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人物对话很能见性格,比如林黛玉身上有悲观情绪,话就说的绝对,带有毁灭性,她起咒发誓常讲的话不是“不活了”就是“死了”,即便是搞文学创作也尽是“奴尽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只是谁”这样的丧气话,而宝玉则不然,这人没心没肺,把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当做心头肉,但却一个也不肯性命相许,表白自己决心最恨的话不过是“你若死了,我就去做和尚去”,让人感觉是把个赤胆忠心只相照了一副驴肝肺。宝玉在袭人处刚刚做了和尚,不久又在黛玉前说守贞洁,结果被黛玉当面揭穿,奚落他"你已经做了两遭和尚了,赶明儿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可见对宝玉来说,远离女色比取性命还要紧。和宝玉发誓当和尚的动机不同(只为哄女孩子开心,未必真能守身当和尚),鸳鸯抗婚起的誓则是“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为了表示这誓发得还不够狠,她有誓上起誓,附加道“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并且真的铰下半缕头发来。老鹤每每读到此都毛骨悚然,同时更为鸳鸯的刚烈和决绝由衷敬重。
曹雪芹几次三番让书中的人物拿去做和尚与尼姑来做人生的最坏结果是有原因的。我们可以看到整个一部小说,曹雪芹都在把佛道僧尼们加以批判讽刺和挖苦的。那些本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职人员们对自己的职业不但很难有心灵上的坚守,反而有时表现得比世人更世俗。老鹤大概统计了一下,包括神界虚幻中的空空道人,赖头和尚警幻仙姑在内,有名无名的僧道尼婆零零总总也写了百人之多,而有戏抢眼的也有十数人,而他们得基本特征几乎都是难放人间世俗事,古佛青灯不堪眠。
神界的一僧一道一仙姑可以说代表了曹雪芹对释道两家对“情不情”的独到见解。曹雪芹一方面表明佛门是要“断情”的,但一方面又让那些神仙干预红尘中的男女情事,携顽石与仙草至人间了断风流公案,或做宝玉与秦可卿“意淫”的掮客。情僧、情尼、情道人,了不断的皆是一个“情”字。小说开卷第一回,神道二人联袂去点化甄士隐大谈“好”与“了”,但最终也就甄士隐和贾宝玉两人顿悟禅机,余者皆食古不化的蠢物。
小说中重要的角色里和宗教有牵扯的除了宝玉甄士隐之外,还有妙玉、惜春、贾敬、柳湘莲、芳官、蕊官和藕官,他们都是原因很明确置身宗教,但内心却并不纯正。妙玉原是仕宦之家小姐,因自小多病,家人怕养不活就让她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元春省亲,贾府营造大观园,她便被贾府请来做了栊翠庵的主持。妙玉声称是“槛外人”"畸人",但内心却绝非心静止水。她暗恋着贾宝玉,与宝玉暗送秋波没有一点儿出家人的矜持,结果被好朋友邢蚰烟取笑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贾敬是宁国府里的执政,但因为贪恋得道成仙,竟抛家舍业跑到玄真观做了世外桃源人,这个进士及第出身的当家人把府内的事务一并交给了儿子贾珍,由着他去胡闹,而对自己的小女儿惜春更是不管不问,所以说他昏聩是一点儿不冤枉他。最后他是吃了提炼的仙丹,水银中毒翘了辫子。惜春自小丧母,父亲又是一个没有父亲样的一个人,加之哥哥又不尽哥哥的责任,所以她在贾府的处境竟还不如林黛玉的“寄人篱下”。在没有关爱的环境下生活(林黛玉来贾家之前贾母可怜她让她住在一处,黛玉来后嫡亲的外孙女就挤走了这个侄孙女)养成了她孤寂自私,心冷嘴冷的性格。后来她剃度为尼也不过是消极的弃世避世罢了,并没有半点儿的宗教热情。柳湘莲出家与惜春相似,也是对世态炎凉心灰意冷后看破红尘的,当然他出家也有为错过尤三姐,为其殉情的贞烈削发明志的缘故。芳官、蕊官和藕官的原因相同,她们都是总之贾府从苏杭买来的梨园子弟,是为元春省亲省亲应景的。后来贾府日渐颓败,养活那些优伶成了负担就分派到各个小姐房中做使唤丫头。后来大观园里发生了风化事件,王夫人迁怒那些演风月戏的小丫鬟,就要打发她们出府。美其名曰是打发,其实就是卖和配给家奴做老婆。这两条道都是无比凄惨的。于是,三个小丫头串通好,一块于王夫人闹,最后一块去了庵里做了尼姑。上述几个人没有为宗教事业投身一生的荣誉感和神圣感,他们做神职人员没有对神的虔诚心,而更多出于私心和迫于无奈。
