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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流淌在祖院的时光(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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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7 15: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引子

  我家祖院能变成全县唯一的乡级地震纪念园,完全在我们祖孙三代的意料之外。我有时就想,那一代代在唢呐和哭丧声中被抬出这个院子、并在祖坟里入土为安的历代先人们,当他们的阴魂返回故乡的时候,还会在流淌的时光里聚聚散散吗?

  就材质而论,地震之前,我家的祖院和尖山村几百户人家的院落几乎没什么两样,院墙多属于干打垒的那种,瓦房多是土木结构,主墙由干打垒和土坯结合而成。四周是同样的空气同样的阳光同样的崖畔同样的羊肠小道同样的黄土高坡,后洼里那眼深不见底的枯井,有雨则满,无雨则干,那就等于日子的成色了。要说家家户户的房屋有什么区别,只能是朝向了,有东有西,有南有北,一成不变地嵌挂、粘附在层层叠叠的崖畔上。站在这边山梁上一望,整个村子像一堆儿散架了的炕面儿,草灰裸露,土坯突兀,执著地掩映在一片稀稀拉拉的刺槐林里,顽强地显示着作为共和国一个堂堂行政村的存在。自从有先祖以来,一茬一茬的男女老少就在这样的家园里,被辐射到四周庄稼地的羊肠小道牵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来窗灯四亮,忙乎了一天的人儿开始串东家门,溜西家院,时有秦腔吼起来,二胡拉起来,酒令猜起来,各种声响混杂、徜徉在山风中,像拎了灯笼的萤火虫扇动着季节的翅翼,在昏暗的半山腰里炫舞。所谓日子,可不就这个意思嘛。

  而今,尖山村的绝大多数院落已不翼而飞,唯独剩下我家的祖院,以废墟的姿态,摇身一变成了全乡唯一的地震纪念园。说是纪念园,不过是绕着祖院砌了一圈儿的砖墙,一丝不苟地维护了整个院落坍塌之后的样貌,让废墟保持了美丽而残酷的尊严,而已吧。

  1

  那次震惊中外的波及川、陕、甘诸省的汶川大地震到底死伤了多少人和牲畜,倒塌了多少房屋和道路,媒体的报道连篇累牍,我不须赘言。我们尖山村总共死亡二十人,死亡大牲畜一百多头,毁坏农路若干条,倒塌的房屋大约有十分之七,另有一些房屋或多或少有墙体开裂、主体倾斜情况,只有少数房屋毫发无损。我家祖院的三间土坯房属于墙体轻微开裂的那种,只有院子东边的一间柴房倒了,被废墟掩埋的只是一大堆玉米杆儿、胡麻杆儿和烧炕用的麦衣。一个小小的村子突然有二十多位乡亲以集体死亡的方式血淋淋地离开人间,那种亘古未有的事件对全村意味着什么,我实在不敢想象。那时我正在省城读初中,记得那晚我们全家正一边就餐一边看电视,灾难突然就从荧屏上冒出来了,爸爸的筷子“刷拉”一声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变成了一尊似乎凝固已久的雕像。第二天,爸妈就千里迢迢直奔故乡。我当然也想去看望奶奶,但爸爸说:“说不定还有余震呢,小孩子没经验,不能冒这个险。”

  “哥,我和丽娜,能一起去吗?”临出发前,爸爸曾接到叔叔的电话。丽娜是我的婶婶。听得出,叔叔的电话是从洗浴中心打来的,里面一片快乐而亢奋的嘈杂。洗浴中心在东城,我家在西城。

  “你还是别去了,不去,比去好。”

  电话那边传来叔叔的哭腔:“这关键时候,非常时期,村里人怎么看我哩。呜——呜——呜——”

  “一切,都为咱妈好,你懂得。”

  在爸妈离开省城的十天里,坍塌、死亡、流血、抢险、救灾的信讯几乎占据了所有媒体的主要窗口,垄断了人们街头巷尾的话语权,覆盖了芸芸众生紧张的神经。让我心悬一线的是我敬爱的奶奶,她老人家……

  迎接爸妈归来的那天,我的翘首期盼里始终有一种祈愿,一如故乡的老屋一样死死地镶嵌在我望眼欲穿的目光里,我多么希望有第三人突然闯入我的眼帘:奶奶。可是没有,我只见到了爸爸和妈妈,他们什么都没有带来,只带来了两张呆滞、板结的脸。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坏了,奶奶……

  “放心,奶奶挺好的。她老人家是幸存者,没事儿,真的!”

  我终于相信奶奶没死。爸妈这次返乡,除了与抢险的武警战士、志愿者、幸存的村民一起冒雨埋葬了死难的乡亲,处理了压死的牲口,还赶到县、乡医院看望了受伤的村民,其中每时每刻都贯穿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动员奶奶到省城来。

  这也是政府抢险救灾时期暂时安置灾民的渠道之一:提倡有条件的灾民暂时投亲靠友。爸爸动员奶奶,本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是我们全家的热切期盼。但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爸妈必然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了的,他们扛不住奶奶的顽固与坚持,只能选择丢下奶奶折返。听爸爸说,奶奶最后以死相逼:“我活得好好的,你们快走,再缠我,我一头撞死算了。”

  “妈,这是非常时期,你不跟我们一起去省城,人们怎么看咱?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您属于‘空巢’老人哩。如今老家变成了灾区,您还……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当晚辈的……”

  “很简单,就说我一根筋不跟你们去不就得了吗?何况,灾区像我这样的老人比驴还多,都习惯了。”

  后来我才知道,爸妈返回省城的第二天,叔叔也按捺不住了,心急火燎地赶往故乡,只不过没敢和我奶奶见面,一个人披着雨衣,拉低帽檐儿,在村口鳞次栉比的帐篷和抢险的队伍里来来往往逡巡了好几遭,在确信奶奶安然无恙之后,这才赶到乡上捐了款,然后匆匆返回省城。那次他没有把款捐给村里,他担心村里有人会发现他曾经出现的迹象。

  相对而言,村民的灾情程度不一。灾情重的,大多暂时住在社会各界捐助的帐篷里;灾情轻的,照样住在家中。奶奶属于住在家中的那种。后来的日子里,爸妈尽管转入了正常工作,但是每天晚上回家,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灾区,离不开故乡和奶奶。好在这是新媒体时代,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和奶奶通一次移动电话,于是,我们得知村里大规模的灾后重建已经列入规划,死亡农户家庭的善后工作进展顺利,上面派来的心理咨询师挨家挨户进行心理疏导,娃娃们开始在帐篷里恢复了学习,用电照明基本恢复……尽管我家祖院受损轻微,但爸妈仍然每天提心吊胆,总是生怕余震突然来了,生怕老屋突然倒塌了,生怕奶奶……奶奶总是说:“你们忙你们的,灾后重建主要是那些受灾严重的,我这里一切和往常一样,你们不要操闲心了。”

  奶奶的解释越是举重若轻,越让爸妈有做贼心虚的感觉。爸爸感慨:“咱妈,把我们当晚辈的恨透了。”是冲妈妈说的,以为我没听见呢,我只是装聋作哑而已。

  地震,让奶奶的心变得坚硬无比。现在看来,她那时已经被另一件事堵在胸口了,一位七十岁的老人,那件事让她在纠结、幽怨和愤懑里无法自拔。村委会公示了家家户户的地震受损情况后,大多数村民没有反对意见。死亡的气息像雾霾一样笼罩着小村的房前屋后、树梢崖畔,不散的阴魂似乎还舍不得离开残垣断壁,活着的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谁还有心思在乎公示的客观性、公正性呢?公示是上面派到村里的工作组和村委会共同完成的。在对家家户户实地查看、丈量、分析、评估之后,又征求了多数人的建议和意见,这才公布上墙。据说那是乡村有史以来最大、最直观、最漂亮的公示牌,采用了现代喷绘技术。公示的最终目的大家都很清楚,它涉及到救助资金的发放。谁家受灾严重,领到的救助款自然多些,反之则少些,房屋没有任何损坏的,分文不得。

  “我有意见。”谁也没想到奶奶会跳出来,“我家的柴房也倒塌了,也应该享受救助。”

  奶奶盯住的是邻居国盛家。在奶奶看来,同样是柴房,国盛家的柴房为什么会按倒塌的住房面积计算,而我家祖院的柴房就不能。国盛家的柴房和我家的柴房都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何况我家的柴房比国盛家的还早建几个月。说是建——其实都是下砌土坯、上苫高粱杆儿搭起来的。上面发放的文件白纸黑字写得很明朗:倒塌的柴房一律不纳入受损住房面积统计。奶奶和村长的争执,像本来发酵的面团儿,突然就冒泡儿了,那就意味着馊了。

  “您老人家的柴房和国盛家的柴房不一样。”村长解释。

  “为啥不一样?”

  “您也知道,几年前国盛弟兄们闹分家,逼得国盛妈没处安身,就搬进了柴房里,一直到咽气,才从柴房里搬进了坟地。但您家的柴房不是,您家的柴房是堆放柴草的,不能算受损住房面积。”

  “照你的意思,住过人的柴房,就算住房?你难道忘记了,当年村里收容来自四面八方的乞丐,我家柴房给村里帮了多大忙啊!一次多则收容四五人,少则一两人,断断续续收容了十多年哩。”

  “可是,国盛妈是国盛的直系亲属,乞丐不是您的亲属。”

  “你这是啥话嘛!你的意思是,国盛妈是人,乞丐不是人?”

  “……咹,还有一种情况,国盛弟兄们都在外打工,日子推得紧巴,您至少还有两个争气的儿子,一个在省城吃公家饭,一个在省城挣大钱呢。”

  “不行,我就认准一条,住房是住房,柴房是柴房,文件有规定,就要一视同仁。”

  认定受灾面积这样的事情,涉及各家利益,有人跳出来闹一闹算不得稀罕,可是跳出来的既不是张三李四,更不是王二麻子,却是奶奶,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奶奶的异常举动,像引擎构成的巨大动力,全村死气沉沉的氛围有了些许解冻的意味,隐现几份怪异的活跃。村委会就被乡亲们围起来了,一些人拿出了证人证言,反复证明自家的柴房当年也曾住过人,另有一些人则干脆认为,自家的住房和柴房从来没有什么区分,比如夏收时迎接麦客、平时接待远道而来的亲戚时,土炕无法容身,就得搭上柴房,还有一些人认为……公示无法进行下去了。最终的结果,奶奶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国盛到手的鸭子,也飞了。

  乡亲们等于跟着奶奶白忙乎了一场,一个个感觉偷鸡不成蚀把米,无趣死了。奶奶呢?等于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

  当晚,村长家受到了国盛的攻击。国盛穿过院门直奔堂屋,一手拎铁锨,一手指着村长:“把我送你的,给我吐出来。”

  村长从炕柜里摸出了两条香烟,叹口气:“国盛,你他妈的,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的两条破烟吗?我是为了你那从柴房里死去的老妈,你狗日的忘记了,我当年咋把你老妈从柴房里抬进坟的?”

