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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2 09: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孙雪峰 于 2017-5-12 10:24 编辑

文/雪 峰

  一、布鲁酒吧的鲁巴克

  鲁巴克的胡子不是很长,却比他的头发长一点点。

  一点点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他是一个秃子,那么他的胡子肯定比头发长一点点;如果他的头发很长,他的胡子还是比头发长一点点。所以他对自己的胡子很满意。

  甚至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数他的胡子。确切地说,是揪他的胡子,那些发黄的、开叉的、卷曲的,都被他一根根,连根扯掉了。这样,他的胡子,煨在阳光里时,就显得很齐整,泛着黑油油的光。他的胡子,虽不像伊斯兰男人的胡子那么浓密,却比蒙古人留的胡子要好看一些,使得他这个人,看起来也像极了蒙古人。但他却是西北人,陕西西安人氏。

  纵使他对自己的出生不很满意,只要对胡子满意就足够了。一个人一生中有一件能够令自己满意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何况,他还有一件自己觉得很满意的事情——他的工作。

  鲁巴克幽蓝的眼睛里,透射出奇怪的光芒。他用一种近乎迷狂的眼神,切割着面前花花绿绿的杯子,眉头紧皱,像一只狗,紧盯着面前的骨头一样,贪婪而神圣。有人说,他沉思的时候很像思想家,于是他喜欢经常沉思,哪怕是装作在沉思。

  他现在就用这种沉思的姿势,把桌上大大小小的杯子里盛着的花花绿绿的溶液,按照构思好的比例掺合在一起,如同严谨的科学家,进行着谨慎的实验。他把这些融在一起的溶液,倒入一个精光闪闪的不锈钢瓶子里,上下左右摇摆,杂耍一样抛在空中,又接回手里,反复几次,才把瓶子里调和好的溶液,倒在一个漂亮的高脚杯里。之后,随手从身后的橱柜里,拿出几叶芬芳的花瓣散进去。高脚杯里的溶液,立即散发出绚丽的光彩,像新生的婴儿在火红的阳光中诞生。最后,他又把一束公鸡的尾羽插进去,美丽的溶液焕发出蛊惑的魔力,惹人垂涎。随后,他把这杯溶液递给桌前一位不是很好看,但很耐看的女士,“小姐,您要的鸡尾酒。”——不错,鲁巴克是一位调酒师。虽然他不是最优秀的,但却是布鲁酒吧惟一的一位调酒师。

  那位女士接过酒,浅浅的呷了一口,突然全喷到了他的脸上。“这是什么酒?又苦,又辣,又咸的……”鲁巴克故作神秘似的微笑,“小姐,请您把酒含几秒试试。”女士忍受着这酒纠结出的奇特的感觉,忽然,眼里也透射出奇特的光彩,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流遍了全身。她呐呐的低语,“酸酸的……却透着甘甜……越来越甜……好酒!先生,这酒叫什么名?……”

  “人生。”

  这就是鲁巴克调制的酒。

  “调酒也像调理人生一样,多一分就会太辣,少一分又会太苦,中和一些才会显出甜蜜。”鲁巴克夹着一棵自己卷制的旱烟,吐着烟圈侃侃而谈。不喝酒的时候,他少言寡语的;喝了一点,就会口若悬河了。“布鲁这个地方不是很华丽,却很有情趣,至于什么样的情趣,我也说不清,总之,这里来的客人很多。什么样的客人我们都欢迎;我们的服务只有酒水和饮料。”

  “为什么只有这两样?”

  ——因为不喝酒,你可以喝饮料;不喝饮料,你可以喝酒。当然,你还可以喝饮料兑酒。

  “我不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但我很佩服他,因为我们这里还有演出。不演别的,只有歌剧。

  有时是请演员演,有时请客人即兴表演,有时候是演员和观众一起演。很有意思。所以这也可能是布鲁成功的地方。

  这里每天都会来不同的人,也会发生一些不同的事,但是他们曾经来过……”

  听者中有人谑笑,“那你来这里,又为的什么?”

