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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维检班的女班长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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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0 15: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izhu 于 2017-6-10 17:09 编辑

  一纸红头文件,像一道催命的鬼符,又像一柄六棱的八磅大锤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维检班班长冯玉霞是在周五下午和车间技术员站在车间院里闲谝时得到女性职工四十五岁“一刀切”必须退休这个消息的。


  得到消息的那会儿好像是三点左右。她准备从库房领一些劳保品和工具。抬眼找库管的时候,看见车间女技术员从楼梯口走了下来。她亲热地凑过去,熟练的用肢体打了招呼。女技术员悄悄地说:下文件了,到岁数的男女职工必须退休,不在续签合同。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技术员看冯玉霞一脸的懵圈样,拍拍她的肩膀走了。冯玉霞却独自站在六月的太阳底下,不顾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发梢流进眼睛,蛰得眼泪直流。


  整个下午,冯玉霞被这个突降的消息困扰的无精打采。熬到五点半,找借口去了趟车间主任办公室,证实了此消息不是空穴来风,她仔细阅读了搁在车间主任办公桌上的红头文件。


  看了要命的红头文件像吞下去一块蘸了废机油的纱布堵在了心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下班回到家,一头扎在床上,瞅着房顶灯罩下的几只节能灯呆呆地愣神。


  冯玉霞在想:退休后的工资因为与工龄、岁数牵扯,跟现在比,三分之一都没有。少的可怜的工资怎么来养活一家几口人?那啥去贴补老家的爹娘。


  日头下去了,前面楼房的黑影迅速爬上窗户,把一片黑暗送到了屋里,卧室被即将来临的墨色移动着层林尽染。窝在客厅沙发里的丈夫两次进来催她做饭。她机械地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中午吃剩的半个馒头和一小碟凉菜放在茶几上,进卧室又躺下了。


  冯玉霞躺在被窝里,被强迫退休这件事闹得心慌意乱,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下个月,按照冯玉霞上班第一天填下的档案,她就四十五岁了。四十五,退休了去干啥?这是问题的关键。在工作岗位上,虽然企业有困难,浮动了工人的效益工资,这些困难只是减少了普通员工的工资,丝毫没有影响维检班班长的津贴和奖金。


  想想退休,想想少的可怜的工资,冯玉霞心里就有了无法解开的千愁百结。


  冯玉霞实际姓王而不姓冯。


  那年她十九岁刚高中毕业,已经和丈夫订了终身。突然的一天,即将谈婚论嫁的对象和他的全家要随父迁入城市。当时,因为各种因素,准公爹打算将冯玉霞这个未过门的儿媳放弃。但是,经不住婆婆的泪眼婆娑和对象的软磨硬泡,公爹只好通过各种渠道给她改了姓,最后以子女的身份随迁。第二年,两人顺利进人工厂,再后来结婚生子,还搭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分上了楼房。


  从农村走出来的冯玉霞,上天赐予她一副标准的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长长的秀腿和泾渭分明的身材;一头秀发飘逸在身后,快人快语又稳重端庄的气质让人羡慕嫉妒恨。参加工作后,接受能力极强的她很快掌握了工作流程,成了岗位上的生产主力。回到家,又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人见人夸的贤妻良母和孝顺儿媳。唯一的弱点是与生俱来的父辈遗传在骨子里对贫困的恐惧。那种恐惧像潘多拉魔盒一样折磨着她的心智,叫她进退维谷,即想大把的花钱,又舍不得掰开一个子儿。平时,除了自己添置一些简单的衣服,买一些廉价的化妆品,不舍得乱花一分钱。瞧!像今天,多数女工听了欢呼雀跃的消息,差点把她击倒了。


  一


  找借口调休一周。星期一早晨,距上班还差几分钟,换好工作服的冯玉霞已经出现在车间二楼的小会议室里了。


  她睃一眼会议室,生产班的几个男班长已经围着椭圆形的桌子谈笑风生。冯玉霞绕过他们,转到后排角落里她的专座坐下。看时间尚早,弯腰整理一下劳保鞋的鞋带,抬头扫一眼前排的男人。男人们东拉西扯,张花天子李霸王谝的正酣,没一个人扭头关注她。她清楚,在这个会议室,甚至在这个车间,不管她打扮的花枝招展或是风情万种都没人理她。不过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去理身旁的这群势利眼。她早已习惯了没人注意、甚至讨人嫌的日子!在一片说笑声中,冯玉霞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前排的几个空座。


  估计开会时间该到了。她掏出手机看看,抬头时一绺头发从帽子里挤出来耷拉在脸上,脸上痒酥酥的。她把手机装回口袋,取下头上的红色安全帽放在桌子上。


  随着帽子的离开,栗色的秀发跟着安全帽像瀑布一样泄下来铺满了双肩与后背。她十指分开,从头顶插进头发,仰头,很自然的向后梳理一下,将其捋在一起。左手在后脑处攥住,右手从左腕上撸下一根缠了毛线的皮筋,动作娴熟,麻利的重复几下,把飘逸的头发束缚在脑后,高高的绾一个髻,再一次扣在安全帽中,从容的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打开镜盖照一照沫了眼影的眼睛;看一看涂得绯红的双唇;瞧一瞧保养得妩媚、娇艳的脸蛋儿。然后自信、高傲的跷起双腿,用不屑的眼神,蔑视一圈坐在前排的男班长们。做完这些,她轻轻合上镜盖,塞进上衣口袋,按下口袋盖儿的按扣。然后把双手交叉在两只乳房下面,乳房的高耸与性感在两只胳膊的衬托下,突然就凸显了起来。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双乳,扳直身子,把女人诱人的部位,趾高气扬地秀在等待车间主任到来的男人们面前。


  八点十分,两名年轻的副主任来了,大约五分钟,车间主任张金海端着紫砂茶杯,腆着油肥脂满的大肚子,蹒跚着走进会议室。


  会议由主管设备的副主任主持,生产副主任把近期的生产和安全情况简单的做了汇报,安排了下周的工作重点,并把厂里对车间的要求给参加会议的班长做了交代。主任张金海一言不发,两手握着紫砂杯,双眼穿梭于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脸上,直到所有参加会议的人挨个发言完,才不冷不热的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顺便又说了几个黄段子。


