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山雨

田瞳

　　祁连山区又是一场夜雨。

　　屋外，雨点儿不停地敲打着山石，紧一阵松一阵。山风摇着一条条雨线，把窗棂都打湿了。

　　祁英莲怎么也睡不着了。多怪呵，睁开眼睛看见他，闭上眼睛还是看见他，那个石传峥，总是在那儿有趣地笑着。哎唷，外边的风雨声多么缠人，把人的心都搅乱了！

　　“英莲姐姐，”忽然，睡在旁边的秦花花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叫了一声，“你别生气了，啊？”

　　英莲扭头看了一眼，花花又不动了。原来这胖丫头是在梦里说话呢。

　　英莲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秦花花，下午在厂门外那条小河边洗衣服的时候， 好几次歪着头看英莲洗的那件男式衣服，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的样子。英莲好聪明，一把抓住花花的胳膊，问她：“花花，出了什么事？”

　　“啊？”花花受了一惊，赶快摇头说：“没有，没有啊。”

　　“哼，你还不说？”英莲哪肯放过，掬起水就往胖丫头脖子里浇，“这个小鬼头，我叫你滑！说不说？说不说？”

　　“哎哟、哎哟……”秦花花笑得喘不过气，身子扭来扭去躲不开，“好姐姐，别浇啦，我说，我说呀！”

　　“快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鬼？”

　　秦花花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水，睁大两眼望着英莲说：“英莲姐姐，他们在说你的……坏话。”

　　“啥坏话？”

　　“说你和小石……”

　　“啥？”英莲猛地一甩辫子，两道浓黑的眉毛嗖地挑了起来。

　　祁英莲最反对的就是有人在这方面说闲话。她是个脸上不落一粒灰尘的姑娘。都说她脾性好，碰见什么事总是笑一笑，从来不叫别人挑出什么毛病的。可是今天，竟有人在背后指着她，说她和一个小伙子……

　　唉，心里好乱呀！祁英莲一下午都没有张一下嘴，一晚上还是没说一句话。吓得秦花花一个劲儿地劝她：“英莲姐姐，你可别生气，别生气呀！”

　　这儿是一个乡办磷肥厂，人员都是来自各村里的青年农民。这一天是周末，多数人回家去了，厂里只留下少数几个人。傍晚时分，山雨随着夜色一齐降临，人们都早早地睡下了。可是祁英莲，她能睡得着吗？

　　啊，她和小石？说真的，她和他，可有那层意思吗？她……爱他吗？

　　一想到这个“爱”字，英莲心里吓了一跳。姑娘们呀，在她们那青春的心房里，有清澈的春水、明丽的阳光和五彩的鲜花，哪一颗心里没有憧憬过美丽的爱情？可是，那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又在哪里隐含着呢？当一个合意的小伙子于不知不觉间迎面而来的时候 ，姑娘自己倒又一下子显得惊慌起来了。

　　我们的英莲，好像就到了这样的境遇中。那个小石，英莲心中的那个人就是他吗？是不是呢？

　　英莲想到石传峥，只觉得脸上像是有火在烤着。平时，也许英莲还不曾仔细地想过那个青年。她只是觉得他好，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到愉快，心里喜欢。但是，除此而外，她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别的。而今天，自从秦花花告诉了她那个话，小石的影子就像从一扇门里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怎么也不肯走开了。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千万条雨线，在夜色里隐隐约约闪着亮光。在这样的雨夜里，石传峥的形象竟是那样的真切！小伙子那开朗而欢快的脸庞令人联想起无云的蓝天，那明亮而真诚的眼睛像碧泉一样映出了他洁净的心灵。看他，在那样甜甜地有趣地笑着，又亲切又友好地直望着英莲。

　　“去去去！”英莲动了气，用力闭紧眼睛，在心里喊着，“望呀望呀，有什么好望的？谁跟你比眼珠呀？”

　　小石只好离去了。可是，怪也不怪，他刚走开两步，还没出门呢，一转身又回来了，眼睛里笑着，好像还在说：“这可不怪我吧，是你又叫我回来的……”

　　英莲自己也暗暗笑了，她忽然明白了，不知是从哪一天起，那个小石早已在她初春的心田上占了一块地方了！

　　不是吗？想想看，为什么说，在这些日子里，她的眼睛怎么总是注意着小石的衣服该洗了？“看那衣服脏的，快脱下来我洗洗。”小石也不推辞，老是那么笑一笑，换下来就递给她了。

