右侧原本插着两根管儿——专门让手术后的淤血、杂物淌滴出来,大夫叫这管儿是“引流管”。这管儿上方,母亲身体的右下侧缝了八针,针线一针一针清晰可见;母亲的肚脐眼左右贴着几块胶布——这是腹腔镜打孔的结果。

  等年轻大夫,一样一样换了药,再包扎好伤口,媳妇轻轻地抹去了母亲脸上的眼泪,然后把一卷儿蛋卷递到母亲的手里:妈,你吃一点,这蛋卷好吃。

  母亲也很听媳妇的话,只是她只吃了少半卷就递到了媳妇的手里:唉……什么也不好吃!母亲叹息着,又有新的眼泪滑出了深深的眼眶。媳妇再一次抹去母亲脸上的眼泪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媳妇小心地扶着母亲半躺在床上,然后拿起地上的脸盆和母亲换下的几件内衣、线裤,走出门去。

  媳妇把洗好的内衣和线裤搭在病房里,靠近暖气片的窗台上,就拿起热热的毛巾给母亲洗脸。洗脸、梳头后,擦了擦脸油。媳妇再小心地扶着母亲躺下的时候,母亲呵呵地笑出声来:妈没能生个女子,常想这老了,得病了就没个活法,现在看来妈想错了!媳妇和女子一样的。

  媳妇坐在母亲的身边,手里握着母亲的手,听着母亲发自内心的夸赞,她也笑出声来:妈,你不要多想,谁都有老了的时候,照顾你是我们做媳妇的应尽的孝道……

  媳妇的到来,似乎减轻了母亲的疼痛。

  有夜了,媳妇扶着母亲上罢卫生间,再抚着母亲躺下、睡好,盖好被子,又安慰罢母亲,然后和我走出了病房的门,朝对面的一个小旅馆走去。

  这一夜,我几乎没阖眼,把母亲说的往事一件一件记在笔记本上。记着这些的时候,我就想,母亲这一夜一夜的该怎么才能熬到天明啊!

  由于还要回家照看孩子,媳妇在正月十五给母亲喂罢早饭以后,说了很多安慰母亲的话便回家了。

  中午时候,母亲说想吃烤红薯,我几乎跑遍了北川县城的大街小巷,就是没有看到烤红薯的铁炉子,看到的全是热热闹闹的场景:一对一对的全是花花绿绿的秧歌,秧歌的四周又全是拖家带口的赶热闹的人群,这人群可算是一浪高过一浪了。

  赶在华灯初上以前,我好在给母亲买到了她平时最爱吃的黄煎。

  真正的花灯、烟花一次一次照亮了北川县城的大小街道的时候,我似乎也站到了这盛大的烟海的边沿:一片片烟花的海,通明通明,通亮通亮的,的确有几分让人眼花缭乱,有些流连忘返了。

  抽着没有多少香味儿的烟,走在医院附近不怎么繁华的一条街上。酒店玻璃橱窗里望去,好不让人欢喜、羡慕:一家一家,一桌一桌吃呀喝的,就连门缝儿里飘出的酒香烟味儿,同样也让人按耐不住,甚至于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就近的火塔儿照亮着本就不怎么暗的夜的长街,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拥拥挤挤,或转或闹,或快或慢的多数人脸上是那种按耐不住的欢喜,或者幸福。

  两天后,大哥坐火车从省城西安回北川职工医院,母亲的病检在省城医院复查的结果事腹膜肿瘤,到了晚期。

  尽管这样,但由于学校开学,我要回学校请假的缘故,不得已把六十二岁的母亲丢在病床上,把她丢给了大哥和父亲。

  正月十七,我接到了三弟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在北川让车碰了,具体情况不晓得。挂了电话,我一下子没了头绪:唉,母亲还在病床上,父亲又出事了,这该怎么办呀!

  不到三十分钟,大哥打来了电话,让我赶快去北川康复医院。大哥的话这时候就是命令,我一丝也不敢马虎,急急忙忙拦了一辆开往北川方向的面包车。走进医院的大门,走近救护车:父亲侧躺在救护车里的担架上,精神很差,上下嘴唇碰破了,嘴里正往出淌着沾了泥土的淤血——父亲的左腿动不了了。

  父亲半睁着眼,望着我和大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怎么会是这样!望一眼父亲痛苦的样子,看一眼焦急的大哥,再环视一下如此大的医院,我有些气急败坏了:病人都这样了,这么大的医院怎么没人管!

  年轻的女医生拿着纸夹,摆着小步最终还是走了过来,她看了我和大哥一眼指着担架说:抬着病人跟我走!

  从救护车上抬下父亲,到CT室一路歇了四回,抬进CT室又是填表,又是签字,过了这些“死关”,折腾了几回父亲的折腿,片总算拍完了——结果是左腿股骨头骨折。我和大哥在一个农民伯伯的帮助下把父亲抬上二楼的病房。看着父亲一动不动地睡在病床上,我又担心起那边医院病床上的母亲来:

  唉,母亲的液体也不晓得输的怎么样了?母亲要是晓得父亲的大腿折了,也住进了医院,母亲她一定又哭鼻子了,母亲她一定会难受死的啊!

  正月二十一,一早在县城办了一些当紧的事,坐班车急匆匆去了北川康复医院。

  父亲还好,精神状况比昨天后晌好多了,只是上嘴唇上还沾着一些血迹。

  父亲由大哥照顾,我急急忙忙去了老北边的职工医院,母亲这一夜也不晓得怎么熬过来的,真不敢想象母亲她是怎么熬到天明的。

  走进职工医院的大门,走上三楼,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母亲已经开始输液体了,她微微睁着双眼,望着我问:你爸爸,怎么样了……母亲一开口,就有眼泪悄悄地流出。我赶忙坐在床边擦去母亲脸上的眼泪,安慰说:妈,你不要着急,我爸爸不会有事的,只是……

  我说不下去了,只能握着母亲的手,静静地望着母亲。守着母亲,等到输完液体,扶着母亲上了一回卫生间,给母亲洗了脸,梳了头,再到外面的小食堂买回一碗稀饭和一个包子,等到母亲挣扎着吃了一半,倒掉剩饭,洗了碗筷,已经到大中午了。

  是母亲催我赶快去看父亲的时候,我这才轻轻地闭上门,走下楼梯不觉叹息一句:唉,父亲也不知怎么样了!

  和大哥把父亲小心翼翼地抬在担架车上,推出病房,下了地铁,推过长长的走廊再推进手术室里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

  将近三个钟头过去了,父亲的左大腿股骨头手术总算完成了。期间,母亲打了几次电话,老是问一句话:你爸爸怎么样?手术做了吗?母亲每打一次电话,声音总是那样的低——那声音总是令人不安、令人辛酸!

  父亲被推出了手术室。我和大哥赶忙走上前,接住白大褂手里的担架车:父亲昏睡着,脸色蜡黄蜡黄的,看上去很是令人担心。我低低地叫了两声“爸爸”,父亲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很快又沉沉地闭上了。

  同样小心翼翼地和大哥把父亲推过楼道,上了地铁再推进病房以后,在护士的帮助下,我和大哥拿了一块床单从腰间兜着,把父亲抬在了病床上。父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胳膊上,手上不是夹子,就是各种管儿,父亲沉沉地睡着,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地令人担心,担心父亲他能不能受得住那疼痛,担心父亲能不能醒得过来。

  父亲手术三天后,母亲说,她想去康复医院看看父亲,就让大哥办理了出院手续。

  和大哥扶着母亲走上楼梯,来到父亲的病房外,母亲轻轻地“吱呀”一声推开门,朝里望了一眼,正看见父亲躺在床上。父亲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只是身体不能动,稍稍挪动一下就显出吃力的样子。

  母亲笑着轻轻地走了进病房,等父亲把身体靠在被褥上,摆放好那条骨折了左腿,正要说话的时候,父亲笑着抢先问了一句:你,你怎么样了?

  母亲说话还是显得有些费事,她红着眼圈望一眼父亲说:你不要担心我,医生说我的病完全好了,回家休息三五天就好了,只是……你这腿……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和大哥给父亲、母亲在医院外的食堂买了些饭回来,等他们吃过以后,就该扶着母亲回家了。

  想不到,母亲又改变了主意,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躺在病床上受罪,她不想回家了。母亲说,她要好好守着父亲,担心大哥对父亲的照顾不周。

  在大哥、我和父亲的再三劝说下,母亲才又勉强同意回家了。

  扶着母亲走出父亲的病房时,只见母亲的脸上挂着眼泪,只看到父亲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离开父亲的病房,走出医院的大门时,下起了雨。大哥举着雨伞,我更加小心地扶着母亲走在雨里,走在一片迷茫里。

  母亲出院回家才四天,她就偷偷洗了一回头,她还偷偷地生火,做一些简单的饭吃,还把伤口上的绷带、纱布偷偷地拆了。

  晓得母亲这样,我就暗暗埋怨自己,没能照顾好母亲——母亲的身体不好,她怎么能这样哩!我不敢过于责怪母亲,只能耐心地流露母亲太心急:妈,医生不是说不敢乱动吗?这么早偷偷拆了绷带、纱布,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呀?

  没想到,母亲却像孩子一样笑了:憨娃娃,不要老是相信医生的话,妈的病恢复得很好,妈不觉得难受了,呵呵……听着母亲这样说,我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4

  母亲出院回家的第九天后晌,父亲出院回到了家里。

  母亲晓得父亲要回家了,就心急着要我陪她到个人门诊去一回:母亲要把那“引流管”拆了,母亲说不拆这东西呀,她老是觉得这病一满好不了。

  大夫,拿着药棉,清洗了引流管的四周,以及几个正在愈合的伤口,拿着镊子小心地往出拔那管儿。渐渐地,引流管拔了出来,那管儿在母亲的肚子里插了有三寸左右,每往出拔一下,母亲就摇头低低地说:慢点,慢点,疼得厉害!

  我两手握着母亲的手,却不能减轻她的痛苦,我只见母亲的额上有汗珠冒出。

  母亲出了一头一脸的汗,疼痛了好一阵,那横在身体里的,半寸来长的引流管总算拆了。

  后晌,昌河车开进我家的巷子时,远远地看见,母亲就站在大门口,她在极力地张望着,张望着往前走了两步。等昌河车停稳在大门外,母亲就伸出双手迎接父亲,我和大哥以及邻居把父亲从昌河上抬下来,用躺椅抬着父亲走进大门,抬进窑里,抬在床上躺下以后,母亲这才幸福地笑了。

  父亲出院回家以后,母亲的病情似乎好了很多,她总是说自己的病好了,一满和好人差不多了,她还时不时地对我们念叨,担心父亲的腿。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说,等他的腿好了,要带着母亲到北京城里好好看看——让几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见见大世面。

  二月初八一早,我偷偷溜出大门,到公路上等大哥托人从西安给母亲捎回来的几盒药和一个药方子。

  拿到药我没敢回家,打开药盒子,到处写着和抗癌有关的字样,我怎么敢给母亲看!走上坡的时候,我难住了:走大门回家,母亲一定会看到我手里的药盒子的,她一定会起疑心要看个究竟的;要是绕我家的后门(我的家在母亲住的两眼石窑的脑畔上)再走下楼梯的话,母亲是看见我从大门里慌慌张张出去的。

  思考再三,为了尽量减轻母亲的怀疑,最后我还是决定胆胆正正走大门,又抱着侥幸心理:万一母亲在窑里忙着(虽然母亲的时日大概不多了,但她总要忙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发现不了我的影子的话就好办了。

  不幸的是,当我鬼头鬼脑走进大门的时候,母亲刚上过厕所,正站在院子里,她的头发多半儿花白了,她正踏着一双拖鞋,抬起深陷的两眼回头看着我,问:一早急急忙忙出去有什么事?

  已经走进大门的我,慌忙把药盒子藏在背后,笑着对母亲谎说,到菜市场买了些菜,算是胡乱回答了母亲。不等母亲再问,我赶忙转身走上了楼梯。

  进得家门,我赶紧把所有的药盒子藏在电视柜里,肯定母亲没有走上楼梯以后,我才大着胆子又从柜子里拿出两小盒药,仔细看上面的文字:“复方斑蝥胶囊”、“养正消积胶囊”——这些都属于抗癌名贵中药。

  我撕了药盒,又觉得不妥,在媳妇的提醒下,我们找到了一个写着“蜂胶、螺旋藻”等增加维生素字样的铁盒子,这才决定去见母亲——母亲只有小学文化,识字不是很多,只希望母亲不要太细看,大概可以瞒哄过去的。

  母亲坐在后面的炕上,父亲伸着两腿靠在炕下面的铺盖上。

  走进窑里,还是父亲打了圆场,他看看母亲然后笑着问我:药,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答应着父亲,我偷偷观察母亲脸上的变化。

  寻药去了就说寻药了嘛,还哄人……母亲大概早就晓得大哥拖人从西安往回捎药的事了,母亲笑着说:这娃娃,也不老实了,还哄妈这个憨老婆儿哩!

