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牛匠(短篇小说)

纹龙

犁牛匠(短篇小说)

      口文龙

       1
　　
　　母亲常常告诫我:读书不得行，以后就跟着柄全叔学犁牛，打牛脚杆！
　　
　　我问:除了打牛脚杆就没别的手艺了么？
　　
　　母亲说:那就找根斑竹棒棒，戳狗牙齿！
　　
　　那时我还小，不能完全领悟大人跟小孩逗乐子的话。
　　
　　戳狗牙齿是个啥手艺？我歪着脑壳，好奇的问。
　　
　　母亲忍不住笑:傻幺儿，戳狗牙齿就是叫花子！讨口子！
　　
　　婆婆在一旁白了母亲一眼，气愤的指责道:
　　
　　哪有你这样教育细娃的？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2
　　
　　柄全叔家有一头沙牛。
　　
　　柄全叔是黄岭沟最出色的犁牛匠。听大人们说，经过他的铧口整翻出来的田地，平整，松软，深浅一致。栽秧播种都会省下好些功夫，而且还多打粮食。在同行当中，没有谁不佩服柄全叔的。
　　
　　柄全叔单家独户，门前有一棵高大的黄桷树。闲时或收工后他就把牛拴在黄桷树下。背着大背篓去河堤上割青草。
　　
　　柄全叔割草的时候屁股撅得高高的，右手割，左手薅，扁口镰刷刷的闪着银光。一不小心，帽子就落下来，露出斑斑点点的癞巴脑壳。对岸一群半大小子就拍着巴掌唱:
　　
　　嘿，嘿，嘿！
　　
　　黄桷树儿黄桷丫呀一一
　　
　　黄桷树下有一家呀一一
　　
　　柄全叔拾了帽子，立起身，几根白毛颤巍巍地搭拉在脑门上。目光却让歌声吸引过来。
　　
　　小子们继续唱:
　　
　　老大是个十八癞一一
　　
　　老二是个癞十八一一
　　
　　只有那老三生得好哇！
　　
　　柄全叔望着小子们，傻傻的笑。
　　
　　嘿，嘿，嘿！
　　
　　摘开帽子没得头发一一
　　
　　柄全叔猛然醒悟，恼了。弯腰拾起土坷垃，佯装要扔，嘴里嚷道:谁家些屁娃，再乱唱，耳巴子搁脸上！小子们一声咋呼，一溜烟跑了。
　　
　　3
　　
　　犁地是个力气活，请人犁地，半晌午，主人家就会按习惯做碗面送到地里。条件好的搁两荷包蛋。这样，一方面表示对人的尊敬，另外也包含有希望帮工人尽心尽力地为主人家服务的意思。
　　
　　母亲做好面，让我送地里，我不去。
　　
　　母亲骂道:越大越不听话了，长能耐了？支个嘴还支不动你啦？
　　
　　我望望碗里，嘟囔道:人家都打鸡蛋，就我家没，羞死人了，不去！
　　
　　母亲急了，扬起扫帚，被婆婆拦住。
　　
　　母亲指着我对婆婆说:人家都说没爹的孩子早当家，你看看，你看看！家里这货，十岁了！还这副德性！
　　
　　我极不情愿的端起碗，磨磨蹭蹭往地里走去。
　　
　　其实我是怕柄全叔。因为那天在河边拍着巴掌喊顺口溜的半大小子中就有我，而且我喊得最大声，拍得最响，跳得最高。今天早晨一听说柄全叔给我家犁地，我心里就发怵。
　　
　　4
　　
　　雨后，几绺白云停留在碧蓝如玉的天空中。太阳直直的照在地上，潮湿的空气中掺着翻开后的泥土的腥鲜的气息。也掺和麦桔蔸开始腐烂的味道。尖叶草的从麦桔蔸下顽强的钻出嫩芽，稀稀落落分布在麦收后空旷的田野。
　　
　　柄全叔斜躬着身子，运力于扶犁的右腕，握缰绳的左手同时握着一截细细的竹节鞭。鞭稍系一条拴着短木棍的细麻绳。牛稍有怠慢;旁边有几株青草，牛还未把嘴凑近，柄全叔便一带缰绳，竹节鞭高举轻落，嘴里“哧”一声，牛便缩回嘴，奋力跨步。柄全叔嘴里不停的发出“哧”“哧”的催促声，牛嘴里便不停的发出“呼”“呼”的喘气声，一刻也不停留，褐红色的泥土沿着锋利锃亮的铁铧往一边翻滚。
　　
　　柄全叔一一
　　
　　我怯怯的叫了一声，柄全正全神贯注吆喝牛，没听见。
　　
　　柄全叔一一
　　
　　我大声叫了一声。
　　
　　咦一一
　　
　　柄全叔嘴里发出一声长长音调，人和牛同时止步。回头瞧见了我，便歇了牛，找一处荫凉。把汗湿的衣服往树杈上一搭，光着黝黑的，油亮亮的身子，也不言语，接过碗，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呼哧呼哧扒拉起面条来。
　　
　　八成是想起河边那事了，我心里不安极了，垂首站立一旁。
　　
　　柄全叔吃完面，把碗一搁，嘴一抹，竟出乎意料地冲我笑了笑:
　　
　　狗娃！多大了？读几年级了？
　　
　　虚岁十一，读三年级了。我说。
　　
　　柄全叔的目光很柔和，脸上的表情非常友善。友善得让我觉得别扭。
　　
　　好好读书！好好学本事！有了本事做个城里人，别像叔这样打一辈子牛脚杆！
　　
　　我突然发现柄全叔的癞巴脑壳也不算太难看。
　　
　　我说:柄全叔，城里很好么？
　　
　　城里当然好啦！高楼大厦，出门两脚不沾泥！干干净净的。
　　
　　柄全叔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
　　
　　狗娃！过来认认这几个字！柄权叔向我招了招手。
　　
　　看来柄全叔早把那天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放下顾虑，走上前，大声念道:
　　
　　拖拉机一一配牛一一厂
　　