　　每一次，她干着这些事的时候，都是自自然然，好像这些事原本就应该是由她来做的。是不是说，人生中那些美好的可爱嫩芽，就是这样萌发的呢？

　　忽地，英莲在自己脸蛋儿上拧了一把，暗自说：“想到哪里去了？没羞！”

　　她马上把思绪拉开，又想起了秦花花告诉她的那些话。那个阴沉恍惚的老肖，那个小丑一般的王怪，他们在背后说的那些话有多么难听啊！

　　英莲一想到这个，心口都发疼了。她怎么也想不通，那老肖和王怪为什么要那样说？他们究竟安的什么心呢？

　　好姑娘天生爱护名誉。不管怎么说，英莲和小石之间，从来也没有过什么事，她是一清二白的，为什么要叫别人在背后说闲话呢？

　　不，她不能容忍这个，她要采取果断措施，堵住那些人的嘴。

　　心地纯洁的姑娘呀，排开一切慾念，狠狠咬了咬嘴唇，暗暗立下一个决心：从明天起，再不理睬那个石传峥！

　　雨还在下着，雨点儿不停地敲打着山石，紧一阵松一阵……



　　天色放亮了，大山的雄姿在清晨的雨幕中展现出来。

　　两个姑娘早早起了床。秦花花去端洗脸水，祁英莲站到镜子前梳头。

　　一面圆圆的镜子，挂在屋门里边的墙壁上。英莲往镜子前一站，对面映出了一个好看的圆脸蛋儿。这是我们在生活中常见的那些普通女孩中的一个。她来自大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脸色被太阳晒得有些黑，厚厚的嘴唇，两道眉毛又黑又浓，双眉下藏着一对黑亮的大眼睛。

　　“英莲！”有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口叫了一声。

　　一听见这声亲切的呼唤，英莲的心口不由震动了一下。那正是他，正是小石呀！英莲抬起眼皮向门外看了一眼。呵哟，不知小石是干什么去了，淋了一身雨，湿头发贴在前额上，脸上淌着水珠，还笑着呢。他的手里提着一张湿漉漉的铁锹，裤腿上弄了好多泥点子。

　　英莲刚要说，你这是咋弄的呀？但是……不能理他！英莲把脸一沉，移开目光，装了个没看见。

　　小石没留意到英莲的表情，还像平常一样，很随便地说：“给条毛巾擦擦。”

　　几乎与此同时，英莲又听见外边有个人怪腔怪调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决非无因，像锤子一样打在姑娘心口上。

　　这一刹那间，英莲顾不上多想别的，伸手抓住屋门，怦地一声关了过去。

　　门关上了，英莲自己也怔在那里，心口像小鹿一样跳个不止。她为什么要关门？人家小石惹了她吗？她不知小石此刻在门外是什么样子，多么希望小石能把门推开呀！但是屋门沉默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样过了有多大时辰？忽然，外边有人猛一下把门踢开了。

　　“英莲姐姐，你疯啦？”原来是花花端着一盆水回来了。她生着多大的气呀，红着脸责备英莲说：“你干了什么样的傻事呀，怎么能把他关在外边？你听老肖唱的啥？”

　　英莲有几分胆怯地望了花花一眼，果然听见外边有个怪声在不怀好意地唱着：“那一天我从你门前过，你端着水盆往外泼，泼到我的皮鞋上，街上的人儿笑呵呵……”

　　蓦地，英莲的心口上像是被什么猛扎了一下，脸色也变了。

　　“你知道小石在雨里干的什么事吗？他在外边排水，雨水积了一院子，流不出去，矿石都泡在水里了。”

　　烈火烧烁着英莲的心。她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飞快跑出屋门。

　　但是小石早已不在了。英莲呵，任她那黑亮的大眼睛往四下里穿透雨帘，也寻不见小石的影子在哪里。她呆呆地怔在门外，任凭雨点儿淋着她火热的面颊……



　　山区的雨，下起来就没个完。

　　两个姑娘默默地坐在屋里，英莲拿起毛线挑毛衣，花花无心地翻着一本书。

　　屋门口有个影子一闪，进来了一个人。

　　秦花花一看见来人，先是鼻子一哼，接着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书本摔到床上，表示公开的反感。但英莲对人一向是讲礼貌的，虽说心情不好，仍然笑脸招呼：“老王，坐下。”