  每周一早调会的高潮,总是在主任黄段子里产生,又在众人附和的笑声里结束。冯玉霞瞅瞅前仰后合地男班长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涩酸感?主任重口味的黄段子没能激起她的笑意,倒是男人们捂着肚子随时就要窒息地笑,逗得她抿紧了即将咧开地双唇。


  谢天谢地,难熬的早调会终于在段子手张主任的几个段子和班长们谄谀地笑声中收场了。冯玉霞等屋里的人走光了,才起身向主任张金海的办公室走去。


  昨天,她电话从劳资科科长嘴里得到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厂里有三个续签指标,前提是在全厂“高级技师”和连续三年出席厂里“先进生产者”中择优选拔,还要厂长签字。今天,她就是向车间主任张金海打招呼来的。她要督促张金海想方设法给她续签这份合同。


  她走过去,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隔着门缝,她看到,屋里的张金海跟两位副主任正比划着说着什么?冯玉霞知趣的退回来,徘徊在会议室门口。一会儿,看到两位副主任前后出来后,她迅速进了张金海的办公室。


  进门的冯玉霞“嘭”得将门关上,三步跨到嵌在老板椅中的张金海面前。张金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关门声惊得“嗖”一下站了起来,满脸怒气集中在两颊、两眼之间,厚实的嘴唇上下碰了一下,骂人的一刹那,看到了和自己一桌之隔的冯玉霞。


  当他确定面前是冯玉霞时,满脸就镶满了暧昧的笑,大肚子悬在桌面上不住地抖动。一只白嫩肥厚的手,跟着从宽大的桌面上伸过来,隔着工作服捏了一下冯玉霞的左乳。冯玉霞一把将手打下去,“咚”坐在旁边的沙发中。此时,她情绪有点激动,两眼盯着张金海左手里燃了一大半,烟灰弯曲成虾米、即将燃烧殆尽的香烟,嘴里滔滔不绝。张金海几次想插话,她始终不留给他说话的缝隙。她把她这几年的业绩、甚至跟他上床的次数都竹筒倒豆子倒给了张金海。张金海看着母狮子一样的冯玉霞似笑非笑,几份尴尬浮现在脸上。


  没等冯玉霞说完,“笃、笃、笃”三下敲门声。她急忙起身,整理一下工作服,随着张金海“进”字从两排布满烟渍的黄斑牙中蹦出,她已走到门口,在外面人进门后,故作镇静地离开了张金海的办公室。


  二


  冯玉霞回到岗位。从远处就看见“劳模”一个人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张砂纸打磨电机外壳的铁锈。九点半的太阳把张志浩后背烤出来一大片的汗渍,白色线条套在工作服上,恰似婴儿画在床上的地图弯弯扭扭,深浅不一。一顶安全帽将一张小脸扣住,脖子里的汗水似电机轴头的润滑油绕着古铜色的皮肤转圈。冯玉霞不动声色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亮晶晶的汗珠儿出神。约两三分钟,她抓住一支胳膊,“噌”地捞起在阳光下干活的张志浩。


  猝不及防的张志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揪吓了一跳,起身后怯怯的从安全帽中移出两只眼睛,哆嗦着语无伦次:“冯、冯姐?”他不敢抬头,双眸只盯着冯玉霞一尘不染的工作鞋发愣,疑惑、紧张、害怕的表情在打了几道皱纹的脸上交替呈现。


  瞅瞅一动不动的张志浩,冯玉霞心里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劳模张志浩的“劳模”称号并非荣誉获得,而是贬义他的绰号。起因是他干活磨叽。刚开始,黄明学叫他“磨磨”,后来又叫“老磨”,慢慢在班里就变成了“劳模”。张志浩性格内向,干活慢,说话又赶不上趟,总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像使唤小二一样使来唤去。时间久了,就连冯玉霞也觉得张志浩在班上就是个混吃混喝,混工资的料。多数时候,车间要是有罚款、扣款了,冯玉霞总要找几个借口给劳模扣上几笔。在她的心里,张志浩就是她的出气筒,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想怎么罚就怎么罚,他问一下的胆儿都没有。这会儿,在她就要走出这个班组的时候,看他一个人悄悄地干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走!不干了,回去!”她歇斯底里的吼叫。


  张志浩抬头,偷偷瞅一眼冯玉霞,看着她气呼呼的样,他满脸的不知所措?听班长大声呵斥的口气,又该罚款了!


  别无选择的张志浩,只能收起身边的工具,夹起尾巴,颓丧地紧随冯玉霞悄声挪进了排班室。


  前后脚进了排班室。冯玉霞看着一派狼藉的的屋子,懊恼、气愤的心情膨胀着血管,燥热的身体即将爆炸。看到此情此景,搁在前几天,她是要骂人的。今天她强忍着把火气压了下去。她不想在万一续不上合同离开岗位的最后几天把人都得罪光了,到那时,到了社会上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她一声不吭,默默地蹲下身,独自整理地上乱成一堆的杂物。


  地上堆满了拆开的设备零件。桌子下面塞着两个电机的转子。乱麻一样的铜线紧挨着桌腿。浸了螺杆螺母的铁皮盆几乎将人绊倒。一堆分辨不出本色的手套堆在墙角,这些应该在操作间的东西,却像超市里即将上架的商品横七竖八堆在了地上。排班室里,柴油味夹杂着烟草味充斥着呛人的味道。水泥地上,满地是烟头果核。一只早餐奶和一个豆浆的塑料杯插着吸管,瘪瘪的躺在凳腿脚下,残余的白色乳液从吸管中导出,滴滴答答洇湿了一大坨地面,它们的香气惹得几只苍蝇嗡嗡嘤嘤、绕着杯子盘旋。