  国盛高高举起的铁锨,像拉满了的弓,千钧一发……

  村长的脑袋完全暴露在铁锨的有效打击半径之内,却丝毫没有设防的意思。但村长态度明了,句句都是反攻的意味,口气却是温婉的,像没刃子的镰刀,秃得连个棱都没有,平了。他了解村里每一个人的脾性,死了的,没死的;残了的,没残的;疯了的,没疯的。村长不好当,斧头铁锨?头榔头架到脖子上的事儿,他见多了。态度是原则,口气是方法;原则是刀子,方法是软刀子。软刀子有时候能让刀子变成木楔子,甚至化作一团棉花。口气,有时候会决定事态发展的程度和走向,这是村长做思想工作的狡黠和智慧。

  要说国盛家的情况,其实和其他村民没什么大的区别。国盛弟兄三人,他行大,下面还有二弟国强、三弟国威。生产队那阵,他父亲看秋时偷了几个玉米棒子,被抓了,被斗了,于是一根绳子上吊了。母亲杨海霞端屎端尿把哥仨一手拉扯大,并陆陆续续读完了初中。三个儿子是杨海霞的骄傲。村里人用善意的预见来宽慰她:“你哗啦一下养了三个虎儿,将来有福可享了。”可谁也没想到市场经济的西北风一刮进山里,曾经四平八稳、五谷丰登的承包地反而养活不了日子了。庄稼汉成了离乡背井的候鸟,哪里好挣钱就往哪里飞。才几年工夫,村里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疲沓了不少,连人气也疲沓了。七沟八梁的土地,有的只好栽了树,有的眼睁睁地荒了、废了。

  国盛长大了,走了;国强长大了,走了;国威长大了,走了。

  三五年之后,国盛来了,盖房子、娶妻、生子,最后把儿子丢给母亲,两口子又走了。

  又一个三五年之后,国强来了,盖房子、娶妻、生子,最后把儿子丢给母亲,两口子又走了。

  再一个三五年之后,国威来了,盖房子、娶妻、生子,最后把儿子丢给母亲,两口子又走了。

  十多年光景,国盛、国强、国威根本就不像这片土地上新一代的主人,祖传的土地、锄头、连枷、背篓、?头、镰刀似乎与他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们都属于发达地区城市里的农民工,属于不是城里人的城里人。他们唯一与故乡有关系的是祖上留下的老院和一位生他们养他们的母亲。哥仨娶妻生子一分家,老院的家业就一分为三,越分越瘦。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一家人祖孙几代好住一起,其乐融融,老的有老了的福,小的有小了的营生,穷富一个样儿,一碗水怎么荡漾也漾不出碗口。如今不一样了,有挣多的有挣少的,手头上有肥有瘦,该花谁的该捂谁的,日子就有了磕绊和颠簸,闹分家是必然的了。家徒四壁的老院理所当然留给了老大国盛。母亲是个大活人,不能分的,但也等于分了。咋说呢?三个儿媳妇哗啦啦生了六个儿女,全是母亲一个人拉扯到一个个换下开裆裤,背着书包上了村小。不到六十岁的杨海霞,活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永远也无法退休的保姆,枯瘦如柴的身子骨里,布满了濒临垂死的女人才有的无助和沧桑。

  那段日子里,全村除了爷爷辈的老年人和孙子辈的娃娃,很难找到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臭知识分子们真会玩文字,把这类老年人叫做“空巢”老人,把这类娃娃们叫做留守儿童。“空巢”就“空巢”吧,留守就留守吧,杨海霞后来连真正的“空巢”也没有了。那年春节前,国盛向老板讨薪时,被保安打瘸了腿,只好回家养伤,杨海霞又多了一个伺候对象。老大国盛的一儿一女慢慢长大了,祖孙三代挤在一个炕上不方便,柴房就成了疏散家族人口密度的最佳场所,疏散谁呢?——除了长辈杨海霞,还能有谁?总不能让废儿子进去吧,总不能让孙子孙女进去吧。一年后,国盛身体稍有恢复,憋了一肚子哀怨的国盛像落荒而逃的流寇一样辞别家母,再次南下。初夏的某一天,放学回家的孙子孙女意外发现院门口并没有奶奶守候的身影,院子出奇地安静,没有炊烟的厨房成了麻雀的乐园。倒在柴房里的奶奶,早已像发硬的地埂,蜷窝在灶台一旁。闻讯赶来的村长长叹一声:“这年月,连个抬棺材的劳力都没有了。你们两个娃娃命大,奶奶死了,找我;我死了,找谁呢?”

  那天,国盛怔了半晌,铁锨“哐当”一声从眼前掉下来。半晌才开了腔:“我……侄子我糊涂了,侄子我,对不住您。”

  “滚!”村长怒吼一声,口气大变,把两条香烟劈头盖脸砸过来。

  国盛软了,村长硬了。国盛唯一还算硬的地方是额头被砸出的一个大包。国盛像一堆儿烂泥一样圪蹴下来,抱着头,“嗡嗡嗡”地啜泣,鼻涕眼泪的,像个小娃娃。

  2

  谁也不晓得啥时候,我家祖院的墙根豁开了几个碗口大的小坑,像䦆头挖的,也像铁锨刨的。这段院墙同属于老屋的后墙。地震后的后墙,一条裂缝像蛇一样从墙根蜿蜒而上直窜后房檐,而今伤口从根子上又多了几个坑,就像一条蛇增加了几个脑袋。是不是国盛干的,没人看见过。也巧了,地震后的半个月里,雨水反而不断线,几个小坑很快被疯长的杂草遮天蔽日,变成了黄鼠狼的风水宝地。聪明有加的黄鼠狼按照自己建设家园的逻辑进行了修整,把小坑和墙缝串联起来,拖儿带女藏身其中。黄鼠狼比灾民率先完成了灾后重建。没人知道在夜幕和杂草的掩护下,黄鼠狼的夜生活如火如荼,风光浪漫。灾难,让黄鼠狼的家族提前进入了小康。

  奶奶和国盛的关系,从此变得紧张异常。

  得罪国盛,奶奶倒不是太在乎。以往国盛见了我奶奶,那种客客气气的态度,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着呢。柴房的事情泡汤之后,国盛见了我奶奶,脑袋便高昂起来,但他不敢对奶奶动一根指头。奶奶在全村的威信那是数一数二的。听爸爸讲,当年曾外祖父不光是远近闻名的阴阳风水师,还是民间秦腔艺人,能自编自导自演,上至山皇五帝,下到才子佳人,均能入戏。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奶奶,自幼肚子里就灌满了之乎者也。多少年了,奶奶就像全村的活菩萨,哪儿有难必然出现在那里,连鬼也得敬三分。生产队时,队里急缺记工员,奶奶就顶上去了,全体村民出工投劳的一本帐全在她心里;后来又急缺民办教师,奶奶撂下账本又上了村小讲台,全村半数以上的村民都当过奶奶的学生,其中理所当然包括国盛。据说那时奶奶除了讲课本里的,还会讲祖上传下来的《朱子家训》、《三字经》、《弟子规》什么的,神着哩。再后来,村里急缺赤脚医生,奶奶又走下讲台参加了全县赤脚医生培训班,然后背起药箱子,一路翻山越岭,唱着《赤脚医生向阳花》,风里来雨里去,东家进西家出……

  奶奶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说起来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但奶奶曾经的过去,让奶奶在全村的名望始终如日中天,无法替代。

  那次柴房的事情发生之后,奶奶隐隐觉得不对劲儿了,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憋不住了。

  那些天,政府决定对尖山村实行异地搬迁,新的村址选在十几公里外山下的一片漫坡上。也就是说,政府对尖山村的灾后重建工作提高了标准和档次,并把灾后重建与新农村建设结合了起来。在这之前,政府对所有农户的房屋受损情况进行了摸底调查,给予了资金救助,并计划根据房屋受损的程度,采取指导、支持、帮助老百姓原址重建、危房加固等办法重建家园。而异地重建就不一样了,旧址连窝端,从山上搬到山下。在资金保证上采取政府和个人共同担负、银行提供优惠贷款等多种方式。这当然是大好事,一来宜居,二来交通便利,三来有利于持续发展长治久安。要说问题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家家户户离自己家的承包地越来越远了,未来的耕作成本自然成了大问题。有些仍然靠土地生存的、受损较轻的农户并不同意搬迁。上边派下来的工作组,开始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并表示将来还可以进一步加大劳务输出力度、利用交通优势发展商业,反哺种地缺口。那阵子,村里搭起来的帐篷多迁到了山下,许多返乡的农民工开始在山下忙乎起来。

  那天早上奶奶出院门,突然有异味扑鼻,这才发现大门的右门框上有一抹屎。

  屎是有人高高噘着屁股喷上去的,然后又像稀软的泥巴一样顺着门框吱溜到了门槛上。门框棱子上,还有蹭过屁股沟的痕迹。那金黄的一抹儿秽物,实在太刺眼。奶奶二话没说,用清水把门框擦洗干净,然后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一天。

  准是冲柴房的事情来的。奶奶前前后后琢磨过了,包括国盛在内的青壮年吃住都在山下,村里就剩一帮老人娃娃。娃娃们懵混不清,不可能记仇,也不会有高噘屁股的本事。那么老人们呢?这个问题一时让奶奶无可适从,怎么可能呢?也许还真是国盛这小子干的,难道他为了一泡屎,不惜连夜上山一趟,然后又下山?

  奶奶专门下了一趟山。村民们正在划定的范围内平整未来的家园。奶奶好像很随意地蹭到了国盛跟前:“国盛,你够勤快的。”

  国盛并没放下手中的活儿,连头也不回:“灾后重建,人人都勤快,又不是我一个。”

  “你山上山下来回跑,也不累?”

