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只燕子和李祖国

瑕玉

       　　                   三只燕子和李祖国

　　A

　　我叫燕子。我打算去找李祖国。

　　好几年过去了，他的变化应该挺大的。不过，就是烧成灰，我也认识他。这几年，他到底在哪儿混着呢？是一直待在老家望城，还是依然在福永？还是在别的什么地儿打工？不管他在哪儿，我知道，李祖国他就是不在北海。我现在在北海。

　　那一年，我和李祖国都在福永一家玩具厂打工，他是流水线上的拉长，我是厂里的质检员。我那时候留长发，上班干活的时候盘起来，下了班洗浴之后，我就披着长长的披肩发。我特爱穿红衣裳，夏天穿红色的丝绸裙子，冬天穿红色的呢大衣。那时候，李祖国说，你是一只红色的小燕子，你是我的长发新娘——把我美的！其实那时候追我的人挺多的，但我就看上了李祖国。也许，这就是缘分吧。我们在福永广场散了几回步谈了几回心，去福永广场边上的烧烤摊吃了几回烤鱼，又看过几场电影，我们就同居了。说起来，好像我和李祖国的恋情很寡淡，但我不能忘怀，那是我珍藏着的最美好的回忆。

　　我和李祖国好着的时候，过年都是各奔东西各回各家。他问过我，你们北海是什么样儿的？我说我们北海可好了，银滩离我们家很近，可漂亮了，许多情侣都去银滩踏浪牵手，许下今生携手的美好心愿。要不今年过年你跟我回北海吧，我带你去银滩……看的出，李祖国被我说得有些向往，但他却说，再等等吧，等我混到经理这个位置，我们就去银滩许愿！说这话时，我已经堕过一次胎了。说这话之后三个月，我又怀上了！我对李祖国说，祖国，我们回吧，回望城或回北海，都行！可他说，燕子，我们还年轻，再等等吧，我很快就能升经理了……我哭了。我对李祖国说，我不要你当什么经理，我只想你早点娶了我，好好生下我们的孩子。那次，李祖国抱了我很久，也吻了我很久，他答应了娶我生子。然后他就消失了。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我看着眼前这张失效的身份证——李祖国把它交给我时，它就是一张失效的身份证。那时，他的身份证掉了，补办之后，旧的又找到了。李祖国把失效的旧身份证交给我保管，他笑着说，旧人旧情，将来无论咋样，看着它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李祖国真会说话呀，我就爱听他说话。有时明知他是哄我，还是开心。我用手指头点着身份证上李祖国英俊的脸庞，对他说，祖国，你现在变得咋样了？变胖了吧？

　　我在网上买到了从北海到武昌的火车票。现在网上买票很方便，春运购票也不那么紧张了。到了武昌，我要吃一碗祖国早就给我介绍过的热干面，再喝一盅甜滋滋的蛋酒，然后我再坐汽车去云梦县，再转车去望城。我一边想，一边翻出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还有一条长长的蓝丝巾，再从鞋柜里取出那双褐红色的长筒皮靴。这都是那年祖国给我买的，他最喜欢看我这么打扮。东西放着没穿，却仿佛旧了，色都黯了。我穿戴起来，照照镜子。我还是留着长长的披肩发，可细看，我的发梢都有些枯萎了。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一口气，伸手把眼角那一丝不明显的鱼尾纹抹平，擦了粉底，应该看不太出来吧？

　　我要出门了。

　　李祖国，燕子来找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B

　　这是我到家的第一晚。

　　尽了人妻之责之后，他搂着我说，小莹，过了年别再去福永了，在北海不是一样可以找活儿干吗？我们该要个孩子了。我似是而非嗯了一声。

　　哎，我躺在北海春节前的黑夜中，惆怅无边。如果没有李祖国，兴许我还真就不再去福永了呢！想到李祖国，我塞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他已经睡熟了。我移开他的胳膊，翻开手机。

