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不哭

老粉

        老汪是一个老实人，老实得别人朝他的脸上吐一口唾沫，他也只会一言不发地转身低头走开，然后抬手装做挠痒痒的样子顺手抹去。当然他没有娄师德那样的兄长，所以也就没有脑子想到将另一张脸主动送上去接受洗礼。公司已二三十年的历史，从一间手工小作坊成长为如今的集团企业，老汪是少数资格最老的员工之一，连老板偶尔兴来，还记得那个谁那个谁真老实得和一个傻子一样。老板的意思不是歧视他，而是为他这样一个老班底没能提拔到领导岗位而惋惜。
　　老汪所在的这个车间是生产电子产品装配的，都是精细活，老汪虽然手脚和脑子都不怎么灵光，但凭着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他对待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虽然身处基层，依然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技术工。

　　有一天，老汪的产品出了问题，只不过是一个小问题。但这批货是欧洲一位新客户的首次下来的试验性订单，一旦失信就等于砸了一只金锅。而老汪平常就不怎么多的茬子偏偏要出在这个紧要的节点上，在领导看来不止是一粒老鼠屎带坏一锅汤，而是一锅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上被老汪别有用心地放上一只死老鼠。因此领导怒不可遏地走到老汪面前，奋力地挥着手，将那张令他羞辱的退货单拍到老汪面前的工作台上，接着双手勒紧腰部聚集丹田以下的气息以便逆转上行，然后张开大嘴如开闸泄洪一般急流飞迸。

　　全车间的人都扭转脸朝老汪的工作台上偷瞄，每个人心里都打着小鼓在猜测自己会不会也榜上有名？见领导只是专注于老汪一个人后，便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带着同情的理解的漠然的或者幸灾乐祸的心理静观事态发展。至于老汪犯的那个错误，大家都知道这是产品生产过程中经常出现的小瑕疵，只是老汪的运气比别人差那么一点而已。领导是一个强悍的领导，工作认真负责，质量把持稳定，是工厂效益的一根得力的支柱，只是偶尔表现粗暴了一些，行事独裁了一些，性格固执了一些。但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工作氛围，就是在背后议论时，也几乎都点头赞同没有这把铁刷子是洗不了这口大铁锅的。

　　老汪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如一朵葵花那样仰脸接受领导的雨露滋润。领导先是质问，接着是申斥，再下来便是谩骂。从领导的形态里，老汪和厂里大部分员工都能推测出他之前在老板面前是如何的局促不安无地自容，因为老板就是老板，虎背熊腰的，全身哪个部分的尺寸都异于常人，至于脾气自然也非同一般。直到领导正对着老汪骂娘时，老汪才开口说话。老汪依然是他那一副品牌般的苦笑着对领导说，错是我犯的，我无能，我没心，你骂我就行了，别骂我娘。我娘一生都为了我，到死也没享到一天福，我本来就对不起她了，再被你骂，我，我的心里就更，更惭愧了。老汪脸上在努力展示笑意的同时，眼里却有泪影在晃动。

　　有事骂娘是国人的古老传统，但凡女人只要结婚生子，将来都逃不脱被人指着脊梁骂的日子，所以老汪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让车间里的人偷着乐起来，很克制又很清晰。领导也乐了一下，但脸上只是电光石火般的闪现了一点笑意，接着便改口骂起老汪的老婆。老汪听到领导骂他老婆时，又开口说，你别骂我老婆，她也不容易，跟着我这样的男人吃苦受累不算，在外被别人欺侮了，我连保护她的本事也没有。你别骂她，她活得已经够委屈了，你再骂她，就等于是拿刀在割我的心。

　　老汪这话说得急，结结巴巴的还一边喷着口水，好像是领导因他的错误在他面前抽他老婆的耳光，而他只能干着急。老汪老婆是一个环卫工人兼带捡些废品换钱，整天风里来雨里去一身脏兮兮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如此一个风华正茂仪表堂堂的领导盛怒中竟口不择言要将这样的女人如何如何，那简直是想多滑稽就有多滑稽的事，所以大部分员工们都被逗得哄堂大笑起来。