  鲁巴克皱皱眉,思索了半晌,才很认真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

  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鲁巴克每天都呆呆地看着门外,看着日头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闲暇时,就会泛起一些光怪陆离的念想,日子就在他思想着的岁月里,一片一片地累积,又一片一片地剥落。他觉得,自己似乎每天都是坐在吧台里等,也不知等什么。曾有一次,他借着这种感觉写了几个字:“坐在上帝的门口/我在等什么?我在闭门造车。”后来还兴冲冲地投给了一家很有名气的诗社,……他还在等。

  他记得初来这里的时候,曾背了个很小的布包,打着母亲亲手缝上的补丁,里面装着他的全部世界;后来,他的包袱越来越重,也不知道从哪里积攒下那么多的零碎。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那个女人,他的包袱便再没出现过。

  鲁巴克曾经和一位女人同居过,但这位女人并不属于他。她只喜欢喝他调的酒,在他那几平米的被通称为“家”的小板房里喝酒,喝完了,就和他做*爱,然后离开。开始的时候,鲁巴克每天都调好酒,等待她的到来;后来,鲁巴克不希望她来,她还是准时出现在床上;再后来,鲁巴克期待她的到来,可她再没有来。

  有一天,鲁巴克在酒吧里居然遇见了她,她身边坐着位翘着二郎腿、趾高气扬的小伙子,阿毛给他送酒水时,不小心洒到他身上,就被那人海贬了一顿。鲁巴克仿佛看到绿色的帽子在那小子头上泛光,后来又觉得,这顶帽子是戴在自己头上的。其实,根本没有那样一顶帽子。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一天,风从山脉的余威处卷起,撩开布鲁的门帘子,把刚抛光过的汽车尾气,连同湖边的鲜腥味儿,一股脑儿全塞进来。

  鲁巴克刚调好了一杯酒,在还没有放到客人桌上的时候,那个女孩便出现了,就像被那阵风刮进来似的。鲁巴克的心突地一颤,酒洒了,溅了客人们一身。鲁巴克和那些人的争吵,被那个女孩的美丽硬生生给压回去了。那个女孩背了个宽大的布兜,布兜上绣着谁也看不懂的花纹。她像一只迷路的驯鹿,四周打量着这间不大不小的酒吧,又把目光落在如同被定格在那里的鲁巴克身上。

  “你们这里招人吗?”女孩坐上吧台前的转椅,把大布兜小心翼翼地放在另一张转椅上。鲁巴克慌乱不迭地向客人赔了不是,小跑回到吧台。“招。”

  “唱歌的要吗?”女孩的声音像拨动黑暗的夜莺。“唱什么歌?”鲁巴克倒了杯水递给她。“你们这里需要听什么歌?”

  “这你得去问老板。”

  “你不是这里的老板?”

  “不是。”

  “不是老板,我和你费什么劲。把你们老板找来。”

  “老板不在。”

  这个女孩转了转乌溜溜的小黑眼珠,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冲了。继而莞尔一笑,说:“那请你把我的联系方式转给他吧。告诉他,我叫布兜,是九哥介绍来的。老哥,拜托了。……”

  鲁巴克知道九哥这个人,平时也不务正业,靠一张嘴,到处骗吃骗喝。这种人竟也能生存下去,而且还比他活得更好,他只剩无奈苦笑的份儿了。
布兜走了之后,他没能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老板。自从来到这间酒吧,他也还从没见过老板。负责经营这间酒吧的,是位三十出头的女人,打扮得金光四射的,长得也不算好看,笑起来却很迷人。有事没事的都躲在办公间里,涂鸦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条纹,就像布兜背着的大布兜上的花纹一样。也不知道和老板是什么关系,总之是这里的一切,她都说了算,他们就把她当作老板娘。不过,他也没把布兜的联系方式告诉她,像布兜这种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他见得多了。

  没过几天,布兜居然真到酒吧赶场来了,还以热情的微笑和他打招呼。鲁巴克心里突突地跳,他真怕小丫头知道了他并没转告老板娘的事。

  二、布鲁酒吧的布兜


  布兜每天背着布兜,从远在十八里外的十八层地狱,赶到十八里外的这间酒吧,风雨无阻。

  漂在城堡里的人,居无定所,大部分都蜗居在高层楼的地下室里,布兜住的地方,地面以上的建筑恰好十八层,他们就戏称那里是十八层地狱。布兜的房间在九曲十八弯的最里面,没有窗户。布兜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间能够触摸阳光的房子。鲁巴克还好点,因为酒吧没人守夜,老板娘就让他带着阿毛几个外地来的服务生,住在酒吧的后仓里。