  我犹犹豫豫从背后拿出那个调换了的铁盒子,在母亲面前扬了两下:这是我哥托人从西安捎回来的药。我哥说,医生说吃了这药,你的身体会很快恢复的。

  我给母亲把各样药三粒、两粒的放在母亲的手里,倒来半茶缸开水搁在炕边,母亲就催我上去,她答应等开水凉一下就吃药。尽管母亲已经答应了吃药,但我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一直等母亲把药吃了,我才走出门去。

  一步三回头,走上楼梯,坐在沙发上,我再一次展开那一纸药方:

  枳壳30g厚朴10g陈皮10g半夏12g党参30g白术15g茯苓30g甘草10g海金砂30g金钱草30g鹿御草30g水蛭6g白头翁30g马齿苋30g莪术10g

  十五付水煎服,一日一剂。

  这时候,父亲发来了短信:原来的药盒子能让你妈看吗?你去取药为什么要给你妈说?你妈怀疑了……看罢短信,我很快回复“不能”,我似乎意识到了这药盒子的严重性,赶忙走下楼梯。

  母亲正坐在炕上抹着眼泪,见我进来就哭了:妈的病不是好病,你们都在哄我……

  妈,你不要怀疑,你要相信医生的话,一定要好好吃药。我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笑着安慰着,再把那调换了的药盒子拿给她看,认真地念着上面的一些文字:蜂胶是植物遗传物质与蜜蜂内分泌物等混合一起的复杂化合物……我念着这些文字,又笑着对母亲解释:其余的都是英文,妈你不要怀疑的,不要有思想负担。

  渐渐地,母亲脸上有了笑容——母亲近来最相信我的话,我真不忍心欺骗的,最难的是,遇到类似的事,我还不能和父亲商量——我们一说话,就会引起母亲的注意:母亲总是怀疑我们一起骗她。

  一早上,就坐在母亲的身边,等着和父亲商量“药方”对策的机会。

  等母亲上厕所去了,父亲很快看完药方,拿定了主意:不管怎样,你抽时间到城里先买五服药回来……

  我没来得及答应父亲,母亲已经走进了门,我赶忙笑着去搀扶:妈,你慢点。

  吃过早饭,我对母亲谎说城里有事,偷偷拿着中药方子出了门。

  在一个老中医的药铺抓了十服药,回家我再不敢走大门了。尽管站在大门外,察看了半天母亲没在院子里,但我就是不敢进去,万一母亲走出门怎么办?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决定还是绕着从我家的后门回家。十服药取出五服藏在厨房的柜子里,把另外五服搁在茶几上,走下楼梯,走进母亲窑里察看情况。

  母亲的情绪还好,笑着问我:城里回来了?到城里做什么了?

  我在想怎么回答母亲的同时,眼睛看着父亲。

  父亲大概已经给母亲解释了中药方子的事,他笑着看看母亲又看看我问:药抓回来了没?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也不晓得怎么回答,母亲就看着我笑了:这娃娃,又哄我了,你爸爸说了你哥捎回了一个中药方子,药抓回来的话就拿来,明儿一早妈就开始熬药喝。

  把装着五服中药的塑料袋子提进窑里,放在炕上时,母亲看看我,又看看父亲犯熬煎了:这药一定很苦,很难喝,想起喝这黑(汤药)水子啊,妈就犯愁……说着说着,母亲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就这五服吗?

  父亲偷偷对我摆手,我就说:就这五服。

  苦口良药嘛!父亲劝说着母亲:能治病的药都苦,不过也不一定,有的汤药不怎么苦。

  噢,苦口良药能治病。母亲再看看我,似乎就下了决心:只要妈的身体能完全好起来,妈喝这黑水子!

  这五服药,母亲是顺顺利利地喝了,可是我家的厨房柜子里还藏着五服,方子上是十五服一个疗程,这怎么办?

  我和父亲试着劝说了几回,母亲说不喝了,她还老问:我怎么还要喝这黑水子哩?苦得要命哩!

  我们的劝说,对母亲没有了一点作用。为了让母亲再把剩下的十服药喝完,我和父亲偷偷商量决定,把城里的老中医请到家里给母亲看病、检查,以此说服母亲。可是,当我们提起要请老中医到家里给母亲看病、检查时,她不答应了:不要把医生请到家里,我的病我晓得,汤药是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还好,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糟糕,第二天一早,当我把老中医带进窑里时,母亲基本没有为难,她认得这个老中医,还笑着招呼他坐在沙发上。

  老中医很灵活,七十多岁了说话一点也不含糊,他照我的意思给母亲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开导着母亲接受了他的检查。

  母亲接受了再一次吃中药。

  5

  二月二十四日,大哥从西安回来了。

  大哥不在家的这段日子,白天父亲要到窗前的床上陪母亲,晚上要到炕上睡觉(床上还冷),还要帮着给母亲熬药,我和媳妇很难用折叠着的躺椅把身体高高大大的父亲抬到床上,或者炕上——有一回是母亲、媳妇、我和女子四个手忙脚乱才把父亲从炕上抬到窗前的床上的。

  在母亲的提醒下,在父亲的指挥下,我在躺椅的低端安装了四个旱冰鞋上卸下来的轮子把躺椅给父亲改制成了轮椅。父亲坐着,在窑里、院子里试了几回笑着说,这样很方便;放学回家的女子也坐在轮椅里玩耍,觉得似乎很是有些滑稽,母亲就高兴地笑了。

  大哥回来带着大包小包和一个皮箱,看样子他暂时不出去流浪了。大哥回来了,母亲的心情明显好多了,她的病也似乎好了很多。

  我们想不到的是,半个月后母亲又一次犯病了,在父亲的主张下,我们带着母亲住进了县城的中医院。

  母亲只在医院里输了一天液体,晚上就回到了家里。母亲说,她不愿意住在医院里,请个医生在家里输液体总比在医院里好一些。这,也正是父亲和我们的意思,因为我们不愿意母亲最后的这些日子在医院里度过。

  回家第二天黄昏,输了一天液体的母亲,开始难受了,她不住地用手抚摸着鼓鼓胀胀的肚子,自语说:打了一天的吊针,唉,什么事也不顶!

  晚上,母亲独自小心地上了炕,睡下,再拉开被子盖上,没多时就浑身直冒虚汗。母亲怀疑自己得的是虚病,让我去请一个邻居老婆儿默送(叫魂、送鬼)。父亲,半信半疑又无可奈何。

  老婆婆,一手端着水碗,一手拿着四根红筷子,口里念叨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言语,在母亲的身上来来回回地整治着。整治以后,老婆婆弯下腰,把水碗放在门前的地上,把四根红筷子立在水碗里,又是一番念叨。果然那四根筷子就在水碗里直直地站立了起来,可惜时间太短,只是一闪。

  母亲听到了筷子跌倒在碗沿上的声音,就又是一声叹息:唉!

  三月十九一早,轻轻推开两扇沉重的门,刚一进门,母亲就低低地叫我了。我的脸上尽量地保持着笑容,走到木隔断的后面,母亲倾斜着身体,睁着一双忧郁的眼睛,散着花白的零乱的头发靠在窑壁上。

  走到炕跟前,母亲伸出瘦弱的手,拉着我的手就说起了前几天夜里梦得怪梦:

  妈梦见好像回到了老家的那眼大石窑里,又好像是在你外婆家的土窑里,又好像是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我就觉得浑身发冷,找了很多旧的衣服和鞋往身上穿,就是一件也穿不成,那鞋和衣服都很大,要么就小得穿不成。唉……

  母亲说着梦里的情景,望着我下意识地拉近我,抹着眼泪又说:最后,妈翻箱倒柜不晓得从哪里寻到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穿在了身上。那大衣又宽又长,下摆一直拖到地上。也是翻箱倒柜,寻到了一双半新的方口条绒布鞋,穿在脚上。这鞋大小还可以勉强,就是那两根鞋带太长了,绊得妈怎么也走不出去,迈不开步子。唉……

  母亲说着,有眼泪悄悄地滑出凸显的眼眶:妈就挣扎着,每走一步就绊一跤,一夜在梦里不晓得跌了多少跤,熬得妈不住地张口喘气……唉,妈觉得这梦啊怕不是好兆头……

  妈,梦都是反的,不会有事的……听着母亲说梦里的情景,我似乎没有了主意,但我还是尽力地安慰着母亲:妈,你不要怕,也不要担心,你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我问过很多医生,都说打几天吊针就好了。

  母亲见我这样说了,就擦干脸上的眼泪,勉强地笑着:那样最好,妈不想走,妈撂不下你们……妈舍不得你们……

  母亲近几日来,总是说着这个梦,母亲说这个梦太怪了,怪得出奇。

  听完母亲说的这个梦,父亲就在一旁呵呵地笑着——其实,父亲内心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过,只是他不敢流露在脸上,更不敢在母亲面前表露什么。父亲只是笑着安慰母亲:梦嘛,只是一个梦,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养病。

  母亲哭了一鼻子,渐渐缓过了情绪,下了炕到门外的小平房上厕所了,父亲红着眼睛,偷偷地对我说:你妈梦得不是好梦,梦里说穿得衣服和鞋都是要走的象征……

  我没说一句话,母亲就走进了门。父亲急忙转了话题,我赶忙去搀扶虚弱的母亲。

  母亲在炕上坐了几分钟,就坐不住了,我扶着母亲睡下,开始生火做饭。烧开了大铁锅里的水,揉好碱,把馍馍蒸到锅里,在炒菜的时候,大哥给母亲买药回来了。

  我打电话联系了附近的那个常来给母亲扎针输液体的医生,把母亲扶到靠窗户前的大床上,等医生骑着摩托来了,给母亲打了针,输上了液体,母亲似乎就不怎么难受了。

  急急忙忙吃了早饭,大哥偷偷骑着摩托出了大门,他又到县城四周去给母亲看坟地了——前几天看好的坟地,人家死活不卖,说是县上规定那是规划的重要基地。和阴阳看了几处的坟地,大哥也学到了一些皮毛,可以看个大概了,所以他就一个人先四处看看,确定了大方向,大概的山形再请阴阳定夺。

  前晌里,窑里是出奇的静,靠窗的床上,母亲侧着身朝着窗外睡着。

  母亲自从做了手术回到家里,睡觉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只能左侧着身体,除过这个固定不变的姿势,母亲再没有别的选择:平睡着,肚子憋得难受,右侧身的话,肩胛疼痛难忍——母亲的右肩胛受过伤,留下了后遗症。

  父亲紧靠着母亲的身体平睡着,紧靠父亲睡觉的床边,放着我为父亲改置的“轮椅”,轮椅右边的扶手上,搭着父亲洗罢脸的半新的毛巾。

  窗户上挂着的吊瓶,一滴一滴无声地滴着液体,那是一种贵重的“人血白蛋白”,这种液体只要输入母亲细微的血管,母亲的精神就会慢慢地开始好转。

  母亲的左手,一动不动,很听话地耐心地等待着那液体一滴一滴地静静地流入身体:窗上的窗帘半拉开着,有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照在母亲安祥的脸上,和扎着针的左手上,连同那输液管儿也似乎又透亮了许多。

  尽管这种透亮,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希望以及幸福。然而,令人不安的是,窗外不晓得什么时候竟然有了风声,只看到母亲下意识地,微微地睁开了双眼,她望着窗外远处山上——那山上有桃花、杏花开得正艳。

  不多时,母亲又困了,渐渐地闭上了那双深陷的眼睛,窑里一下子又是出奇地静,静得让人害怕:万一母亲要是再也不能睁开这双眼睛,万一……

  我真不敢再想下去了。

  窗户上的阳光渐渐散尽以后,母亲睡醒了。其实,母亲那里可能睡着,睡得踏实,母亲总是半睡半醒,睡不了多少时光,她就要坐一会,坐不了多少时候,母亲就又要睡一会。

  母亲醒了,父亲也醒了。母亲望着我低低地对我说:妈想喝点什么……

  答应着母亲,我把早上大家喝剩的米汤在电磁灶上烧开,只舀了少半碗汤汤,端到母亲面前:妈,你慢点儿喝,千万不要烫着。

  母亲只喝了一小口,就摇头:唉,不能喝!心里干得难受,就是口里喝不下……

  接过母亲右手里的小小的米汤碗,还没来得及放到茶几上,母亲就催我寻门外的塑料盆儿:快,快……

  母亲要吐了,看着母亲坚持着难受的样子,我没有把米汤碗放回茶几上,就从门外拿回了塑料盆,端到母亲面前:妈,你慢点儿吐,我给你端着脸盆儿。

  趁机把米汤碗搁在窗台上,我就一手端着塑料盆,一手扶着母亲。母亲坐在床边上,向我招手,示意让我不要管,只见母亲挣扎着,把头尽量低着,张着口,三番五次地挣扎着、等待着,喝了一小口的清米汤,老半天就吐出一点儿清水水。同时,母亲的眼里有眼泪流出:

  唉,倒霉死了!就……就喝了一小口清米汤,肚子就翻得不行,想吐又吐不出来……

  母亲的确太难受了,想吐又吐不出来,大张着瘦弱的嘴,眼泪和鼻涕就挂在脸上和嘴角,和那些呕吐的绿水粘连着。尽管这样,母亲还在安慰我:不要担心,妈暂时不会有事的……

  母亲挣扎着吐了一气清水,渐渐缓过气来,等她睡去了,我又开始收拾家里的零七碎八的家务。

  天黑前,伴着大门沉闷的一声响声,媳妇和放了学的女子回来了,我一眼就看见了女子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的两个清脆的,泛着绿色的小瓜。我似乎像看到了一种力量和希望,赶忙看着母亲说:妈,有好吃的了!

