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虞城传奇 于 2017-5-8 10:41 编辑
春雨淅淅沥沥,编织成门帘无数。母亲撑着花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不顾擦拭额上水珠,小心翼翼地将手中大包递给我。
我将包装纸一层层打开,一幅七彩十字绣画出现在眼前。深色双线条细木框围成长方,其间碧水潺潺,双鱼徜徉。那鱼银鳞闪闪宛如实质,摇头摆尾,忘情戏水,似乎将从画中跃出。“鱼”通“余”,绣画寓意“年年有余”。母亲的愿望像白色纸样一般简单纯朴,盼我日子过得滋润,不图金玉满堂,有余就好。
年前,母亲曾几次念叨十字绣,从选定纸样,绣好作品,到托人裱装,环环不忘通报。今早师傅电话通知提货。她冒雨跑去店里,拎上画直奔车站,坐公交从老家赶来。
“有余”是母亲的梦想,她为之追逐一生。十来岁时,她失去双亲,生活所需样样不足。她凭着双手绣出简陋嫁妆。成家后物资短缺,日子过得艰难,她靠双手撑起一片天空。有余梦支撑她走过漫漫长路,现在她把有余图交给我,也把接力棒传给我。
光阴流转,我似乎重回过去,又见母亲的绣花身影。匆匆喝完稀饭,母亲端一把小竹椅向阳而坐,把盛放器具的小蔑篮搁在膝下,铺在膝头的半幅花边如同白云绽开。母亲巧手轻舒,好似仙女驾云。她先将线头放在唇间轻抿,后引线头穿过针眼儿,左手食指和拇指拈起线尾,食指绕圈一挽,给丝线打上结。略一调整右手中指上的银白针窠,母亲开始飞针走线,各种花纹渐次在白云上浮现。
闲暇时,母亲拿起大号绣针,戴上黄铜针窠纳鞋底。千层底加灯芯绒鞋面儿,在母亲的一针一线间慢慢成型。我刚走开一会,簇新布鞋就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她手上。有时也拿竹棒针,那是织毛衣的家什。它们在母亲手头完成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毛衣就又长了一截。
黄铜针窠是母亲用惯了的,黑漆漆的小坑密布表面,像在油亮身躯上印下点点墨痕。看邻家新媳妇的金戒指耀眼生花,我悄悄把铜针窠偷来,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就以为自己也有了新媳妇的富贵气儿。一天在井口拉吊桶打水,手上一个打滑,铜针窠掉在井水里,瞬间消失。
母亲找不到最趁手的铜针窠,十分生气,狠狠批评我,但没打我。在我印象里,母亲从未打过我,除了那次。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有外公外婆宠着的玩伴,尤其是隔壁邻居家的国庆。国庆的外婆家在邻村,步行一盏茶功夫就到。从那儿再往北走二里地,就是归城街。一条细长街道蜿蜒在新开河边,沿街一排门店弥漫烟火气息,像理发店、杂货铺、 肉庄等,应有尽有。集市上零食不多,但都能勾起孩子眼里的火花。
国庆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当着大伙的面剥开一颗,咂嘴咂舌舔舐。小小糖果像磁石似的揪心,滋溜溜的声响引得我大口吞津咽液。国庆含糊炫耀,糖是外公去归城街上买来,可好吃了。
我盯着那半透明的橙黄颗粒,看它由大变小,从一整颗到半颗,再到三分之一,最后彻底消失在国庆唇间,苦涩从心底泛起,像初嚼腌黄连头的感觉。腌黄连头是一次母亲带我去归城街时买的零食,价格极便宜,几分钱能换一大包。她说,嚼黄连能品出先苦后甜的滋味。那滋味确实令人神清气爽,可只在苦到极致后才有。
我跟母亲说想去舅舅家玩。两个舅舅都疼我,可离得远,去一次得走大半天,母亲难得带我去。母亲不同意,说手头事多,走不开。我就冲她嚷嚷,跟她讨要外公外婆。母亲嘴唇哆嗦,眼角晶莹。她告诉我,外公外婆呆在我无法企及的天堂。我不依不饶,歇斯底里闹腾起来。母亲流着泪狠狠打了我。哭了闹了挨揍了,我才明白,哪怕走再远的路,花再大的力气,都不可能找到外公外婆,更不可能得到他们的疼爱。从那以后,我再没跟母亲提这事儿,母亲也再没打过我。