　　“燕子，想你！你还好吗？”李祖国的短信。

　　“我也想你。”李祖国这时候应该在回武昌的火车上。他明天这时候也在家里搂着妻子了。我有一点儿犯酸，可又不能不面对现实。夜真长啊，我怎么就睡不着呢？

　　我想起上午我和李祖国在小旅馆开钟点房的那一场酣战，就像没有下回了似的。李祖国每到高峰处，就一遍一遍地大声喊我，燕子，燕子，燕子……

　　我不叫燕子，我叫方小莹。

　　我是有夫之妇，李祖国是有妇之夫。我俩都在福永打工。孤男寡女，在外打工熬着都不容易，又都是过来人，和几个朋友一起吃过几次饭，唱过几次卡拉OK之后，我就和李祖国好上了。我本来是齐耳短发，和李祖国好上之后，他说，燕子，我觉得你留长发好看，把头发留长点儿吧。他早知道我叫方小莹，但他一直喊我燕子。我说，我不叫燕子呀！李祖国说，“在我眼里心里，你就是一只美丽动人的小燕子！”我很受用。燕子就燕子吧，我是李祖国的燕子。平时，李祖国喊我燕子还没什么，咱俩恩爱时，他到关键点就一叠声喊燕子，燕子，燕子……一路就把我也喊上去了！我和他，就从来没上去过。也是邪了门了！

　　“燕子，你猜我在哪儿？”李祖国的短信又来了。

　　“你不在回武昌的火车上吗？”早上我俩一起去取的票，我的是福永到北海，他的是福永到武昌，我朝南，他往北，能有错么？

　　李祖国的短信没再来。我虽然心里疑惑，也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跟李祖国说我想跟他回一趟老家。李祖国跟我说他想跟我回一次北海。他还说，我早就想去北海了，你们北海是不是有个银滩啊？我说是啊，你咋知道咧？李祖国笑笑，他说，燕子，等我去了北海，我要和你一起去一次银滩，踏浪，牵手……李祖国说得跟诗一样美好。我呢？说实话，我想跟他回云梦，跟他在那边过一天夫妻岁月。

　　哎，说穿了，我和李祖国这种关系，在别人眼里是灰色的。可我们自个儿心里知道，谁说我俩除了男欢女爱那点儿事就没点别的情意呢？可有情意又怎样呢？李祖国过年还不是回云梦去了么？我不是回北海来了么？各奔东西各回各家呀！

　　既认清了现实，那投入时就全情投入，清醒时就彻底清醒吧。

　　我带着清醒的意识睡得很香。可不知怎么却又坐上了一列火车，我看得清清楚楚，车身上写着“北海-云梦”。怎么搞得？我这是要去云梦找李祖国吗？

　　天啊，我这是不顾一切啊！

　　火车开起来了。咣且咣且咣且呜呜呜……呀，另一列火车迎面开来，咣且咣且咣且呜呜呜……车身上写着“云梦-北海”。

　　“祖国！祖国！”我高声大喊。

　　李祖国在对面的火车上啊！咣且咣且咣且呜呜呜……我俩擦肩而过。

　　“小莹，你醒醒，什么祖国啊……”他把我摇醒了。

　　“啊？哦……我们组参加春节联欢会合唱的歌《祖国祖国我爱你》。”我瞎说。

　　C

　　要过年了。我一直在短信里问，“祖国，你啥时候回？”他老说，“就快回了。”眼看这离过年就剩下几天了，我忍不住又问他，他却回短信说，“票不好买，我年初二回吧。”

　　我上网一查，从福永到云梦的票还真不好买！可从云梦往福永的票，多的是呀！我打算买票去福永和李祖国团聚过年。只要我俩在一起，在哪都是家。

　　我一下就买好了票。我喜滋滋地想，我要和李祖国在福永造一只小燕子或小祖国。

　　我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思绪悠扬。

　　和李祖国相亲的第一眼我就相中了。他穿着西服，浓眉俊眼的，一看就是外面见过世面的，和我们这望城里土拉八几的男人很不相同。再说，他在外打拼那么多年，也并没把外面的女人娶回来，可见他心里还是恋着本乡本土的。我不就是本乡本土的么？李祖国第一回见我的时候并不太热情，但我也不是傻子，我还是觉得他瞧我的眼神里是有光的。我稳稳当当地等，等来了李祖国约我第二回。

