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淌水

春笺素心

　　小舅妈又捎信来了，说是房子顶上的油毡被风揭起来了，叫我去给她看看。

　　我打开仓房门，推出自行车。肖华看见了，问我干什么去，我没告诉她。见我不吭声，她心里明镜似的，看着我推着车子出了大门，就在身后没好气地说，中午早点死回来吃饭！

　　我每常给小舅妈干点什么，肖华总是不愿意，她到不是不愿意我帮小舅妈干活，而是气小舅家也有四个表兄弟，最小的比我才小三岁，也是四十多奔五十去的一群壮男人，自己老爸老妈的一些零碎活不叫自己的儿子干，到来找我这个外甥，这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

　　这天下的道理都知道，外甥总归是外甥，又不是自己亲养的，她要能找动自己的儿子，会来找我这个外甥么？

　　出了夏日小镇往东拐，再走五里多地才能到小舅家，远处的柳树笼着一团烟一样的绿雾，这是柳树快要冒芽之前的预兆。高大的杨树尖上，喜鹊跳上跳下叫得欢快。无边的农田里，已经能看到机车作业了。

　　今年的天暖得不像话，这才到清明，可是甘河的冰就化光了，明媚的阳光下，河水像刚睡醒觉的新媳妇似的，慵懒地朝东流去。

　　等哪天清闲了，得找王哥出来钓鱼了。

　　小舅家在村子的大西头，一间矮小的泥坯房子，房顶上毡着油毡，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一件拮据的不够大的小棉袄的小老头一样，佝偻着身子孤零零地蹲在土坝的坡下。

　　这本是一个五保户的房子，去年春上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大妈依照政策被村里送敬老院了，小舅他们的老宅子因为倒出来给小表弟盖了新楼，老两口没地方住，村上出面，跟去了敬老院的五保户大妈借了这个房子，老两口就住到了这里。

　　我还没进院，小舅妈就迎了出来，她扎撒着两手，像舞蹈似的，瘦小的身躯仿佛飘在风里，跟一只秋后的蝴蝶一样轻薄，瘦的身上就像没有棉衣，那衣服就跟挂在身上一样。

　　我的车子还没停稳，小舅妈就来抓我的手。小舅妈的手跟鸡爪一样又干又硬，抓在我的手上，冰得我浑身一激灵。我看了小舅妈一眼，小舅妈满脸都是渴盼的神色。她戴着一顶深灰色的绒线帽子，和头上灰白的头发融为一体了，在远处要是不注意，就以为小舅妈戴着一个假头套似的。

　　一条脏了巴叽的小花狗跑过来，在我腿上嗅了嗅，我低下头看了看，还养了一条狗啊舅妈。

　　小舅妈说，你舅在镇上拉车捡的，跟着他不走了，就带回来养着吧，怪可怜的。唉，你舅也是，人都吃不上了还养条狗。说着小舅妈抹了下眼，她的眼窝里常年泪水不干，她的眼睛只要见一点风一点亮就往出淌眼泪。老话说是风流眼，其实是非常严重的老年眼疾。

　　老太太把房子顶上坏的地方指给我看，果然，一块油毡被风揭得翘了起来，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似的，伏在房子顶上，一会儿冲着下面的人探一下头。

　　我搬过一个木梯子爬上房顶，别看小舅妈家的东西都破破烂烂，这个木梯怪好的，四六方子钉的，簇新簇新的。在上面看去，问题远比在房下看严重多了，这破败的屋顶还能禁得住伏天大雨的冲击吗？我停在那里，不知从哪里下手的好。

　　小舅妈在房子下面仰着脖子，手搭凉棚朝上看，嘴张着，缺着门牙的嘴看上去就像藏不住秘密的洞。我赶紧冲小舅妈说，你进屋去吧舅妈，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自己给你弄就行了。