　　老王并不老，不过二十五六岁。此人身个儿瘦小，黄脸皮，老是瞪着两只小眼，像在寻找什么。他衣着不整，光脚板套了一双破球鞋，大概也没有洗脸。这人的最大优点是，帮姑娘们干个什么零星活儿，随时都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姑娘们偏偏都见不得他，还给他送了个外号叫王怪。这个王怪不管人家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就爱往姑娘那儿跑，有什么办法呢？

　　王怪虽怪，可又能在表面上装出文明的样子。他进得屋来，对秦花花的摔书哼鼻子装作没看见，对英莲则用十分温和的口气问：“祁英莲，星期天怎么不回家去？”

　　“不想回。”英莲的态度冷淡了。

　　王怪马上发现空气不对，把声音再放低一些，关心地问：“今天咋了？”

　　“没咋。”

　　秦花花歪着头瞪了王怪一眼。王怪觉得没意思，也不往下坐，照着平常的老习惯，往床沿上一趴，伸手拿起了花花摔的那本书。

　　“放下！”花花突然一声喝，劈手夺了过来。

　　王怪斜了花花一眼，做了个很不满意的样子，可没敢吱声。她知道这个锋芒外露的胖丫头不好惹。愣了一会儿，又去抓英莲的毛线。不料花花又是很厉害的一声：“少动！”

　　英莲背过脸去偷偷地笑。

　　这些，对王怪来说，都算不得什么打击。他要是没有这一点涵养，还能经常出入姑娘们的宿舍吗？他不敢再乱伸手，就那样无聊地趴在床沿上，偏过脑袋，巴着小眼珠看英莲织毛衣。

　　秦花花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着王怪的怪态。

　　这种空气，王怪是难以忍受的。他没意思地看了一阵织毛衣，又抠了一阵手指甲，终于耐不住，转动舌头用很怪的腔调叫了一声：“祁英莲——”

　　“嗯？”

　　“嘿嘿嘿……”王怪笑了一声，又闭嘴了。

　　“你这个人！”英莲扳起了面孔，“那是干啥？有话就说，做些假动作，有啥意思？”

　　王怪看了花花一眼，说：“花花，你先出去。”

　　“你说的啥？”花花眼里一下射出了火光，“说话不害怕牙疼！你算个老几？凭什么叫我出去，这是你的屋子吗？”

　　问得王怪张口结舌，还不上言来。英莲倒沉得住气，向王怪说：“你有啥话就放心说，不用怕花花，她的心和我的心在一块儿长着。”

　　到这时，王怪本已不能再多嘴了，但他是王怪呀，他要不说话，心里就憋得慌，只见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一句：“听说你和小石订婚了？”

　　“啥？”英莲的脸猛一沉，严厉地问，“谁说的？”

　　这一声，把王怪吓得跳离床沿，后退了三步。

　　“恐怕就是你说的吧！”秦花花从一旁凌厉地攻了上去，“你就说吧，这事是谁在下边起哄的？不是你是谁？”

　　王怪一下慌了，急忙辩解说：“哪是我呀？那、那都是老肖……”

　　“老肖，是呀，姓肖的更不是个好东西！”秦花花一连声地抢白道，“你尽跟着老肖的屁股转，就不知道羞耻呀？人活的个脸，树活的个皮，你活的个啥？”

　　“嘿，你这个花花……”

　　“我这个花花咋啦？比你们好得多！偷偷摸摸出坏点子，拨弄是非造谣言，那都是人干的事呀？告诉你吧王怪，那叫卑鄙！”

　　“啥是王怪？”

　　“就是王怪！王怪王怪王怪！你天天往女宿舍里跑的啥名堂？你没有自己的屋吗？走！这屋里不要你！”

　　到此为止，不管是王怪张怪，都没有立足之地了。那王怪临走，竟还自己说了一句光荣退兵的话：“不叫我来，我就走嘛。”

　　秦花花追到门口，怦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山雨呵，还不肯停一停，还在下，还在下……

　　祁英莲走出屋门，站在雨里，胸膛里面那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凉丝丝的雨点儿淋着她，息不下她周身的火。想起刚才那件傻事，英莲心里有多少内疚呵，她为什么要那样把小石拒于门外呢？那对小石，将是什么样的刺激呀？

　　耳边忽听脚步响。多么熟悉的脚步声呀，抬头看，眼睫毛一闪，小石来了。英莲心里一热，仿佛许久没有见过小石了，她用整个的心叫出一声：“小石！……”

　　“你站在雨里看风景呀？”小石快活地笑着，开朗的脸庞上是一片光明。

　　“看这一身泥！”英莲皱了一下眉，那口气有责备也有爱抚。

　　小石笑了笑，没说啥话，走进屋里。英莲跟着进了屋，眼睛没有离开小石的湿衣服。

　　“快脱下来。”