  “吃住行都在山下,我跑山上干啥?”国盛扫了奶奶一眼,“你有啥事,就吭声,我照样帮你干,你当过我的老师嘛!”

  话分明是带刺儿了的,但奶奶立即判断出,屎,显然与国盛无关。既然与国盛无关,问题反而更加复杂了。不过国盛的话中有两个关键点还是让奶奶感到吃力了,一个是“我照样帮你干”,一个是“你当过我的老师”。奶奶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她想伸手拍拍国盛的肩膀,但国盛却有意无意地躲了。奶奶说:“国盛,柴房的事,我不是和你过不去,我是和我自己过不去。”

  “您老人家说这些啥意思嘛!事情都过去了。”

  反而像是奶奶多事了。奶奶再不开言。上得山来,她不动声色地走进了老人们中间。她只字不提屎的事儿,像和大家拉家常。

  “家家户户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搬到山下也好着哩,就整齐了,这次下山,我都看到了,孩子们干得都很卖力。”奶奶说。

  “是咧,是咧。咋不见你家栋学和栋梁来呢?到时候搬迁、重建、架梁,当儿子的不来咋成?”栋学是我父亲,栋梁是我叔叔。

  “他俩工作繁忙得紧,到时候再说吧。”

  “反正您不用着急,建好了也没人住,两个能干儿子给您兜底儿,住省城比住山沟里强。”

  “……”

  可是第二天,门框上又有屎了。奶奶终于撑不住了,径直找到村长:“我倒想听听,国盛家柴房的事情,我哪里错了?拉屎的事儿,有个再一,没个再二,把我一个老婆子当啥了?”

  村长也很吃惊:“这事嘛,是有一点怪!”

  村长说:“其实,说怪吧,也不怪。”村长帮奶奶做了全面的分析。在村长看来,拉屎的人显然是为国盛鸣不平。人心都是肉长的。邻里乡亲,情分为重。事情明摆着,论面子、论日子、论条件、论发展、论光阴,我家都要比国盛家强几倍。奶奶放着省城的安乐窝不享受,偏偏要住在条件艰苦的老家。住了就住了吧,还看不惯村里给国盛家一点额外的照顾。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就是“吃着碗里的肉,却看不惯穷人喝拌汤”。放到平时,这点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可这是要人命的地震,是送死人哩,救活人哩。奶奶这次恐怕是招惹众怒了,几十年积攒的好名声一脚踢了。村长说:“老人家,作为您当年的学生,我给您说话不愿弯弯绕绕,您看看我的分析是不是个理儿。至少,话丑里端吧。”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我非得这么认为,我是帮您分析拉屎的原因。”

  “你们这茬人搞不懂我,我也搞不懂你们这茬人。”

  “从监督村委会和履行民主权利的角度看,您老人家没错。我讲的只是个理儿。”

  “你以为,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人住在村里,好受吗?”

  “您不是常说,尖山的空气比省城好吗?您还说过,住省城受不了噪音和污染吗?”

  “……”

  “现在,全村多数人都在山下忙乎,投工的投工,出钱的出钱,投劳的投劳,过些日子,就开始开槽挖地基了,栋学是公家人,可以不来,但栋梁迟早得来,异地搬迁是统一规划,统一修建,有一户缺劳力,就说不过去,到时候,全村人对您的看法,就更大了。您的两个儿子,可都是尖山的名人哪。”

  奶奶突然吼了起来:“你们这茬人,根本不晓得我,我比国盛他妈杨海霞还要可怜哪!”奶奶的吼声几乎和泪水同时喷出来的。

  村长的嘴唇抖动了一下,长长的烟灰突然就栽了下来。

  但村长很快就乐了。非常明显,触动村长的是杨海霞,而不是奶奶。奶奶的吼声,让村长莫名其妙,哭也不成,笑也不得。

  村长喊了几个人,不到两小时就把我家祖院的柴房重新搭了起来。奶奶却不领情:“你们这是啥意思?栋学来,我都没让他动柴房。”

  “没啥意思,真没意思。”

  3

  在我心目中,奶奶真是我的好奶奶。她老人家拉扯两个儿子长大成人,真是不容易的。在奶奶的言传身教下,爸爸从小念书非常用功,成为尖山村第一个考上警校的泥腿子,毕业分配后先是在省城派出所当片警,后来一步步到了市公安局城西分局成了局长。叔叔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参军当了特种兵,复原后被爸爸托关系进了一家洗浴中心。

  关于我和奶奶感情,这么说吧,我不光是奶奶一手带大的,重要的是奶奶身上有许多物欲世界超凡脱俗的东西,让我容易与传统、美好、珍贵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比如我儿时满脑子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什么的,全是奶奶灌输进来的。上小学后,我开始对奶奶的种种灌输采取了抵制、排斥的态度,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但与我们的课本无关,老师也从来没有讲过。但奶奶有奶奶的理由:“当初你爸爸如果不是把这些东西背得滚瓜烂熟,还能当上局长?你小小年纪,以为是人就能当上大官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奶奶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起来。当官不当官我不懂,我纯粹是给了奶奶面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忽发奇想地把这些老古董带进了校园朗诵会现场。同学们听得云里雾里,一脸茫然,可老师们却齐刷刷地对我睁大了眼睛,那种刮目相看的眼神,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我似乎刚刚走进了奶奶的内心,她老人家的内心真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我似乎懂了奶奶,但并没有全懂。

  你可以想想,那些年在省城,爸爸妈妈在单位忙得连轴转,奶奶每天陪伴在我母亲左右,从大肚子一直到开怀,即便我后来上幼儿园,也由奶奶往返接送。记得我在幼儿园上中班的时候,城东那头婶婶的肚子又大了,奶奶不得不搬到叔叔家里,开始了周而复始的全套服务。你很难想象奶奶日程的紧凑性和复杂性:洗衣、做饭、伺候月婆子,期间还要乘坐公交车到我家来,给我们做好晚饭,再返回叔叔家,有点南征北战的意思了。上小学后,我对奶奶的身份多了一层理解。她其实更像我们从家政公司雇来的大嫂,或者,像社区志愿者,再或者,佛家心肠的居士。爸爸和叔叔身处其中,一切是看在眼里的。爸爸和叔叔曾多次试图劝奶奶歇下来好好享享福,然后雇一位职业家政大嫂。可奶奶总是说:“雇什么雇?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你们房子的贷款还没还清,孩子上学也得用钱垒,柴米油盐每天都在涨。咱省一角是一角,一分是一分。”

  多年后,叔叔那边的小堂弟也要上小学了,大家的日子也慢慢有些好转的意思,气顺了,宽松了,负担轻了。爸爸和叔叔开始商量,无论如何也要领着奶奶走出省城,看看名山大川,至少飞机得坐坐吧,兵马俑得看看吧,西湖也得走走吧。可是不久,事情就来了……

  那是个很平常的傍晚,奶奶领着小堂弟遛街。她突然就愣了神儿,嘱咐小堂弟:“你原地等我,我前面买点东西就来。”

  其实是奶奶耍了个小聪明。她意外发现一男一女走进了一家宾馆,女的挽着男的胳膊肘儿,腰身一闪一闪的,小包一亮一亮的,一条白白的小臂一甩一甩的,那分明就是我年轻漂亮的婶婶嘛。

  我那时已经读初中了,千变万化的社会和新媒体已经让我们这茬少男少女对同样千变万化的世界有了很多意外的感触和认识,这样的感触和认识尽管谈不上多么纵深,但大致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只是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很少与大人们交流罢了。比如婶婶的那点事儿,其实我早有耳闻。最终得知婶婶从事那种行当,是我上六年级那阵。有个周末,我们全家在叔叔家聚会,餐厅里的鸡鸭鱼肉早已对我失去了吸引力,迷恋我的是婶婶卧室里的电脑。在厨房里煎烹煮炒的婶婶也许是健忘了,也许习惯了对心粗体胖的叔叔疏于戒备,也许对我这样的黄毛丫头片子的智慧根本就不屑一顾——电脑显示器上的QQ聊天窗口居然是挂着的,那只可爱的企鹅标识挑逗性地一闪一闪。我好奇地点击进入……那次真是开眼了啊!好几个网友同时在给她留言,文字够肉麻的了,归纳起来全是那些我们平时浏览网页时司空见惯的文字:

  “乖!你几点出来,等得我花儿快要谢了。”

  “宝贝儿,我想你!想你的秀发,想你的芳唇,想你所有的白白嫩嫩。”

  “我已经给咱俩订了房间,记住啦!不见不散,让我们一起火山爆发。”

  “……”

  十三岁的年纪,对这样的文字我其实早已不再脸红,但那天我的脸分明滚烫如炭,红是肯定的了。不是吓的,而是为婶婶脸红。如果说网络是个虚拟的世界,那么,我在现实生活中的领教,多是在校园周边的洗头房、足疗店、按摩屋的门口感受到的,每次背着书包路过,那些翘首弄姿的姐姐们和嬉皮笑脸的叔叔们口无遮拦的打情骂俏,早已为我打开了一个既神秘又躁动的世界,这样的世界近在咫尺,与扑面而来的网络世界相得益彰。但这样的现实在我们家族里如此高调地登堂入室,我还是始料未及的。

  于是我也曾想,那天奶奶对小堂弟玩的小聪明,能骗过小堂弟的脑瓜吗?那时堂弟已经九岁。反正我九岁时,就已经被催发成小大人了,你一定猜不出我当时给自己的QQ名取的昵称:不装嫩照样嫩。

  你千万不要大惊小怪,我们班的男生还有取名西门庆的呢。

  那天晚上我正在书房做作业,听到了奶奶与爸爸的对话。对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内容也是闪烁其词,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对事情本质的基本判断。大人们越是把一些事情搞得神神叨叨,层层设防,反而越能激发我的好奇和追寻。我对所有信息的获得,注定了大人们彻底的失败。

  “我撞见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男人。《朱子家训》里说得好:‘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我早就估摸着不对了。”

  “妈,既然您知道了,就一定要想开些,暂不要声张,我会想想办法的,敲打敲打栋梁和弟媳。”

  “听你的意思,你早就知道?”