  看着冯玉霞进来,坐在凳子上的杨志勇不屑地瞅一眼,把即将燃尽的烟蒂狠狠地摔在地上,慢悠悠地呷一口茶,起身抬起屁股,翘腿坐在了地中央厚实的塑料桌子上。他右手端着打有工号的不锈钢茶缸,左肘支在桌子中间的文件架上,半躺着上身诡谲的扫一眼周围的人,开始给大家说厂里关于退休新规定的事。杨志勇晃动着脑袋,嘴里滔滔不绝。随着他的晃动,头顶上,四周几根不太硬朗的长发左右飘逸,试图掩盖主人那片不愿见人的深棕色秃顶和口无遮拦的嘴巴。


  坐在一旁的大头黄明学看张志浩进门了,抓起桌上一只油乎乎的手套,狠狠地拍在张志浩刚刚拿下帽子的头顶上说:“日你个先人,就你能干!”随后,丢下手套,看着杨志勇口若悬河的嘴,不时跟着谄媚附和,一副巴结讨好的嘴脸。管工李子明手椆下巴,面部表情忽明忽暗,两眼盯着杨志勇滔滔不绝的嘴巴不动声色。在他的心里,退不退休,对他都是很遥远的一件事,谁当班长都跟他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听杨志勇毫无意义的满嘴跑火车,他干脆拿过桌上的一张旧报纸,仔细揣摩奥巴马紧握住安倍晋三的手,脸上表现出奸淫了对方儿媳后得意洋洋奸淫的笑。


  木讷、笨拙,人称康师傅的小眼睛钳工马强坐在墙角的肋巴椅子上,手捧盗版的《莫言精品文集》聚精会神地看着。男徒工小张耳塞耳机,双手拇指快速在“苹果”上乱舞,脸上镶满灿烂的笑,旁若无人的剑指对手。女徒工小李一手托着手机,一手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从一踅一笑的容颜中能够看出《微信》在她心里的分量。


  管工张艺华手里的毛衣签子扯着长长的毛线在胸前即将完成的一只手套上快速的、有节奏的上下飞舞。花色的毛线团装在纸袋里,纸袋挎在正吃着瓜子的刘兰萍腕上。徐淑香奓着三根手指,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摊在报纸上的葵花籽,翘起兰花指,优雅的送入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嘴里。她怕手指和嘴唇破坏了早上描好的唇线,优雅地翘起嘴皮,上下牙齿轻轻一碰,两根指尖拿下瓜子皮放入报纸的另一角。猩红的十根指甲上细碎的花朵煜煜生辉,酷似瓷器上的包浆润泽细腻。坐在一旁的陈宇凡鼓着腮帮子,引颈伸脖咽下满嘴的苹果,拼命似的再狠狠咬一口,快速咀嚼。其他几个女人横七竖八或坐、或站、或躺、或趴,头对头瞎谝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剩余的男人旁若无人大声地说话,他们谈论着电影明星;谈论着市井里的桃色新闻;谈论着工资上调或下浮;谈论着女人的敏感部位。谈到好笑处,就咧嘴露出一嘴烟熏的黄牙,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像孩子们用小鞭打翻在地的一堆陀螺摇来晃去。


  冯玉霞看着这些变得越来越陌生的工友或下属,看着眼前的一切,想想即将离开岗位的自己,失落与无奈像锥子般扎得她心痛。


  她一个礼拜没上班,没人浇水,桌上的几盆小花都萎靡不振,叶子耷拉,坚硬的蔓垂下去昏昏欲睡。马强抬头,眯一双小眼,在休息眼睛的空隙,看到了一声不吭干活的冯玉霞,他急忙收起桌上的《莫言精品文集》,红着脸清理地上的杂物。这时陆续又站起几个人,一起把排班室、工作间收拾整洁,给几盆小花浇了水,洗了澡,休息室充满了湿漉漉的土腥味儿。


  操作间里,一大堆需要修理的零部件躺在地上。冯玉霞拿眼扫一下全班的人,只有张志浩和马强手拎扳手出去了。其他人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拾起刚才丢下的话题,重复手中的活。她看看屋里亲如姊妹的二十几个人,心里埋藏着千言万语想对他们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咽下了,身子直杠杠的戳在地上发愣。


  这时,“青藏高原”的旋律从屁兜里响起,她边走边掏出手机,到更衣室她看清了是上大三的女儿打来的。女儿问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身体,婉转的提起了生活费。其实她心里明白,女儿的生活费打了没几天。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一个能够“嘚瑟”的苹果。聊了几句,就赶快按下了手机的挂机键。无话找话的聊天让她十分心疼顺着电波飘出手机的电话费。


  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冯玉霞暗自心伤。自己在维检班十几年,班长干了六七年。凭自己的水平和工作经验,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在她的带领下,每天班前或是干完活,大家抢着打扫卫生。维检厂房的地面干净整洁。夏天休息室里听不到嗡嗡嘤嘤的苍蝇,冬天桌子上几盆小花郁郁葱葱,花开花落。


  自从来了个杨志勇,慢慢地、一切都变了。似乎杨志勇成了这个班的轴心,所有人开始围着他转了,把冯玉霞这个班长远远地抛在九霄云外了。杨志勇是几年前空降到这里的,除了生产操作工岗位上的高级技师证,没有其他证书和特长证明。听说只是副厂长一句话,说来就来了。冯玉霞想想他今天的表现,从他冷漠的表情里看,似乎他早就知道了她退休的消息。俗话说:人走茶凉,这不人还没走呢?茶已经像刚从冰柜里取出的苦荞,透心刺骨。她坐下来,脑海里放电影似得把全班的人又过了一遍,心里的五味瓶再破一次。


  平时出口珠玑的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激情、热情。此时软软的把懒散了的心和身体重重的撂在连接在一起的硬塑料椅子上,两臂举过头顶,仰起头抻开腿,整个人好似摊在案板上的饧面,两头攥起,扽直拉开,慢慢地扽长了又收回来。在身体扽长的刹那,张大红亮的嘴唇悠悠的打个哈欠。接着,一阵倦意袭来,头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哐”地一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冯玉霞。睁眼,陈宇凡正在大声地开铁皮工具柜。冯玉霞揉揉眼,拿起握在手中的手机瞧一眼。噢!十一点半了,难怪更衣室铁器撞击声此起彼伏。有人已换好了衣服,正对着镜子用眉笔、唇膏在脸上补充并无任何损伤的红唇、眼线。