　　“不用。”

　　“什么不用？快洗洗你那脸，换上衣服。”

　　花花笑着向小石扮了个鬼脸，拿起脸盆跑快端水去了。

　　英莲揭开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换上吧，洗好了也不知道来拿。”

　　小石一笑：“那急啥？它又没翅膀，飞不了。”

　　英莲望着小石那快活样子，心中涌起了一股甜蜜的柔情，轻声问：“生我的气了吧？”

　　“什么气呀？我咋不知道？”

　　花花端来了洗脸水。英莲一摆手，她两人都出了屋，顺手关上门叫小石在里边换衣服。

　　这当儿，从北边一个屋门里探出个脑袋来。那个脑袋有点怪，比一般的脑袋窄，像被什么硬东西挤压过似的。头发很短，前额很低，两颊瘦削，尖鼻子尖下巴，粗糙的脸皮上长着些碎小的疙瘩子，使人看着很不舒服。

　　“老肖！”花花拉了英莲一下，小声说。英莲吐了一口唾沫。

　　一闪，那个脑袋缩回去了，接着又换成了王怪的脑袋。

　　“嘿？”王怪向这边打量了一阵，开腔了：“关住门在外边淋雨呀？屋里关的谁？”

　　“你管得着吗？”花花狠狠碰了一句。

　　门开了。石传峥站在门里，洗净了脸，换上了衣服，显得英气照人。

　　两个姑娘进了屋，花花双手推着小石说：“快坐下，给你说个事。”英莲知道花花要说什么，赶快用眼瞪她。花花会意，可心里实在憋得慌，改了个口，忿忿地说：“小石你说，为什么有的人老是存着坏心眼儿？”

　　小石看看花花，又望望英莲，一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世界上什么颜色都有，这个世界才显得热闹啊！”

　　忽然，窗外有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过去。那人在外边故意咳嗽了一声，又踩着泥水晃了回来，把几滴泥水溅到了屋门上。

　　“是王怪。”花花咬了咬牙，“小石在我们屋里，他们不知道又要找个啥事。”

　　英莲轻蔑地朝门外瞪了一眼，没说话，动手把小石刚换下来的湿衣服放进盆子里，稳稳地端了起来。小石连忙拦住说：“急着洗它干什么？外边还下着雨呢。”

　　英莲那黑亮的大眼睛在小石脸上停了片刻，脸一红，绽出了一抹甜甜的笑意。她忙扭过脸，端着那一盆衣服迈步出屋，淋着山雨，向那条在风雨里欢腾奔流的小河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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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小说通过对女主人公细致的心理描写，写出了爱的萌发到成长的过程。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个过程！是最值得留恋、彷徨和尽力抒写的一种感情。在细雨中，植物在萌芽，爱也在萌芽，更深了一层。只觉得节奏缓了些，结尾虽然有意味，却也显得有些平淡。个见。
问好朋友！

天下为公

平平淡淡见真情，问好田老师，学习佳作！

ycggxg

田兄确实很善于营造气氛，描写也分外细腻，富有韵味，值得好好学习！

刘梅花

朴实的语言，很浓的生活气氛，学习！

田瞳

最初由 杨友泉 发表
小说通过对女主人公细致的心理描写，写出了爱的萌发到成长的过程。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个过程！是最值得留恋、彷徨和尽力抒写的一种感情。在细雨中，植物在萌芽，爱也在萌芽，更深了一层。只觉得节奏缓了些，结尾虽然...

谢谢友泉中肯的点评。友泉所言极是，我自己也意识到了，只因题材所限，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田瞳

最初由 天下为公 发表
平平淡淡见真情，问好田老师，学习佳作！

在这篇小说中，有意换了一种风格，写了一个早晨的生活细节。

田瞳

最初由 ycggxg 发表
田兄确实很善于营造气氛，描写也分外细腻，富有韵味，值得好好学习！

谢谢雅评！

田瞳

最初由 刘梅花 发表
朴实的语言，很浓的生活气氛，学习！

问好梅花！

吕永红

打个记号，明天拜读老师文章。问候！

叶柄

小说通过三个不同的场景，写得很纯净，富有生活气息。精华！

刘敬胜

细节的刻画  生活气息浓郁  喜欢！

杨友泉

清新细腻！支持精华！

程相崧

生活气息浓郁，田版的笔力了得。学习。

脂砚

最初由 杨友泉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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