  能有什么好吃的哩?母亲似乎不相信:唉,这种时候能有什么好吃的!

  小瓜,妈你最爱吃的小瓜!我说着向门外的媳妇和女子招手,并一手挑起了门帘儿。

  女子,提着塑料袋和媳妇一起走进门来,媳妇看着母亲,笑着说:妈,给你买了两个小瓜,你快吃吧,闻着特别有味。

  母亲欢喜地望着媳妇和女子,从床上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笑容十分难得,十分可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开心地笑了。

  媳妇把一个小瓜在水龙头上洗净、掰开,半个递到母亲手里,半个递给女子,笑着对母亲说:妈,你吃了小瓜,病就全好了!

  母亲只咬了一口,就说:香,这么好的小瓜一吃,这病也就好了一半了。看着母亲似乎真的来了精神,我的心里就和这小瓜一样,透心的甜。只是,这么香甜的小瓜啊,母亲只咬了两口就说,不好吃,吃够了!

  晚上母亲又没能吃喝一口,母亲像像样样地吃一顿饭吃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了,前几天还勉强吃一块西瓜,或者罐头,要么就喝一口清米汤,到这天晚上,连什么东西都不能吃了。

  母亲说,吃了两口小瓜除不顶用,还害得吐了几次,真是难受!

  母亲睡一会,坐一会,望着一家人吃过晚饭,就早早睡在了后面的炕上。母亲微微睁着眼睛,盘算着,望着我和媳妇断断续续地说:妈这这病啊,看来真的好不了了……

  妈,你不要胡思乱想,大夫说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母亲说着就眼泪汪汪,我和媳妇擦去母亲眼角的眼泪,不住地给母亲宽心: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带着你去街上散心,给你买好吃的。

  母亲总是叹息,时不时地傻笑着,有几分像极了孩子。

  憨娃娃,妈的病好不了了!人是吃五谷杂粮的,这人要是断了五谷,哪里还能得活啊……笑过以后,母亲就拉着媳妇的手,安顿说:妈死了以后,你们不要害怕,妈会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你们……

  母亲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妈……我们……媳妇张着嘴,说不出完整的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父亲没有说话,呆呆地靠在炕下面的铺盖上,眼睛专注地望着母亲的后背。望着父亲脸上复杂的表情,我的脸上挂满了眼泪。

  半个多钟头过去了,母亲渐渐地稳定了情绪从被子里坐起来,用被子围着鼓鼓胀胀的肚子,两条很瘦的腿就露在外面。母亲把头歪向一侧,她在努力地挣扎着,尽量不让我们看出她艰难的表现。

  妈肚子里烧得难受,烧得要命哩,你给妈在冰箱里冻上半小碗冰,妈就想吃块冰,凉凉的……母亲说完,就招手让我去给她冻冰块吃。

  母亲猛猛就要吃冰块?我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兆头啊!

  半个多钟头以后,冰疙瘩就冻好了,母亲一气就吃了两块,咬得圪嘣嘣,圪嘣嘣响——我们真的很担心母亲会受不了,三月里的天气,她怎么能受得了,然而母亲说好吃,凉凉的,冰冰的,说这冰疙瘩是最好吃的了。

  这一夜,我一直在想:冰疙瘩和母亲的病,难道母亲她真的就……

  两天后,媳妇从城里回来说,她问过一个大夫,大夫说得重病的人一旦想吃冰疙瘩了,可不是好兆头。大夫还说……

  6

  正月十一在北川职工医院做了胆结石手术的母亲,回家七十二天后的今天是最不理想的一天:母亲差点起不来了。

  母亲唯一的希望是,大哥、大嫂能复婚,可大哥就是拐不过那个弯来。

  睡梦里,父亲打了两次电话——不等我接听他便挂断了,一看是父亲的电话,我总是以最短的时间走下楼梯。

  窑掌里,木隔后面的炕上,母亲左侧着身体睡着,花白的头发在枕头两边散乱着,发黑的脸色有些怕人,浮肿的眼睛微微闭着,发黑发干的嘴唇微微抖动着,哑着嗓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唉……唉,妈这病好,唉……

  大哥、三弟弯着腰,站在母亲跟前,惊慌失措,不住地安慰着母亲;父亲叹着气,两手费力地挪动着那该死的左腿,渐渐靠近母亲的身体,也在安慰着:一早给大夫打了电话,大夫说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昨天,母亲的精神似乎的确很好,吃早饭时,还喝了半小碗稀饭汤汤,前晌也吃了少半个小瓜,黄昏时,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也还和我们说了不少的话:怎么会这样?难道,母亲她真的是回光返照吗?

  望着母亲在炕上挣扎的样子,我怀疑母亲昨天的回光返照是真的了:看样子,母亲真的不行了啊!

  依着父亲的吩咐,我匆匆走出门骑了摩托到中医院去请大夫。

  四十分钟以后,和大夫走进窑里,母亲的病情似乎比先前好了一点。一见大夫,母亲就哭出声来:医生啊,我,我……

  不要害怕,你的病慢慢会好起来的。大夫检查了母亲的身体,看了舌头,眼睛和手,安慰着母亲,说话间就要起身走出门去。

  母亲哭得越厉害了:唉……你一定要救我的命呀,救了我的命,我们会好好感谢你的……感谢你……

  父亲从轮椅上站起来,两手搬在门框上,低低地喊着:大夫、大夫!

  大夫站在院子当中,回头望着父亲,脸上保持着笑容。父亲向大夫招手,低低地说:麻烦你,你再回到窑里给她宽宽心,病人最相信大夫的话,大夫就是病人的救星啊!

  见母亲的脸上有了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影影以后,大夫这才走出门,笑着朝大门外走去。

  母亲扎上了吊针,推了一针,再换上“人血白蛋白”,容颜渐渐地好看了。母亲就微微睁着眼睛,望着坐在床边的大哥、三弟和我说,昨天夜里,她差点走了,病得很厉害。早上,我站在炕跟前,能听见我的声音,就是睁不开眼,认不得人……

  望着母亲痛苦的表情,我似乎相信了昨天的回光返照:母亲可能真的就这样了,母亲的生命大概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给母亲起了针,等母亲的情绪稍微好转了一些,我和大哥骑着摩托去了城南的村子:前两天给母亲选好的坟地,人家村里怎么说也不肯卖给我们,只能别处给母亲选坟地了。

  黄昏时候,刚刚看过母亲,卖寿衣的打电话说已经到了坡底下了。

  我提着两袋子寿衣,走上坡绕着窑的后面,像贼一样溜进我的房子,我们给母亲挑好了合适的寿衣:上衣,包括衬衣、棉袄、外衣和大衣;下衣有衬裤、棉裤和外裤,共计七件。另外,还挑选了两双袜子,一双绣花鞋和一顶绣花的帽子。

  吃饭晚饭的时候,母亲就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我们说,她不敢睡去,万一睡着了醒不来就再也看不到我们了。

  母亲又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好像要起风了:母亲又担心要是起风了,院子里到处是黄尘,这些风卷着黄尘一定会钻进门缝儿里的。

  门外果然挂起了风,这风正卷着黄尘到处乱窜着,有两个闲置的空着的塑料花盆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着,声音怪怪的,有些怕人。大概是由于害怕窗外的风,母亲让我和大哥把她扶到后窑的炕上。

  母亲并没有马上睡下,就那样呆呆地,傻傻地坐着:母亲光着上身,腰里掩着被子的一角,腿脚裸露在外面,母亲的头一会儿倒在左面,一会儿又倒在右面,多半儿花白了的头发有些散乱了。

  母亲的样子仿佛雕像一般,很是让人心疼。

  晚上,我和大哥在棺材店确定价格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得厉害,让我们赶紧回家!

  石片插起的半坡上,摩托意外地熄火了——这时父亲的电话又响了。我飞快地朝着家里跑去,跑进门的同时,大哥放好摩托也赶了进来。

  母亲睡在炕上,光着的身体尽量地裸露在棉被外边,流着眼泪,抖动着瘦弱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妈怕活不成了……你们是不是已经给妈买了老衣?拿来让妈看一眼……

  母亲一说这话,媳妇就抹着母亲脸上的眼泪,拉着母亲的手,哭着安慰母亲:妈……你不要害怕……母亲哭着,媳妇哭着,我们不断地安慰着母亲,不时有眼泪流出,又怕母亲看见伤心,轮换着走出走进。

  父亲把那该死的伤腿挪动到母亲的身旁,红着眼圈,叫着母亲的名字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一定会没事的,老天会照应的……

  母亲开始埋怨父亲和我们,她的眼睛里满是眼泪:到这时候了,你们还……还哄我……

  母亲就拉着媳妇和我们的手,低低地说:我死了,死了以后,你们不要怕。妈……妈会在远处看着你们,唉……不要怕,不要怕……

  妈……我叫了一声母亲,一转身悄悄地走出门去。抹尽脸上的眼泪,再站在母亲的身边,母亲已经让大哥把她戴过的金戒指、项链和银手镯放在炕上。母亲望着大家,很认真地说:

  妈的日子不多了,也没能留给你们什么值钱的东西,等我走了,你们看着把这些分了——项链、戒子和手镯……大小、多少不一样,你们不要说什么吃亏便宜,一家分上一点。还有……母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媳妇又哭出声来:妈……你不要这样说,给你留着,都给你留着,我们不要……

  憨娃娃,妈留着没用处了,唉……母亲最后说,把银手镯留给我十四岁的女子(也是母亲唯一的一个孙子女),剩下的三家大概地分一分。

  母亲,渐渐地闭上了眼睛,窑里显得出奇地静,静得让人害怕。

  7

  一夜失眠的我,六点钟以后走进门时,母亲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后炕上,线衣外面加了一件浅蓝色的马褂,眼睛微微地睁着。

  妈,一夜睡得怎么样?坐在母亲的身边,望着母亲脸上似乎安祥的一丝笑意,拉着母亲的手,我低低地问了一句。母亲先是叹息一声,然后就望着我说:一夜睡得还好……母亲的话没来得及说完,靠在铺盖上的父亲插了一句:睡什么哩,你妈一夜翻得没睡,坐了一夜也哭了一夜……父亲说着眼圈就红了。

  看到父亲的样子,母亲一下子又哭出声来:这病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妈,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好,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不要担心……我还要继续编谎话安慰母亲时,母亲的绝望打断了我的鬼话:你还在哄妈啊,妈的病好不了了……妈得的是癌症呀……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又说:你就不要再哄妈高兴了,不要哄我这个憨老婆儿了,你爸爸昨天夜里把什么都给我说了……唉……妈的病没救了,等时间到了,你们的外婆、外爷就会把妈寻走。

  我呆呆地望着父亲问:爸爸你,你都给我妈说了些什么?

  父亲犹豫了一下,立马低头肯定了母亲的话:半夜里,你妈疼得难受,一直追问病情,没办法呀我把一切都说了!

  父亲的话,证实了母亲没有说谎,也证实了我们的谎话没有了意义,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又是那样的卑鄙。望着可怜的母亲,我流下了眼泪:妈你不要责怪我们,我们已经尽力了,妈……我的眼泪很快流了下来,母亲一看我这样就尽力安慰说:不要哭,妈不会怪你们的,妈晓得……妈早就晓得妈的病不是好病,这不是害病,妈是害命呀……害命……

  母亲说不成话了,她伸手在我的脸上抚摸着,又断断续续地说:等妈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们了,唉……等妈走了,你们弟兄三个要好好照顾你们的爸爸,他不容易……

  妈,都是我们没本事,都是我们没用啊……我答应着,在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鼻子。母亲哄着我,渐渐地停住了哭,抹尽我脸上的眼泪珠珠,然后就问:妈的老衣是不是买回来了?妈想看看……我没来得及回答,也不晓得怎么回答时,父亲就让我把寿衣拿来给母亲看。

  寿衣,一件一件,一样一样,摆在母亲面前的炕上,母亲看了几眼就低头说:好着哩,老衣就这样,唉……花花绿绿的,怪怕人的……

  最后,母亲对那件大衣不太满意,说让我们在裁缝店里定做一件大格子的红色大衣。

  答应着母亲,三弟和大哥又哭了。

  我把寿衣放回隔壁窑里,悄悄地走上了楼梯。媳妇正在洗脸,打算就去看望母亲,见我哭丧着脸进来了,低声问:妈怎么样了?媳妇的话一出口,我又哭出声来:妈已经晓得了病情,爸爸把什么都说了!