  “……嗯。”

  “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这个当哥的,就没管过?亏你还是个公安局长呢。”

  “……”

  我后来没听到爸爸的反应,也许他们的对话换了房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把我甩在了对话的死角。

  奶奶死活不再去叔叔家里。爸爸给叔叔的解释是:“咱妈身体不舒服。”婶婶当天就找上门来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装满各种营养品什么的。“妈,这些天,没有您的日子,家里乱套了。虎虎梦里都在喊奶奶。”

  “哦。”奶奶只顾饮咖啡,仿佛没听见。

  婶婶剥了一个榴莲:“您尝尝,这是一位朋友从台湾带来的。”

  “朋友?”奶奶咆哮了:“滚,我嫌你脏。”

  奶奶显然是憋不住了,这样的口气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奶奶紧接着转向我:“萍萍,回你的书房去,不关你的事儿。”

  我发现一团浓浓的潮红扑上了婶婶的脸颊,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婶婶讪讪地笑了一下,说:“妈,您老人家别生气,您,是我的妈。”

  “给你当这个妈,丢人死了,你千万不要叫我妈。”

  这种极不对称的对话已无法进行。平时能说会道的爸爸有些手足无措,他那天的表情难堪极了,鼻翼和嘴角扯一扯,抻一抻,主要的反应还是笑笑,也只是笑笑。这样的笑,好像没有什么内容,好像什么内容都有,但这样的笑分明对婶婶有抚慰的意思。婶婶要走了,爸爸亲自把她送到楼下,很久才回来。

  “我看出来了,这十几年,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走,回尖山。”

  “妈,您不能一个人回尖山,我们当晚辈的……”

  谁也挡不住奶奶。她留下的最后声响是摔门的声音。

  4

  “解铃还须系铃人”。解铃的不是婶婶,是妈妈的亲儿子——我的叔叔栋梁。奶奶前脚刚走,叔叔随后就跟去了。两天后,叔叔面无表情地返回了省城。那天,叔叔像一滩烂泥一样堆在我家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吸烟,一声不吭。爸爸也是,有些发蔫儿。一对亲兄弟,像两根被秋风扫光了叶子的洋槐树,不见树叶刷刷响,只有干巴巴的枝条,在风中杂乱地轻轻打颤。

  那是奶奶告别老家十几年以来重返故乡最长的一次滞留,对乡亲们来说,无疑是个重大事件。一位老人,放着省城的清福不享,偏偏要跑到尖山与那些“空巢”老人为伍。奶奶是笑着给左邻右舍解释的:“孙子孙女嘛,都大了。”意思是作为长辈,已经享尽了陪伴孙辈们的天伦之乐和人生荣耀,知足了,够了。口气中或多或少嵌入了炫耀的成分。这样的炫耀有事实依据,不光显得入情入理,也赢得了表面上的尊严。

  “省城空气不好,噪音太大,顿顿离不开鸡鸭鱼肉,真是腻了,不习惯了。回来,图个清静。”这是奶奶的另一种回答。传递的信息分明是:荣华算啥?富贵算啥?我这老婆子未必还买这个帐哩。口气里隐含了一种孤傲。当“不买账”变成理由,村里人就更得刮目相看了。给人形成的印象仿佛是:老奶奶这是超凡了,脱俗了。

  “儿子儿媳们工作忙,社区里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到山里来,至少能和老哥老妹们拉拉家常。”这也是奶奶的一种说法。这样的说法既暗示了对城里人的不屑,又表达了内心自有乡情在,人情味什么的,都在其中了。

  ……

  骗得了谁呢?都啥年月了,家家都在风风火火跑营生,谁顾得了谁啊!谁又会为奶奶这样那样的自圆其说较真?月亮在天上干巴巴地圪蹴着,但家家的月亮没有一个圆的,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角,一块一角,都是不大不小的伤,伤不好,是疼;伤好了,是疤。疼呢痒呢,都没个喊疼喊痒的地方。奶奶把自己搞成这般光景,算疼吗算痒吗?

  奶奶空守尖山,完全改变了我们全家的生活方式。爸爸每半月回一次尖山,送去高级营养品、米面油盐什么的。尽管有司机接送,但几百里路上来来往往穷折腾,心力交瘁那是免不了的。爸爸累,妈妈必然也跟着累,我也难免分心。在我印象中,爸爸简直就是工作狂,每天都早出晚归,不是这里有刑事案件了,就是那里的拆迁户堵政府了,不是这边的妇女儿童被拐了,就是那边又黄赌毒了,常常加班加点到深夜才回家。有了奶奶这档子事儿,更是雪上加霜。有次爸爸从老家回来,眼睛红肿得像被马烽蛰了一样。我和妈妈同时被吓着了,妈妈愣了好久,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那一瞬间,我似乎懂了些什么,赶紧钻进书房,但大脑彻底乱了套,像大草原上旋起的蝗虫,遮天蔽日。

  “知道你爸爸那么多的荣誉哪里来的吧,知道你爸爸咋当上局长的吧,告诉你,萍萍,一切,都是干出来的。我自幼在省城长大,之所以能和你这个一身土味的爸爸走到一起,就是因为早早看出他是个潜力股。”妈妈常常对我说。哈!那意思既在夸爸爸,其实也在夸自己。可是现在她很少这样夸了,奶奶的事儿搅得妈妈好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爸爸每每去尖山,妈妈时不时会冒出一句:“这个不省心的老婆子啊!”

  经常有人在妈妈跟前问起爸爸:“你老公好像比以前更忙了,是不是经常出差啊?”

  “是啊,干那行的,唉,东一头西一头的,我都习惯了。”

  我叹服了妈妈撒谎的水平,都是专家层次了。

  叔叔那边是什么情况,我都不敢想象,他们无疑是奶奶出走的始作俑者。记得有次我去他们家,正碰上两口子吵架,从门口都能听到摔东西的声音。我的到来变成了神奇的力量,战争立即平息。

  “哈,萍萍来啦。”叔叔笑着说。

  “欢迎萍萍。”婶婶也是笑着的。

  虎虎却冒了一句:“你们继续啊,咋不干仗了呢?今天的作业,我说啥也不写了。”

  就奶奶那身子骨,当然不可能去承包地玩命,只是在院子靠近南墙那边刨了刨,种了一些蔬菜。吃的喝的有爸爸送,肯定是不用愁了。奶奶的人缘好,还时不时得到东家几根葱,西家几个蒜啥的。这样的人缘除了自己的威望,也是与爸爸的面子有关的。多年来,村里人烦劳爸爸的事情多了去了,张家申请宅基地、李家缴纳计划生育罚款、赵家聚众赌博被抓、王家闺女在城里当“三陪”被游街教育什么的,求到我爸爸,爸爸一个长途电话打给县上、乡上,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化了了,能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就简单化了。这是了不得的人情。但爸爸懂得如何宽慰奶奶:“乡亲们对您好,主要还是您在村里有威信。”

  叔叔不同,他完全失去了看望、照顾奶奶的权利和机会。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叔叔去尖山,奶奶堵在院子门口,死活不让叔叔跨进一步。叔叔“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痛哭失声:“妈……”

  奶奶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一口回绝:“你如果不和那个骚女人离婚,就不要进这个祖院。你晓得不?这是祖院,干净着哩。”

  “妈……”

  “你不要叫我妈了,听着堵心着哩。”

  叔叔当天连夜下山,到镇子上找了一家旅店住了。第二天又上山,奶奶照样不开门。叔叔这才一步三回头,返回省城。

  5

  灾后,爸爸和村委会的联系就没有断过,可有一天,村长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这个村长也不是什么官儿,连你这个大局长的零头儿也算不上。无论怎么说,我比你们哥俩年长一些,如今看来,有些话嘛,我多说几句你们也不会介意。咱村在外的人很多,相比之下,你们弟兄是最鲜亮的。因此,在对待自己长辈的事情上,还是多办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为好,全村人都盯着哩。”

  这话不硬不软,不轻不重,不厚不薄,但分明绵里藏针了。这根本就不是平时沟通的口气,爸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好叠声表态:“您说得对,非常对,很对的。作为晚辈,对待长辈,永远不能马虎。”

  爸爸的长辈当然是奶奶了。爸爸盘算了一番,地震发生后,他带给奶奶的生活用品比地震前增加了一倍还要多。奶奶饭量并不大,对吃饭也没有什么讲究,平时节约惯了,并不怎么花钱。甭说奶奶一人享用,三人也未必消费得完。

  村长何意?爸爸和妈妈叽叽咕咕讨论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村长一定嫌我们对村里的贡献还不够,又不好意思明着张口,于是抬出奶奶借题发挥,绕着弯子诉苦哩。

  汶川地震发生之后,全国各地都在向灾区捐款,有各级组织层层发动的,有个人自愿的。在这事情上,爸爸非常清醒。据说在爸爸那样的公安系统,捐款的层次和数目非常清晰,县级人均二百元,副县级一百五十元,正科级一百元,副科级五十元,一般公务员三十元,另外还有特殊党费、特殊工会会费什么的。爸爸不光按照组织的倡议如数捐了款,还悄悄匿名给红十字会捐了五千元,给老家村委会捐了一万元。我家的财政由妈妈掌管,对额外的捐款妈妈也非常支持,但明确表示绝对不能对外泄露。捐款理当是善事好事积德的事吧,却被爸爸妈妈搞得神神秘秘。后来我渐渐悟出来了,爸爸作为领导干部,在捐款这样的事情上万万不能出风头,捐多了会让别人下不来台,说不定还会有拿赃款买乖的嫌疑;也不能当缩头乌龟少捐,那是态度和原则问题。叔叔就不一样了,他是自由人,一次性给村里捐了五万元,还购买了几顶帐篷寄了去。叔叔是这样提醒村委会的:“我的捐款数额,肯定是最大的,村委会知道就行了,上榜公布时,把我的捐款数额少写一些,随大流吧,不要太冒了。”他也是这个意思,我就不懂了。后来我是这样判断的,也许,叔叔担心由于哥俩捐款数额不一,会无端引起乡亲的比较和猜测吧。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叔叔实在被乡亲们借钱的事情弄怕了,这些年在外打工的、家庭生活困难的、盖房子的、娶媳妇的,没少向叔叔借钱的,其中有些钱算是肉包子打狗了,有去的,无回的。

