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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军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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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9: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东方欲晓 于 2017-5-4 10:19 编辑

                                                                                       军人的尊严

                                                                                                                                作者:东方欲晓

      还记得,大姐在上高中的时候,曾经教过我俄语版的“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红梅花儿开”。

  “正当梨花开遍了田野,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大姐说,喀秋莎既是火箭炮,又是一位姑娘。原来,火箭炮可以用一位姑娘的名字来命名。那时先入为主地理解:苏联的战争歌曲也充满着爱情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你的卷舌颤音发的比我好,学俄语这一点很重要。我们班上一个女生不会发卷舌颤音,每次到发卷舌颤音的时候都是:得儿、得儿地发音,大家笑死了,他一气之下再也不在大家面前读俄语了。”大姐一面伏在桌上用功,一面听着我反复咏唱着这几首苏联的俄语歌,还不忘及时地夸我几句,也许就是这样,我才对俄语歌有了兴趣。以致多年后听到了根据作家法捷耶夫 一首诗谱曲的那首歌:“我会回来的”,不仅是对以往苏联歌曲理解的颠覆,也是对一位爱国军人传统理解的颠覆。

  “……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但请你要耐心等待,那时冬天雪花飞舞,亲人们纷纷围着火炉,大家已经等得疲惫,端起了酒杯,不愿再等。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但请你一定要耐心等待,酒杯端起,不要急着喝下去,我一定会回来的,带着伤痕、载满荣誉,等着我、我会回来的……”邱爱国拉起了棉衣的衣领,其实那种棉衣在鸭绿江边是不抵事的,零下一、二十度的气温,血液似乎都能冻结凝固,彻骨的朔风带着唿哨,一阵阵地如入无人之境的侵入骨髓,朝鲜境内军人的配置都是毛呢的军装和大衣,配上皮靴。邱爱国顾不了这些,用力地活动了一下冻得麻木的手指,放正了背在胸前的120贝斯苏式手风琴,拉开了它的音箱。在这异国他乡,一位二十四岁的中尉在一九五零年十二月的鸭绿江边,拉响了这首别样的“思乡曲”。

  远处隐约能看到整片的硝烟,在天边连成一片,耳畔不时传来隆隆地炮声,飞机的呼啸声,邱爱国将棉帽的护耳拉下,在下吧上扣上扣子,双手摁了下里面的耳朵,还有点知觉。

  邱爱国是一个红小鬼,不知道父母是谁,十四岁跟着四野转战南北,后来跟着田华的“白毛女”剧组跑龙套,天资聪慧而勤奋的的邱爱国学得很快, 直到后来,能用小提琴拉完整版的“白毛女”。解放后,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中,满腔热血地加入了这支史无前例的部队,参加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惨烈战争。他的武器不是枪支,是胸前这架爱不释手的手风琴。

  活动完了手指,邱爱国开始拉响这首没有血腥、没有硝烟,也没有枪林弹雨的前苏联战争歌曲。一边拉着,一边深情地唱着:“等着我,我会回来的,酒杯端起,不要急着喝下去,我一定会回来的……”渐渐地,车厢里有人和着,接着,整车厢的人都跟着唱了起来,歌声是有感染力的,前后车厢的军人都在轻轻吟唱着:“我一定会回来的,带着伤痕,满载荣誉,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歌声飘荡在鸭绿江边,也飘荡在这些军人的血液里,更飘荡在祖国亲人的无尽地思念中。

  是那个晚上,命运鬼使神差地让我没去总厂看电影,大家都早早地去了,因为文化生活太少,都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再说也是年轻人能聚一聚的机会。我在自己的宿舍里没有去看电影,我在脑子里“过”着电影呢,当然,我也不会绞尽脑汁地去把什么想通,“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才走进社会,知道的还太少。这时忽然门外一个黑影晃了一下,把我吓了一跳。黑影进来了,“哦,原来是老邱啊。”刚来时,听说这儿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右派,都不敢接近,后来才知道就是老邱,老邱只比知青大十岁上下,可是显得十分苍老。时间长了,我也敢接近他了。只是老邱有忌讳,怕“带坏”了我们这些学生娃,也怕影响自己的“改造”,那时还没有提到知青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我是没有顾及的。

  “看到你的灯亮着,就走过来了,为什么不去看电影?”

  “没有兴趣。”谈话在随便的气氛中开始。

  “哎,一个人要是苦恼多,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老邱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递了根烟给我。我点燃了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老邱生活是不成问题的,那时的工资有四、五十块,“一人吃饱全家饱”。他经常这么调侃自己,那时的知青叫农工,工资十九块。所以我到了烟荒时会去找他。

  “可是,我怎么这样觉得,”我说着自己的观点:“正是因为一个人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才会苦恼。你看,有些事,你也许知其然,但却不知所以然,更不知如何断然,能不苦恼吗?”