  没人理她,更没人问她。没有了往日的尊严,失去了头上的光环,就像失宠了的皇贵妃被皇帝抛弃冷落在了三宫六院外。冯玉霞独自面朝窗户,向外面望去。


  窗外,早晨还骄阳似火的太阳,被一片乌云遮挡,天空灰暗了下来。接着,天上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雨滴溅在路上,干透了的路面便有了星星点点的水印儿。雨滴落下、渗干,渗干又落下,一滴紧撵一滴,一阵紧似一阵。几分钟,来不及渗干的马路汪起了水潭。窗下,三三两两的花伞从眼前划过,彩色雨披里裹着看不清的脑袋和身体,像一具具傀儡,架在自行车和电动车上从窗前飘过。


  起身倚在窗前,不锈钢焊条一样的雨线儿不断敲打着厂房和地面。窗下,前年才栽下的几棵槐树上,来不及飞走的两只麻雀躲在几片稠密的叶子下,抬头缩脑,惊慌地东张西望,他们似乎在寻找着雨线的缝隙,准备时刻飞去。


  雨渐渐的大了,路上行人纷纷躲避遁逃,眼前的花伞和雨披慢慢地少了,树上的麻雀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雨滴敲打着树叶啪啪地响。当最后一顶花伞拐弯消失在雨中后,除了窗外的雨声,更衣室静悄悄的没有了任何声音。冯玉霞拿出手机看时间,离中午下班还差五分钟,空荡荡的更衣室只剩她一个人了。冯玉霞趴在窗前,像刚才树上的麻雀寻找雨的空挡。随时准备沐浴在冰凉的雨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看窗外的雨线稀疏了,冯玉霞撑开一块红色的雨披,把自己严严的裹在里面,踩着流淌四溢的雨水,优雅的消失在一片迷茫的雨中。


  三


  真的,像早晨张金海对冯玉霞的摸捏,她早习以为常。想想这几年,每一次,当满嘴蒜臭烟渍的大板牙合到自己的嘴上,闻到似葱非葱、似韭非韭的狐臭味,胃里就泛起阵阵恶心。每次做完那事,总要找个借口匆匆的离开。赶紧跑进澡堂,站在花洒下,一寸一寸的搓洗自己的身体。每一次总希望把渗进骨髓的恶心随着流水冲进下水道里去。可是循环往复,不得不接受那无休止的蹂躏。没办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要不然,漂亮丰满、性感的冯玉霞能委身与猪头梨儿一样的张金海吗?要不是钱,高傲霸气的冯玉霞能一次又一次的让张金海贪婪玩弄?呸!恶心死了。冯玉霞在雨中狠狠地啐了一口。


  中午一点,正是午休的时候。由于大雨的搅扰,小区里没了收破烂和收劳保的叫声,楼道静静的。冯玉霞爬到六楼,取下身上的红色雨披挂在走廊的铁钉上。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在拉门的一瞬间,满屋子的酒气伴着烟味倾巢而出,满满当当的塞在走廊里,把准备进门共进午餐的几只苍蝇逼在楼道里气愤地“嗡嗡嗡”横冲直闯。


  等屋里烟瘴跑的差不多了,冯玉霞才在苍蝇的护送下,走进了一片狼藉的家。


  沙发上,满身酒气的丈夫、形似骷髅,一支发抖的手无力地捏着廉价的酒瓶,另一只手抖抖瑟瑟端着酒碗。冯玉霞心里的怒火今天第二次在胸腔聚集、膨胀,假如有一个微小的火苗,“嘭”一下,就能将自己、丈夫、满屋的一切燃烧殆尽。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倒一杯凉开水压下去即将燃烧的满腔怒火,简单的给丈夫弄点吃的放在茶几上,自己转身倒在了卧室的床上。


  四


  那年五月,葳葳蕤蕤的沙枣花像带着嘴黄儿的小鸟在微风中开放。清晨,沙枣花的馨香成就了城市的主旋律。那种沁人心脾的香啊!让每一个匆匆赶路的人都不由驻足,站在树下,看着诱人的沙枣花深深地吸几口独特的芳香。


  端午节的头一天早晨,冯玉霞的老公公右手挓着孙女,左手提着孙女的水壶,爷孙俩嬉戏着行走在飘满沙枣花香的人行道上。四岁的孙女捧起铺在地上的花瓣花叶,诓爷爷蹲下身,恶作剧地将一蓬花儿洒在爷爷的头上,咯咯咯的笑个不停。爷爷佯嗔:起身,边拍打边高兴的追逐向前跑的孙女。


  突然,爷爷的脚步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睛直直的盯着马路对面的一群人愣神。孙女疑惑的抬头瞅着爷爷僵硬的脸,花儿从十个指缝中流出,全部泼在了自己的脚面上。


  老公公盯着的地方,是集邮公司的大门。才八点,门口就围了一群人。然而集邮公司的三个卷闸门还和昨天一样,依旧严严地扣在门面和窗户上遮挡着里面的内容。老公公抱起孙女,三步并作两步,疾步穿过马路,来不及放下怀里的孩子,急忙挤在几个认识的人中间。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据可靠消息,集邮公司的小老板携款逃跑了。听到此消息,老公公顿时像一根撑开的弹簧一下绌住了。头发里的汗液瞬间凝成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流。怀里的孙女早就滑到了地上,张着惊恐的大眼睛,小手死死地抱着爷爷的一条腿使劲地摇、拼命的叫,呼唤发愣发呆的爷爷。


  失态的爷爷被无知的孙女摇醒了。从多数人嘴里证实了相同的信息。十一点,低矮的门面房已经遮不住毒辣的太阳,阳光洒在门前灼浪滚滚。聚集在一起的人眼看卷闸门没有了打开的希望,陆续走了。在孙女一阵阵的喊饿声中,爷爷不知所措地领着孙女回到了家。


  老公公用一身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在别人的撺掇下,从集邮公司老板手上领回了五万元的邮票。高利润,高回报为集邮公司代保管。当初并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天大的赌局,如今输的血本无归。