  爸爸又给村委会寄去了五千元。村长立即复电:“你们哥俩已捐得够多了,准是把我上次电话的意思理解歪了。我明说了吧,你家老娘,靠救济过日子,实在太可怜了。”

  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大吃一惊。

  我们这才知道,奶奶宁可向村委会申请救济,也不使用爸爸带去的任何东西,村委会哪知道其中的柳暗花明呢?后来,那五千元又被退回来了。村长说:“本来想把这五千元退给您母亲的,但老人家根本就不要。”

  奶奶真是有些可笑了。村委会配合由县民政部门、红十字会和乡政府干部组成的工作组挨家挨户登记受灾情况时,奶奶首先以“空巢”老人的名义介绍了受灾情况,然后实事求地告诉工作组:“我家受灾情况不重,只是柴房倒塌了,既然不属住房受灾面积,也无所谓,救济款我也可以不要,但是吃的、喝的我要领一点,我要活命。”

  按理说奶奶的的要求并不高,但奶奶提供的两个信息足以构成两大谜团:一是你怎么就“空巢”了?二是你还缺吃缺喝?奶奶先后领取过一袋面粉、一袋大米、一桶食用油、一斤盐、一瓶醋。至于衣服、被子、矿泉水、饮料、营养品什么的,她说:“这些东西,我不需要,给别人吧。”

  那时候,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往灾区,然后由县、乡、村层层调拨发放,村里几乎每周或多或少能接收一些。奶奶领取的那一点点,与其说仅仅够维持温饱,不如说勉强满足生存。

  问题的关键在于,奶奶根本就算不得灾民。全村大约有三成的农户没有受灾,理所当然不能享受救济。奶奶的行为,搞得那些没有享受救济的农户人心浮动,再次让村委会的工作被动起来。

  奶奶引起的轩然大波里,融入了乡亲们的不解、好奇和不屑。村委会只好替奶奶圆场。“老人家绝对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她当年无论当老师、当赤脚医生、当记工员,都是为村里做了大贡献的,况且平日里大小善事也没少做。这次,她只不过才领了一袋面、一桶油啥的嘛!”

  乡亲们表面上噤了声,却把各种各样的蜚短流长转入地下,有了戏谑和调侃的意思。“按理说,栋学妈更年期该早过了,不过嘛,这个年龄,该是犯老年痴呆症的时候了。”

  “人越老越想得开,可是栋学妈,越老越想不开,神经了哩。”

  茶余饭后,很多人开始追忆奶奶的过去。“当年,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当年的奶奶年轻漂亮,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往讲台上一站,就成了山里娃心目中的女神。那个年代,村里还没有通电,每天晚上,高悬在土坯教室里的煤油灯能亮到后半夜,同学们和前来扫盲的众乡亲一起跟着奶奶读老《三字经》、新《三字经》,唱《社会主义好》和《翻身道情》。村民们为了感谢奶奶,时不时会送来半斤猪油、两个鸡蛋、一把芫荽什么的,奶奶死活不受。很多人还能想起奶奶当赤脚医生那阵的风采。田间地埂,羊肠小道,前村后寨,到处都有奶奶匆匆的身影。一把伞,一个药箱,高高挽着胳膊腿儿。啧啧,那个美啊!

  “世事咋变,咱都能想得通,栋学妈变成这样,咱打死一百遍,也想不通。”

  “都有点……嗯嗯……老不要脸了。”

  村委会只好用算账的方式替奶奶解围,意思是我爸爸、叔叔捐献的财物是最多的,而奶奶拿走的不及九牛一毛。当儿子的大捐,当母亲的小拿。羊毛出在羊身上,根本就碍不着乡亲什么。也可以理解为,奶奶拿的那一点点,权当是自己家里的吧。

  这个算法好像是个算法,好像也不是个算法,倒也说服了很多乡亲。可是另一个问题反而很明显了,当儿子的时不时拎着大包小包来看老人,老人就缺那一袋面、一桶油、一瓶醋?

  6

  媒体隔三差五都在报道灾区重建的情况,四川的,陕西的,甘肃的;市里的,县里的,乡里的。我们全家既想看电视,也不敢看电视。我们的目光和电视银屏之间,像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屏障,那是奶奶的身影。

  当初紧张而活泼的家庭氛围,笼上了一层雾霾一样深重和不明不白的不确定性。爸爸和奶奶的通话内容,无非是腰腿啊天气啊安全啊走路啊吃饭啊喝水啊大便啊什么的。对爸爸的这些唠叨,奶奶往往只是三言两语。可是,聊到我这个孙女时,奶奶似乎才会施舍一点面子,十句的,八句的,二十句的,问我吃问我穿问我学习问我作业问我睡眠问我个头,反正能想起的要问个通遍。问到最后,还要让我接电话,把给爸爸问过的又对我重复一遍。其实我是明白的,她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后来有一次,老人家情不自禁地感慨:“虎虎,一定窜个儿了!”

  这是个重大信号,她内心其实是有目标的,而且黑白分明。

  我的泪水“哗”地就下来了。我赶紧把这个信息转告给叔叔。

  奶奶尽管对叔叔、婶婶心硬,但心里装着虎虎呢。虎虎是她老人家唯一的孙子,将来老董家的顶门人呢。我有时就想,假如我是男孩呢?分量肯定是不一样的。在我和虎虎之间,奶奶尽管没有直接表现出过重男轻女的迹象,但她内心的那点小九九我早就洞察出来了,比如过去一起聚会,她总会乐呵呵地给我和虎虎的碗里夹点菜夹点肉什么的,而顺序必然先从虎虎开始,那是情不自禁的、下意识的、骨子里的。奶奶走后,我家和叔叔家的聚会由过去的每周一次变成了每半月一次,后来成了一月一次,有时大家一忙乎起来,两月也聚不了一次。在我看来,大人们纯粹是瞎忙。奶奶在时,聚会就像编入了程序,那是板上钉钉的;奶奶不在,聚会纯粹成了形式主义,松了,泄了。其实奶奶在虎虎心里是什么位置,我是看出来了。奶奶刚走那阵,虎虎简直就要疯了,用“十万个为什么”式的诘问向叔叔、婶婶发起进攻,哭闹着非得要把奶奶请回来。不久家里雇了一位下岗女工。这位女工高中文化,能说会道,会上网、懂围棋,至少要比奶奶精明十倍,还会赔虎虎玩城里孩子流行的“三国杀”,陪虎虎一起玩“奥特曼”。虎虎很快就和女工混得难舍难分。

  我曾问过虎虎:“你还想奶奶吗?”

  “过去想,阿姨来后,我就不想了。”

  这话假如让奶奶听到了,还不相当于五雷轰顶?我当场指责虎虎:“奶奶对你那么好,你真没良心。”

  “良心?”虎虎一脸的迷惘,“姐姐,啥叫良心。”

  我反而语塞。是啊!啥叫良心呢?

  我只好迂回到奶奶的教导上来:“记得吗?奶奶在时,还给你教过‘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传’呢。你难道都忘记了?”

  “我们老师说了,奶奶教的那些玩意儿,考试时根本用不着。”

  叔叔第二天就去了老家。让我们欣喜万分的是,奶奶终于跟着叔叔回来了。前提是叔叔答应了奶奶的两个条件:一是拒绝住叔叔家而是住我家;二是婶婶必须彻底洗手不再干那事儿。

  关于那事儿,据说叔叔给奶奶跪了半个晚上,奶奶才妥协的。其实就奶奶那脾性,跪不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叔叔一句话击中了奶奶的软肋:“您不在的日子里,虎虎夜夜缠着我要奶奶,每天都要哭几场,梦里也在喊奶奶,他已经瘦了好几圈儿,学习成绩也受到了严重影响……”

  叔叔把谎言变成了杀手锏,而且大获全胜。这样的杀手锏如果过早拎出来,必然是不灵的。是岁月发酵了奶奶对孙子的苦苦思念,最终让奶奶做出了重大让步。当然,前提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对婶婶的要求。

  其实叔叔那次去接奶奶,还有调虎离山的意思。奶奶不同意异地搬迁,急得村委会的干部们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只好把电话打给爸爸和叔叔求助,动员他们给奶奶做思想工作。爸爸和叔叔又不好意思扬家丑,只能满口答应坚决支持村里的工作,并表示等异地搬迁进入实质阶段时,由叔叔前往尖山参与建设,投资投劳,坚决不拖全村灾后重建的后腿。爸爸和叔叔是商量好的,等奶奶到了省城,只等村里一个电话,叔叔就重返尖山,参与建设。

  离开村庄那天,奶奶叮嘱叔叔:“你先下山找个僻静的地方等我,我随后下山。”

  “为啥呢?我陪您下山不是更好吗?”

  “还是那句话,村里人看到你来了,你就走不了了,家家户户都在山下忙乎哩,你不闪面,还不被村里人骂死?”

  锁院门之前,奶奶去了一趟耳房,那里堆满了爸爸、叔叔送去的东西,所有的礼品盒均未打开,米面油盐原封不动。哦,不对!其实早已千疮百孔了。随着门板“吱扭”一声响,一群麻雀从窗子的破洞处飞奔而出,在树梢上盘旋。两只黄鼠狼“刷”地窜到了屋顶,钻进了墙缝。一堆儿正在饕餮的老鼠四散奔逃,瞬间无影无踪,只有密密麻麻的蟑螂们、蝇子们、蛾子们大大方方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翼之飞之……

  奶奶不为所动,这预料中的场景显然早已司空见惯。

  这非常不符合她勤俭持家的秉性,却非常符合她对爸爸和叔叔的态度。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她紧紧地闭了眼睛,谁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想了些啥。

  7

  村干部们对爸爸和叔叔给予了极大的理解和宽容,始终没有来电催促义务投劳的事儿。叔叔还主动问过,村长就说:“你寄来的几笔款子,完全可以折算到劳务里了。等到了下一个阶段,给你家的新院开槽、动土方时,我再给你打电话,那时必须要来。”

  叔叔就说:“我寄款子的事,是瞒着我妈的。我们坚决响应政府异地搬迁的号召,好在我妈现在省城,我和我大哥慢慢给她做思想工作。”

  “全村人,谁也不会想到你们家居然就是钉子户。”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村长您受累了。”

  什么经啊?无非就是婶婶那点事引起的连锁反应。关于叔叔和婶婶的关系,让我怎么说呢?在这个世上,很多事情真是难以理喻的。大人们置身其中的很多事情,无论多么的诡异无常,也只能认了。一个认字,也潜移默化地渗透了我们这些小不点儿。比如我入园、上小学、读中学,不得不按照大人们的安排舍近求远上全市最好的。一要求人,二要交钱。大人们都是这种权钱交易的当事人,而我呢?既是当事人,又是这种交易的主角儿。大人们认了的事儿,我不仅也要认下,而且心灵深处无时无刻不发酵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和愤懑。看病也是这样,每次都是爸爸利用自己的身份托关系联系医院和医生,否则不是被挨宰,就是遭冷遇。再比如我家的住房吧,每次买小房,换大房,卖大房,买更大的房,给人的感觉,一切都是在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关系与人情的大网中进行的,这还不包括房款,贷了还,还了贷;贷了再还,这世上除了钱,还有什么呢?

