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7-5-30 20:21 编辑
桌上放了一小堆枇杷,从金黄的外表看,应该已是熟透,嘴里自然而然就涌起了一股酸水。
五月,正是枇杷的时节。
这堆枇杷是妻子在市场上买来的。此刻她就在厨房,见我好奇,自然念叨着枇杷的好——还有不便宜。我发觉这只是她的一种习惯,不管买什么东西,一面买是必然要买,可买完了价格还是要抱怨的,奇妙的是两者没有任何关联:她绝不会因为价格的不合理放弃对某样心仪物件的购买,也不会因为极其偶尔的价格的便宜而改口称颂商家的仁慈。
这大约就是生活给我们的烙印吧!原本就是最为平凡的小人物,又深陷生活之中,和琐事纠缠不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就像鲁迅先生如果是个农民的话,他就未必会那样写祥林嫂,先生之于小人物是同情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但是又多少有些居高临下的。
我和妻子都是山乡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离得就不远,现在也还是踟蹰于城乡之间,生活不过温饱稍显有余,是不是在拖全国人民的后退还很难说,尤其她作为持家之人,盘踞脑海里很大的一个截面就是柴米油盐和衣食住行,哪里能够超脱得了?再说也实在没有那个必要。
她买枇杷是因为她觉得枇杷的味道很好,还因为枇杷在小时候的稀罕,她或多或少是在找寻一些儿时的感觉,至少是味觉吧!她曾跟我说过,那时候她们村有几棵枇杷,一棵就在去她家的路上,是她无法闪躲的诱惑。我们村也有几棵,刚好我家就有一棵,而且那棵就在我小卧室的窗下,我每次一推开窗户,就见到扇面般的枇杷页,间或也能见到页缝中间闪烁的几个亮晶晶的枇杷。
她正在垂涎欲滴地面对着枇杷时,我可能若无其事地冲着枇杷和枇杷树发呆。
那棵枇杷树不高,顶端不过齐我的窗檐。树冠很大,像一把撑开的大伞覆盖着小半个后院,风一吹,飒飒作响;树干粗短,褐色的树皮尤其是时不时就有那么一两块蜕皮的印记显示着它经历的沧桑。枇杷树叶原本就是好东西,遇到感冒咳嗽,摘两片煮水一般就能对付,确有药效。这些树叶质地厚实,脉络清楚,生得拥挤,绿得浓烈,有的都挤进了我的室内。
可能是因为生长在屋檐下,接受日照的时间较少,也可能是因为树龄的老迈,我家的那棵枇杷树结果并不多,一般也就是三五十个,有时甚至一个都没有。好在我也不大喜欢吃,我一见到它晃晃荡荡的样子,嘴里就不自觉地涌起一股酸水。杏子也类似,不过杏子到处都是,真要是到了熟透的时候就不觉得酸了,而枇杷几乎就没有等到熟透的机会——我不吃不代表它没有市场,物以稀为贵,它跑不了的。
我家后院就是我外公家,我们两家是屋前屋后的关系。每次外公推着自行车或者步走都得从我家的外墙外经过,也会从这棵枇杷树跟前经过,但是,他很少驻足,更不会摘哪怕是一个枇杷下肚的,总是保持着他习惯的威严,和我们也很少说话。而我爷爷家则离得稍微远一点,隔了七八家,他大大咧咧的,全无辈分的震慑,我们都不怕他。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三家来回溜达中长大的。
无论是爷爷还是外公,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老人了。爷爷去世至今十三年,走的时候八十三岁,外公相对要年轻一些,今年八十八,还在。
在描述一个老人的时候,我们最习惯的用词是“健在”,然而,在这里,我用不上,他只是“还在”。