  布兜总是第一个来,一进门,眯起甜甜的眼睛,向每个人微笑,很少说话。她每天背着她的布兜,却从没打开过,至少没有当着旁人的面打开过。有几次,鲁巴克试图通过善意的玩笑,掀开她的布兜,都被布兜恨恨地切断了入侵的手。

  布兜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也背着她的布兜。在黑压压的陌生人群中,她的歌声宛似从布兜里飘出来,从人们的耳边抚过,流进鲁巴克的心底。鲁巴克很喜欢听她唱歌,每当她的歌声浸入他思绪的时候,他就会把那些歌声调成酒,留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等待她回来品尝。

  布兜喝过酒,艳丽的绯红爬上眉梢,便像蝴蝶一样开始翩跹。鲁巴克喝酒的时候,是越喝话越多,布兜却正相反。

  鲁巴克借着酒劲,不厌其烦地向她述说自己的过去,喝一次,讲一次,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布兜每次都静静地听着,没有显出不耐烦。直到鲁巴克讲得再没了声音,鼾声如雷,她才起身给他盖了衣服,轻轻地走掉。

  鲁巴克每天都盼着太阳快点钻出来,好早早地看见布兜。

  ※※※※※※※※※※※※※※※※※※※※※※※※※※※※※※※※※※

  第一次发薪水的时候,布兜小心翼翼地数着发到手里的钱,生怕它们长翅膀飞了似的。一张一张数好了,又一张一张地把人头朝一个方向捋好,墩齐了,卷成一小卷儿,才小心谨慎地从一处小缝隙塞进了她的布兜。

  鲁巴克第一次看到一位女孩对钱如此看重,如此呵护;他认真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似乎想看出点什么,看来看去,看到的还是她对钱如此看重,如此呵护。布兜却对他稍带着一丝轻视的眼神不以为意,哼起不知哪里流传的小调,像只小夜莺般跳开去。


  三、布鲁酒吧的常客


  时间长了,鲁巴克才看出了布鲁的门道。有些人是隔周必来的,他们每次穿着同样的衣服,做着类似的事,交谈从女人开始,到谣言结束。而那些女人,则围猎般巡视着他们。空气中,骚*动着性的气息。

  有几个人总喜欢穿着一身汉唐时的华服,讲述着古今轶事,世事沧桑;有几个人则打扮得像乍开翅膀的火鸡,晃着耳朵上坠着的铃铛,信口胡诌。活在过去的,从往事里跳不出来;活在未来的,在幻想里也跳不出来。只是他们还活着。

  鲁巴克也活着,活在等待里。

  ※※※※※※※※※※※※※※※※※※※※※※※※※※※※※※※※※※

  白桦林里传出鸽子的哨音,幕布缓缓拉开,聚光灯像卑微的奴隶,跟随着舞台上演员的表情。

  《在时间的中心》,海报上的题目。

  这些人的台词,鲁巴克差不多从尾能背到头,但是舞台上,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舞台下,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那些人看来并不喜欢他,其实也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也许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可是每次,鲁巴克总会带着善意的微笑,欣赏他们的演出:

  一个人不断地砸碎一尊雕塑,另一个人又将它们重新塑起来。

  一个人大声撕喝着,谁动了我的初恋?另外一个却在问,我动了谁的初恋?我能动谁的初恋?

  一个人在圈里加速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圈的边缘,另一个人在圈外纳罕地看着他。

  一个人舒服地躺在积木堆成的房子里,看着另外一个人如何把积木堆成新的房子。

  一个人傻笑着,翘首望天,像是盼望奇迹出现;另一个人却踏踏实实地,向着黑深的泥土挖掘。没人知道,奇迹是否真的会出现;也没人知道,另一个人能从泥土里挖出什么。

  ……

  舞台剧每天都在如此重复着,鲁巴克的任务,就是把台下那些仰着脖子的人灌醉,有时是由他来争取灌,有时,是他们自己灌。他觉得,他们的生命历程似乎只有一天,每天不过是这同一天的翻版,可转念一想,自己的日子也是他们的翻版。这样的日子简直无聊透了,诡谲的是,他们居然还都坦然地在这样的日子里自失似的打转。

  曾有人问他,这剧演的什么?怎么没有故事,更没有揭示?鲁巴克捋着胡子,沉思了六天七夜,才反问:谁说一出剧,一定要有故事,一定要揭示?那人又问,什么也没有的剧,编出来给谁看?有什么用?