  快要吃饭时,冯玉霞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老公公一动不动地愣神。她叫声:“爹”。老公公没有反应。冯玉霞转身叫来厨房的婆婆,婆婆揺着公公的肩膀。一会儿,公公被婆婆从梦靥中摇醒了。冯玉霞拿过毛巾,帮他擦了擦脖子和额头的汗。老公公手扶沙发站起来,然后绕过去前走两步,一头栽倒在客厅不省人事。


  一个月,经过医生的百般努力,突发脑溢血的老公公虽然保住了性命,人却偏瘫了。


  祸不单行,福不双降。


  五


  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第二年老公公在四角拐杖的帮助下,能够独立行走在人行道上了,五万块钱是无法追回来了。一路熊市的邮市,把集邮公司的小老板套在里面,赔了个一塌糊涂。讨钱无望的老公公只能病退在家。


  秋天,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下夜班的冯玉霞没有回家,和全班的同事直接去了附近的农家小院。


  农家小院的葡萄架下,同事们甩着扑克,喝着啤酒,津津有味的品尝主人葡萄架下成熟了的西瓜。天生喜好美食与烹饪的冯玉霞却钻进了后院的厨房。下午五点,“羊肉颠卷子”刚刚上桌,冯玉霞包里的bb机接连响了三次。不知出了什么事?没法回话,也没车回家。惴惴不安的冯玉霞在忐忑与焦虑中盼来了接他们回家的面包车。


  这是周末的下午,进门没有看见公公婆婆的身影,上幼儿园的女儿也不在家。丈夫还没有下班吗?她带着满腹的疑问,来不及放下手里的包,楼前楼后寻找自己的家人。


  拐弯的马路上,冯玉霞看见老公公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五岁的孙女。爷孙俩站在屋后,瞭望马路的尽头。冯玉霞大声喊了女儿的名字。女儿回头看见她时,便使劲扯起爷爷的左手。爷爷在孙女的扯扽下慢慢转过身体,看见她的时候,急忙攥紧右手的拐杖,右脚努力向前挪动,如此往复。姑娘嫌爷爷走的慢,撒开爷爷的手,一阵风扑向妈妈的怀抱。冯玉霞几步向前,扶住即将摔倒的老公公。着急中老公公挥舞着一只手比划着“医院”。


  职工医院手术室的门口,挤满了丈夫的同事。冯玉霞看见医生和丈夫的车间主任交头接耳。小姑子扶着正在垂泪的婆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老婆婆低着头,虽然听不见嘤嘤的哭声,似断线了的眼泪却哗哗的流着。眼泪不住地滴在瓷砖上,手中被眼泪打湿的手绢都要拧出水来了。小姑子耷拉着头,双肩一耸一耸的抽噎,在看见她的刹那,小姑子放开妈妈,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呜呜的哭了起来。老婆婆在看到她的瞬间,突然悲切的哭声压倒了别人的说话声,充满了整个走廊。


  冯玉霞并没有哭,事情太突然了,她懵了,她不知道怎么了?这个时候,她不能哭也不敢哭。此时,只能让泪水像洪水一样淤积在心底,准备随时随地的决堤。


  从丈夫的同事和车间主任的讲述中,冯玉霞大概了解了丈夫出事的原因。


  早晨停车检修计划下达后,丈夫班的任务是把一条一百米长的烟道里的烟灰掏出来,把烟道清理干净。开完班前会,身为班长的丈夫安排几个人打开了烟道的人孔门。按操规,四个人孔门全部打开后,置换四个小时以上,确认受限空间内的含氧达到标准了,人才能穿戴好防护用品进入烟道作业。领了包工活的丈夫只等了两小时,简单的做了防护,叫上另一个人,顺着竖梯爬上离地面七八米的烟道就进去了。几分钟后,丈夫脸色煞白的跑出来。大声催促一起上来的人赶快下。他顺着梯子向下走,离地面还有三米时,丈夫从梯子上甩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的撞在了管道支架的水泥地基上。


  取掉了一块颅骨,抽出了脑中的积水积液,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头痛却从此伴随着丈夫。头痛厉害时,思维混乱,说话颠三倒四。原来就喜欢喝两口的他,在疼痛难忍时,拼命的喝酒,只有酒精才能麻醉身体里不断出现的疼痛。久而久之,酗酒成癖,一天没有酒,他就拍着胸脯,揪着头发嗷嗷叫着要撞墙。


  几年的功夫,身体强健,面目清秀的丈夫在病痛的折磨和酒精的剥蚀下骨瘦如柴,脸上像抹了一层永远洗不掉的煤灰。前几年还能在门卫看看门,后来走路都有了问题,车间取消了他的效益浮动工资,拿上基本工资病休在家了。


  六


  “懒虫起床,懒虫起床”,床头的闹铃不住的叫着,冯玉霞伸手拿下小鸭子,摁下鸭子头顶的开关,闹钟不叫了。看看时间,下午两点。该收拾上班了。


  两点五十分,冯玉霞换好工作服独自坐在更衣室里,习惯的掏出随身的镜子照照有点失血而显得憔悴的脸百感交集;想想即将让她退休的那份文件,心里隐隐的痛。她本想好好干上两年,为多灾多难,遍体凌伤的家多挣几个钱。可是,要命的文件,像催命的小鬼,步步紧逼,把她逼到了一条死胡同里。


  冯玉霞整理一下脸上的表情,不声不响地走进排班室,靠在角落里马强的身旁坐下来。随着马强的目光,斜眼瞟一眼马强摊在桌上的书,她没有心思欣赏莫言小说精彩的描写。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填满了胸腔。


  墙上的挂钟清脆的敲了一下,三点半的报时钟。张志浩手里拿着扳手和螺丝刀进进出出的转悠,一副着急又不知道干啥的样子。其他人若无其事,三人一堆,两个一伙专注自己的事。


  杨志勇睥睨一眼冯玉霞,起身走到马强跟前,一把抢过马强眼皮底下的书浏览几行,故意大声说:


  “看这些东西!有意思吗?男女干事还数数,一下两下,你数吗?”