　　我从地上搬了些砖头上房，这样的房顶不敢乱动，怕踩坏了问题更大了，尽量把被风揭坏的地方拾掇一下，就维持个现状吧。

　　收拾完的时候天已快晌午了，小舅妈要留我吃了饭再走，到不是嫌弃舅妈家太脏，实在是家里事太多。小舅妈抹了下眼睛，松了抓着我的手。

　　我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小舅妈的手里，哪天让我舅从镇上买点油毡把房顶重盖一下吧，伏天雨大了的时候恐怕不行。小舅妈使劲攥着手里的几张钞票，抹着泪眼说，又花你的钱……

　　我边收拾东西往外走边跟小舅妈说，别让俺那些哥兄弟知道就行了。

　　我可不想为了三头五百得罪了这些表兄弟，相信小舅妈明白其中的道理。

　　小舅妈点点头，跟我说，油毡不买了，房子反正也是人家的，咱能将就着住到哪天算哪天吧。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小舅妈，在心里叹息一声。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娘问我，那房子怎么样？能住过这一年吗？

　　我看了看肖华，肖华瞪了我一眼，扭过头去。

　　够呛吧！我含含糊糊地说。

　　一提起她的这个老兄弟，老娘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老娘说，他们今天这样也怨不得别人，要是他们先时对你姥娘她们好一些，今天也不至于落这地步吧？都说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看来老话是不错说的。

　　我笑老娘，这都哪辈子的话了，这会还拿出来说？

　　老娘也笑了。

　　肖华又去厨房给老娘盛了一碗汤，慢点喝妈，看烫着。转回身，她又给我和她自己盛来一碗。

　　老娘爱听二人转，孩子上大学之后，晚饭之后的时间里，我们常跟老娘一起坐在电视前看二人转小剧场。一家人喝着茶水，嗑着瓜子，一边看一边笑，高兴了，老娘还给我们讲讲古段子。

　　我找出渔具，一边拾掇一边听，二人转那些优美的唱腔从耳边划过，虽然好听，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走不进我的心里。抬头看看客厅里沙发上坐着的老娘，全部身心分明已被剧情所吸引，两眼紧盯着屏幕看，手里拿着一块白手帕一个劲擦眼睛，肖华坐在一边，也表情凝重，看来也被小寡妇哭坟所感动了。难道她们真的不知道那是孙悟空变的吗？

　　这些女人们啊！到底是靠感性思维的物种。

　　看着这娘俩的一举一动，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电话响了，我拿过电话一看，是小表弟打来的，心里忽悠一下，表弟从不给我打电话，这么晚了打电话，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表弟说是小舅妈的腿摔坏了，得去医院了。我吓了一跳，赶紧叫过肖华，跟她说，小舅妈腿摔坏了，去医院了，得快去看看，别告诉老娘，看吓着她。

　　肖华也吓坏了，催我快去，她起身去开大门，我去车库提车。一路上，我的脑子里都是小舅妈扎撒着两手舞蹈一样向我奔来的身影，这要真摔坏了，以后的日子过得就更艰难了。肖华坐在旁边也不说话，紧紧盯着前面的路出神。

　　来到医院，四个表兄弟都在，小舅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表情呆滞。这一春天天天在外面奔波，小舅瘦得就跟木头砍出来的人似的，脸上全是骨头和皮，没有肉，深陷的眼窝像两个黑咕耳隆冬的洞。

　　走廊里，哥几个正在讨论着小舅妈的医药费怎么出，空气里，有一股硫磺的味道，我无心这些，赶紧跑进病房，小舅妈面无血色，正仰面朝上躺着，看见我来，动了一下。似乎想起来，我赶紧按住小舅妈的肩头。

　　大哥说，片子出来了，已经确诊了，是髋臼粉碎性骨折。大哥愁的抱着头蹲在屋地当中，高大的汉子，一堆灰下来，就跟一滩刚化冻的稀泥一样，提不起刚气了，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悯，忍不住心疼。