  鲁巴克扯断了根胡须,问,那你觉不觉得这剧挺美的?

  那人承认,却又问:美又有啥用呢?

  鲁巴克似被问急了,没用。

  那人思索了半晌,似有所悟。突然又丢下四个字:“不可理喻。”转身扬长而去。

  ※※※※※※※※※※※※※※※※※※※※※※※※※※※※※※※※※※

  理想挂在树梢上,鲁巴克时不时地望上一眼,那些理想似乎都被满月罩住了,纵使还有残存的一小芽,也被满月照得失去了光华。

  鲁巴克有个理想,就是盖一所能把他的初恋从别人怀里吸引回来的房子。可是捏着发到手里的薪水,看着宜居庄院、胜景家园、独占海景之类的传单,惟有无奈地苦笑,够买几块砖的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只蜗牛,背着毫无缘由的厚重的壳,在尘世中不断地捕获着似乎注定,乃至必须属于他的一切。可是捕获来的东西,往往又事与愿违。

  直到他来到这间酒吧之后的第二年,他遇到了一位胡子和自己一样茂盛的人之后,那种看法才逐渐转变,那人跟他说,其实,人没有什么是必然属于自己的,最终连自己都会被自己抛弃。那位客人喜欢喝他调的酒,说从中总能领悟些什么。

  鲁巴克觉得他似乎是学禅的,可又不像,因为那位客人对“道”也颇有深究。他跟鲁巴克说,世无恒常,而天何言哉?我们总为自我的存在培植意义,可当你觉得自己抓住意义的时候,意义已经远离你了……鲁巴克觉得这个人也许也是老天派给自己的隐示,因为自从那次之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来过。

  问布兜有没有理想,布兜笑了。然后他又拾起残存的碎梦,沉浸在无限的虚幻中畅游。

  ※※※※※※※※※※※※※※※※※※※※※※※※※※※※※※※※※※

  布兜要上台了,她掏出手帕,抹抹嘴,咳嗽了几声,然后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仿佛只有在那片领地上,她才真正地闪现出来,像夜莺惊动黑幕般闪现出来。

  “世界总有天会破碎,只想偎在你怀中入睡。假如必须离开,为了等你,我愿,在虚空尽处徘徊……”

  这是布兜最喜欢的歌,不知是谁创作的,也不知被多少人传唱过,但是布兜说,她就是莫名地喜欢。并且不断地演绎。

  鲁巴克问她,为什么不和那些人的舞台剧融合在一起呢?布兜想都没想,说,这首歌是属于我的,并且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这首歌与那些或深沉或戏谑的舞台剧毫无融通之处。鲁巴克说,那是你没有耐心地去找。布兜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鲁巴克叼着卷烟,寻思了半天,才说,嗯,我确实什么也不懂。

  布兜像个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浅浅的怪笑,说,孺子可教啊。

  鲁巴克想要和她一起合唱,布兜说,那你唱首歌来听听,或者几个音阶也行。鲁巴克的撕嚎似乎没有骡子叫得更好听,布兜忍住笑,说,老鲁,你还是专心调酒吧。


  四、布鲁酒吧的非常客


  布兜像一个纯净的梦,揪着鲁巴克的心。

  在布鲁酒吧的洗手间,鲁巴克听到了一种声音,他的血脉也随之贲张,因为那种声音是他熟悉而又失却好久的,他小心翼翼地拾起这些声音,装到耳朵里,准备慢慢回味。门的吱呀声吵醒了他的聆听,他慌忙逃窜。

  爱琴海泛起波涛,船只靠岸,一只乌黑的大鸟啄着海浪。布兜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她的牛仔裤上破了个洞,不知是自来就有的,还是她自己划破的,却有白皙的光泽露出来。鲁巴克的心突然被扎了一刀,他却看不到血。莫非这声音,是布兜和某个人?看上去又不像,从里面陆续又走出好几个人。

  布兜问,老鲁,有药吗?什么药?