今年春节,我作为外公最大的外孙和其他几个表弟说,以后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到外公这儿来一下,毕竟在农村老人能有这个年纪的不多,算是家族的福分,也是小辈的荣光,还有他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还能撑几年实在难说,我们可能真的见一次少一次了。我更多的是在提醒着自己。
母亲正常在我这儿看孩子,今年起,她多了很多电话,电话的那头不论是舅舅、姨娘还是我爸,围绕的议题就只有一个,就是外公的健康问题。所有的信息归结为一条,外公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怕是扛不过去了。母亲告诉我,外公从去年开始,浑身就疼痛,到市医院跑了好几趟,医生检查之后,说肺部一团漆黑,年纪这么大就不要看了,回家之后,在乡镇医院住了好几天,也吊了一些营养液之类,状况竟然有所好转。我们揣测大约是外公年纪大了,现在医患问题这么多,陌生的医生不会冒风险的,外公只是抽了一生的烟,肺部自然漆黑,但未必就是什么大病。不过,后来的问题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少量的安眠药根本不行,可没有哪个医院会给他开超量的安眠药,只能用脑白金替代一下,外公竟然又说有所好转,就这样熬到了今年春节。
今年春节是我们聚得最齐的一年。我幼时的山村被集体搬迁以后,老家实际上没了,面对那个整齐的新村,我始终不适应,所以回去的次数原本就少,见外公的次数就更少了。恍惚之间,眼前的外公已然瘦的变形了,整个人都被羽绒服层层包裹,只能看见瘦削到只能感觉颧骨的脸和无神的目光。听说今天都要来,他今天才勉强着起床,佝偻着身躯缩在竹制的藤椅上,应答着别人的问候。他说话气力明显不够,每说一句都喘息好一阵。不过老人思维依然清楚,听说表弟换了一辆好一点的车子,偏要表弟们扶着到停车的地方去看看,外婆制止,他就发火,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一家人全部依他行事。一趟下来,他几乎精力耗尽,只能重新扶到床上。
我向来比较迟钝,我不知道面对老人自己该说什么,倒是他使劲地问了我一句我现在的状况,一面问话,一面挤出惨淡的微笑。我犹如负罪在身,连连应答,一方面生怕有错,另一方面思想却又很难集中起来。
我过来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他,然而当我真正看到他的时候,我竟然想离开——准确地说是逃遁,是不愿意面对。
春节之后的日子里,我又抽空去过一趟,还是同样的感觉,他依然在过问,在思考,在发怒,我恐惧于他的这种清醒。
他的清醒在于他知道自己的衰弱,他一定曾经反复猜测过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有很多在他觉得依然属于他的事情未了,比如我表弟不过二十二三岁,他就不断地催促过他尽快找对象。而事实上,像这样的事情如果开列的话,势必是一张长长的清单,永远没有终点,他不可能将这些结束。这,对于那么清醒的他来说,有些不甘。
可事实上,他即将等到的只能是自己的终点。
他费力地发火,不是在冲别人,是在冲自己。
王尔德说过:除了鬼门关,人什么关都能闯得过去。
只要不糊涂,谁都知道这点。只是,没有多少人能够越过这点。
先哲如孔子、曾子、老庄等等,每一个都曾对生命的终结做过思考。孔子“未知生,焉知死”,可以说是对这个问题的回避甚至是搪塞,因为直到他自己临终时,他对子贡曾说“尔何来迟也”!还有他对颜回的夭亡痛彻心扉,说明他到底跳不开生命终极的悲凉。庄子几乎是古今以来看得最开的一个人,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弟子问他死后的事情,他的答复就是随便一撂大约就可以了,他的理论是放在露天鸟兽吃了,埋到地底下蝼蚁们不也是吃吗?给谁吃都是吃,计较什么呢?
可普天之下,庄子几人?