  和媳妇红着眼睛再走进母亲窑里时,母亲已经坐在了床上,她的样子好不可伶啊!

  母亲拉着媳妇的手泣不成声了:唉,妈……妈的病……好不了了,你们以后再也没有妈了,妈再也不能站在院子里看你们的房子了……妈走了以后,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媳妇哭着,抹着母亲脸上的眼泪。在我们的哄骗和劝说下,母亲的情绪又渐渐地稳定了下来,她好像又不大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靠在床边的窗台上,只喝了一小碗清米汤,她还尽量地逗我高兴,样子很是可伶:将来给妈照相的时候,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晓得母亲说的照相是指遗像,尽管我很清楚,但我还是勉强地笑着,看着母亲把这一小碗清米汤喝完,把这小碗放在窗台上。

  喝了这一小碗清米汤,母亲就双手撩起线衣,不住地摸着肚子上的伤口,只见那伤口黑红黑红的,有些怕人。母亲叹息说:唉,这根本就不得活啊,肚子里有拳头大小的一个硬疙瘩……

  三月二十四日,大半天的样子,父亲、大哥和三弟终于把母亲的坟地买了下来。

  和昨天早上相比,母亲的情绪似乎很稳定,看起来她似乎真的把什么都放下了。母亲拉着媳妇的手让她坐到炕上,说地下还冷,她穿得太单薄了。

  媳妇很听话地坐在了母亲的身边,左手握着母亲的右手,右手在母亲从被子一角伸出来的右小腿上轻轻地抚摸着——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母亲的疼痛和痛苦。

  母亲望着我安顿说:等妈不行了……要走的时候,给妈把那张穿天蓝色毛袄的照相放大,在灵堂前挂上……母亲只是有些眼泪汪汪。她抹了一把眼泪,看看媳妇再看看我低低地问:

  妈的坟在哪里?快打好了没?

  听着母亲这样问,媳妇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一点一点滴在炕上,母亲就安慰说:不要怕……妈把什么都想开了……唉,都是迟早的事!

  媳妇和母亲止住了哭声,我们给母亲细说关于坟地的情况:坟地选在了县城南面七里铺的那座大山上,附近有两颗很大的柏树,站在大柏树下,可以看到整个儿县城的景象……

  母亲听得很认真,一会她又问:坟地的地盘大不大?能座老坟吗?

  父亲和三弟昨天去过坟地,三弟给母亲在炕上比划着,一边拿块卫生纸给母亲擦鼻涕:

  整个儿坟地,长八米多,很宽,能座老坟。父亲见三弟说得不够详细,就把身体靠近母亲,说:靠近土崖跟前是老坟,以后搬迁。接着向下是你的坟,也是我的,紧接着是三个娃娃的——他们将来会和我们在一起的。

  听着父亲的话,母亲也在炕上比划着,声音很低,很弱:我的脚底下将来埋得是老大、老二和老三,老大中间,左面是老二,右面是老三,唉……

  说到将来要把大哥、我和三弟埋在母亲的脚底下时,媳妇大概害怕了,她抓着我的肩膀不敢说话。其实大家听着都难受,我就埋怨起父亲来:叫你不要说,不要说,你怎么就给我妈把什么都说了……

  不等我的话说完,母亲就憨憨地笑着插了一句:唉,好娃娃哩,就算不说妈还不晓得,妈早就觉得不对劲,早就晓得妈得的是要命病,前一阵子你们老是商量搬坟、看坟地的事,妈就晓得这是给我看坟地哩。

  吃饭的时候,母亲说要到窗前的床上去,说床上明明亮亮。媳妇这才给母亲穿上线裤,和我小心地把母亲从炕上扶下来,扶到窗前的床上。母亲靠在铺盖上,三弟就拿来一块太空被子给母亲盖在腰上。再把父亲扶下炕,坐在那个躺椅改制的轮椅上,推到茶几前。

  一家人开始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呆呆地靠在铺盖上躺着,望着大家,她几乎不再说一句话了。媳妇拿着温热的毛巾来到床上,跪着给母亲洗了脸,擦了手,然后拿起梳子又给母亲梳好大半花白了的头发以后,母亲看起来才又显得精神了一些。

  媳妇把一小碗清米汤端在手里,拿着小勺勺给母亲凉着:妈,你扎挣着把这米汤喝了,这样你才能好起来。母亲很听话,像孩子一样,一阵把这一小碗清米汤喝完,笑着说了一句“喝完了”就揭开太空被子,撩起线衣摸着鼓鼓胀胀的肚子,望着坐在茶几前轮椅上的父亲吃饭——母亲看见大家吃饭,她很想吃,只是母亲的病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大家。

  母亲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三弟媳妇从西安打来的,听不见三弟媳妇说什么,只听见母亲说:妈的病治不好了,坟地也看好了……母亲的声音有些苦涩,有些低沉:坟地说可好哩,这两天正赶着打坟,坟打好了还修塘子。

  母亲挂了电话,把假牙(母亲的上牙只有两颗是好的)费力地拿下来让三弟用牙刷洗,她看上去显得一下子又老了很多,瘦弱了很多。

  清早大哥带着阴阳去母亲的坟地下了罗盘,确定了方位才回到家里。母亲就笑着问:塘子……快修好了没?母亲的笑容很勉强,又似乎很快就要消失。

  今早上确定了方位,明一早正式动工了,估计四五天就好了。大哥说着端起碗开始吃饭,他一边吃一边对大家说坟地的具体方位。

  前晌,我坐在沙发上守着液体瓶子,看着父亲躺在母亲身边的情景,我猛然想起了立夏——大哥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母亲就怕立夏,如果她能过了立夏的话,暂时是不会有问题的。

  母亲输完了液体睡在床上,父亲靠在母亲的身边,看着母亲说:让我给黄龙的你妹子打个电话?让她来看你。

  母亲没有兄弟姊妹,这个黄龙的妹子是她三大家的女子——她们四十多年不见了,所以母亲不同意让父亲打这个电话。在父亲的再三恳求下,母亲最后同意父亲把电话打到黄龙:

  你姐姐病得厉害,恐怕好不了了……父亲的声音很低,很悲伤,在电话里几乎是祈求大姨能来探望一回不久于人世的母亲。

  电话那头的大姨答应了父亲,说明天一早动身带着二姨来探望母亲。

  父亲哭了,母亲也哭了。

  8

  大姨、二姨的到来,对于母亲、父亲和我们来说是喜出望外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激动与不安:她们和母亲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尽管不是一娘所生,但毕竟有着相同的血脉。对于她们的到来,我是多么地激动不安,我不晓得用什么样的话来表达当时的心情,只觉得她们的到来,对母亲是一种最大的安慰,她们的到来,母亲的病大概就好了一半。

  大姨、二姨,是我和大哥在长途汽车上接下来的。

  虽说我们从没听母亲说起,但一见面,我们就确定了。大姨、二姨身体很好,圆圆的脸上总也闪现着母亲的影子:她们和母亲十分的相像,大姨剪着整齐的短发,看上去精神很好,眼睛明快,时时察看着四周。二姨,比起大姨话较少了一些,性格也慢。

  姐姐……走进窑里,大姨、二姨拉着母亲的手就哭出声来。母亲抹着眼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唉,这么远的路……

  大姨、二姨和母亲手拉手哭过以后,慢慢地安慰母亲说:得了这样的病,姐姐你不要犯愁,不要太着急,娃娃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懂事了。你一定要想开,人这一辈子……

  说话间,最近一直来家里探望母亲的户家三婶子、三叔走进了门里。三外婆一看她们姊妹三个哭得恓惶,就拉着母亲的手安慰说:不要哭了,人家医生说你不敢多哭鼻子,要注意身体……三外婆也抹起了眼泪:唉……

  母亲拿起窗台上的湿毛巾擦着眼睛,止住了哭声。

  第二天清早,走进母亲窑里,母亲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正中间了,她的精神似乎很好。确切地说,比两天前好多了,只是头发有些散乱。母亲的左右坐着大哥、三弟,父亲坐在茶几旁边的轮椅上。

  母亲面前的茶几上堆放着她穿过的一些旧衣服,大姨、二姨在里面挑选着。她们拿起这件,放下那件,看一眼大哥和三弟又望着母亲、父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难为情:

  唉,要么我们就不拿了吧,留着等你好了再穿。

  我一时不明白,就问母亲:妈,你这是怎么了?母亲抬起头,勉强地看我一眼说:妈的衣服太多了,又都是好衣服,留着没用了就分给你大姨她们一些。

  这是母亲的意思,我又怎么能不同意呢。大姨、二姨在一堆衣服里挑了挑,拣了拣,也总还问我们说,你们看有想要的就留下,这是你们的母亲给大家分福,每家都应该留几件的。

  我没有说话,看着她们挑选了母亲的大衣、棉衣、毛衣和外套。大姨、二姨挑选好了,又照着母亲的意思从柜子里拿出一块旧炕单包好。把剩下的衣服让大哥抱着放进大衣柜里,我就忙着给母亲到医院里买药——这些药虽说不能救母亲的命,但可以维持母亲的生命,可以让母亲在我们的身边多留些时日。

  两天后的清早,大姨、二姨匆匆走出了门,在黄呜呜的,灰蒙蒙清早走了。她们似乎带走了母亲和我们的希望,留下的只是一种不安的等待。母亲最大的心事就是吃冰块、喝冰水——刚从冰箱里端出来的冰水,母亲一口气差不多能喝一小碗,母亲的这种举动,的确很令我们不安:这的确不是一种好兆头!

  9

  三月三十早上,给父亲、大哥和三弟做饭的时候,母亲又在床上呻唤开了:唉……难活死人了……近来,母亲常常这样,有时还说些令我们不安的话。回头看时,母亲正坐在床上,散乱着头发,眼睛微微闭着,拉着三弟的手。

  父亲靠在炕前的铺盖上,看着母亲对我说:先不要忙着做饭了,赶快看你妈去!

  放下手里的两半碗大米,急忙坐到母亲的身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不要怕,没事……

  母亲挣扎着,似乎不再相信我的话了:唉,憨娃娃呀,难受死妈了……

  就在这时,给母亲扎针的医生走进了门,握着母亲的一只瘦弱的手,开始小心地扎针:你不要动,针眼多得不好扎了……

  这时候,我看到父亲挪动着瘸腿,给盛有大米的两个碗里倒进开水,放进锅里,再盖上锅盖。尽管父亲已经很小心了,但那锅盖还是发出了很响的哐当声。

  母亲输完液体,父亲偷偷让大哥打电话雇一辆出租车,说今天一定要给母亲把棺材定下来。

  和父亲、大哥在县城东面的棺材店里选定了棺材,回到家里时,母亲光着身体盖着一块薄薄的棉被睡在窗前的床上,看上去精神又似乎好了很多。见我们回来了,母亲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让大哥把她不多时前不小心弄糊了的线裤拿在院子里洗。母亲有些难为情地说,她没来得及到外面上厕所,就把线裤弄糊了。

  院子里,阳光下,大哥蹲在塑料脸盆旁,一手拿着鞋刷子,一手抓着线裤的一角,笨手笨脚地,专注地,一下一下地刷着那些污渍。渐渐地,大哥脸上就留下了一些汗水来,他大概没有意识到,只见他在一下一下地刷着、洗着。

  母亲怎么开始拉稀屎了——难道是母亲的肚子是吃冰块、喝冰水造成的吗?我坐在床上,望一眼院子里的情景,再看一眼母亲,不由得瞎想。

  父亲就坐在床边的轮椅上,有些木讷地望着似睡不睡的母亲,不时叹息一声。或许,父亲想得远远要比我想得复杂的多,只是他不敢说出来!

  听着父亲的叹息,母亲又咳得厉害,把那一双瘦弱的手伸在我和三弟的面前。我和三弟各自手里握着母亲的一只手,望着母亲失神的眼睛,深陷的眼睛没有了主意,只能真切地听母亲自语着一些我们没法理解的言语:唉,快些嘛……妈呀,快些寻我来嘛,快些……

  两眼石窑的院子里,大门外的巷子里,到处都是攒动着的人们,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熟悉的人也有陌生的人,一个个忙忙乱乱,里里外外乱哄哄一片不晓得在忙些什么。

  这些人们在院子里忙乱了一阵,就全部挤在大门外的巷子里,自觉地排成一队,就有一个长辈站在面前,指挥者人群,唱一些听不大明白的歌。

  这唱歌声像是笑,又像是哭,总之我是一句也听不明白。

  唱罢歌,那长辈就带着这一群人走下了前面的土坡,也有一些人迷路了,左右看着,询问着:朝哪里走去?这是要做什么呀?