　　肖华跟在我的身后，表嫂跟着我们进来，看到我，表嫂说我兄弟这一阵子可挺显老啊。肖华说，老就对了，是原配。

　　我问大哥，俺舅妈怎么能把腿摔坏了？

　　大嫂气哼哼地说，老三家的推的，老太太摔倒了，把骨头摔坏了，要我看，这钱就得老三一家出，跟俺们有什么关系！

　　三嫂在外面听见，虎一下推开病房的门冲着大嫂喊，凭什么，他们悄悄把我家梯子拿去，我在家要用，管哪也找不着，去找梯子，说了她两句，还不让我说，能怨着我？

　　看着面红耳赤这妯娌两个，肖华看看我，我没吱声，冲她们朝门外指了指。两个人识趣地闭了嘴，摔门出去了，各自还呲楞着脖子不服气地相互瞪着通红的眼珠子。

　　病床上，小舅妈吭了一声，似乎在叫人，我赶紧来到小舅妈的床前，府下身来看她，但见她的脸色似乎比先好多了，面色也红润了起来，并无痛苦之状。

　　她朝我点点手，我低下头，她小声跟我说，兴许，这是你姥娘叫他们，小舅妈瞅了瞅大表哥，又继续跟我说，叫他们跟我讨债呢吧？

　　她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回去吧，你老娘也岁数大了，回去好生照看你老娘吧。她有福啊，也不怪，是人家自己修来的。

　　小舅妈脸上的表情扭动着，使劲挣出了一滴眼泪，这一滴她真心哭出来的泪水有些混浊地趴在她的脸上，像一个被烫伤造成的水泡，在医院的白墙映衬下，暗淡无光。

　　天亮时，我带着肖华往家走，车开到甘河边上的时候，我停了一下。这甘河水就这么日夜不歇地朝前流淌，像一个千年不停的老故事。

　　我看看肖华，握住了她的手，肖华笑了一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就这么呆着，感觉真幸福。

　　肖华轻轻说，老郭，快回家吧，老娘还在家里，这一宿指不定上多大火呢。

　　你不是没告诉老娘咱干什么了吗？

　　肖华说，没，我就说你的朋友家里有事了，我们得去帮下忙。

　　我松开肖华的手，起动车子，飞快地朝家开去。

zizhu

我先坐沙发。

春笺素心

非常欢迎紫竹老师，请多指正！

枫叶飘飘

来了 妞。

枫叶飘飘

一会点评。

草舍煮字

“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
题材不新，但手法取胜。

碣石清风

原汁原味，乡土气息，再现农村养老问题。老话说养儿防备老，小舅妈三个儿子有用吗？文中阐释得好，上行下效，一辈传一辈。通过对比弘扬了孝道。不错。

春笺素心

无奈卿本 发表于 2017-4-5 14:28
不错。学习了

谢谢无奈老师支持，祝你健康快乐！

春笺素心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4-5 14:31
一会点评。

谢谢飘板。祝你健康快乐！

春笺素心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4-5 16:38
“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
题材不新，但手法取胜。

　谢谢煮字先生鼓励。祝健康快乐！

春笺素心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4-5 17:13
原汁原味，乡土气息，再现农村养老问题。老话说养儿防备老，小舅妈三个儿子有用吗？文中阐释得好，上行下效 ...

谢谢清风老师鼓励！祝老师健康快乐！

枫叶飘飘

三个儿子对小舅妈不孝敬，深度解析老年人晚景生活的小说。自古养儿防老，又有几人真正尽上孝心？小舅妈是一个社会老人的缩影，养老这个时代性焦点问题，的确值得关注，写作手法新颖，作者是一个很有社会责任心的人，赞！

春笺素心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4-5 19:31
三个儿子对小舅妈不孝敬，深度解析老年人晚景生活的小说。自古养儿防老，又有几人真正尽上孝心？小舅妈是一 ...

　感谢飘版点评！谢谢鼓励！祝开心快乐！

徐得荣

又见到妹的大作了，先提读，容后慢慢消化。

山淼

大略走马观花，明天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