  布兜说,我很累。然后她就倒下去,倒在鲁巴克的怀里。

  布兜发着高烧,鲁巴克买来了所有能退烧的药,可是不知道该给她吃哪样。布兜醒来后,药已经被他收起来了。

  布兜问,我怎么了?

  鲁巴克说,可能是过度劳累了,你需要休息。

  布兜说,不行。

  起身找了块湿毛巾,擦擦脸,又背上她的布兜奔向后台。

  ※※※※※※※※※※※※※※※※※※※※※※※※※※※※※※※※※※

  门口常有一对老两口经过,每次都是老大妈搀着颤颤巍巍的老大爷,不时向酒吧里瞟着。虽然只有一道门之隔,却像是相互间完全陌生的两个世界。鲁巴克甚至有拆掉那道门的冲动,所幸的是他赔不起,作罢了。

  这天,他们终于走进来了。琢磨了一棵烟的工夫,才决定要了两杯“人生”。两位老人沉进湖水带来的清凉里,笑谈着人生过往,又像在憧憬未来。

  ※※※※※※※※※※※※※※※※※※※※※※※※※※※※※※※※※※

  布兜,你的理想是什么?

  看着这两位老人,鲁巴克不禁又提起这个问题。

  想为村里盖一所小学校。

  布兜这次居然回答得很干脆。

  鲁巴克忽而用一种诧异又略带些崇拜的目光看着她。布兜仰起头,说,觉得稀奇么?鲁巴克说,不,是崇敬。他终于知道布兜省吃俭用的原因了。挠了挠头,说,要不,我也捐点儿。

  布兜摆摆手,不用,我要用自己的力量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

  鲁巴克翘了翘大拇指。布兜背上她的布兜,说,老鲁,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去?

  “用你管。”布兜散下一抹俏皮的微笑,闪身消失在门外的空洞里。

  那晚鲁巴克炖了一大锅肉,布兜说,老鲁,你是不是想破产啊?鲁巴克捋着胡子,说,我已经破产了。他们吃光了所有的肉,却没有喝酒。


  布兜非主流的自拍在网络上流传。只有一个姿势,自上而下的角度,惟一闪亮的就是那双被夸大得出奇的眼睛。

  在那张庞大的网里,人们都在争相晾晒着。晒高薪,晒求婚,晒积攒下来的散碎的东西;晒内衣,晒内心;甚或有些人为了让自己的晾晒受人瞩目,居然遍地散钱;……癫狂的人们无以复加地晾晒着浮躁和贫乏。

  鲁巴克也想晒晒,思来想去,貌似也只有他调制的酒和千奇百怪的念想还可以晒晒,转念想想,越是晾晒,反而越显出晾晒者不值一晒。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把所有布兜展示出来的东西全都偷偷地收藏起来。

  布兜刚一进门,鲁巴克就坏笑着寒暄:“火人来了?”

  什么火人?火星人?

  鲁巴克把网上流传的布兜的自拍晒给她看。布兜真的发火了,“谁传的?经过我允许了吗?”捅了马蜂窝了,鲁巴克赶紧摇手解释,“不,不是我……”
“一定是那家经纪公司!”布兜一拍桌子,不假思索地肯定说。

  告它去!

  “对,告它,告到他们服气为止!”布兜端详了自己的自拍半晌,突然又喜笑颜开了:“嗯,照得还不错。”

  ※※※※※※※※※※※※※※※※※※※※※※※※※※※※※※※※※※

  那天布鲁酒吧出奇地热闹。

  老板娘拉开一幅画,在吧台上展示。

  梦想在天空上飘荡,不同的手撒开捕捞的网,灰色从黄昏开始涂抹,到昏黄结束。这中间,光躺在秋后的打谷场上,被镰刀切割着。冷硬的光罩在人的身上,没有生气。

  鲁巴克凝视了半晌,突然说,你心里有一片阴影,灰色的印记。老板娘瞠目结舌,她第一次发觉鲁巴克如果不是一位调酒师的话,一定会是位孤独的思想者。鲁巴克却捋着自己的胡子说,我是听常来的那位心理医生说的。老板娘笑了,她从不相信从一个人的作品中能够看透这个人,或者从一个人看透他的作品,但这种分析方法却很盛行,只要有一次例外,这种方式就不成立,奇怪的是这种例外竟还没有出现。老板娘不大喜欢喝酒,只喜欢喝茶。但她不像那些酷爱酒而讨厌茶的人那么讨厌茶,也不像酷爱茶而讨厌酒的人那么讨厌酒。