  “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搞清楚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专门的人在不断的研究那些让人永远不知道的事。有时候真的你什么都不能做,只有把自己看的渺小,再渺小才能活得好。”我在想着老邱的这番话,这和他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我这样想。

  “白毛女里面所有的曲子我都会拉。”有一次在老邱那儿,老邱聊高兴了,聊起了当年和田华剧组演白毛女的情景,说有一次在台上演黄世仁的演员太投入,将霸占喜儿的那场戏演得逼真,当时台下一个小当兵的,恨得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后来终于忍不住举起了步枪,对着黄世仁……被旁边的班长一下摁住,才没有酿下悲剧……说着就将自己24岁时的中尉军衔证拿出来给我看,同时拿出了那把珍贵的小提琴。

  “这儿有本小提琴练习曲《法拉拉》,你什么时候拿去练,等你拉得差不多,有了兴趣,我就把这把小提琴送给你。拉完了《法拉拉》,再拉《霍曼》。”

  每天出工,都是到了地里才能看到老邱,收工后,我们打完饭,才看到他去打饭,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去,默默地来。有一天,我们已经收工好一会儿了,忽然有人向我们后面一排的医务室跑去,我也跟着人去看个热闹。一看才知道是老邱,听知情人说是在田里忽然昏迷倒地,是被人从田里抬回来的,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灰白,额头上渗着清晰的汗珠。医生说可能是低血糖,只听人群里有人说,这就是命啊,也有人说,就算是右派,他也没有什么反动言论,干活还那么认真,这是对自己的尊重,我看他就不像坏人。我听到后心里有种皱紧的感觉,这种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个什么人,在颠覆我以往对军人的理解,邱爱国,一个爱国军人,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右派,逆反了自己爱国军人的初衷?是那种爱国军人的初衷的改变?是由内向外的自尊自爱的尊严的丧失?还是由于外部环境的变化?革命的需要?

  低血糖没有影响老邱的每天出工,好像也没有影响他致力于完成指标和定额。他是在为自己做着这一切的,为改造自己,也为完善自己。他不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而是与己斗,骨子里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促他,有种不可企及的高度在鞭策他。

  “这只是另外一个战场,必须有尊严的活着。”老邱说。他把在烽火战场那军人的尊严用在了这样的场合下。他想依然能有尊严地活着。“我坚信一个东西,任何东西,只要你信它就在。”

  “那么你信什么?信鬼信神,信宿命?”

  “信真理,信事实,信人心。”

  “有尊严的活着,容易吗?”

  “尊严是你由内部生发的自尊,自爱,自强、自信……是对自己在人格人品的要求,以及信仰的追求。而不是外人认可或施舍的,所以即便是在敌人的牢房里,没有人会施舍和认可时,你一样可以保持应有的尊严。”这些话我是到很久以后才慢慢明白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一场文化大革命席卷华夏大地,一张“炮轰司令部”的大字报揭开了文革序幕,那时我已经找到关系以“病退”为理由回城了。有一天,老邱找到我,我看到一张因积劳成疾而病容的脸,那上面风刀霜剑,刻下了癍痂累累,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我们在玄武湖的樱花树下,低着头闷喝着二锅头,老邱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一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语调凄厉伤感,配着他那躬着的瘦弱的身子,仿佛在低吟着绝唱,几杯酒下肚以后,他打开了话匣子。

  “在朝鲜战场,我虽然没有放过枪,可是也冻坏过手。”他是文化兵,没轮到放枪的机会,这我知道。这冻坏过手就是一种牺牲。“一九五三年结束了战争,我随大部队回国。暂定在省团委做宣传工作,没有几年,又迎来了五八年的“大鸣大放”运动。因为我最年轻,被推举着在省委的“自由大讲坛”上发言,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说了三个问题,一、团组织要紧跟党中央的步伐和方向,才能有自己的目标。二、团员青年要做年轻人的榜样和楷模。三、如何改善我们年轻人的新生活,跟上潮流。没想到,三个月后,斩头去尾,断章取义,连同那首没有硝烟,没有血腥的“思乡曲都成了罪状。”我忽然就内定成了右派。这顶名不副实的帽子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下面改造了四五年了。”

  说着,老邱端起酒杯,将里面还剩下的半杯二锅头一饮而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深藏内心的积怨给呼出去。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听说农场闹得很厉害,总场陈秘书和白工程师都被隔离审查了,不少知青都被管制打入牛棚了,你没被管制?”

  “哪能不被管制?我是被没完没了的批斗,实在吃不消了,才设法逃跑出来的。出来后又不知道往何处去。”

  “是啊,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这场革命究竟是革什么人的命啊?”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然后再回去,我说过你信什么,就是什么,我还是坚信……”

  “我知道,信真理,信事实,信人心。可是你要是挺不过去呢?”