和那些小说重要人物半路出家不同,一些资深的僧道尼婆则更写得露骨,他们的六根不净简直就是妄披了那身法衣。
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做和尚完全就是为了混碗饭吃。葫芦庙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小沙弥面临下岗再就业,“无处安身,欲投奔别庙去修行,又耐不住清凉境况,因想这件生意(做衙门里的门子)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轻,蓄了发”。只把做和尚当做做生意想必是一辈子与佛无缘的。果然这沙弥还了俗之后如鱼得水,遇到老相识贾雨村后,头一件事就是为他提供“护官符”,帮助他怎样徇私枉法。他本想借贾雨村这课现成的大树好乘凉的,不成想无意犯了贾雨村的忌讳,唯恐他把自己落魄的往事泄露他人,“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葫芦僧自认为是熟悉了官场的游戏规则,结果聪敏反被聪明误,最后还是栽在了官场游戏规则上。
和尚不善,道士也不良。贾母去清虚观打醮,受到张道士的热情接待。张道士是当年荣国公的出家替身,是国家佛学协会的理事(掌“道录司”金印),有皇家御封的“大幻仙人”、“终了真人”、“神仙”等诸多名号。可这位老神仙其实就是一个人精,精通于各种的世俗理情,是一个善于本色表演的老戏骨(演技和刘姥姥又得一拼),他知道怎样讨贾府主子的喜欢,弄到贾府的香火钱,于是故意装天真和矮他两倍的贾珍打得火热,又把准了贾母的脉,看到宝玉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为了增加戏剧效果“说着两眼流下泪来”。当然,张道士也知道宝玉的喜好,接下来便提起一个十五岁的好模样的小姐,并要与宝玉说亲。说来好笑,他的这个戏路和刘姥姥当初在大观园讲抱柴火遇到柴火妞的戏路简直是如出一辙,也许这老二位就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也未可知吧。
和尚道士有了,尼姑道婆也一个也不能少。“馒头庵”的老尼虚静从业多年,按理说应该是一心为善,终身敬佛了吧,然而这个老尼确是把个尼姑庵管理成了一个风月场。她的徒弟智能与秦钟在禅房做男女苟且之事虚静知道则听之任之,贾府的贾芹在庵中喝酒划拳,打情骂俏甚至宿奸开赌,虚静也是不管,结果最后弄得社会舆论大哗,发生了在尼姑庵的墙壁上贴“大字报”的事件,严重影响了贾府的名誉。那大字报写得很清楚“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之后贾府拿出了处理决定:贾芹被撤差,老尼受警告处分,取消馒头庵的津贴,小尼们被遣散。虚静除了是一个不称职的领导之外,还是一个“讼棍”,她串通王熙凤插手一桩婚姻纠纷的官司从中牟利,结果生生拆散了一对鸳鸯。可见她有多色、多贪、多坏了。随便在补充一句,“馒头庵”有名“水月庵”,水性风月,其性昭然若揭!
马道婆是宝玉寄名的干娘,善通巫术,而这人有十分邪恶,所以就更加危害性大了。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到贾府化缘,她先用鬼怪妖魅专找大家子孙祸害恐吓住贾母,使其捐香火供应钱以为宝玉消灾去病,然后又跑到赵姨娘房里,收了两块鞋面,一些体己钱以及五百两的借据,就又帮着赵姨娘下蛊要害死王熙凤和贾宝玉。其实,这还是不是她干的唯一一桩坏事,之后,她还马道婆收了钱财帮人给一家当铺的内眷使魔法,叫人家得病,致使家翻宅乱。反过来,她又跟当铺人说可以治好内眷,又跟当铺的要了十几两银子,做起了两家通吃的买卖。最后她还是败坏在自己的贪心下,案发后她被锦衣府送入刑部监,问了死罪。因果报应在这位贪婪又阴险的巫婆身上终于得到了应验。
说完了《红楼梦》中的声色男女,老鹤想起小说第二回中贾雨村郊游看到题在一座破败寺庙上的一副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话似乎也是在警醒那些僧道尼婆们,不要贪恋浮华,莫到山穷水尽时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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