　　第二回见面李祖国就喊我燕子。我说我叫阿兰。李祖国说，我说你叫燕子，你就叫燕子了。我忽然想起从前的女人结婚后都是要跟丈夫姓的，现在李祖国另外给我取了名，他这是想要我了，我不禁心里一阵温馨。燕子就燕子吧，只要他喜欢。燕子，你以后别烫头发了，留直发，长长的，披肩的那种，你看你这小脸留披肩发多好看啊。李祖国说。我说好啊。燕子，你试试这件衣服。李祖国给我买衣服了。我一看，一件大红的呢大衣。啊！我平时喜欢的是紫色。穿红的吧，年轻轻的，穿红的多喜庆啊。李祖国说。我说好啊。我穿上了红大衣。李祖国把我抱在了怀里。他很动情地喊道“燕子……”我一恍惚觉得他那压根就不是喊我，但他搂的就是我呀！

　　结了婚，李祖国还是要去福永打工。我说，不能在云梦咱自个儿干点啥么？李祖国说，得再出去多赚点才行。如此一来，我一年和李祖国见不了几面，都靠的是短信。李祖国喊我“燕子”也喊不了几声。

　　不过现在好了。我去福永找他，他见到我应该会惊喜地大喊一声“燕子，是你啊”，等我有了小燕子或小祖国，我就和李祖国回家呀！

　　A

　　我坐了火车坐汽车。从北海到了武昌再到了云梦再到了望城。热干面和蛋酒的味道实在不错。

　　我翻出那张失效的身份证。云梦县望城镇东方路24号，李祖国。要过年了。李祖国，当我远远地望着你家窗户上的温馨灯火时，你会想到，你的燕子飞来看你了吗？真想看看你印在窗户上的影子啊，就算是还有一颗别的女人的影子，我也高兴。看见你好好地生活着，我心里就高兴啊！

　　然而，等我终于找到李祖国的家，却发现窗户里漆黑一片。根本不像有人。李祖国搬家了么？李祖国还在外面打工没回家么？我早就听说他结婚了，就算他还没回家，怎么家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呢？

　　好冷啊！雪花飘起来了。我裹紧身上的红大衣，任冷风吹拂，雪花片片，将我拢住。

　　李祖国，你在哪里？燕子很冷很累，我飞不动了。

　　B

　　我昨晚睡得不好。乱梦颠倒。早晨醒来人也昏昏沉沉的。我继续赖在床上。他以为我生病了，又是熬粥，又是拿感冒药，“哎，小莹，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累狠了呀……开春别再去福永了，就呆在家里吧，我再怂，就算只赚到一碗饭，也一定让你先吃饱！”他唠唠叨叨，弄得我鼻涕眼泪一大堆。

　　快到中午了。我枕头底下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燕子，猜猜我在哪里？”又是李祖国。

　　“就快到家了吧？祖国，预祝你新年快乐，合家幸福！”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发了这条信息，我没说我病了。

　　“我到了北海啊，燕子，你出来吧！我在银滩等你！”

　　啊！李祖国来北海了！他真的来北海了！可我怎么办呢？我能出去吗？我该出去吗？李祖国说一声“你出来吧”，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呢？

　　我双颊赤红。我浑身有些发冷。但我还是爬起来穿上李祖国给我买的那件红色呢子大衣，把头发梳好，戴上那条蓝色丝巾。我趁他眼错不见，哧溜遛出了门。

　　我叫了辆出租车直奔银滩！银滩上人真多啊！红男绿女，一对一对的。虽是寒冬，但情侣们照样不怕冷，一对对在银滩牵手踏浪，海誓山盟。我看见李祖国了！他就在那儿！李祖国！祖国！我高喊。我朝他跑过去。他朝我跑过来。可我俩跑啊跑啊，就是跑不到一块儿！眼看着就要到一块儿了，又被拉开了，一次，又一次。天渐渐地暗下来。银滩上的人渐渐少了。我和李祖国远远地对望着，他张着嘴在动，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我知道，他在喊我，燕子，燕子，燕子……我再也跑不动了，我一头栽倒，大声恸哭，“祖国！祖国！”

　　“小莹，快醒醒，这到底是怎么了？唱个《祖国祖国我爱你》的歌唱迷怔了么？”

　　我大汗淋漓醒来。我不知李祖国现在是否还在银滩等我？我的眼泪将枕巾全打湿了。

　　C

　　我千辛万苦到了福永。我不知李祖国租的屋在哪里？我把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袱放在福永广场的台阶上。不发短信了，我直接给李祖国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很久，我都以为不会有人接听了，李祖国才接了电话。

　　“祖国，我是燕子啊！”

　　电话里我都听出李祖国一愣，有什么好愣的呢？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不知道我是燕子吗？这是他给我取的名儿啊！