  有次爸妈吵架,妈妈一气之下说出了这样的话:“离就离吧,我只要两样,钱,和萍萍。”反过来的意思,是不是我只有和钱才是等值的呢。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她要我,无非是未来不再寂寞,老了有所依靠。当然,这一切也可用爱的名义来解释。可是把我和钱并联起来,再辅以爱的名义,也未免太有些冠冕堂皇了吧。好在都是气话。你一定难以置信,我们全班五十名同学,居然三分之一都是单亲家庭子女,而且年年有递增的态势,但我敢打包票,我上边的这两口子是离不了的,他们彼此可以不爱了,但我是他们的骨血,是他们的心头肉,他们对我的爱好歹是真的。像爱钱那样爱我的人,准离不了。钱嘛,对吧。

  “就得认。”这好像是左邻右舍的口头禅了。

  一个认字,放到叔叔婶婶的关系问题上再也准确不过。后来,我通过零打碎敲的信息或多或少分析出了叔叔家的大概脉络。当年叔叔部队复员找不到工作,摆在面前的道路就两条:一是回家务农,二是进城打工。爸爸托关系给叔叔找了个在洗浴中心当保安的营生。那种保安,我算搞清楚了,叔叔的保安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保安,是俗话说的压场子的那种。洗浴嘛,听起来是洗一洗搓一搓的事儿,里面的内容热闹着呢,多是男男女女之间的那事儿。一要防着公安来检查,二要对抗江湖上的欺诈拆台。第一个问题好办,有爸爸这样的“内部人”通个风报个信啥的,说穿了就是保护伞。最棘手的是第二个问题。同行是冤家。叔叔在部队练就一身功夫,这下派用场了,打打杀杀,敢动刀子。胳膊腿儿上的刀伤,就能看出他的生猛和血性了。说穿了,叔叔那营生和涉黑差不多。多年前,年轻的婶婶就是这家洗浴中心的前台领班,漂亮那是不用说的,当领班的,都是女人中拔梢儿的。

  其实叔叔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他的第一个对象是我们村的凤鸾。据说早先两人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初中。两人的感情那个好啊,像卷心菜的菜叶和菜心似的,紧着,包着,用青梅竹马来形容,那是很贴切不过的。那时的凤鸾张口就能背几段《太上感应篇》什么的,是叔叔教的。叔叔从哪里学来的,还能有谁呢?

  凤鸾兄妹二人,哥哥在乡政府当勤杂工,后来凤鸾经哥哥介绍,去县城给一个什么局长家当了保姆,祖院里只剩下体弱多病的“空巢”老爸、老妈相依为命。叔叔和凤鸾的悲剧由此开始了。谁晓得怎么搞的,局长就把凤鸾给睡了。一睡两说法,一种是局长醉酒状态下把凤鸾扑到沙发上给办了,另一种说法是凤鸾主动投的怀送的抱,把局长当大鱼钓了一把。无论哪种说法,最终的结果是局长的种子在凤鸾的沃土里植根了,发芽了。这样的结果变成了梅开二度:哥哥不久从乡政府转正成了全脱产的正式干部,凤鸾也嫁给了局长的司机,户口随迁,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父母也被接到城里,成了尖山的“空巢”进城大团圆的典型范例。

  当年凤鸾给叔叔的绝交信中,有这样的文字:“……亲爱的栋梁,凤鸾我骨子里相信,你还是原来的你,我还是原来的我,我对你的爱,一辈子都不会改变。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面对世事,你可怜的凤鸾没有一点办法啊……”

  后来这封信变成了茅坑里的零散纸屑,那洒落在屎尿和草木灰上的只言片语,依然能辩得爱字、情字什么的。

  关于凤鸾结婚前和叔叔在洗浴中心见面的版本很多,其中经典的版本有两个,一个是叔叔当场打了凤鸾,硬是把凤鸾赶了出来;另一种说法是两人喝了一阵红酒,凤鸾打也挨了,也请君入瓮地让叔叔睡了。我是不相信第二个版本的,但传言逼真得像现场直播似的,说是叔叔睡完之后骂凤鸾:“你别以为有了这一次两人心里就平衡了,我根本不稀罕你这第一次,何况你和局长早就有过第一次了,你他妈的还有多少个第一次?”

  凤鸾说:“第一次和第一次是不一样的。”

  “你这是啥话,这是跟我玩深沉还是玩哲学啊?”

  “这第一次里面是有爱的。”

  “少来这一套,在我心里,你,还有这所谓的第一次,一文不值的了。你知道吗?你个无情无义的臭婊子,我恨不得把你宰了。”

  凤鸾本来泪流满面,这下反而笑了:“真希望你把我给宰了呢,我失去了你,可是父母和哥哥都被我安排妥帖了,我也到死的时候了,这样没皮没脸地活着,真是没意思了。”

  这句话,如果套用老师给我们作文的批语,那就是主题鲜明、立意清楚、观点明确。气头上的叔叔,立即蔫了下来。

  “栋梁哥,你记住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听到我自杀的消息,请你一定记着,我是为你而死的。”

  叔叔紧紧地抱住了凤鸾,一个大男人,顿时哭得天昏地暗。“我的好凤鸾,你千万不要死,千万不要。将来那个臭司机如果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会拾掇他,让他一辈子乖爽乖爽地对你好。”

  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相信凤鸾当时的表白一定是发自内心的。为爱情而死的故事,我看过的传统秦腔戏曲里有,神话传说里有,古典小说里有。据说几十年前四邻八乡也时不时有过。——几十年前,其实很近的,听着咋那么遥远呢?那是指腹为婚、娃娃亲、“两换亲”的时代,为爱情而抗争中的小伙子、姑娘们上个吊、喝瓶药、跳个崖什么的,偶尔也被老人们提起,像一段古老的传说。这年份如果谁为了爱情而送命,岂不成咄咄怪事了,荒唐事了,除非脑子进水,除非走火入魔,除非鬼使神差。

  凤鸾果然没有死,据说和司机结婚后的前几年里,曾经一度郁郁寡欢,差点得了抑郁症,几次跳楼都被司机拽了回来。后来又慢慢风光了,变样儿了。脸蛋更漂亮了,身材更苗条了。旗袍三天一换,发型也是最时尚的。山水滋润过的乡里妹,只要底子过硬,再让洋房捂一捂,让高级美容霜补一补,天然的美就焕发出无与伦比的鲜亮。这样的女人既能上厅堂,又能下厨房,先天与后天结合起来的优势,城里女人是无法比的。两口子用铮明瓦亮的奔驰牌公车接送孩子时,立即让那些档次不一的私家车黯然无光。凤鸾在校门口时而款款而行、时而亭亭玉立的模样,像风景一样吸引着家长们的眼球。

  事情到这份上,你说啥是真的?啥是假的?真与假,有时候完全是互动的,甚至是互换的,或者,互为因果的。可不是吗?

  叔叔就是那时候拿下的婶婶。二十九岁才成家,算大龄了吧,实在是内心的纠结太深了。据说结婚那年,在省城打工的发小曾参加了他的婚礼。发小提起凤鸾的绝情,叔叔说:“活到这份上,感情的事,我算是想通了。假如凤鸾真的为我而死了,我这辈子还真承受不起。她还就得好好活着,活得越滋润越好,越风光越好。”

  “想开就好,再说了,嫂子比凤鸾漂亮多了,身材也比凤鸾强。”

  “哈哈,我要的就是这个,女人嘛!哈哈。”

  叔叔拥有婶婶的全过程,完全是另一种方式。据说当时婶婶早已被一位当官的包养着,当领班只是出来寻开心罢了。即便如此,追求婶婶的人也很多,有青年实业家,有高级白领,也有地痞流氓。面对狼多肉少的不利形势,叔叔采取霸王硬上弓的方法,属于刀架在脖子上逼婚的那种,够流氓了。他的刀随时能架在别人的脖子上,吓退了很多靠近婶婶的人。那位当官的不但乖乖交出了婶婶,还送上了最丰厚的陪嫁钱物。当官的不得不放大血。叔叔笑着对当官的说:“你学乖些,如果不听话,我攥着证据直接去组织部。”

  我现在猜想,关于婶婶的私生活,夫妻之间也许一开始就形成默契了。像婶婶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家是贤内助,在外是交际花。钱,肯定没少挣,挣多少也算家里的。这种家庭生活的运营方式整个省城到底有多少,我猜不透,但我看到的是,短短十几年,叔叔家的房子就置换了好几茬,由小到大,由旧到新。交通工具也是,自行车变成小车。小车呢?最初是夏利,后来是帕萨特,如今已经是宝马了。就叔叔那臭本事,打拼一万年也未必能如愿以偿,但婶婶能,谁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像婶婶这样的女人,就是天了。

  这一切,我爸爸妈妈一定是心知肚明的,与其说是宽容、放纵,不如说是认了。我后来有这么一个猜测:爸爸、妈妈对叔叔、婶婶的宽容和放纵,难道仅仅是为了照顾他们的生计和发展?婶婶的社交半径横向辐射官场,纵向覆盖商界,像爸爸这种在官场没有什么根基的人,真敢对弟媳妇说一个“不”字?