　　柄全叔站起来，像一个半大小孩般又激动又兴奋地说:狗娃，你看，你看，人家城里配牛都用拖拉机，城里就是好！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做个城里人！
　　
　　我说:不对，柄全叔，人家是拖拉机配件厂，你把“件”少写了个单人旁！
　　
　　他突然一阵大笑，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逗我玩。笑完后，他说:
　　
　　狗娃！反正，你要好好读书，读书才有出息。以后出息了，叔也沾点光！
　　
　　柄全叔脑壳上的癞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金子般的光。
　　
　　5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柄全叔家的大牛生了一头小牛犊。小牛犊有一双蓝汪汪的圆眼晴，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瓦青色的小身子，轻巧灵活。柄全叔牵着大牛在路上走，小牛一会儿蹦哒着在前面引路，一会儿又钻到大牛胯下去吃奶。柄全叔和大牛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小牛就乖乖的在田埂边啃食青草。
　　
　　我采了一束汁肥叶嫩的桑枝，慢慢靠近，边靠近边说‘牛儿牛儿，我是狗儿，吃了我手中的桑叶儿，我们就在一起玩儿……’
　　
　　小牛睁着亮晶晶的小圆眼打量我，鼻子嗅了嗅。‘牛儿牛儿怎么啦？’我把枝叶再往前伸伸。’哦！我明白了，牛儿在尿尿。我放下桑枝，掏出小鸡鸡说:‘牛儿牛儿，我陪你一起撒尿尿……’
　　
　　一泡尿撒到一半的时候，我醒了。醒来时感觉旁边空空的，用手一摸，幸好，母亲没在身边。我悄悄下床，赤着脚溜到院子里，以最快的速度撒完余下的那半泡尿，然后蹑手蹑脚地溜进堂屋。我和母亲睡左厢房，婆婆睡右厢房，中间是堂屋。我轻轻掩上堂屋门，刚想回左厢房，却发现婆婆的睡房里还点着煤油灯。
　　
　　我悄悄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母亲和婆婆的对话时断时续。
　　
　　……你现在刚三十，狗娃他爸在越南战场牺牲己有八年了，狗娃妈，你还年轻，真的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这是婆婆的声音。
　　
　　沉默很久，母亲说:妈，我们家是军烈属，每年都享受政府的补贴，如果真的走到那步，亲戚六眷不说，外人面前，不晓得有多少人议论，多少人戳脊梁骨….…
　　
　　婆婆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你去理会那做啥？关起门来，咱也是为这个家庭着想，你看啊！狗娃还小，我也一天天老了，家里没有劳动力，以后担子搁你一人肩上，当妈的不能眼睁睁看你受熬煎啊！
　　
　　又是一阵沉默。婆婆故意咳了几声，故意打破沉默。
　　
　　狗娃妈！柄全也才三十多一点，身强力壮的，也没结过婚。愿意入赘到咱家，而且还捎带一条牛。这是提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啊！同意不同意？你到是表个态啊！
　　
　　我猛地推开房门，大声说:我不同意！
　　
　　婆婆半卧在床上，母亲坐在床沿，一齐抬头，惊愕地看着我。
　　
　　我说完，便直愣愣的站在她们面前，不再说一句话。
　　
　　半晌，婆婆才用一种跟大人说话的语气问我:狗娃，你说说看，你不同意的原因？
　　
　　他是个癞巴脑壳！难看死了。我说。
　　
　　婆婆笑了，问:就因为这个？
　　
　　我说:就因为这个！
　　
　　婆婆说:你柄全叔忠厚老实，又勤快，只是模样差点，模样差点怕啥，只要身体好就行，模样能当饭吃还是咋的？狗娃，你柄全叔脑壳癞，但人不赖！心不赖！
　　
　　经过对柄全叔的接触交流，我不反感他，甚至有点开始喜欢他;但是现在，一个犁牛匠，不，一个癞巴脑壳，想要顶替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那怎么可能？父亲可是战斗英雄啊，是为国捐躯的烈士啊！想到这里，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看来，婆婆是王八吃称砣一一铁了心了。我虽然年纪小，但我还是知道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这事，婆婆说了不算数！
　　
　　我把信任的目光投向母亲。
　　
　　母亲却抬起头，看着婆婆，坚定地说:妈，我想好了！我听你的……
　　
　　6
　　
　　后来，再有母亲告诫我不认真读书，就跟着柄全叔学犁牛，打牛脚杆的时候;柄全叔就会走过来，斜母亲一眼，嗔怪道，哪有你这样教育细娃儿的，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每逢这个时候，婆婆总是坐在一旁瘪着嘴笑。
　　
　　(完)
　　
　　2016.2.3玉丰