　　领导跟着也乐了，这回是咧着嘴连嘴唇也翻卷出一副似笑非笑的尴尬模样。领导的笑仍然没有持续下去，刚翻过这一页灿烂，接着就迅速转回暴风骤雨里。这一次领导改口骂的对象是老汪的女儿。全车间人都知道老汪有一个女儿，大学生，二十多岁，快要结婚了。大家虽然没有见过老汪女儿的面，但从老汪夫妻俩的样子，可以揣测出那个女儿应该同样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但老汪心里还是很宝贝这个女儿，很为有这么一个跳出农门的女儿而骄傲，所以一听领导骂女儿，老汪就更急了，突然站起身举着双拳面对领导怒目圆睁。领导从未见识过老汪也有暴怒的时候，脸上不觉闪过一丝恐慌，但毕竟久经世面，立即镇定下来，厉声地质问老汪是不是想造反。老汪在双拳继续上举的同时，缓缓地转身环顾一下前后左右所有惊愕的表情后，再双臂用力一合，两只拳头都砸在自己的头上。老汪瘫倒在自己的位置上，伤心欲绝地大声痛哭着说，我女儿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呢？你怎么能骂她？你怎么能连一个黄花闺女也骂得出口？

　　老汪的长相不好，脑子不好，声音也一样的不好，哭起来就和黄牛那样哞哞叫，那样伤心那样痛苦又那样难听，简直就是他那个黄花闺女现场被领导玷污了，而他仍然无法出手制止。

　　看到一贯猥琐窝囊的老汪突然泼妇一样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领导呆了，全厂的员工也都呆了。

　　人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也都有自己钟爱的子女。所以老汪哭得虽然有些夸张，但都有情理之中，所以有人在暗地里窃窃私语着领导的行为似乎有些过分。接着就又有一些人愤愤不平地议论着为可怜的老汪鸣起不平，并有人开始抗议，犯了错误可以批评可以处罚，但不可以侮辱，打工的也同样是人，有人格有自尊，不能被当成猪狗那样任意蹂躏。

　　领导原本打算是杀鸡给猴看，却不料猴子们反过来站到鸡的一边，便掉转枪口开始用威势弹压。可想不到的是局势迅速恶化，有人带头喊起口号，要人格，要尊严，打倒黑工头。如一枚火星掉进火药桶，全厂立即炸开了锅，所有员工全都站起来声援带头的人，反而将老汪冷落到了一边。

　　结局不难想像，领导演砸了走人，替老汪挺身而出的领头人摇身变成新任领导。新官上任自然得烧三把火，而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老汪的头上。旧领导的身影消失不久，老汪也卷着铺盖步上了后尘，原因是新领导锐意改革，首先淘汰的就是那些在厂里倚老卖老不服管理的人。

　　阳光很明媚，老汪站在厂门外，眯着眼，似在努力分辨未来的去向，然后回身望了一眼工厂，挥了挥手，仿佛在向自己那二十多年的历史做一次庄严的告别，接着转身大踏步地踩着节奏向前走去，五音不全的嗓子在吼一般地唱着。

　　伤心的男人请你不要哭，

　　谁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酸楚。

　　人生的路本来就荒芜，

　　别被岁月的年轮禁锢，

　　风雨过后还要追逐幸福。

老粉

还是不知怎么标注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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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舍煮字

很精彩的一篇。
可能我孤陋寡闻，没见过这么龌龊低俗的领导，专门捡无辜的女人来骂。最后被挑头利用群情激愤的人篡了位，活该。
结局匪夷所思，新领导肯定知道老汪不是那种“倚老卖老不服管理的人”，而且这样的技术骨干也是厂里需要的。虽然当初老汪引起过群情激愤，但他是不会挑头闹事的，最起码对新领导有益无害。况且他也没有占着某个职位需要让给领导的亲信。
这样的结局让人觉得作者似乎对只要是领导都生厌，呵呵。
个见，冒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