  姑且算是枉猜吧,但这样的枉猜让我头皮发紧,浑身猛一激灵。

  只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一代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在深深的恐惧中敏感地观察、判断着这一切,完全不是我主动的,而是社会像飓风一样朝我们扑面而来,躲不掉的,你只有慢慢地感受、承受和接受。或者,学会认,接受认,服从认。

  “你去叔叔那边的主要任务,是帮助虎虎把学习搞好。你是三好生,对他的影响力,赛过我们的言传身教。”

  这是爸爸常常对我的叮嘱。主要任务?有点指导思想的意思。言外之意就是其他都是次要的,所谓其他都包含什么,爸爸不言,我自明。我相信,我每次去叔叔家,爸爸一定也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生怕把我给染了。唉!把我当傻妞儿了。

  “好的,爸爸,我懂。”我说。

  爸爸并不知道,我嘴里吐出的“懂”字,不光是一语双关,那是一语十关了。r>也许是英雄气短吧,抑或真的出于体贴和关心,我曾好几次看到叔叔亲自给婶婶按摩、洗脚。婶婶呢?仰躺在红木椅子上,左手翻看一本时尚服饰杂志,右手拎着一只香烟,一副十七世纪欧洲贵妇人的样子。洗浴行业熏陶了叔叔的手艺,他按摩、洗脚的动作很专业,该重时重,该轻时轻。婶婶不时发出幸福的呻吟。

  要说那场景,怎么说呢?够感人的了。如果把现场拍摄下来,题目完全可以取作《模范丈夫》的。照片这玩意儿,简直就是骗人的东西。它是现象的直观反映,永远照不到本质。学校好几次组织同学们去欣赏摄影展,我都借口不参加。在我看来,如果摄影表现的是事物的绝对真实,那么,它远远不如小说。小说是虚构的,可这虚构远远高于真实。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叔叔家的门楣上多了一块精致的金属小牌子,上书“文明家庭”字样,是社区大娘们配合区文明办的同志钉上去的。文明?什么叫文明?我这个中学生一时手足无措,内心顿时波涛万顷。难以忘记的是社区大娘的感慨:“一家子,都是好人啊!”

  我问大娘:“这么大的社区,怎么只有我叔叔家被评为文明家庭呢?”

  “我们社区开展的捐资助学、给贫困地区捐款捐物这样的活动,你叔叔和婶婶不但一次没有落下,而且每次都是奉献最多的。我们本来要给栋梁同志申报文明市民称号,可栋梁同志死活不让,只好退而求其次评为文明家庭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不知道该为她叫屈,还是替她可怜。她从大山里出来,却与城市格格不入,简直就是一个外星人。

  8

  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到,这次为了迎接奶奶的到来,我们全家和叔叔那边做了怎样精心的准备,简直就是厉兵秣马迎接《红楼梦》里贾母的意思了。重点是叔叔那边,婶婶的改邪归正那可是给奶奶打了包票的。这一点,我心里太清楚了,改什么改?能给奶奶做个样子就不错了,这样子应该是不难做的。一个老眼昏花的乡下老婆子又没有火眼金睛,婶婶轻而易举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就能把奶奶神不知鬼不觉地唬弄过去。另一个重点是虎虎,这小东西对奶奶的到来不报一丝热情。为了从根子上解决这一燃眉之急,加快缩短虎虎与奶奶之间的距离,叔叔那边给保姆做了思想工作,请她暂时回家,工资照发,保姆于是兴高采烈地回家了。两口子抽出一切时间和精力,亲自打理虎虎,并给虎虎灌输奶奶的千般之好,万般之亲,还破例给他承诺购买最新的遥控式玩具飞机、最时尚的喷火式玩具冲锋枪。前提是,只有和奶奶相处亲热了,方可一切兑现。

  先是叔叔、婶婶来我家,并没带虎虎。我就明白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见面,有投石问路的意思,谁知道和我爸爸沟通多少次了。为了迎接有可能的暴风骤雨,每个人一定暗自划定了承受一切的底线。这个底线到底有多低,从爸爸给我的任务就看出来了。“萍萍,给你一个任务,这次奶奶到家里来,不管夹带多大的怨气,你不仅要笑着面对,还要死磨硬缠,讨她老人家高兴。”

  我故意问:“奶奶去尖山是自己愿意的,为什么会有怨气呢?”

  爸爸的官腔一不留神暴露出来了:“这个……咹……你一定听说过,地震灾区有很多人,心理上……咹,或多或少会有影响的。”啧啧,什么话啊!我真懒得让话题继续了,索性顺水推舟:“行了行了,我照办就是了。”

  叔叔和婶婶非常准时。两口子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临进门的时候,几个大包全部转移到了婶婶的手中。婶婶的态度是做足了的。

  大家装模作样地寒暄了很久,都寒暄了些什么,我大都不记得。但我记得婶婶是这样表达的:“妈妈!是我,让您老人家受委屈了。”说着话,眼窝子已经开始发红,潮潮的红。

  “哈哈,说那里话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我这个糟老婆子,太任性了。这次来,也是想你们了。”

  奶奶的笑居然爽爽朗朗,满面春风,和颜悦色;口气也是温婉大度,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不!哪有什么嫌啊?分明啥事都不曾有过。

  气氛过于融洽,远远超过了大家的预期,反而就假得要命。本来是血浓于水的三代人,都变成了客人,非常像电视里每天播放的国与国之间外长们的口气。

  妈妈和婶婶在厨房里忙乎。客厅里,爸爸、叔叔和我围着奶奶神聊,聊完地震和死去的乡亲,就聊天南海北,聊完天南海北,就聊物价、聊天气,聊柴米油盐。话题全是奶奶引起来的,她引向哪里,大家就发挥到那里。

  蹊跷的是,一家人团聚而独缺虎虎,似乎并没有在奶奶那头引起注意。还是叔叔主动解释的:“现在的学校,唉!把学生都变成机器了,这点,您知道的。虎虎今天的作业量太大了,我们都没敢告诉他您老人家回来。他想您想得……唉,过几天是周末,我带他来看您。”

  “哦,哦。”奶奶只是应了几声。

  叔叔他们很晚才打道回府的。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从前。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傍晚,我照样会赔奶奶到距离我家不远的公园去百步走。周末很快就来了。玩具果然刺激了虎虎的激情,那天叔叔、婶婶领着虎虎来我家,一进门,虎虎先是给了奶奶一个大尺度的、过于夸张的拥抱,然后一头扎在奶奶怀里哭了。“奶奶,您怎么忍心丢下我去了老家啊!我想死您了。”

  奶奶的泪水“哗”地就下来,嘴唇在颤抖,哽咽着,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嗫喏:“好好好,乖乖乖。乖乖乖,好好好。”

  虎虎扎在奶奶怀里的脑袋始终就没抬起来,除了口口声声“想您”,只是哭。我的判断是,叔叔、婶婶教给他的千言万语,虎虎一定是忘词了。但奶奶一定是当真的。坐在沙发上的奶奶哭得泪如泉涌,左手轻轻按着孙子的胖乎乎的肩膀,右手轻轻抚摸着孙子的头。我鼻子一酸,我发现奶奶的手背已经变得枯燥、粗糙,如祖院老墙上掉下来的一块土坯。

  “好虎虎,我的亲蛋蛋,你起来吧,别难过了。奶奶这不回来了嘛。”

  虎虎这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奶奶赶紧从茶几上取了纸巾,她一定是要替孙子擦眼泪的。可是虎虎退后了几步,边退边抬起胳膊,用袖子把眼眶抹了抹。对这一细节,奶奶显然来不及走脑子判断,用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只顾一叠声地叹气。

  虎虎用袖口抹过的眼眶完好如初,不见一丝丝的潮湿,根本就没有流过泪的痕迹。这一奇迹除了老眼昏花的奶奶,其他人肯定都注意到了。虎虎的确装得不够像,呈立正状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紧张而局促,像面对一位新来的班主任。

  真不会装啊!我想。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他装得深沉练达,天衣无缝,那将又意味着什么呢?天哪!是什么?让我自幼亲密无间的小堂弟变成了这样。我只有暗暗问自己,有问,无答。

  我简直要哭了。不!我已经哭了。

  爸爸大声地呵斥我:“还哭啊!行了行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都哭什么呢?”

  当局长的真会临场发挥,一个“都”字,理所当然包含了虎虎,这是替虎虎解围哩。但我的眼泪一点也不听使唤,我只好转身躲进盥洗室里。镜子里的我,像风吹雨打中浸湿了、揉碎了的作业纸,一页页地凋零、飘落。

  有次大家正在吃饭,爸爸接到一个电话。爸爸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捂住电话去了卧室。对这一举动,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平时与爸爸联系的不是上级就是平级,不是平级就是下级,不是请示就是汇报,不是交换意见就是沟通情况。公安那行当,许多事情对家庭成员或多或少来点遮遮掩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那天的奶奶真是神了,她以借故去洗手间的方式,看似不经意地从卧室门口蹭了一下,就判断出爸爸电话中的主题了。

  大家刚吃完饭,奶奶就对爸爸发话:“还是那句话,异地搬迁,没有我的同意,你们谁也不许掺和。搬还是不搬,我得看看火候。”

  “您怎么又提起这个事情来了?”爸爸说。

  “你们别给我装,村委会拿我没办法,就找你们求援,这点小把戏,我清楚着哩。”

  “这个嘛……哈哈,我们听您的就是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果然是村长打给爸爸的电话,主题只有一个:搬迁。

  最初的十几天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发生,只是有天傍晚我陪奶奶公园散步时,奶奶突然说:“萍萍,其实你不用陪我了,过去啊!你还小,好像是你陪我,其实是我陪你哩。如今啊,你长成大闺女了,陪着我,我反而不自在。我这不是散步,是锻炼哩。”

  奶奶提出的一切,我们都会无原则地贯彻落实。“省城变化真是太快了!一会儿一栋楼就起来了,一会儿一条街就出来了,我要到处看看。午饭晚饭,你们也不要等我,我喜欢街头的小吃,你们是晓得的。”之后奶奶出门进门,全由着她了。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奶奶在实施她蓄谋已久的行动计划。她会常常乘坐出租车到叔叔那边去,不是去叔叔家里,而是跟踪婶婶。也许是她的跟踪方式诡异有效,也许是婶婶那边完全放松了警惕,或者,满以为拒不登门的婆婆不可能会在家门口蹲点守候,因而自作聪明地保持了常态的生活。反正有那么几次,当婶婶钻进别人的小车前往宾馆的时候,当婶婶开着自己的小车和男人约会的时候,会有一辆神秘的出租车远远地跟着,该快时快,该慢时慢,像影子,也像尾巴。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如今判断,奶奶的行动早在返回省城的十几天后就开始了。两家的聚会照旧,但奶奶什么异样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不久我发现,她不再给虎虎和我这边夹菜夹肉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也没有引起我们的任何警觉。何况爸爸还乐呵呵地提醒过奶奶:“妈,他们都大了,再这样疼他们,就把他们惯坏了。”然后转向我和虎虎,“你们两个家伙要好好照顾奶奶才是。”