　　“我说了，年初二我会回去的。”

　　李祖国一点儿也不高兴，说话声音嗡嗡的，像没睡醒，又像刚哭过一样。

　　“祖国，你在哪里啊？我是燕子啊，”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到福永来了，我在福永广场等你，你快出来接我吧……”

　　“啊……”我听到李祖国拖长声音啊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音。我喊了好几声祖国祖国，电话都像坏了似的，一点声音没有。

　　我继续给李祖国打电话。铃响没人接。我的眼泪一串串滚了出来。

　　夜来了。天黑了。我坐在福永广场的台阶上。穿着一件脏乎乎的红呢子大衣，默默地流眼泪。

　　我最后一次给李祖国打电话。李祖国还是没有接电话。

　　黄昏了。天地间只有一丝光亮了。

　　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

　　“燕子，自己找个旅馆先住下来，吃点热乎饭。我临时出差，明天才回到福永。”

　　天黑透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天亮了。

　    2017/5/9

   

枫叶飘飘

沙发，妃儿。

枫叶飘飘

我板凳也坐

瑕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9 15:49
沙发，妃儿。

速度超级，叶子姐。我累死了，买菜去了！

枫叶飘飘

品味不一样的寻找李祖国

枫叶飘飘

必须的，爱你小说。很久很久了。

枫叶飘飘

这沙发和地板给大家伙坐啊

fonyuan

故事没什么新意，但叙述的结构不错，虽有大把前人玩过，中财还是第一个。

潭边老桑

枫叶飘飘

买菜去，这一天狼撵了似的

瑕玉

fonyuan 发表于 2017-5-9 16:01
故事没什么新意，但叙述的结构不错，虽有大把前人玩过，中财还是第一个。

那是，中财都是角儿，个个写得倍儿棒，咱们就是玩玩！能有什么新意呢？毕竟桑先生优秀佳作珠玉在前，岂是我等尔尔能超越的？就是写得玩儿罢了！战战兢兢端出来了，都是泰斗啊，可吓死我啦！您就且捂住嘴乐呵乐呵吧。

潭边老桑

今天手头没分了。
我其实老想用《莽丛中》这种叙事手法写个玩儿。瑕玉这篇，写得确实好，语言漂亮，有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那个味儿，挺好的！
大赞！

fonyuan

瑕玉 发表于 2017-5-9 16:30
那是，中财都是角儿，个个写得倍儿棒，咱们就是玩玩！能有什么新意呢？毕竟桑先生优秀佳作珠玉在前，岂是 ...

瑕玉女士大可不必惊讶砖家的言论。
论故事，你这是套的人家的故事，改变了叙述方式，说新，是你自己重写，说不新，是人家已有了原型。对你没有褒也没有贬。我也可以把宝玉黛玉的故事用其他方式重写，练笔是可以的，发在小地方也是可以的，其实就是玩。你不承认 只是一时心态没办法调整。
论结构，前人大把了吧，前有鲁尔福和福克纳，后有帕幕克等等，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件事，你只是没有循环往前走太远就是了。
论坛里的基本都不是角儿，角儿也不来这里，砖家此言绝不护谁也不贬谁。和你不熟悉，和老桑也不熟悉，如果能在你争我斗之中学到真功夫，才是赢家。
中财这样写的，我目前看到的你还真是第一个，所以要赞一个。
说到根本，故事有新的吗？恐怕现在每个人的故事，以前都有人写过吧，无非形式有点变化而已，读的是形式，就算到形式，小说的形式有什么新吗？也恐怕没什么太新。业余的无非是玩，当然有靠这个吃饭的，那是玩的好。我佩服玩的好的，当然也不贬不会玩的，反正小说说到根本就是娱乐。
我反对把小说的最先和最后的目的归于除掉娱乐之外的任何目的。

瑕玉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7-5-9 16:43
今天手头没分了。
我其实老想用《莽丛中》这种叙事手法写个玩儿。瑕玉这篇，写得确实好，语言漂亮，有双雪 ...

先生客气谦虚，瑕玉这要向您学习！问好致敬！感谢先生提供素材！

潭边老桑

fonyuan 发表于 2017-5-9 16:45
瑕玉女士大可不必惊讶砖家的言论。
论故事，你这是套的人家的故事，改变了叙述方式，说新，是你自己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