  老板娘画了一幅抽象的女人的阴*部,说,这就是世界。鲁巴克冷笑。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创新艺术,还是在扭曲艺术,自从艺术被后现代主义试图颠覆以来,浮躁和贫乏便在暗流中激荡、蛊惑;幸运的是,阻力同样强盛。老板娘说,其实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在求爱做爱中娱乐至死,另一种则在思与言的突围中忍辱偷生,苟延而终。

  鲁巴克没再说话,只安心地调他的酒。

  脑子里却开始琢磨一直困扰着他的一个问题,叶子生长之前是什么?一片叶子,春天萌发,秋天凋落,那么在它生与死之间和生死之外的那是什么呢?又是什么样的一种边界使这片叶子成其为叶子本身呢?这个问题一直在他残破的梦中纠缠,即使调酒的时候也是如此。酒调得浓了,可以掺些水,酒调得淡了,同样可以再加些酒,可是人生呢?

  五、布鲁酒吧的常客


  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刀子,鲁巴克知道。

  他们每次要酒的时候都很爽快,走的时候,却从来不买单。鲁巴克也带过刀子,那是在他的家乡,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刀子。刀子,似能给人种安全感,也能带给他人威慑,带刀竟渐渐成为某种风俗。在他进入这座城堡的时候,他的刀被车站安检的人没收了。他一直想带刀子,然后那刀子便埋在心里。

  他感到,总有一天,他和这些人之间要发生一些关联,至于是怎样的关联,他也说不清楚。转念又觉得,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就如同亚马逊河和伏尔加河只会在各自的领域默默流淌一样,它们之间融汇和冲突的几率微乎其微。管它呢,只要迎合了他们的习性,固守自己的规则就好。

  他可能忘记了高空的云就像条巨大的纽带,联结了世上所有的河水,而一只断翅的蝴蝶同样能扇起一场飓风。

  一位大胡子男人来找布兜,这个人的胡子竟然比鲁巴克的胡子还要长,还要密。他告诉这男人,不知道布兜的行踪。这个人恨恨地砸了一下吧台,转身出去了。

  布兜来的时候,鲁巴克很想告诉她,有这样一位胡子比他浓密的男人找过她;也想问问这男人是谁,与她有什么关系。可他居然忍住了。

  他发觉自己对布兜竟然越来越关心起来,可这懵头懵脑的小丫头只知道在她的音乐响起的时候,忘情地徜徉在她自己的天地。

  ※※※※※※※※※※※※※※※※※※※※※※※※※※※※※※※※※※

  他总是最后一位离开的客人,每天早早地来,又最后走,从不与任何人接触,也避免与任何人接触,他的眼睛里没有别人,但似乎每个人又都在。
他不是盲人,却总带着副墨镜。世界在他的眼里恐怕只有一个颜色:黑色。有一天,他换了副无色的眼镜,竟似极其不适应了。鲁巴克从他迷茫的眼神里窥到了许多陌生的东西,一些自己从来不曾具有或者说试图具有,乃至永远不可能具有的东西。

  这个人静静地来,鲁巴克开了他常喝的那些酒,细心地调到适合他的口味,端给他。这个人凝视着杯中的酒半晌,浅尝辄止,一天的时光就这么悄悄地消磨过去,待到舞台落幕,布兜唱完了最后一首歌,酒吧行将打烊,付了帐,才静静地走。

  这个人就像一树珊瑚,一点一滴地沉积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形象。

  鲁巴克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像这样一树珊瑚,用自己不断逝去的经历,不断累积起不断延展着的人生,直至戛然而止。之后,每个人看到的只是这树珊瑚,竟至是被敲碎或任人雕琢的珊瑚。

  他多想和布兜也培积出这样一树珊瑚。他甚至涌出了去找布兜的冲动,又忍住了。布兜就像她的布兜一样,看似可以容纳一切,却又不让人去窥探布兜里面的世界。也许,布兜并不那么神秘,布兜里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但布兜对于他而言,始终像一个纯净的梦,揪着他的心。

  鲁巴克的心里的这片暗影,火山似地膨胀着,积聚着,当它喷发了,有什么可以抵挡?