  “那当然啦。”我说。

  “那当然啦。”虎虎鹦鹉学舌。

  其实爸爸对奶奶这样的提醒不止一次两次了,奶奶根本不为所动。夹菜夹肉,早已成了她骨子里约定俗成的习惯,或者是惯性。如今看来,奶奶停止夹菜夹肉,与爸爸的提醒连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我没好主动以给奶奶夹菜夹肉的方式回应爸爸的提醒,我非常希望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虎虎,可是虎虎只顾在一旁狼吞虎咽。虎虎后来还真的给奶奶夹菜了,我想,就虎虎那德性,如果不是叔叔或婶婶在桌下揣他,他不会主动的,不是不开窍,他原本就没那份心思。

  很不幸!奶奶又离家出走了。

  她老人家这次出走和上次不一样,她何时离开我家、离开省城的,我们全家一无所知。当时爸爸妈妈在单位上班,我在学校。晚上大家回家才发现的。奶奶和行李一起,不翼而飞。

  满打满算,奶奶这次在我家停留了不到一个月。

  “这次,天王老子也休想让我离开尖山了。”

  这是奶奶对爸爸的话,斩钉截铁。奶奶不辞而别后,爸爸赶紧去了尖山,他没敢询问理由,只是绕着弯子请奶奶回去,“妈,我们当晚辈的,哪点对您老人家不好,可以直说嘛……”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没有一点味道,像白开水煮萝卜。可是,爸爸又能说什么呢?

  “我活到如今,不能让你们永远欺骗下去,我都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被你们像傻子一样骗来骗去,还不如死了的好。”

  就是在那天,奶奶开诚布公地说出了她跟踪婶婶的过程。末了,她盯着爸爸的眼睛说:“我告诉你们这茬不要脸的,你们毁了事小,萍萍、虎虎这茬人,我看也悬着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奶奶的话,让爸爸后脊梁冷汗直冒。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行李箱里的一切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奶奶拒绝接受爸爸带去的任何东西。“奶奶要去乡下,就随她吧,那里清净些,我退休后,也想叶落归根呢,人嘛,一旦上了年纪,都有这个想法。”话是对我说的,采取的是障眼法。但我听见他去厨房找妈妈的时候,却轻轻地一声叹息:“天哪!这可怎么办呢?”叹息是轻的,口气却是重的。

  “老人把东西退给你,她怎么过日子呢?”

  “别提了,原先送去的东西,她也一分一厘都没用,都喂老鼠黄鼠狼了。”

  我瞄见,爸爸和妈妈像两根木桩,一动也不动。

  9

  尖山那边,灾后重建工作进展神速,村民们干得热火朝天。我奶奶——姑且称作她钉子户吧。拒不搬迁,成了众矢之的。

  村委会为了顺利完成异地搬迁,同时为了进一步合理利用土地,把受灾的村子旧址变成可耕种的土地。除了我家祖院,其他所有的院落、房屋连同地震废墟一起,拆的拆,挖的挖,平的平,整的整,推的推,运的运,旧址像刚刚平整过的梯田,空旷而安静,到处散发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和四周的庄稼地没什么两样。昔日的尖山,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在地球上消失了。

  只有我家的祖院突兀地摆在那里,孤独地伫立风中,像极了一个古老的、沧桑的土堡,在流淌的时光里沉默。老远望去,像一个污点。

  村长先先后后又来过几次电话,要求我叔叔立即赶到尖山参与建设,叔叔除了搪塞,只好一次次给村里寄钱。村长那头说:“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人要来,新址那边,村里人都替你家开好槽了、夯完地基了,只等你来一起搭房梁了。”

  叔叔是不好前往尖山的。那些天,又是爸爸亲自赶往尖山,一方面苦口婆心地做奶奶的工作,另一方面和村委会的干部们商量对策。均无果而终。

  奶奶给爸爸放了话:“你们弟兄俩,谁要来尖山参与建设,我就一头撞死,我说到做到,信不信,由你。”

  凡事得有个理由。奶奶给村委会提出的理由也越来越多,最初,她要求排除国盛家柴房补助问题对她造成的名誉伤害,调查在院子门框上拉屎的人。后来的理由更加高大上了。那段时期,媒体报道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最典型的是全国各地捐献给灾区的有些物资,比如矿泉水、饮料、药品什么的,居然是过期的,更荒唐的是县里居然敢擅自挪用救灾款,有的乡、村被查出有虚报受灾数据骗取救助的情况,尽管这些负面的消息算是极个别,但影响却非常恶劣。奶奶就不依不饶了。“为啥?这是为啥?灾区死了那么多人,伤了那么多人,为啥还有人会昧着良心这么干,发国难财,活人还没吃够,又要吃死人啊。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拒绝搬迁。”

  村长就说:“我们的社会在发展,在进步,那些贪污腐败分子,毕竟是极少数,极少数嘛,咱在大山里,不如一只蚂蚁,管人家那些干啥呢?”

  “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去去去,你不懂。”

  后来有一次,村里又一次接到了乡上发送的救灾物资,主要是棉被、床单、衣服、鞋帽什么的。上面明确规定,这些物资应该向长期“空巢”的家庭倾斜。奶奶这样的家庭算不算“空巢”,村委会商量来商量去,一致认为这样的“空巢”不算真“空巢”,于是决定不予给奶奶发放。这事再次引起了奶奶的极大愤怒。她堵住村长直吼:“我不缺被子不缺床单不缺衣服不缺鞋帽不假,即便发给我,我也不会接收,可是你们凭什么认为我就不是’空巢’哩?”

  “你家的情况,你难道不清楚吗?能和别人家一样吗?”村长也恼了,“您”变成了“你”,蔑视的口气很直接了。

  “你以为我子孙满堂就福气重啊!我也是没人管的人,我比村里任何一位老人还要可怜。”

  “你这是无理取闹。”村长也吼起来了,“你不是没人管,你这是不让人管,我看你是财迷心窍到极点了,谁不知道栋学、栋梁每次来村里,都是被你劈头盖脸赶走的。”

  “那是我们的家务事,你管得着吗?”

  “还有,谁不知道你家里的高级营养品、米面油盐多得吃不完,宁可喂黄鼠狼、老鼠,也不用来救济灾民。”

  这句话,可谓话丑理端,狠狠戳到奶奶的心窝子上了。奶奶踉跄了几下,几欲跌倒,但奶奶还是站稳了。

  她最后留下的话是:“村长,我告诉你,我宁可享受灾民待遇,宁可吃救济,也不吃两个儿子的东西,在我心里,已经没有儿子了。”

  关于她和两个儿子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如何面对世人,奶奶心中显然是有底线的,她始终没有把盖子揭开来。

  村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奶奶成为尖山村最后一位罹难者。

  她老人家口口声声说要死,这次是真的死了,可能连她自己都不会想到,她会死于余震。

  其实,那些天的余震都不是很大,充其量二到三级吧,但那天夜里,我家祖院里的老屋却稀里哗啦地坍塌了,院墙也倒塌了大半儿。第二天,是一位放羊的老汉意外发现了这场灾难。在山下干活的村里人闻讯赶紧上山,挖开主屋的残垣断壁,却没有发现奶奶的遗体。挖开耳房的废墟,只发现了几只黄鼠狼的遗体和一大堆儿盛营养品、食用油的盒子、油桶什么的。大家在暗自埋怨奶奶铺张浪费、心胸狭窄的同时,也有点庆幸,说不定地震时奶奶不在院子里,算是捡了一条老命吧。可是,人呢?

  但是很快,大家在柴房的废墟了找到了她。奶奶为什么会住在柴房里,大家当场傻了眼。

  真是谣言满天飞的时代啊!关于奶奶之死,一开始至少有三五个版本,最耸人听闻的说法是,村委会为了拔掉我奶奶这根钉子,派人连夜上山,一不做二不休,把院子连同老屋给推到了。还有一种说法更离谱得要命,说是奶奶的两个不孝儿子故意把奶奶撂到老家,像押宝一样争取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捐助和救助,弟兄俩之所以轮番来尖山和老人发生冲突,分明是母子们联手上演的苦肉计和双簧戏。

  无稽之谈。谣言很快一风吹了。经上面派来的专业人员测定,祖院经过多次余震的袭击,加上墙体四周被黄鼠狼等大小动物的大面积侵害,早已成了危房。坍塌是难以避免的。奶奶死后,上边按受灾户的救助标准送来了一笔资金,全被爸爸和叔叔婉言谢绝。

  尾声

  新的尖山村与坐落在旧址的地震纪念园几乎是同时竣工的。山上山下,一小一大。山上保留着我家祖院废墟的原貌,山下是漂亮整齐的新村。据讲,乡上建设地震纪念园的标志性工程,是全乡几十个村的灾后重建工作进入收尾阶段时才列入日程的。当时人们似乎突然醒过盹来,灾后重建一下让全乡农民的安居环境至少跨越了四五十年,也让新农村建设提前了十多年。这千年等一回的变化,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但是,历史不该忘记,灾难不该忘记,将来有谁还能想起地震前的故园和废墟呢?于是,建设地震纪念园的计划应运而生。

  遗憾的是,全乡成片成片的废墟早已成为烟云。“矬子里拔将军”,我家祖院的废墟立即纳入了所有人的法眼,毫无悬念成为建设纪念园的不二选择。它在万万千千的废墟中肯定属于最不起眼、最普通的那种,可是现在它成了唯一,像一朵残酷的花儿,静静的,一枝独秀,感受着来自天南海北参观者的目光。

  有次奶奶在梦中问我:“萍萍,我倒想听听,把废墟叫纪念园好,还是把纪念园叫废墟好?”

  没来得及判断,我已经惊醒了。梦中的奶奶坚守祖院,时光缓缓流过,一切都是老样子。

  2016年3月21日于天津观海庐

  2016年4月再改于津郊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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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7 16:45 | 只看该作者
沙发,作品待慢慢学习欣赏,感谢分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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