  众人这么一问,长辈就不高兴了,他沉着脸压低声音说:不要问,跟着大伙儿走就是了,走过去不能回头,也不能往回走了,这是规矩。

  于是,我就跟在这群人的后面,朝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去,走得很快。

  我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四月初一清早醒来,打算把这个梦说给母亲,走下楼梯的时候,又不得不改变注意了。

  父亲拄着双拐正站在院子当中,身边放着自制的轮椅,两桶水、一个塑料洗衣盆和一些被母亲弄脏的衣服、床单。父亲,指挥着让三弟把洗衣机推到院子当中——看样子,父亲要坐在轮椅上洗母亲换下来的床单和线衣、线裤了。

  太阳还没有露头,看来的确有些早了,那水也是刚从水管里放出来的,我有些不理解父亲的这些似乎很异常的行为了——父亲近来总是这样那样做一些让我们不大明白,也不能理解的事。

  你自己洗吗?只见三弟阴着脸,用一副冰凉的眼镜望着父亲。

  父亲同样也没拿好脸色答对三弟,父亲干脆地说:你把电通上,水倒好,我洗——父亲、三弟都不说话了,父亲就那样住着拐棍站在洗衣机旁,看着三弟把洗衣机的电通上,把水倒进去,再把几块床单放进去。

  真不理解,他们这是干什么?一大早起来这是干什么啊!

  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我下意识地接过父亲手里洗床单的活。父亲,拄着双拐一下一下地朝窑里走去的时候,低低地骂了一句三弟:唉,这小子真是驴下的,从来就不说一句人话!

  我抬头看时,母亲正坐在窗前的床上,裹着一块棉被,她正用那双渐渐地失去了灵性的眼睛望着窗外。我叹息一声,点上一根烟低头抽着,耳畔是洗衣机的呜呜的转动声。

  大概是院子里的洗衣机的转动声打扰了大哥的好觉,他揉着镜片后的一双睡意浓重的眼睛走出门,看了我一眼莫名地问了一句:还给妈买药吗?

  我抬头看着大哥不明白了:出什么事了?

  昨天夜里,你不在的时候,妈说她不吊针了,还说以后不要买药了。你说怎么办?妈还说要是再把药买回来她就摔出门去。

  原来是这样,母亲在昨天夜里就下了决心——她要拒绝输液!

  我还没来得及答对大哥的话,父亲就站在了院子里,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是很痛苦的那种,父亲看了一眼大哥说:买那么多的药,也输不了多少都浪费了,药都贵得要命!你妈也说不吊针了,唉……不如算了买药了,就算买回来她也很可能不让输的。

  母亲不输液体,这怎么能行?她的身体能受得了吗?

  我停了手里的活,站在洗衣机一旁叹息着,看看父亲,再看着大哥说:妈是病人,她说不吊针就不用吊了吗?我们就这样看着、等着她咽气吗?大夫还说,根据妈的病情看,能输多少液体算多少,尽管不能太勉强,但总比不输液体要好一些,不然……

  说着,我下意识地抹着眼睛。

  父亲拄着拐杖似乎也没了主意,他让大哥到窑里问母亲去,我赶忙插了一句:哥,不要问了。你只要把针买回来就是了。

  大哥出了大门没几分钟,母亲就打电话说:你好好问问大夫,就说……就说我肚子疼……看有什么好法子没?

  看来,我没有猜错,母亲还是对大夫抱一线希望的,她只是恨自己的病不能很快好起来,着急的没法子才说不吃药,不输液体的。

  果然,等我洗完母亲换下来的线衣、线裤和床单,大哥把买药回来,母亲还是比较顺利地又开始了一天的输液,情绪看起来也似乎还不错。

  第二天早上,母亲的病又加重了,她又在看自己的手指甲,叹息说:唉,妈不行了,唉指甲都变了颜色,变成了灰色的了。我一看母亲的手指甲也觉得不对劲,不由心里就害怕了,但还是笑着说:妈,好着哩,手和指甲都好着哩,你不要怕。

  不多时,母亲就说:到那面窑里把老衣给妈寻来,穿上,妈穿上老衣睡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去寻老衣去……

  母亲的话,我很害怕,很害怕母亲就这样说走就走了,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我看看父亲,看看大哥还有三弟,他们都不说话,似乎都让母亲的话惊呆了一样。

  父亲让我赶紧叫三外婆来拿主意。看着母亲如此这般地痛苦难受,我硬是不敢哭出声来:

  妈,我可令的母亲啊!

  10

  初三是父亲六十二岁的生日,母亲很看重父亲的生日,甚至看得比自己的生日重要好几倍。初三早上,我正在炸油糕的时候,母亲又开始拉了,她还笑着对我说:唉,妈顾不得干净了,又开始拉稀糊糊了。我正要放下手里没炸的素糕和筷子的时候,大哥和三弟就开始忙着给母亲收拾了。

  他们收拾干净了床铺,给母亲换上干净的线裤,大哥就拿到院子里洗换下来的线裤和床单。

  炸油糕,是母亲平时最喜欢吃的,只可惜她没能吃一口,不是摇头就是摆手:吃不成,一点儿也吃不成!

  母亲摇头叹息,还嗑得厉害。

  母亲说,近几个夜里她总是睡不着,心里明得儿朗朗的,一满睡不着。

  前几天夜里,母亲睡不着就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一个人就遛下炕开了门,站在院子里看天,看脑畔上面的房子。前两天的夜里,她又到院子里站着,也不晓得什么原因,一到院子里就听到不远处有狗叫声,叫得很厉害,她再也不敢到院子里去了。就站在门口看一会儿天,然后再悄悄地回窑里,再悄悄地爬上炕睡下,还是睡不着。

  听着母亲的话,我就笑着问:妈,你一个人到外面,我哥他们就不晓得?万一你要是跌跤了那还得了吗?

  母亲也尽量地笑着说:他们一天跑前跑后太熬了,都睡得很实在,妈也不想叫醒他们。

  想着母亲说的狗叫声,和前天半后晌母亲要穿老衣,最近拉得这么厉害,还有大哥最近说的“母亲怕是在等着立夏”,等到晚上,三外婆再来探望母亲的时候,我就担心地问三外婆:今天立夏,你看我妈能过了今夜吗?

  三外婆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很难捉摸,她很认真地偷偷地看了母亲的眼睛、鼻子和手指甲,把我和大哥叫到门外很有把握地说:不要紧,今夜不要紧了,你妈的鼻子里面也没泛灰色,眼睛和手指甲都好着哩,不怕。

  三外婆在临走的时候,又对我们说:你妈开始拉屎,拉得都是稀糊糊,她已经开始倒腾脏水了,大概快了,但最近几天不会有事的。

  初七清早,三弟坐火车出门了。三弟去了哪里,母亲并不晓得,我也不想晓得。我只是担心母亲要是万一出了意外,他能及时赶回来吗?

  果然,三弟坐火车才走四天,母亲的病情又加重了很多:母亲整天拉稀,虽然母亲再没有把床铺弄得一塌糊涂,但母亲又多了一个让我们觉得不安的习惯——母亲整夜整夜不睡觉了,老是把薄薄的棉被,或者毛巾被子望一边揭,要么就干脆推得老远。母亲总是睡十来分钟就要坐一会,坐不了十来分钟就又要睡下,然后再坐起来和木偶一样呆呆地坐着,一夜总是这样。

  母亲的这种表现是一种很不好的兆头。

  看到母亲总是这样受折磨,三外婆说:母亲的这种表现叫“撂铺盖”,意思是说,人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就要把铺盖推到一边。

  我怀疑母亲大概憨了吧,白天睡在床上,总在我的面前说一些我不大明白的话,吓我:

  眼睛一睁开,那些讨厌的人就不见了,看到的不是苍蝇就是蚊子,蚊子多得数也数不清呀……

  听着母亲说着这些憨话,我看看门圪崂里,再看看床的四周根本就没有什么苍蝇、蚊子,一边拿起笤帚扫着床的四周,一边胡乱答对着:妈,我把床周围都扫净了,那些苍蝇蚊子都让我赶走了,你悄悄睡一会儿。

  噢,苍蝇……蚊子都赶走了?母亲也是胡乱答对着,微微睁着一双十分疲惫的眼睛看看我,再看看床边边,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睡去了。

  哎呀,哎呀一顿饭怎么这么费时,还没吃?还没做好?

  这天前晌,母亲又说胡话了,这句话不晓得重复了几遍,直到我和父亲再三地说,吃了,饭早上已经吃了。母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了,算是明白了这个问题。

  母亲睡了十来分的样子,叫我把她扶着坐起来,才坐了不到两分钟的样子,她就要睡下:

  你……你再抚妈睡下。

  答应着,小心地扶着母亲睡下,头一枕在枕头上,眼睛一闭再一睁,就对我说让我睡去:睡去,睡去吧……有时光了,你快睡觉去!

  大白天,面对着母亲痛苦的表情,我怎么能笑出声来,我低低地答应着母亲。再安慰母亲睡一会儿。母亲似乎很听我的话,样子很像一个孩子,很快就又闭上眼睛睡去了。

  院子里最后一抹阳光散尽以后,母亲被我和大哥十分小心地搀扶着下了床,走到后窑,搀扶着上了炕,再慢慢地睡下。和大哥刚把薄薄的被子盖在母亲身上,还没完全拉开,就被母亲揭开推到一边。尽管是家里最薄的一块被子,母亲还总是说,被子太厚了,太沉了,压得她心里难受。

  就两个多钟头,母亲睡了七八觉的样子,大睁着眼睛,望一眼我,望一眼大哥,痛苦地自语着:睡觉,睡觉……唉,我要睡觉……

  妈,你悄悄地睡吧,我们守着你睡觉。

  大哥和我把棉被再一次盖在母亲的身上,她这才觉得自己真正地睡了,不然母亲总是不相信自己已经睡了多少时候了。

  看着母亲闭着眼睛睡了,望着她眼角流下的眼泪珠珠,守在炕前的大哥和我的眼睛里渐渐地有清亮的东西在荡起:但愿,这一夜母亲能平平安安地过去;但愿明天一早,母亲还能好好地起来!

  11

  四月十一,一早走进母亲窑里的时候,母亲已经被大哥扶着睡在了窗前的床上了——母亲的眼睛似乎完全失去了光华,从手指到脚趾,整个儿人也似乎完全变了模样:鼻子稍稍有些左倾,有些泛灰、发黑,眼睛闭上后,四周的深灰色一下子吞食了所有的光明,那些深灰色是那样的深不可测,是那样的怕人;嘴也不怎么听话地阖上了,那一排整齐的,洁白的假牙看上去有些过于的白,白的令人害怕。

  坐在母亲的病床前,父亲正拄着双拐站在母亲的床前,望着母亲摇头叹息:唉……受坏了呀,受坏了!

  没几分钟的样子,母亲醒了,望着我低低地说:扶妈起来,坐……坐一会儿……

  我答应着,赶忙把母亲从床上扶起来,坐好。

  母亲说话已经很吃力了,她散乱着多半花白的头发,双手吃力地撑着床,尽量地把头低着。母亲的样子几乎完全是一个罪人,母亲好像要赎罪,但母亲没有犯罪啊!

  妈,你要是想坐一会儿的话,我把枕头儿垫在窗台儿上?我说着,正要把手里的枕头儿放在窗台儿上的时候,母亲望着我就吃力地摇头、摆手,低低地说了一个“不”字,然后就把身体渐渐地倒向左倾侧:……睡,睡觉……

  母亲要说出几个字,已经很是吃力了。

  望着她挣扎的样子,痛苦的样子,我赶忙把母亲扶着睡下。正要把被子拉开给母亲盖上的时候,很快就被母亲的一双瘦得不能再瘦的泛着灰色的手挡在了身边:太沉,太沉,压……压……

  一早上,母亲就这样重复着“坐起”、“睡下”,我就重复着扶母亲坐起、睡下的动作。极薄地被子,也总是跟着重复着盖上、揭开。

  母亲睡不了十几分钟,就要坐起来,坐不了三四分就要睡下,还是向左睡着,而且是那样的痛苦。

  吃罢早饭,母亲说还要打吊针,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父亲让大哥去了一家私人门诊,买药,寻医生给母亲扎针。

  大哥骑着摩托走出门,没几分钟,母亲就自个儿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句话:唉,医生怎么还不来呀,受死了……受死了呀……医生救命、救命……

  望着母亲难受的样子,我只能安慰着母亲说:妈,你不要着急,医生一来就给你打吊针。

  一个多钟头儿以后,大哥和医生先后走进了大门,他们在大门口还说了一些我不怎么明白的话,只见医生偷偷地向大哥摆了摆手,然后才走进窑里的。

  你还好吗?医生走进门,望了母亲一眼勉强地笑着问了一句,然后就准备给母亲扎针。医生一来,母亲似乎就觉得自己又有救了,她望了医生一眼,打着手势让我把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很快,大家就明白,我们和医生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徒劳,那样的令人失望、伤心:医生先后在母亲的两只瘦得令人担心的手背上扎了两针,两针都失败了——母亲的血管儿没有了回血的能力,母亲的血管儿已经丧失了输液体的能力!

