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季,我们只是看客 由于从小学习成绩好,所以当得知我报了师范学校,并且被录取的消息,父亲欣喜之余,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欣喜,是因为父亲从小学习也好,但因为年幼丧父,生存压力大,不可能继续念书。看着那些学习成绩远不如他的某某人等都人模狗样地当了老师,甚至进了政府当了官员,父亲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我便听他幽幽地说过,如果他要能继续念书,至少也能当个老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老师,其实是父亲最卑微的愿望。他实现不了,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然而中考报考前,当我找到父亲,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还是替我选择了师范学校,我自己的选择也是师范学校。原因有三:一是上学省钱,不但不用交学费,吃饭还有补贴;二是学制短,不过四年的时间就结束了(外省大多三年);三是挣钱快,四年之后国家包分配,马上就能挣到工资。其实说到底,所有的原因都围绕着一个字:钱。 可是当我考上了这所既省钱,学制又短,并且很快就能上班挣到工资,甚至从此端上铁饭碗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师范学校时,父亲却又要面对着村邻们众口一词的抱怨:孩子学习这么好咋能让考师范呢?咋不让考高中呢?将来上个大学多有出息啊……对此,父亲无言以对。在相当长时间内,这也是我抱怨父亲的原因。 而当我念完师范,并且因为拿不出可怜的两千元钱又找不到任何门路而无法留在城里时(因为我的同学都是拿两千元人情),父亲又要面对着另一场压力——看着人家的孩子进了城,都有一个锦绣前程,他内心的愧疚可想而知。而我对父亲的怨怼也有增无减。 作为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同时也作为半个农民,自从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踏进学校大门那天起,我便在极力了解农村、探索农村,我想知道,我以及我的父辈们遭遇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几年下来,我亲眼见到、听人说到,或是从书本中读到大量现实,再回过头来审视父亲和自己的命运时,不知不觉中,对父亲的抱怨便渐渐消散了。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宿命,是父亲,或是任何一个普通农民都无法改变的宿命。 我不想用宿命论来解释这一切,那会被斥为封建迷信。然而可悲的现实却是,从所谓的“封建社会”起,祖祖辈辈农民们都在这样的宿命中轮回,永不停息。如我的父亲,或如我父亲一样的普通农民们,即便他们的子女十分优秀,也难以逃脱这样的宿命,也难以摆脱这样的轮回。我的那些可以留在城里的同学们,父母有当农电所长的,有当中心校长的,有是供销社员工的,有当村干部的……再不济,也有一两个类似的或级别更高的亲戚,所以即使他们同样选择了师范学校,即使他们同样签订了服从分配毕业回乡任教的合同,即使城市的学校教师超编十分严重,仍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一所城市学校任教,甚至选择进入政府之后步步高升(本县及所在市、区政府高干中有近一半是我的校友)。这一事实,也有我两个的先后进城的堂兄堂姐为证。 事实上,假如当初父亲真的让我上高中,究竟能否考上大学,或者究竟能否读完,实在很难说。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我们家里矛盾也十分突出。我在学校节省着每一分钱花,但仍手头拮据。甚至在有人开玩笑“怎么不处个对象回家”时只感到悲哀: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有心仪的女孩也不敢向人表白,因为我根本都拿不出陪人吃饭逛街的钱;甚至到毕业前都不敢和别人交换留作纪念的照片,因为洗上几十张相要相当于我两周的伙食费……毕业前一年,家里居住多年的平房已不堪重负,无奈之下翻盖砖瓦房,父亲四处求亲告友,举债一万多元总算把房子盖了起来。在那个年代,“万元户”是许多农民一辈子向往的目标。可以想像,拉一万块钱饥荒是什么概念。在重重压力下,我的脑力迅速下降,一度头晕得特别厉害,以至于一向以文字自诩的我,在毕业前要交一份实习报告都要请人代劳。我真不知道,如果我真的上了高中,究竟能考出个什么成绩,究竟家里还能不能借到钱叫我读下去,过去不能假设,而且这一切真的无法预料。 前两年,有同事家孩子高考,向我请教报考的问题,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学识渊博,简直“无所不知”。对此,我只有苦笑的份儿:我的家族,乃至我的近亲,多少年来都没有过一个参加过高考的人,“无所不知”的我,对于高考却一无所知,我还能给人家拿出个什么参考意见来? 事实上,不仅我的家族,甚至我的近亲,乃至我的村邻,曾经经历过高考的家庭也是寥寥无几。这还得说是近几年,若倒推十几年二十几年,甚至连一个都找不到。如果不考虑我们村子风水不好等“迷信”因素,按照概率学的原理,在如此众多的孩子中,无论如何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智力突出、学习优秀者,然而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没有机会参加高考,没有机会走进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大学的大门。更甚者,能够如我一样考上一所中专,从此有了一个“铁饭碗”的也屈指可数。仅以我的家族为例,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不下七八十人,能把初中念完的不足一半,考上中等专业学校的不过十一二人,而这十一二人,还集中在五六个家庭(也就意味着有一家两、三个孩子同时“出息”的)。至于考上大学的,一个都没有。 说到底,这仍是宿命,是一个家族的宿命,抑或是所有农民们的宿命。当然,在如此巨大的基数中,从来都不乏那么几个拥有非凡胆略和才识,可以摆脱“命运的羁绊”的“农民的儿子”,然而,“农民的儿子”也只是他们的另一种身份而已,甚至连电视剧里“农民的儿子”赵德汉的亲爹娘,每月也只能收到他寄来的三百块钱——连亲爹娘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何谈改变“广大农民”的宿命。 又是一年高考季,看着各路媒体上纷纷攘攘的高考话题,论坛上又发出“高考征集令”,号召大家聊一聊高考,大家纷纷作文支持,可是一向对论坛活动都十分热衷的我却始终觉得无话可说,因为就如我的父兄们一样,就如我的亲邻们一样,在我们眼里,高考是别人的,和我们无关。就如黄晓明和BABY那场超豪华的婚礼一样,热闹是他们的,在类似豪华的婚礼中,我们从来不会收到一张请柬,我们只是可有可无的看客。 女儿今年高一,过了暑假上高二,两年之后也要进行高考了。可是女儿已是下一代人。在我们的家族中,下一代人口锐减,连上一代的一半都不到,可是参加过高考,以及将会参加高考的却仍然只有十几人,而他们——如我的女儿一样——大都不是“农民的儿女”,也代表不了整个家族。村里的其他家族情况也大致如此。说到底,高考的盛宴仍与我们无关——与农民们无关,对于数量如此广大的农民,他们仍是可有可无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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