伊壁鸠鲁曾说过“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流传了几千年,他是站在“亲者痛”的角度来看待死亡的。如果是站在完全局外的人来看,死只能是死者自己的事情,与生者而言,影响很小,即便是最为亲近的人,也只是一段时间而已。有人把死亡分为两个阶段,一个是肉体的死亡,一个是在人们记忆中的死亡。显然,后者延续的时间要长一些,但一定会到来。这种到来体现在亲人已经完全接受了死亡这一事实,平静地谈论着故人,比如,现在的我回想起我的爷爷。
再精彩的人生,过后不过是一两句就可以总结。比如司汤达:他曾生活、写作、爱过;比如海明威:恕我起不来了;萧伯纳: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客观也好,幽默达观也罢,确实足以囊括其一生。而平凡如外公,连一句掷地有声的话都很难提炼出来,一个识字不多的村级干部?他做的时间很短;一个在文革运动中的受伤者?可他的被批斗与主义乃至于正义毫无关联,只是村民报复的一个合法化展示;一个把家庭带向富裕把子女培养成人的乡间开明人士?他似乎并没有做到这点;一个始终在家里保持威严其实权威很难维系的普通老人?一个顺延了家族四五代单传的男人?都不准确,也没有什么区别性——很多人都这样。当然也不会有人在他以后的墓碑上写下诸如以上充满思辨的言论,他只会消失,然后是彻底地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他的现在正临近生命消失的第一阶段,就在不久后的某一天,也可能会很近,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而再以后便是“日暮狐狸眠冢上,夜阑儿女笑灯前”,他会化为尘土,世界一切照旧。
他不想这样。
他有时又觉得因为这样而无意义,便转而求死了。
母亲告诉我,他上周已经不能吃东西了,生生地要吃安眠药,母亲夺过去之后,他以最后的气力斥责甚至辱骂母亲,母亲满腹委屈,可母亲别无选择。
父亲分析他这样做的原因,一来是身体的疼痛,不堪忍受,二来是再生的无望,意志已然被击垮,但是父亲说的第三个原因让我很诧异。父亲说,他看到自己每天这样,舅舅和舅母还是表弟一大家人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不能继续挣钱,损失太大,表弟还没有对象,以后还要买房子,需要多少钱怎样如何如何?这可以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明显地感觉到。
我没有因此而感动,我骨子里是一种悲凉。为这个已在弥留之际的老人,为数以千万计的中国的卑微的生命,他们是那样忍受过来自于生活与命运轮番不迭的捶打,却一直很难搞清楚自己生命的意义和应该有的属于生命的自我关怀。他们几乎很少为自己在活着,但是,他们也并没有填充和改变着他人的生命,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一厢情愿。
比如,外公一旦离世,生活一切如常,所有人的生活不会因为他停止一秒,包括他四十岁的时候生的舅舅和六十多岁才迎来的表弟。他们也只是在阵阵哀痛中操办着他的丧事,然后逐渐清理着他在世上的印记,他的一切只不过会化外一张黑白照片悬挂在家里的某一个位置,偶尔会引起亲人和外人的零星记忆
没了就是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有度时间有些相信诸如转世之类的说法,也会因为诸如“二十年之后是条好汉”之类的说法而有所共鸣,毕竟所谓科学常常最终会惨败给神学,牛顿、爱因斯坦乃至于马克思都有个晚年困境,我们怎么能轻佻地指责于他们的迷信和保守呢?但现实和阅历只会告诉我,转世的人有,但不再是已经逝去的人,二十年之后世界依然人潮涌动,可那与逝者毫无关联。
就像这金黄的枇杷,如果树不砍,那么来年树上甚至会在同样的位置还是结成同样的枇杷,但那怎么可能又是同样的呢?我们会想,如果我们吃掉了枇杷,把核吐出来掉在地上,来年就会重生,那重生的枇杷怎么可能是我们享用过的枇杷?
而最终,枇杷树也会消亡,比如我幼时的那株枇杷树早已不知道进入了谁家的灶膛,连我们童年生活过的村庄也早已被林立的烟囱和俊朗的厂房所侵占。那个村庄曾经鲜活过,然后变成记忆,如今变成了只有努力才会想起的零星记忆。
她也只是过客,一如万事万物。
我到底有些伤感了,为属于外公别无选择的等待。
我应该释然,一如我喜欢的那句话,面对生命中无法回避的溃败,你只能接受,然后搁置,不去理会。
然而,我做不到那般理性,也不想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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