　　
　　

纹龙

原创首发，烦请版主重新替我排一下版。不知为何贴上来就乱了。
谢过！

纹龙

四川方言较浓，老师，文友们见谅！

枫叶飘飘

我明早给你加版权

zizhu

纹龙 发表于 2017-4-27 22:35
原创首发，烦请版主重新替我排一下版。不知为何贴上来就乱了。
谢过！

好的。感谢赐稿！

枫叶飘飘

竹竹早安。

zizhu

叶姐早安！

zizhu

小说在首尾呼应中，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一股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人物语言生动有趣，柄全叔貌丑，心不丑的形象，在作者的笔下，深入人心。人物的个性塑造很成功，活泼的语言为小说增色不少！

纹龙

谢谢文友阅读，敬请关注文龙另几篇拙文《三爷爷》《我的兄弟叫千元》《百花仙》《幺爹》

枫叶飘飘

很不错，人物刻画的深度，小说的阅读空间，大画面，立体感。赞！

3050433241

欣读纹龙网友《犁牛匠》深感言简意赅。可见谋篇布局之周全，尤其是文尾——6 仅用80余字，显然寓意柄权叔已入赘到自己家，但没多用一个字表述。值得我好好学习！

zizhu

加精理由：小说在首尾呼应中，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一股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人物语言生动有趣，柄全叔貌丑，心不丑的形象，在作者的笔下，深入人心。人物的个性塑造很成功，活泼的语言为小说增色不少！作品加精！

枫叶飘飘

支持加精，浓浓的乡村情结

纹龙

老师、文友们这么一鼓励啊，我就激动 ; 一激动，就斗胆再贴一篇上来！
敬请关注文龙拙文《家事》

无才浪子

拜读精华小说，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