  他环顾一圈休息室的人,继续说:


  “还诺贝尔文学奖,马小眼,你不会看个别的呀!哪怕数学语文都行。看这种球东西。”


  好高骛远,欺强凌弱的他再一次重复着几年来在班上讲了N遍的关于他夺冠的话题。说完了,瞅四周没人附和,故意加大了说话的力度。就像炒出的菜淡而无味,非要加两勺子盐一样,愚不可及的在没有观众的台上唱着独角戏。然而,无论他怎样卖力,也没能唤起别人的响应。杨志勇睃一圈各干各事的一屋子人,把手中的小说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悻悻地站起来走了。


  在班组公示栏里,杨志勇拿下本月的考核表,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看几遍冯玉霞昨天才挂上去的考核分配奖。跳着蹦子质问冯玉霞:


  “劳模上个月不是有两次迟到吗?他为啥不扣钱。”


  “你十四号还有一次事假呢,我扣你了吗?”


  冯玉霞反唇相讥。自知无趣的杨志勇在冯玉霞的呵斥下,红着脸独自坐在椅子的一角,一声不吭。


  从言谈举止中看出,杨志勇对维检班班长这个位子已经觊觎了很久。前一阵子有那么几天,他整天哼着歌曲,四处乱转。冯玉霞猜想:那几天杨志勇可能就得到了“一刀切”的消息。难怪他见人总要握紧拳头举起来,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一V字样,嘴里喊一声“耶”!拳头在别人的头顶“唰”的闪过,又迅速收回。在惊吓中,被攻击者会身不由己的向后趔趄或者一个下蹲,而他却咬紧牙关扬长而去。这几天,到处煽风点火,见人就说“兔子的尾巴长不了”,然后丢下一句:你的姐姐要走了,你的靠山倒了。甩手悻悻而去。


  冯玉霞看着得意洋洋走出去的杨志勇,心里有种咽下废机油的感觉。杨志勇刚来那会儿,他曾向她请教电动机变频调速器的问题。她实心实意给了他答案,他反而撂下两个字:对了。“对了”两个字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很长时间。后来她才知道,他有一副永远高高在上的架势,说话又损。在生产班没法和人相处,也没有当班长的机会。暗地里通过副厂长进了维检班。狗改不了吃屎,到这里的一个礼拜,挨个把全班的人挖苦一遍。每次看见冯玉霞总是阴阳怪气的喊一声:冯班长,我今天干啥呢。脸上带着永远瞧不起人的表情。可是,他再能说,也不是冯玉霞的对手。两人第一次针锋相对时,就被冯玉霞狠狠地呛了一顿。


  冯玉霞从主任张金海的嘴里证实,杨志勇要接替她的班长。她问主任为什么。主任说是副厂长的意思,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主任无奈地说:


  杨志勇怎么跟副厂长扯上的关系?冯玉霞从张金海的嘴里听到了一个说法。后来,从别人那儿陆陆续续证实了这个说法的准确性。


  两口子都是双职工的杨志勇,上班没几年,一下买了一辆一万多块钱的摩托车。那时候副厂长还是车间的技术员,从贫困地区走出来的技术员,即成家立业,还要贴补老家的父母,一个子儿掰几瓣,自然就力不存心。只能骑自行车上班。


  喜欢算计,习惯钻营的杨志勇发现了技术员自身的潜力。后来主动交了朋友,无怨无悔的用摩托车接送上下班的技术员。直到技术员升为车间主任。在这期间,技术比武,技能鉴定在全厂轰轰烈烈的进行,和杨志勇一起进厂的许多人已经成了技师,而自称技术一流的杨志勇在屡次比武和技能鉴定中从没进过前十名,每次眼看着榜上的名单捶胸顿足。在生产线上拿着高级操作证徘徊了七八年。看着别人拿了技师,工资蹭蹭蹭地往上涨,他坐不住了,某个晚上拎包去了车间主任的家。年底,在技术比武中拿了第一名。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2009年,厂里技能鉴定制度改革,年度取得技术比武第一的不参加技能鉴定,直接晋级技师。这次杨志勇狗嘴里掉了个油棒子,美美的吃了一口。三年,从技师套进了高级技师。昔日的车间主任已成了如今的副厂长。


  在生产班就想当班长的杨志勇,一没人缘,二没品位,车间主任又不待见他。冯玉霞就要退休了,机会终于来了。在副厂长的干预下,张金海硬着头皮把他放到了维检班,准备接任班长一职。同时接手的还有每月近一千块钱的班长津贴和年底先进等各种奖励。


  想到这些,冯玉霞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妈的。她气鼓鼓的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回更衣室整理凌乱的工具箱去了。


  七


  中午的大雨早已停了,炽热的斜阳又挂在了天空。马路低洼处的积水,被驶过的车辆高高溅起,又远远抛下。风干的马路在斜阳下反射着熠熠生辉。年轻的女人们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撑开中午遮蔽大雨的花伞,把强烈的紫外线和美丽的倩影遮挡在一块布的正反面。下午六点,冯玉霞骑着自行车,谨慎地跟随在多女诺骨牌似的车流里


  拐进小区,在“川香小炒店”下了车,进门跟老板娘打了招呼。拿过桌上的菜谱,前后翻两遍,对立在旁边的老板娘说:


  “一个回锅肉,一个鱼香茄子,带走”。


  “要的。”


  老板娘用川普回到。转身,扭着浑圆的屁股蛋子钻进了操作间。


  饭馆的墙角,一个老年乞讨者站在桌子旁舔食着刚刚离去的一对年轻夫妇的残羹。看样子老人几天没有吃饭了,几下就风卷残云将一只盘子手嘴并用舔舐的干干净净,又迅速拿起另一只盘子饕餮了起来,他边吃边警惕地四下窥望。这时,老板娘从取饭口发现了老者,跑出来说:“滚”。一把夺下他手中还剩一点汤汁的盘子拿走了。老者囧在地上,恋恋不舍的盯着老板娘抢走的盘子。冯玉霞看着被饥饿折磨的站不稳的老人,心里酸酸的。她不假思索地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老板娘,嘱咐给老人家炒个菜。


  走出饭馆,打开车锁的瞬间,冯玉霞惊呆了!丈夫像个剥了皮的树干戳在路中央,左手一只白色塑料袋,右手一只红色塑料袋。白色塑料袋里的瓶子碎了,红色的料汁一滴一滴的顺着玻璃渣扎破的洞口往下滴。右手里的塑料袋在微风中荡漾,七八个苹果散落在路上。邻居张大爷一手扶着拐杖,一手吃力地捡起地上的一只苹果,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将苹果装了进去,弯腰又拾第二个……被酒精折磨下的的丈夫,浑身颤抖,眼睁睁的看着马路上的苹果,无能为力。


  在张大爷弯腰捡拾第三个苹果时,冯玉抢在大爷前面,扶起张大爷,说声谢谢大爷:快速捡起滚落在满地的的苹果,半嗔半怒喝道:


  “你出来干啥呀?你能干啥呀?丢人!”