  最后医生拔出针头,偷偷地向我们摇头叹息:血管儿……破坏了,不能再扎针了!

  母亲——没得救了吗?难道母亲她真的没救了吗?

  父亲、大哥和我很快明白医生话里的话,只是不敢说出来,我和大哥只能哄着母亲说:妈,医生说你的血管儿太细,针眼儿太多暂时不能扎针了。等过几天,你的血管儿恢复好了,我们再扎针吧。

  我们还要说什么的时候,母亲就要我们扶她睡下:大概,母亲已经明白了一切,她完全从医生的眼睛里明白了那可怕的一切啊!

  母亲睡下,我和大哥给母亲盖上被子,医生走出门的时候,母亲看了一眼泛灰色的指甲,然后把两只手摊在面前,失望地闭上了那双干枯了的,深陷的,灰色儿更重的眼睛。

  一前晌,直至黄昏,母亲还是重复着早上的那两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起床、睡觉。除此以外,母亲还一个劲地念叨着几句单调而令我们担心的话:妈呀,唉……快些嘛,受死我了呀……受死了……

  老话说,女怕头肿,男怕脚肿。晌午,三外婆又来探望母亲了,望着母亲浮肿的脸,浮肿的腿脚,三外婆偷偷地抹起了眼泪:唉,就怕头肿!

  母亲的头脸全浮肿了起来,看来母亲的时间不多了啊!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院子里是出奇地静,母亲还没有要上到炕上的意思。

  母亲今天晚上不到炕上睡觉了吗?难道母亲今夜就过不去了吗?

  最近一段日子,天还没有黑下来,母亲就要我们扶着到炕上睡觉,今天不要我们扶着到炕上了——我们似乎一时间不能理解母亲的这种反常的现象了:难道——难道?

  前一天后晌,也就是四月初十,父亲已经给三弟打了电话,说母亲恐怕熬不过那一夜,催促三弟无论如何赶回来。三弟回话说,今天一早坐火车在夜里十二点左右能赶回家的——母亲这一夜一夜地挣扎,她一定是在等待着三弟的回来了。

  天完全黑透了以后,母亲打着手势说要上炕睡觉,大哥和我搀扶着母亲,吃力地下了床,走到炕前,再吃力地把母亲扶到炕上睡下。母亲的状况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睡的时间和坐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只是母亲不再说一句话了。

  唉,看样子,母亲大概今夜是熬不过去了!

  或坐在沙发上,或站立在炕前,或坐在炕上,一直守着半睡半醒的母亲到到十二点的时候,看着母亲似乎不很要紧的样子,父亲和大哥才劝说着让我早一点到上面睡去。

  父亲早早就睡在炕上,守着母亲了,大哥就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实际上没有一丝声音,大哥等于在看动画片。望一眼半睡半醒的父亲和大哥,我做贼一样遛出门,点上一支烟向二楼的楼梯走去。

  不曾想,这一夜我没能合眼。

  12

  四月十二日清早,走进母亲窑里的时候,母亲正安静地睡在炕上:以往的这个时候,母亲准是坐在了窗前的床上,等着我或者媳妇来探望了。遗憾的是今天一早,母亲没有了以往的那个能力,她不得已只能静静地睡在炕上,眼睛微微地闭着。

  三弟睡在母亲的身边,看上去很是劳累。父亲正拄着双拐,在窑里窑外忙碌着:尽管父亲拄着双拐,但父亲的事的确很多,他总是要找寻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做,以此来减轻我们的负担。

  妈!我站在炕前,低低地叫了一声母亲,母亲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睁开了那双失神的眼睛,望了我一眼。眼神是那样的呆滞,甚至有些害怕。

  母亲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点头示意要我把她扶起来。

  妈,你慢点儿……我吃力地扶着母亲坐起的时候,三弟醒了,搭了一把手把母亲从炕上扶了起来。

  母亲显出吃力的样子,她想要把身体尽量坐直,可是她的身体就是不听使唤,总是歪歪斜斜地坐不直。看着母亲的身体这般地差,情况是这般地不好,我问三弟:妈怎么会这样?

  三弟坐起来,一手扶着母亲坐在炕上,一手整理了一下母亲凌凌乱乱的,多半花白的头发,再戴上近视镜,说:我是夜里一点左右下了火车,回来妈还和我说了很多话,大概不会有事的。

  三弟是从沈阳坐火车赶回来的,大概一夜也没睡踏实,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母亲用极其微弱的眼光望了我一眼——她好像要下炕的样子,但又不像。

  妈,你是不是想到床上睡一会儿?我用极其平和的语气问了一句,生怕惊了脆弱的母亲和母亲的梦。母亲摇着依旧凌凌乱乱的,花白的头,没有下炕的意思。望着难以坚持再坐半分钟的母亲,我又问:妈,你是不是想睡一会儿?

  母亲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我。

  就在我和三弟伸手要扶着母亲躺下的时候,母亲的身体沉沉地、歪歪斜斜地倾倒在了炕上,似乎连动也不愿意动一下了。

  妈,你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不难受了。母亲还是没有回答我一个字,就那样歪歪斜斜地,甚至有些歪曲地侧着身体朝左躺着。

  我和三弟,把棉被小心地拉开盖在母亲的身上,再把母亲的胳膊放进被子里面,看着母亲又似乎睡着了以后,我这才离开母亲——我要帮着媳妇给一家人做早饭了。

  父亲正拄着双拐站在院子里,望着身边脸盆里泡着的母亲用过的几块糊着屎的不同颜色的布,在犯愁、发呆,不住地叹息着。

  大哥骑摩托买菜回来了,提着两个塑料袋子就站在院子里。我接过大哥手里的两袋子菜,提着走上楼梯的时候。大哥说要洗头,就跟着我走上了楼梯。大哥才把头洗停当坐在电脑前点上一根烟,查阅有关母亲后事的一些事宜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父亲的一声呐喊:小亚——赶快下来——赶快!

  听到父亲的一声呐喊,应了一声,大哥急匆匆跑出门朝楼梯下面跑去。大哥跑下楼梯,大概还没喘过气来,就呐喊让我赶快下去!

  正在和媳妇一起炒菜的我,听到大哥慌慌张张的呐喊声,撂下手里的炒菜勺子,我以最短的时间窜到楼下的院子里,闯进窑里的时候,母亲已经被大哥和三弟紧紧地抱在怀里:

  妈,你怎么了?

  妈,妈……

  母亲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回答大哥和三弟的呼唤了,母亲在大哥和三弟的怀里正奄奄一息,似乎没有了一丝生的气息。

  完了,一切都完了!父亲拄着双拐站在窑里,看上去很是无能为力,只是一个劲地叹息:唉,才……还好好的怎么就……

  父亲说,三弟在院子里洗脸,他到炕跟前看母亲的时候她就好像不行了,他叫了几声见母亲没有了应答,他就赶紧叫大哥,就……就几分钟,母亲就这样了……听父亲这样一说,我的心里一下子全乱了,乱了!

  妈,妈……我站在母亲的身边,眼泪汪汪地呼唤着母亲,母亲没有了一丝要回答的迹象,就那样躺在大哥和三弟的怀里。母亲把两只瘦小的手,泛着灰色的手伸在大家面前,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又没有一丝的气力。

  妈,妈你说话,你答应我们啊——

  母亲艰难地微微睁开那双没有了些许生命的眼睛,很短地望了我们一眼,张着嘴硬是没能回答我们一个字:唉,母亲!我们的母亲啊就这样完了,完了啊……

  乱了啊,一切全乱了!

  在这节骨眼上,婶婶一早起来就出门去了,她娘家的三哥今天正好过三周年,婶婶是没有理由不去的,何况她已经走了有一阵子了;三外婆、三外爷,他们也遇得今天有事,一大早出远门去了农村。

  赶紧,赶紧把你妈抬到床上,快,快点啊——是拄着拐棍站在一旁的父亲的一声叫惊醒了我们,没敢再有任何的犹豫,大哥、我和三弟,慌乱着试着要把母亲抬在窗前的床上的时候,媳妇也站在了母亲身边,她望着母亲似乎微微睁着的双眼,有眼泪悄悄地流淌着。

  母亲在炕上就要奄奄一息了,由于炕前装修了木隔断的缘故,大家忙忙乱乱没有好法子把母亲抬在窗前的床上,最后,是大哥把母亲抱到床上的——一贯身体较好的母亲啊,她瘦到了能让大哥一个人抱起来的程度了。

  母亲,被大哥抱着轻轻地放在床上以后,我抱着母亲的头和肩膀,眼望着母亲的眼睛渐渐地失去了生命的亮光,眼望着母亲发黑的口张了几张,却没有办法。

  母亲只有出的气没有回的气,她最后张了几张口,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泪光里我分明看见母亲尽量地挣扎着把头向后仰着,再挣扎着向前倾了两下,最后再无力地向后仰去,就那样静静地在我的怀里渐渐地失去了听觉。

  妈,妈——

  我轻轻地呼唤着已经睡去了的母亲,一手搭在她的眼睛上,一手扶着似乎还在抖动着的下颌,媳妇端来一盆清水,拿来一块新毛巾,蘸着清水,抹着眼泪,细细地小心翼翼地擦洗着母亲的手脚和身体,叹息着苦命的母亲。

  擦洗完母亲身体的正面,在擦洗后背的时候,媳妇和我不能顺利地把母亲的身体翻过来,是大哥和三弟帮忙翻过母亲的身体,扶着,等媳妇擦洗完,再洗了脸、梳了头,扶着让母亲再躺下的时候,她就永远地睡着了,永远地走了。

  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我们呆呆地站立在母亲的床前,似乎一个一个也失去了知觉,没有了思想:母亲走得太匆匆,母亲走得是那样的令我们伤心、难过啊!

  母亲永远地,安详地睡着了,父亲——这之前一直站在院子里的父亲,他这时候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抱着母亲的寿衣站在床前,他望一眼平平地,展展地睡在床上的母亲叹息着对我们说:开始给你妈往上穿老衣,唉……你们慢一点……

  大哥、三弟、我和媳妇,接过父亲手里的寿衣放在床上,依着父亲说的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件一件开始给母亲往上穿:衬衣、棉袄棉裤和外衣,系好裤带,最后是大衣、袜子、鞋和帽子。

  我们手忙脚乱装穿好母亲,在父亲的料理下,把门里一进来的电视柜朝后窑掌里挪了一米多的样子,卸下一扇门,拿两个方凳支起在门前空出来的地上。等我在大门圪崂里抱回一些甘草,铺在门扇上,大哥又在甘草上铺上一块旧床单,媳妇把母亲的枕头摆放在后面的门扇上以后,我们把母亲小心地抬在铺有甘草和床单的门扇上。

  打狗饼、口含钱……父亲站在一旁,吩咐着。我和媳妇把事先准备好的打狗饼(用红线穿起来的十二块圆饼干)分两串戴在母亲的手上,口含钱(铜钱用红线绳绳拴着)放在母亲口里——这样,母亲一路走着就不会受罪了。

  媳妇拿着半根红腰带绑在母亲的脚上,我给母亲再一次戴好帽子以后,父亲就提醒我们戴上孝帽,穿上孝衣给母亲指明路去。

  穿上孝衣,戴上孝帽的大哥、我和媳妇点着一把儿高粱杆儿,端着水碗哭着走出了大门。

  大哥高大的身体,举着烧着的高粱杆儿,低垂着头弯着腰,走在前面,说不出一句话来,媳妇端着水碗和我跟在大哥身后哭着,断断续续地念着:妈,妈……三条路,妈走中间,走中间……

  走出大门朝左面拐过一条巷子,下了那道似乎陌生了的橫石片插起的长坡,来到公路边上,大哥把手里烧得正旺的高粱杆儿扔在一边,媳妇就把水碗里的清水泼在路边上,把那水碗顺手放在路边。我们便不再哭了,母亲也该顺着我们指的明路走了。

  没有回头,走上坡,走过巷子,进大门,走进窑里,和大哥、三弟给母亲躺着的门扇前,放上一张小方桌,摆上母亲吃剩的罐头、水果和母亲喝剩的半碗冰水,点上香纸,点亮蜡烛,磕了头,把一块麻纸盖在母亲的脸上以后,满窑里便没有了一丝声响,母亲就躺在铺着甘草和床单的门扇上,躺在这一片寂静里。

  窑里,后炕上凌凌乱乱堆放着母亲穿过的衣服,那个近来一直陪伴着母亲的布制的熊猫倒在一边;窗前的床上,沙发上、茶几上、地上是一片狼藉;窑壁上贴着的两个“福”字,有一个掉在了地上,正跌倒在母亲躺着的门扇底下。