在动荡的年代里,母亲娘家的小伙子忙着划分“九七三”与“五一六”,姑娘们却不掺和,她们不是在绣花边补贴家用,就是在去缴或领花边的路上。
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团团围坐,欢声笑语间,纤纤素手飞针走线。各式图案花纹纷纷爬上白布,花边一下就有了精气神,变得鲜活与灵动起来。待到将纸样分离,花边就完成了。绣娘的青春折现成一幅幅手工艺品,虽说报酬极微,但聊胜于无。母亲是绣娘之一,还小有名气,她凭一技之长,竟实现了自给自足,略有富余就置办嫁妆。
经媒人撮合,母亲认识了老实巴交的父亲。她带上简陋嫁妆,来到望虞河边这个同样不富裕的家庭。
吃大锅饭的年代,父亲在市粮库当临时工,每天早出晚归,却拿不到分文工资。工钱由单位直发生产队,再由生产队折算成工分抵扣人工。年底分红表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我家年年都是负债专业户。
村里有能人盯上望虞河边的土地。两家大型砖窑厂横空出世,高大的烟囱终日浓烟滚滚。它们一左一右钳制着村子,从水路不断运出一船船八五砖。河沿地带被啃噬得坑坑洼洼,出现一堆巨型窟窿。窟窿被雨水填满,变成集体鱼塘。农闲时,人们跑去窑厂,做砖坯挣零工。母亲咬牙去报名。几个女人混在大老爷们中间,整日挥舞砖坯模子做砖坯,靠卖力气挣钱贴补家用。终日与烂泥为伍,母亲浑身沾满泥浆,像个泥猴子似的,双手起茧皲裂,贴满膏药。她的手从我脸上抚过,像锉刀似的,挫得我生疼。
分田到户后,各家各管责任田。我家的责任田不少,但壮劳力只有一个。父亲要上班,只在星月为伴时分担些农事,其余都靠母亲一肩挑。干完田里的活,母亲跑去村办针织厂做加工,天天扛个大包袱,在厂子与家里两头飞奔。为多拿任务,母亲分秒必争,吃饭就像打仗。有时任务急,一帮织娘通宵达旦赶制衣物,母亲往往是主力军之一。
父亲的临时工一干就是二十年。工资羞于告人,生活一直捉襟见肘。母亲的刺绣支撑起家里一应开销和我的学费,还得给父亲贴补些零用。母亲说,在外跑,没钱傍身可不行。
春雷惊蛰,村办针织厂一夜间转为私产。春风拂动,叶芽从人们心底破土而出。个体服装老板成了雨后小笋。无数小三轮走街串巷,将加工外包给各家绣娘,“突突”声响打破乡野的宁静,也打碎了人心上的桎梏。母亲借钱买了横机,后来又添置了敲边机。我就在横机“嚓嚓”和敲边机“哒哒”声中度过中小学生涯。
母亲是家里大工,我当小工。她忙缝纫,我修剪线头;她赶制衣,我打下手。加工任务雪片似的飞来,五颜六色的纱线翻滚着卸下车,潮水般涌进家门,在屋角垒起小山包。完成作业,我摆开旧纺车埋头理线。这架旧纺车已是古董,但是我的好帮手,能将杂乱纱线打理成整齐的纱锭。我将一扎纱线套上竹转轮,仔细理出线头,引它穿过脚下的白蜡块,在另一头的纱锭上固定。一切就绪,我摇动手柄。纺车轴承吱吱嘎嘎欢唱,五颜六色的纱线一层层铺陈、堆积、加厚,最终爬满整个纱锭。之后换一个锭子,然后再换一个。我努力追赶母亲的脚步,但不管出产多少,都满足不了母亲的“食欲”。
下海潮起,父亲去了建筑公司。母亲松了口气,但依然忙着缝补刺绣,偶尔有暇,才会捡起早年挚爱的黄梅戏。只是粗粝的一日三餐抵不住多年透支,她患了严重的慢性胃炎,反复治疗无法根治,至今仍时有复发。
母亲不识字,她的很多做人处事的道理都学自黄梅戏。像《天仙配》《打猪草》《对花》等,她张口就能来几句。《桐城六尺巷》中的姚夫人知书达理,有理也恕人,母亲最为推崇。她说读书识字才是正道,因此一直勉励我好好学习,做个文化人。
师范毕业后,我成了家里的大工。母亲说,要勤恳做事,踏实做人。她虽不在我身边,她的教诲我却从不敢忘。如今我年过不惑,没甚成就,但能自食其力,母亲颇感欣慰。她也不肯服老,继续当小工,巧手如飞,只为编织美好的春天!
我的书房四壁光洁溜滑,唯一饰品就是母亲的绣画。明媚春光里,双鱼衔尾自在游动,丽日映图,竟显得别样红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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