  丈夫满脸愧疚,尴尬的望着生气的冯玉霞,喏喏地说:


  “家里没苹果了,中午你饭都没吃,我想给你买几个苹果,顺便买了个.....”


  冯玉霞看着用一个手指就能戳个四仰八叉的丈夫,心中的委屈,爱怜一股脑的涌堵在心头。两只眼睛里,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中迅速结成一疙瘩,瞬间冲破眼睑,顺着鼻夹和两腮流进了嘴里。她舔了舔发咸发涩的眼泪,掏出包中的纸巾擦干丈夫油腻腻的手,偷偷擦把眼泪。把碎成一塌糊涂的“老干妈”丢在垃圾箱里,丈夫不声不响地扶着自行车车座跟在后面。冯玉霞低头走路,任凭止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伤痕累累的心里。


  吃完饭,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屋子,心情糟糕透了的冯玉霞给丈夫泡了一杯水,电视都懒得打开,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走进卧室,躺在床上。


  她面朝里侧卧着,迷迷糊糊中,丈夫一手按在她腰上,一手轻抚着她的长发,嘴几乎贴在她的脸上哈着酒气,轻声说:“烦了就去转转吧,你不要管我。”


  别人听来很随便,很贴心的一句话,在冯玉霞的心里却沉甸甸的,有千斤的重量。


  八


  秋天出事的丈夫,辗转兰州、西安,在家休养一年,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能够独自留在家里了。那时女儿已经上了一年级,她们也赶上最后一次的半福利房分了个两室两厅。一家三口搬到了另外一个小区。


  中秋过后,一场寒流一夜之间将公园和马路上的树叶儿敲打得只剩了半个杆儿。金黄的叶儿围着树干,给道路两旁铺了一层厚实的皇家地毯。昨天还是枝叶繁茂的槐树,在早来的寒流中光秃秃的戳在半空中瑟瑟发抖。远看,就像冬天脱去棉衣站在寒风中的等车人,跺着脚,在原地摇来晃去。


  运转了一年的生产线秋季检修结束了,为了放松紧绷了一年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聚餐便成了产业工人的最佳选择。冯玉霞拗不过同事的邀请,同大家一起参加了班组聚餐。酒足饭饱,被高度烈酒烧烤下血脉喷涨的男人在狗肉、羊肉的刺激下三三两两钻进了城市的四面八方,各取所需。


  女同胞多数已经回家,剩下的五个人互相掰扯着家长里短。快十点了,有人提议去跳舞,冯玉霞也在别人的拉扯下进入了广场附近的一个廉价舞厅。


  十点的舞厅,早已人满为患。劣质的烟雾伴着爵士乐的节奏,横冲直撞塞满了舞厅的缝隙。四周的椅子上,坐满了精心打扮过的女人和嘴叼香烟的男人。舞池里的舞伴,或拥或抱,或优雅或低俗的在人群中碰来撞去。几束七彩斑斓的灯光从低矮的房顶射下来,照在舞池里百变的脸上。舞伴们踏着“彭彭”的鼓点移来扭去。冯玉霞挤在拐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打开手中的绿茶,默默注视舞池内飞旋的脚步。


  两只曲子后,同来的姐妹在舞池中早已香汗津津,冯玉霞却独自蹴在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心不在焉的看着从舞池中下来的舞伴。她瞅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思绪万千!两三年了,业余时间全部花在了丈夫和老公公身上,以前爱跳舞的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坐在角落里发呆。


  第三只曲子响起。冯玉霞看着霓虹灯下一双双旋转的脚步,一对对激情的舞伴,回味这几年自己的生活,一丝悲凉从心中泛起,她准备起身回家。就在她抬屁股的功夫,视线被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抬头,一个打扮时尚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男人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她心里咯噔一下,脸马上红了。红的热辣辣的。男人很绅士的请她跳舞。她忙说:“我不跳,我要回家”。男人说“既然来了,就跳一曲吧”。在邀请与犹豫中,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起身,牵起男人温暖的手,步入舞池。


  熟悉的舞步和陌生的旋律;悠扬的乐曲与暧昧的灯光。她一手搭在男人的肩上,另一手被男人轻轻地捏着。她攥住他的手,轻轻的攥住,攥住的感觉出乎她的意料,像有种东西在传递。当男人的一只手揽着她的后背时,久违的感觉似过电般袭来,瞬间传遍全身。随着花样百变的舞姿在张弛有度的身体下旋转,她有点飘飘然。男人捏手的拇指轻扣她的手心,她心里和手心一样痒痒的!她睃一眼舞伴微红的脸,他给了她一个浅浅的笑。就在这一笑一扣中,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心中的防线被脑海中失控的涟漪一圈一圈击得一塌糊涂。身体的特定部位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脸上羞怯的红晕在逐渐加深。丈夫病倒的一年多,没有了男人的抚慰,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她有时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向往有一个男人突然压在她的身上。可是,她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受伦理道德的束缚,心里有一道铁铸的防线。每每渴望男人时,便狠狠地揪一把头发,想想自己的丈夫,深深地歉意和自责便把一切非分之想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男人似乎发现了她微小的异样,不知不觉在轻盈的舞姿中,将她的胸脯靠在了他的胸上。男人力气很足,箍紧了的手在后背暗暗使劲,两人贴的更近了。她想拒绝,又无力拒绝。在灯光黑暗处,高个男人的嘴有意无意的往她脸上靠,嘴里和鼻腔里呼出的口香糖的味儿清晰的吸入她的鼻孔。她的嘴巴和手虽然拒绝,心里却含着某种期待!多么希望用他宽厚的肩膀,有力的双臂给她干涸的心灵注入一点点滋润的源泉,把自己空虚的身体熨烫。她浑身燥热了,感觉回到了情窦初开、卿卿我我的少女时代,一种迫切需要男人的感觉一阵紧似一阵向身体袭来,她要疯了!她觉得。