  门外,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着的是母亲换下来的一块一块的布块和裁剪过的母亲的线衣、线裤;地上除过摆放着几个塑料盆子(塑料盆子里还有没来得及洗的布块,或者裁剪了的母亲的线衣、线裤)以外,到处是零零散散的甘草;菜园子的砖墙上摆放的那些花盆很是没有规律,那些枝叶早已经不是很鲜活了,反倒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13

  四月十二早上九点五十分,辛劳一生的母亲永远地睡着了,六十二岁的母亲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出殡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六,满打满算就四天的光景,家里一下子又乱了。好在坟已经打好了,塘子已经修好了,总管由叔叔承担,剩下的就是搭灵堂、顾水晶棺、拉棺材、定吹手、定纸货、定食堂、约办事人员,以及砍丧棍、砍引魂杆和置办丧葬用品等了,好在有父亲拄着双拐安排大哥、我和三弟料理母亲的丧事,不然,还不晓得家里会乱成什么样子。

  打电话定好了饭馆、吹手、纸货就联系搭灵堂的、出租水晶棺的,联系让棺材店的人把棺材送在家里,接着就开始请办事人员、娘家以及亲戚和朋友。

  母亲没有一个兄弟姊妹,父亲有四个姐姐两个在早年前就得病走了,所以我们没有多少亲戚,很多事情都要大哥和我跑前跑后了。

  四月十二,母亲在门扇上躺了一夜,第二天半早上灵堂搭好,水晶棺拉来以后,我们把母亲装进水晶棺材里,放在了灵堂里,再把那张小方桌和小方桌上的零零碎碎挪到灵堂里水晶棺材前面,把烧纸用的灰碗搁在小方桌前,这样,就把母亲安顿在了院子里。我们给母亲烧了纸、点上香、磕了头,等棺材拉进大门,抬进灵堂以后,大哥和我带上两把斧子,骑着摩托出了大门,去砍丧棍和引魂杆。

  母亲的丧事,最忙的就数出殡的前一天(四月十五)了,这一天,要办的事也最多、最复杂:迎祭饭、迎娘家、迎帐、烧夜纸、撒路灯、安夜酒,最后是点香、烧纸、磕头和守灵。

  妈,妈呀……临明的时候,灵堂里的哭声惊“醒”了媳妇和我,听着这一声伤心的哭声,媳妇猜测着说,好像是三弟媳妇回来了。

  果然是三弟媳妇回来了。一夜没怎么睡觉的我,催媳妇赶紧起床,让她陪三弟媳妇一起哭我们那恓惶的母亲。

  穿上孝衣,戴上孝帽和媳妇出了门,走下楼梯,媳妇陪着三弟媳妇哭着母亲,我和大哥、三弟给母亲上过香、烧过纸、磕了头,就和大哥、三弟寻来一根长短粗细合适的柳木棍,把那阴魂幡高高地撑在大门一旁,接着又把两个站着仙鹤的白幡,撑好高高地悬挂在灵堂左右。

  这时候,觉得灵堂两边的那副对子是那样的显眼,又是那样的庄严,“无母何恃”的横批,在微风中漂浮不定,又平添了几分哀伤。

  吹手一来,院子里就似乎更乱了,由于院子小,加上多半个院子搭了灵堂的缘故,只能把吹手安排在母亲常常立务的那块砌着砖墙的菜园子里了。

  更乱的是,这菜园子里早在两天前就让我们堆满了花圈和一些杂物——立夏前母亲让我种上的蔬菜种子大概还没来得及发芽生根,就这样损坏了!

  一看这样的阵势,父亲拄着双拐早就站在了门前,他赶忙让大哥、我和三弟还有父亲的几个外甥,把这砌着砖墙的菜园子倒腾开。

  吹手们,井然有序地摆放好架子鼓、音箱、电子琴等坐好,就等着总管摆上烟酒和那两碟凉菜——叔叔从厨房里端来两个凉碟子,放在吹手面前的一张小方桌上,并放上一瓶“6年西凤”和七盒“闪光延安”以后,吹手们这才有板有眼地吹打起来——铜喇叭里的调子好不凄凉呀!

  在叔叔的料理下,吃了一顿猪肉臊子,白面饸捞,大哥和我,以及吹鼓手七人,走出大门,走下前面插着横石片的一道坡,去了县城食堂迎祭饭。

  走进食堂正门,大哥磕了一头,端起一盘祭饭,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走出了门。

  坡下的公路边,媳妇和三弟媳妇以及穿着孝衣,戴着孝帽的当近亲戚们早就跪倒在一旁。

  迎回祭饭不多时,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和礼花响过以后,叔叔呐喊了一声“迎帐”。于是,花圈排头,吹鼓手开路,就开始迎帐了。

  迎帐回来的路上,阴阳正站在半坡上,大哥和我急匆匆跪倒在半坡上给阴阳磕了一头,把他迎进大门,接到家里。

  一张小方桌上摆上两个凉菜碟子,一瓶好酒,两个酒杯、两双筷子和两盒烟,倒满一杯酒递到阴阳手里,看着他喝罢,再倒上,给他点上一根烟,我便寻长递短侍候着阴阳。

  半后晌里,三外婆、三外爷来了。

  大哥、我和三弟穿着束着麻带的孝衣、戴着孝帽、拄着麻纸缠裹着的丧棍,跟着吹鼓手走出大门,走过左面的路巷,远远地看见三外婆、三外爷举着两个花圈走上了那端的石坡,我们便跪倒在路边磕了头,等他们走过去以后才站起身来,跟在后面。

  迎进大门,三外婆、三外爷默默地站在母亲的灵前,在侍灵老者的料理下,点了香、烧了纸,跪在后面的大哥、我和三弟哭出声来:妈……妈……

  灵堂里的媳妇、三弟媳妇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们的两个姑舅姐姐、一个妹妹,以及两个姑舅媳妇也咽咽呜呜地哭出声来。

  一片的哭声,伤心至极,和着那铜喇叭凄凉的调子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凄苦而催人泪下。

  痛痛快快地哭了这一回,母亲的灵前和整个院子里暂时静了下来,静得令人不安,静得令人无所适从又一片茫然:母亲就躺在棺材里,躺在这一片不安与茫然里!

  在这一片寂静以后,猛然间刮起了一股黄风,这风刮得是那样的猛烈,一阵紧似一阵,直刮得院子里阴魂幡、白幡以及纸货花圈四处端飞,直刮得灵棚四周的帆布哗哗直响。

  唉,这叫什么天嘛!

  由于这股风的缘故,母亲灵前的香,不能点着了,白蜡也不能点着了,总是刚点着就“嚯儿”一风刮灭了,甚至很多时候是根本点不着的。尽管这样,尽管这股风是那样的猛,那样的令人不安,但我总还要久久地跪在灵前点香、点蜡,心里祷告着老天爷:老天呀,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求你老家让母亲安安稳稳再躺一会儿吧;让母亲她安然地在家里过了这最后一夜吧!

  你赶紧给你妈跪下烧纸、磕头念叨着说说,大概是你妈她不想走的……婶婶偷偷给我出了个注意,安顿我如此这样,我就跪倒在母亲的灵前照着烧纸、点香、点蜡低低地念叨着:妈,你不要责怪我们,是我们没能照顾好你,你……

  我哭着念叨完不多时,这黄风也似乎渐渐地住了,明显地小了很多。

  黄昏的时候,黄风渐渐地完全停住了,然而院子里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了:纸货、花圈和阴魂幡、白幡全部倒在了灵棚一边的旮旯里,灵前的小方桌上摆放的祭饭上面落满了尘土,纸灰撒得到处都是。

  清扫了灵堂的里里外外,点着香、点着白蜡,在众亲戚的相帮下,大哥、我和三弟一样一样从灵棚旮旯里小心地拿出那些纸货、花圈、白幡和阴魂幡,整理好再放回原处。

  这时候,看着灵堂前挽着黑纱还在笑着的母亲的照相,似乎才敢喘过一口气来,心里也似乎才觉得踏实了一些。

  当两眼窑里的灯亮起来和院子里的灯光一片通亮的时候,叔叔和侍灵老者商量安排开始烧夜纸了,在烧夜纸前,安排了大哥念祭文。

  大哥、我和三弟以及我们的三个孩子跪在母亲灵前的时候,媳妇、三弟媳妇以及父亲的几个外甥女都走进了灵堂,一串鞭炮响过,侍灵老者,胳膊上绑着一块孝布,站在母亲的灵前点上香、烧罢纸,鞠了一躬然后替我们上了香、烧罢纸,大哥声音低沉地念起了祭文:

  ……大哥念完祭文和我、三弟,以及媳妇、三弟媳等哭成一片:妈……妈……

  在灵前办事老者和叔叔的再三劝慰下,大家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这时,父亲拄着双拐,在两个外甥的搀扶下走到母亲的灵前,颤抖着双手,展开一纸祭文——父亲的刚念了一段声音就沙哑了,中断了一会儿,父亲接着念:……

  父亲极其痛苦地念完祭文,在两个外甥的搀扶下又给母亲烧了“分离纸”以后,侍灵老者就开始叫众亲戚烧夜纸:……

  撒路灯——烧罢夜纸,在叔叔的一声呐喊声里,在一阵烟花鞭炮声里,开始了撒落灯。于是,早上用柴油渗到的玉米芯子,被四个打坟的人在母亲的灵前点燃着了,吹鼓手引路,大哥怀抱着“冤魂恶鬼”字样的麻纸制成的牌位走出了大门,我、三弟,媳妇和三弟媳妇走在后面,最后跟着所有的孝子。

  噼噼啪啪的鞭炮响彻在路的两边,半空里响彻着各式的烟花,或明或暗,或远或近,七八个燃放花炮的后生走在最前面,紧跟在后面的是四个打坟的男人,一个推着破旧的铁架子车,架子车上堆满了渗过柴油的玉米芯子,一个随时握着铁锨在车子里铲一铁锨玉米芯子起来,其余的两个,握着铁锨不时地把燃着的玉米芯子撒倒在路的两边,跟着那玉米芯子一次一次燃起的火焰,那油烟味就很快四下里扩散开来:大路上亮了,半空里亮了,人影就在墙壁上很是夸张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天空也是一片通亮,那一轮圆月显得很是有些暗淡,甚至怀疑过了今夜那圆月就再也不会成满月了。

  紧跟着的是吹鼓手一行七人,铜喇叭里的声音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了,虽然多半早已被鞭炮声、烟花声掩埋了,但那忧伤凄凉而特殊的调子在这春暖花开月光朗照的夜色里,听来仍然令人悲伤,这悲伤又是那样的寒冷彻骨,这悲伤又犹如刀割一样有着剜心的疼。

  伴着这玉米芯子的火光和烟味,伴着这鞭炮烟花的声音和亮光,伴着这铜喇叭里发出的无限悲伤的调子,大哥、我、三弟以及一行披麻戴孝的人们沿大路来到中心地点的岔路口,铁架子车和三把铁锨撒了一圈的路灯,烟火顿时亮了起来。大哥、我和三弟在叔叔的指点下,把一个有关野魂恶鬼的牌位插立在半碗沙土上,把一些馍馍,饼干等掰碎了四下里扔去,并念叨着一些连自己也不大明白的言语:……

  磕了头,吹鼓手停了手里的响动,鞭炮烟花声渐渐地也止住了,人们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一个一个走在来时的路上。

  望一眼半空里的圆月,又似乎觉得这月光明亮了很多。

  撒路灯回来,该安夜酒了,本来“安夜酒”,但由于,我们的三外婆、三外爷是母亲户家里的长辈,加上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来探望母亲,家里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所以他们也就省了这些习俗。阴阳,本来我们也要摆夜酒款待的,但他和父亲是老交情,加上我们又有亲戚关系,他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的,也就省了这一项礼数。

  摆夜酒的礼数虽然省了,但捏好的饺子他们还是要礼节性地吃一些的。等三外婆、三外爷和阴阳吃过饺子以后,今天的事情才基本停当。等阴阳和众亲戚跟着左邻右舍们去歇息睡觉以后,窑里和院子里这才渐渐地静了下来。

  大哥、三弟要招呼远路里多年不见的同学和朋友,给父亲交代了一下,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走出了门,渐渐地消失在沉沉的黑夜里。

  父亲就拄着双拐站在院子里,他是那样的孤独,又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他似乎完全丧失了以往的那股强大的抵抗力,看上去有些令人担心,令人伤痛。

  看着父亲如此这样,我不免又有些难过了,扶着父亲拄着拐棍走进窑里,好在窑里还有几个他的外甥、外甥媳妇、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不然这一夜我真不敢想父亲会怎样熬到天明。

  有夜风刮起的时候,父亲在后窑的炕上睡去了,亲戚们也都谁去了,炕上、床上和整个儿窑里就好似打了一场仗一样,样子很难描摹。

  有夜风刮起的时候,等大家一个一个睡着了,这窑里和院子里是出奇的静,静得令我害怕。我害怕母亲一个躺在院子里孤单,我害怕母亲一个人难过,就守着母亲,重复着烧纸、上香、磕头。

  后半夜的时候,为了迫使自己不能瞌睡,我就拿来喝剩的半瓶烧酒搁在茶几上,喝着倒着,喝两口烧酒就到门外给母亲烧纸、上香、磕头,然后再坐在沙发前的小凳子上喝两口,喝两口后再来到院子里烧纸、上香、磕头。

  我没有忘记母亲常常安顿我的话,以后不要多喝酒,喝酒对身体不好;我也没有忘记我每一回喝醉回家,母亲总是笑着问一句,又喝醉了;我也从来没有忘记……但今夜我还是又喝酒了,就算母亲看到我喝醉了,我晓得她是不会怪罪我的,不是吗?