  ※※※※※※※※※※※※※※※※※※※※※※※※※※※※※※※※※※

  鲁巴克的血从嘴角流出来。

  自从他从昨晚那个诡异的梦中挣脱出来,血就在他的嘴角上生动地挂着了。他梦到自己置身于一处空茫的无根的境地,不知是自己想要置身于此,还是被置身于此,他只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那里挂着。既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甚至无法移动。他越是挣扎,甚至想撕裂他所处的地方,他就被绑缚得越紧;在他撕扯挣扎的同时,仿佛有什么也在将他撕裂。可是在这个既没有原点,也没有终点的虚空处,什么也没有。

  《在时间的中心》,鲁巴克想起海报上的题目,若有所悟。

  ※※※※※※※※※※※※※※※※※※※※※※※※※※※※※※※※※※

  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布兜踉跄地晃下舞台。突然倒向他怀里,说,好累啊,抱抱我。鲁巴克拥着布兜,忽然之间,整个世界都像消失了,虚无了,只有那么熟悉,但又如此陌生的真实的布兜。莫非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布兜等的是不是也是这一刻?

  布兜临走前,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老鲁,你该洗澡了。

  从那以后,布兜把他换下来的衣服统统抱走了,再抱回来时,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女人为男人洗衣服似是很平常不过的事,区别在于谁为你洗和你希望谁为你洗。穿着被布兜洗过的马甲,一阵暖流通过鲁巴克的身体,如同飘零的叶子对根的熟稔。他也想为布兜洗衣服,却被布兜拒绝了。


  六、布鲁酒吧的布兜


  布兜还是每天背着她的布兜。从远在十八里外的十八层地狱,赶到十八里外的这间酒吧。

  这一次,布兜的神情有些忧郁,但还是带着微笑,演绎着她那首百唱不厌的歌曲。“世界总有天会破碎,只想偎在你怀中入睡。假如必须离开,为了等你,我愿,在虚空尽处徘徊……”

  掌声弥漫在酒吧的每个角落,鲁巴克看见布兜忘我地沉浸在掌声里,缓缓地瘫倒在舞台上,微笑逐渐凝固了。

  鲁巴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并且还是那样安详地接近死亡。可是她死了,死在鲁巴克的面前,这是鲁巴克第一次那么平静地直面死亡。她像一只被冻僵的小夜莺,冰冷地躺在柔弱的灯光下,没有气息,除了苍白的脸和僵硬的身躯,甚至和活人没什么两样。但是没有气息,使她的死亡如此真实。鲁巴克紧紧地抱住布兜,生怕布兜被带走似的,颤栗的心得像被什么紧拧着。他一直攥着布兜的布兜,直到警察和白衣天使们离开。他忍不住想知道她布兜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却没有勇气打开。

  舞台的灯光暗淡下来,一束白色的马蹄莲在光影下呻吟,鲁巴克走近马蹄莲里。台下,没有人。


  七、布鲁酒吧的非常客


  他常常站在门口,偶尔伸出手来,但是旋即又缩了回去。

  每当光被黑暗吞噬后,他都会来门口站一会儿,偷偷地向里面张望,之后去那个黑沉的废品箱里翻捡。鲁巴克拿了杯啤酒走向他,那个人却倏忽跑开了。

  鲁巴克不知道他究竟要找什么。

  几个乞丐仰着头,不明所以地对着天空傻笑。

  ※※※※※※※※※※※※※※※※※※※※※※※※※※※※※※※※※※

  世界是虚空的,一切的绚烂都在地狱门前徘徊,就如同黑洞周围的残星,不知何时会被惨烈地吞噬。也不知被吞噬的是他人,还是自己。

  很少喝酒的老板娘居然喝醉了,拉住准备去休息的鲁巴克,絮叨着自己的辛酸和不幸。像被老板抛弃了,更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就像鲁巴克同样也被抛弃了一样。

  幽暗的灯光摩挲着她的曲线。老板娘上前亲吻他,喊着别人的名字。鲁巴克把她推到酒吧里最好的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沉沉地睡去。