  “会播云见日,雨过天晴的,挺过去算我命大,算平反,挺不过去贡献条命,算昭雪。相信形势会好转,人心所向。不想躲藏苟且,面对逆境,活出尊严。”

  玄武湖在这种时候是没有多少游客的,我们所去的樱州,有很多的樱花,那是中日友好的时候,我们城市和名古屋结成的友好城市,当时的市长彭冲从名古屋引进的这些樱花树,而在这场大革命中,彭冲市长是第一个当街长跪的走资派。那天我也亲自看到了挂着牌子在风中长跪的市长,我说给邱爱国听,邱爱国那游离的眼神里泛起一星晶亮的东西。长叹一声:“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一九七六年,终于迎来了春天,四人帮被打倒,拨乱反正后,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有了相对的稳定局面。邱爱国也得到了平反,噩梦醒来是春天。

  日历翻到了八十年代初,我也成家,有了孩子,有一天农场的朋友来看我,提到了邱爱国,我说多年没联系了,知道他平反后重新回到了省委,有时和省长一起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一个老干部的女儿向他抛来了绣球。

  我找出地址,我们赶到他家时,他正在书房看一本杂志,比他小十几岁的爱人在厨房忙碌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儿自己在玩着七巧板,一家人都穿着一样的休闲运动服,既是情侣装,又是亲子装,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在邱爱国的脸上依然存留着几分军人特有的坚毅和尊严。我们没有多谈过去,只是互相照会了今日将来。拍了张合影,我们让邱爱国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我俩一边一个,感受着他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然后我们就告辞了,不想破坏了这一家的喜乐幸福,我知道,这一切是来得太不容易、太不容易了。(4266字)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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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5-3 19:34 | 只看该作者
楼主晚上好。
3#
发表于 2017-5-3 19:36 | 只看该作者
我坐板凳。
4#
发表于 2017-5-3 19:40 | 只看该作者
我还要地板
5#
发表于 2017-5-3 19:58 | 只看该作者
我学的也是俄语,那个卷舌颤音一直发不标准。
6#
 楼主| 发表于 2017-5-3 20:14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5-3 19:58
我学的也是俄语,那个卷舌颤音一直发不标准。

呵呵,我是天生的就会,不会是很难学。那你还能唱几首俄语歌么?
7#
 楼主| 发表于 2017-5-3 20:15 | 只看该作者

飘版好,要吃好睡好,身体好。
8#
发表于 2017-5-3 21:2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5-4 07:39 编辑

该作品写的是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回国后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然后在几十年里被误解,在历次运动中被冲击迫害,但是始终坚持内心的信念,相信真理,相信事实,相信人心,从而坚守自己的尊严。作者以那时候流行的苏联歌曲特别是作家法捷耶夫作词的那首《我会回来的》,引出和穿插其中,那人性化的歌词和歌中所流露出的对信念的坚守,也是作品中男主角所坚守的 。
该作品一定程度地展示那个时代的风貌。
是一篇有历史厚重感的作品!

关于缺点方面:主要是在时间上感觉有些不相符。

1、作品中的男主角1950年24岁,到文革结束的1976年应该有50岁了,真到平反下来,应该是80以后了,那时候男主角差不多60岁了,说有老干部的女儿看上他,感觉有些不太合适。
2、知青是一个特定时期的产物,一般是指文革结束后,69年,才开始大规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好像那时候才称为知青。他只比知青大10来岁,这也不太相符。

9#
发表于 2017-5-3 21:23 | 只看该作者
“尊严是你由内部生发的自尊,自爱,自强、自信……是对自己在人格人品的要求上,而不是外人认可或施舍的,所以即便是在敌人的牢房里,没有人会施舍和认可时,你一样可以保持应有的尊严。”
10#
发表于 2017-5-3 21:25 | 只看该作者
军人的尊严来自忠诚,正义,英勇,奉献!
11#
 楼主| 发表于 2017-5-3 21:5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东方欲晓 于 2017-5-4 09:32 编辑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3 21:20
该作品写的是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回国后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然后在几十年里被误解,在历次运动 ...

首先感谢飘版的关注和精心的赏析,解释下疑问:50年24岁,76年粉碎四人帮后平反,80年代我去看他的时候应该是54岁,一个三十几岁的老干部女儿看上她还是合情理的吧。66、67、68届称为老三届,口号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农村广阔天地是大有作为的,”而在这之前62年自然灾害后学校停办一大批,那时的口号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一大批没有划入老三届,其实也是知识青年。只是没有得到党的阳光普照。其实这是我的真实历史原型,在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写给天堂的信”里也提到过。
12#
发表于 2017-5-3 22:06 | 只看该作者
嗯,我提出的疑问请别生气。
13#
 楼主| 发表于 2017-5-3 22:11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3 22:06
嗯,我提出的疑问请别生气。

这样很好,才能有机会说清楚。有些文章不明不白,不合情理,我还不想问呢,嘻嘻。
14#
发表于 2017-5-3 22:22 | 只看该作者
嗯,畅所欲言
15#
发表于 2017-5-4 09:44 | 只看该作者
东方欲晓 发表于 2017-5-3 21:53
首先感谢飘版的关注和精心的赏析,解释下疑问:50年24岁,76年粉碎四人帮后平反,80年代我去看他的时候应 ...

与我写的那篇《军人的尊严》相比,东方兄这篇更加直面军人,更加懂得军人意味着牺牲,因此有尊严才会勇敢,有信念才会“虽千万人吾往矣”。维护军人的尊严就是维护我们的和平。
虽然我写的也是身边的生活原型,但和我相比,东方兄才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
生活在那个年代有其不幸,但阅历是宝贵的。借此祝福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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