  妈,今夜我又喝酒了,妈……呆呆地跪在母亲的灵前,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念出声来:妈,我晓得你一个人睡在院子里孤单,难受……我就陪着妈。妈,我会记得你的话的,从今以后我会尽量少喝酒,不过妈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喝醉了,妈你相信我的话好吗?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泪光里我只看见照相上的母亲还在笑着:大概母亲一定听到了我的念叨了,大概母亲也一定原谅了我今夜喝酒了吧。

  唉……母亲是不能再回答我一个字了!

  泪光里,我又分明看见天上挂着的圆圆的月亮,月亮似乎的确很园很圆,但总也免不了有一块两块的云彩要挡住这亮光,导致了院子里一阵一阵有黑影投来。

  14

  天灰蒙蒙地开始亮了,和寂静通亮的院子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一夜,一直陪伴着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的母亲,到五点以后,父亲起来了。父亲的双拐尽量不敲打出声响来,但还是惊醒了四姑,以及两个姑舅姐姐,一个妹妹和两个姑舅媳妇。

  她们从床上坐起来,一个一个抬起一双双红肿的眼睛,先后忙自己的事去了。

  昨天后晌的一场黄风,把院子里刮得一片狼藉,这时我才发现引魂幡和一对白幡,以及纸货花圈多数有些破损了,引魂幡的杆子顶端完全折断了。

  站在院子里,正犯愁时,大哥喘着大气走进了大门,大哥找来一根铁丝开始和我绑那折断的引魂幡杆子的顶端。

  引魂幡的杆子顶端绑好以后,三弟也急匆匆走进了大门。父亲拄着双拐就站在了院子里,他抬起花白的头,望了一眼蒙蒙亮的天,然后说:其余的事先放一放,抓紧时间‘盛殓’,一会儿太阳出来就坏了大事。

  大哥和我抬开水晶棺跟前的棺材盖,打扫了里面的杂物,在四姑和婶婶,以及三外婆的料理下,在棺材低端铺上麻纸,拿过媳妇手里的几块黄表纸,摆成北斗七星的样子,和大家铺好麻和五色线,再铺上褥子,在褥子上铺上一块的纸币和大小不等的硬币,然后就试着看怎么才能把母亲的遗体从水晶棺里抬到棺材里。

  灵堂里渐渐站了很多人,都帮着出主意。

  为了确保母亲的遗体不要受到一丝损害,在母亲的腰底下搭了一块被面,我抬着母亲的头和肩膀,三弟抬着母亲的脚,大哥抓好从母亲腰底下搭过来的被面的两端,我们齐心使劲把母亲的遗体抬起来移到棺材里。然后,不忘把打狗饼,脚上绑着的红绳,口里含着的铜钱一一取了下来,再把母亲遗体挪动着移正,把被子盖在胸口以下,放进毛巾和一些假的戒指,拿麻纸裹着柏叶充实了,这才盖上棺材盖子,糊上麻纸算是盛殓了。

  前前后后好一阵子,把装着母亲遗体的棺材摆放好以后,象征性地吃过一顿简简单单的饭,响过一串鞭炮,在叔叔和侍灵老者的领料下开始上香、烧纸。

  大哥、我、媳妇、三弟和三弟媳妇大哭了一鼻子,接着在母亲的灵前举行了“收头仪式”。

  由于大哥离婚的原因,大哥的头也只能由叔叔、婶婶代收了。只见叔叔婶婶走到大哥面前,给大哥斟一杯酒,喂一点菜,并给肩上搭上早已准备好的被面和二百块钱,然后将他的孝帽上的孝布盘起来,耳朵两边吊的棉花球别起来。

  大哥站起来,走到灵前绕棺材走了一圈,再跪在原来的位置上后,叔叔婶婶给我和媳妇收了头,又给三弟和三弟媳妇收了头(三弟媳妇的父亲早年间去世了,母亲七十多岁了没有来,只能由叔叔、婶婶代收了)。

  收头停当,按说应该“起殃”了——这是母亲的魂魄离家的时辰,起殃时,要在母亲住过的窑里准备好洗脸水,毛巾等用品并在地面上用箩子箩些细草木灰面,此时阴阳摇着铜铃念起“咒语”。

  父亲说,灵前起殃对母亲不好,母亲要遭罪受。父亲的意思是让母亲自然转世,顺顺当当地离开——等到“七数单”上的五月二十七,时辰到了,再起殃。

  父亲和阴阳说妥以后,阴阳就站在母亲的灵前,摇动铜铃,念着咒语准备出灵:……

  大哥就背朝着母亲跪着,身边站着大哥十二岁的儿子,他们扛着引魂幡,等待出灵。

  一根烟的功夫,鞭炮礼花响起,吹鼓手长号鸣起,大哥从地上站了起来,弯着腰,低着头,抱着母亲的遗像,和大哥的儿子一起扛着引魂幡走出了大门。同时,母亲的棺材被四个坟工扛着抬出灵堂,抬到大门外的卡车上,很麻利地捆绑着。

  大门外白幡翻动,花圈舞动,一个老者点着了岁数纸和母亲生前用过的枕头,火焰直直地窜向半空。

  乱乱阵阵走出大门,四五个年轻后生点燃鞭炮、礼炮,在前面开路,朝左面的巷子拐了过去。一块“沉痛悼念”字样的灵匾紧跟后面,接着是花圈纸货上下攒动,引魂幡、白幡满天飞舞。吹鼓手、灵车就缓缓地跟在后面,跟在这上下翻动的白色里,跟在这满天飞舞的纸钱里。

  就在灵车一开动的这一时刻,跟在后面的我、三弟,媳妇和三弟媳妇拄着丧棍,弯腰哭出声来:……

  整条巷子里,先后很快就燃起了一堆一堆的柴火为母亲送行,这些柴火和大门口点燃的枕头、岁数纸的烟火,以及鞭炮、礼炮的烟火直直地向半空里,升腾起来。

  这些烟火啊,在这样的一个早晨,看起来多么地令人不可思议,又多么地令人肝肠寸断啊!父亲本就花白的头发,在母亲去世以后,一下子又白了很多,这时候,他正拄着双拐站立在大门外的这一股股升起的烟火里。

  在这一片烟火里,在这一片白色里,在这一片哭嚎声里,走过大门左面的这一道巷子,走下那一道石坡,向右一拐,再走过一段展展的柏油公路,大哥、我、三弟,我媳妇和三弟媳妇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吹鼓手渐渐地收住了声响,一阵鞭炮、礼炮燃放过以后,所有的人都上了车。

  于是,安排放炮的面包车在前面开路,拉着母亲棺材的农用车跟在后面,大哥、我、三弟紧紧地抱着母亲的棺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耳畔响着不间断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挽着白色纸花的车队,缓缓地绕县城外一圈,朝城南的七里弯坟地开去。这也算圆了母亲的一个梦。母亲在病重的日子里,曾对我们说:要是妈的病好了的话,妈还想到县城里走走,看看县城里有什么新鲜事……

  老天总还是会照应人们的,冥冥中也能了了母亲的这个心愿。尽管母亲就要上山了,但她还是从县城北边出发绕县城一圈,最后城南上了山。

  车队行至城南的七里弯,向左一拐开过一座爬河石桥,在一片开阔地里渐渐地停稳当以后,除过母亲还躺在车上以外,全部人都下了车,开始朝半山上母亲的坟地走去。

  来到坟地,稍作休息,四个坟工、大哥和我以及众亲戚、朋友打开卡车侧门,把花圈、纸货一样一样从车上举起,放在空地上,然后把母亲的棺材从车上抬了下来,放在坟墓前。

  在阴阳和灵前办事老者的吩咐下,大哥和我先跳下去爬进坟墓,四个坟工和众亲戚、朋友绑好绳子,将棺材慢慢地往墓穴里吊。

  不好,不好——这时,有一个年老的坟工,看到棺材上绑着的绳子一头松了,喊着让众人把就要掉下去的棺材拉到外面。

  经过又一次捆绑以后,棺材这才顺顺利利地吊了下来。

  大哥和我在里面使劲往里拽,外面四个坟工往里推。

  把棺材完全推进坟墓里以后,阴阳进到里面,先用罗盘校正方位,把用朱砂写的母亲生卒年月日的墓砖,放置在棺材一边的地上。然后在棺材左侧,放置了一个内装五谷杂粮的红布袋,最后在墓角点上“长明灯”,他就走出墓穴。

  大哥和我拿着柴草擦净棺材,用柴草把墓中的脚印擦掉,倒退着走出墓穴以后,坟工就吊下一块石板将墓窑口盖住了:母亲就留在了里面!

  填土——等到最后一个坟工打扫了脚印,爬上墓穴以后,这么喊一声,鞭炮声就响了起来,吹鼓手就吹开了。同时,铁锨、镢头就开始乱舞起来,黄土一阵紧似一阵填入墓穴。黄尘一股一股刮过以后,墓穴渐渐地填了起来,众人停住了手里的铁锨、镢头,阴阳一手扶着引魂幡的杆子,一手摇着铜铃铛,站在墓穴一边,口里念动咒语,开始招母亲的魂入土为安:

  ……

  只见大哥背对着跪在墓穴旁,不得回头去看。

  当阴阳念到母亲名讳的时侯,将引魂幡上写着母亲名讳的纸条撕下丢入墓坑(意为魂已入内),此时坟工又加紧了往墓坑填土,很快把阴阳丢下的纸条埋住了。听老人们说,只有这个时候的哭声母亲才能真正听到。大哥回头大哭,我、三弟,媳妇和三弟媳妇哭声一片:

  妈,妈妈呀……铁锨、镢头乱舞一气以后,停住了,大哥的儿子、我的女子、三弟的儿子轮流在墓坑里倒背着拔罢引魂幡的杆子(据说,这样,他们将来都能长成高个子),坟工和众亲戚、朋友又开始往里填土。

  墓坑填起后,堆成馒头状的坟圪堆,刨一棵上好的柴草栽在母亲的坟头,插上丧棍,撒上五谷,浇上水,阴阳安好饭桌与土神,灵前办事的老者上了香、烧了纸,大哥、我和三弟,媳妇、三弟媳妇跪在坟前磕了头,等众亲戚烧了纸,我们将那白幡、花圈和纸货堆在母亲坟的右侧,一把火点着了。

  等到那烟火渐渐散尽在这空旷的半山上,散尽在这个伤心的日子里,众人就开始往回走了,媳妇、三弟媳妇和三个孩子也开始往回走了,大哥、三弟和我一步三回头也离开了这里:

  我的母亲,便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2#
 楼主| 发表于 2017-3-24 10:09 | 只看该作者
还没学会“编辑”劳烦哪位指导一下!谢谢!
3#
发表于 2017-3-24 11:44 | 只看该作者
上面有自动排版工具。
4#
 楼主| 发表于 2017-3-24 14:25 | 只看该作者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7-3-24 11:44
上面有自动排版工具。

好,下一回用一下!
5#
发表于 2017-3-25 17:49 | 只看该作者
我继续代劳为此作重新排版了一下,只字未改。
友情提示:1、原创首发请加版权。2、此作有近4万字,应为中篇,适合发帖连载专门版块。但我作为值周版主会提交超版、管理审议其首发、加精计酬等事宜,因为确实感觉这是一篇厚重的中篇力作!
感谢先生对梦游太虚的青睐赐稿,致敬!
6#
 楼主| 发表于 2017-3-26 21:30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3-25 17:49
我继续代劳为此作重新排版了一下,只字未改。
友情提示:1、原创首发请加版权。2、此作有近4万字,应为中 ...

谢谢!祝你好运!
7#
发表于 2017-3-27 09:42 | 只看该作者
提示:此作为非首发: http://blog.sina.com.cn/s/blog_72bdb4100101nhfu.html ,我帮先生标注一下分享交流字样吧。
8#
 楼主| 发表于 2017-3-27 16:14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3-27 09:42
提示:此作为非首发: http://blog.sina.com.cn/s/blog_72bdb4100101nhfu.html ,我帮先生标注一下分享交流 ...

嗯,也包括博客!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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