  他拾起老板娘曾经说过的话,细细咀嚼,猛然发觉,男人一生中惟一能够拥有的确实只有女人。无论你在权力的陡坡上,荣耀的光环下,还是在通向这个方向的路途上,最终都是为了得到女人乃至更多的女人。鲁巴克的心很痛,甚至很恐惧,可能是因为发现真相而害怕。那种毁灭性的力量,甚至足以摧毁人本来就单薄、残缺的信念与意志。

  夜流着泪向他迎面扑来,却又倒向他的身后,无限后退。他梦见了布兜,这是他第一次梦到她,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

  时常经过酒吧门口的老两口又来了,但这次来的只有老大妈,还是要了那两杯酒。她似在等老大爷,可是直到酒喝完了,老大爷也没有来。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老大妈把大爷的骨灰撒到了酒吧旁的湖水里。大妈坐在湖边,喃喃自语……


  八、布鲁酒吧的鲁巴克

  鲁巴克的血从嘴角流出来。

  那几个从来不买单的人,这次又喝多了,他们无缘无故地摔开了酒杯。鲁巴克上前劝阻,被一个大块头按在桌底下,狠命地踹。

  他从桌下站起来,又被按倒;鲁巴克又挣扎着站起来,瞪着猩红的眼睛。

  地上的碎玻璃片划伤了他的嘴角。

  大块头看着不还手的鲁巴克,突然竖起拇指,你有种!

  那些人散去,鲁巴克重重地摔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像一张大手,宽厚地抚摩着他。

  鲁巴克想起了埋在心底的刀子,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从土窠里蹿出来的兵马俑,那些黑衣的勇士,曾用生命拓出一条奔流的大河。但他居然又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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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巴克的胡子被剔掉了,为了缝合那个酒杯划开的口子,医生剔掉了他最为得意的胡子。在镜子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陌生,诧异的嘴角雕着不满的残痕。

  老板娘让阿毛送来的药、补品和最后的薪水放在床头。麻木、冷漠和谎言伴随着虚伪的温情依稀袭来。他突然想起那个胡子跟他同样茂盛的人跟他说的话,人没有什么是必然属于自己的,最终连自己都会被自己抛弃。他并未因此而愤怒,反而冷冷地笑了。

  布兜的歌声从他的耳边悠悠荡起:“世界总有天会破碎,只想偎在你怀中入睡。假如必须离开,为了等你,我愿,在虚空尽处徘徊……”

  鲁巴克的鼻子一酸。


  九、布鲁酒吧

  鲁巴克离开布鲁酒吧的那个黄昏,天上飘着几朵淡云。青蛙从湖水中蹦出来,奔向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阳光还在炎热里沸腾,他背着布兜的布兜站在沸腾的空气里,空气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灯也还没有亮起,他却觉得世界一片漆黑,随手打开了所有的灯。

  他刚想迈出那道门时,酒吧就碎了,像一只高脚杯被用力地摔到地上,发出碎裂的脆响。天和地疯了般搅在一起,把光亮和黑暗都砸在一片狭窄的黑霾里。时间仿佛在那一刻突然停止了,又仿佛被拧成漩涡般的鞭子,勉力抽打着那片黑霾。

  鲁巴克被压在天地的碎片下,身上背着布兜的布兜。闭上双眼之前,他依稀看到湖水对面,有一处卖布兜的摊子,布兜都被划开了一道道裂口。

  一滴泪,凝在他的眼角,“布兜……”

  ……


  2006年6月8日初稿
  2007年7月13日复稿
  2008年11月11日再稿
  2012年12月14日成稿
  2017年5月12日改稿于文芳斋

2#
发表于 2017-5-12 10:14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朋友来太虚发文。谢谢支持。
论坛发文要求:段与段间空一行段首空两格原创首发文末加版权
太虚是计酬栏目作品必须原创首发。
期待您的首发小说作品
3#
发表于 2017-5-12 10:54 | 只看该作者
小峰来好久了,风版。
4#
发表于 2017-5-12 11:00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12 10:54
小峰来好久了,风版。

不熟悉,好像打一枪换个地方。此篇我看了文笔不错。有前途。
5#
发表于 2017-5-12 11:08 | 只看该作者
嘿嘿,铁打营盘,流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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