  轻柔的音乐停了,冯玉霞顾不得多想,撇开舞伴,一个人跑出舞厅,独自坐在广场僻静的一个长条椅子上。


  虽然树叶已经退去,但是没有退去的热久久的停留在冯玉霞的身上、脸上。摸摸绯红的双颊,她的心依然突突的跳个不停。搓一把脸,抬头;她发现,秋日的夜空,是那么纯净,有几绺薄云,在广场的上空缓缓地飘移着,有灿烂的星光,在云缝里闪烁。广场被一盏盏七彩灯照耀的隐隐绰绰。好似即将出阁的少女,略带羞怯的脸上怎么也掩盖不了内心的喜悦,更加的楚楚动人。


  坐了一会儿,冯玉霞挪坐在身旁即将干枯的草坪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看着眼前卿卿我我走过的情侣,想想执子之手多年的丈夫。现在她与丈夫之间越来越陌生,陌生的无法想起过去无数次给过她幸福快乐的丈夫,委屈的眼泪就冲出了美丽的眼睛。


  “你怎么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在舞厅与她共舞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


  面对陌生的男人,她无言以对,男人不加请求,并排和她坐在了一起。一下子,她觉得可怕极了,可怕的要死了,她怕男人那双有力的手。她下意识地往左挪了挪身体。


  这是一个长相俊秀的男人,三十多岁,穿着得体,一股淡雅的香水味儿从他的身上飘出。男人坐下来一会儿了都没有动手动脚。冯玉霞放心了,低头玩弄着身旁的小草。任凭男人温柔的声音和安慰的话钻进耳廓。听着男人很磁性的说话声,她有点眩晕,是那种掺杂着复杂情绪的眩晕。


  要命的安静,十一点多了,广场上的角落越显得空旷与黑暗。微风吹来,一阵凉意不由得使她往紧缩了缩身体。身体的轻微一缩,像是给面前的男人黑夜里留出的缝隙,潜藏的鼓励让男人热血沸腾。突然,男人将她的头揽在怀里,胸襟吸收着她的泪水,用手替她轻轻梳理着微卷的头发,再拍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婴儿,让她感到一股意料之外的温暖。在她的抽噎声中,力气很足的男人紧紧地箍着她,男人的嘴和手在急切中慌乱的搜寻,冯玉霞则在一团炽热中开始融化。当两张嘴叠合在一起的时候,冯玉霞便有了人生第一次的出轨。


  九


  当束缚心灵的绳索被打开,其余一切便迎刃而解。


  事后冯玉霞和那个男人有过几次暗暗的交往,直到冬天的一场雪把城市捂住的时候,那个驻站的男人匆匆的离开她,回到了另一个城市。


  农历正月二十三的傍晚。人行道上,本地“燎街”(烤火)的白刺在寒风中袅袅的冒着青烟,火堆中哑炮儿受热后西一声东一声的炸响。树壕中,几只大小不等、毛色各异的流浪狗脏兮兮的追逐在一只发情的母狗后面。疯狂了的公狗你撕我咬地纷纷争当新郎。远处的墙角,一只眼睛蓝幽幽的母猫,身上栗色的毛蓬松的直竖着,尾巴翘起,一声接着一声“凄厉”的叫着,声嘶力竭呼唤远处的公猫。


  被寂寞折磨的快要疯了的少妇冯玉霞在万物即将复苏、动物们春心萌动的夜晚,独自走在路灯照射的大街上。


  春的序曲虽然拉响,街道依然寂寥寒冷,一张报纸贴着地面随风漂浮,冯玉霞加快脚步追过去,想知道是《三奇广告》还是《城市光角》,但终究没能看清,一阵风把报纸卷走了。


  她是从婆婆家里出来的,收拾完杯盘剩饭,给偏瘫的公公洗了脚。女儿懒在爷爷奶奶家不走了。回到家,喝了酒的丈夫很快进入了梦香。她独自守着电视机,胡乱的按着遥控器。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关掉电视走出了家,走在了城市的大街上。


  走过十几个电线杆,她走到了离家很近的一片洗头房前。一家紧挨一家的洗头房,用不同图案的塑料布罩着玻璃里面酒红色的光。透过玻璃,屋里的一切若影若现,不时有时髦女人的身影在玻璃上飘来移去。


  附近住了几年,冯玉霞没有认真看过这里一眼。她觉得在这里驻足,将亵渎她清白的心灵和高贵的人格。


  今天,她走在这里,不知什么原因,她很认真很仔细的一家一家品读里面的故事,就像翻小时候的小人书,永远有诱人的下一页。她从遮遮掩掩的玻璃里那些匪夷所思的人影上似乎窥见了一些纷繁的世相。她在心里幻想着里面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最后一家门口,她停下了脚步,她想多看一会儿,她不能往回走,也不敢往回走,她害怕春天里公狗一样的男人,害怕夜幕下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男人们猩红又猥琐的眼。她站在门口,清楚的听到了里面的笑声和说话声。


  隔着玻璃,一个穿着紧身衫的女人转身往外看时,发现了独自站在外面的冯玉霞。从玻璃不规则的图案中,那女人起伏有致的身体隐约可见,她看她一眼,拉开门,走在了她的眼前。


  四目相对,冯玉霞惊呆了,怎么也没有想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露着描弯的眉,涂红的唇,打着腮红的脸和闪亮的眼影,还有搭在肩头有着层层波浪的长发。不是人家自报家门,她都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前几年还在饭馆打工端盘子的初中同学陆晓燕。


  等会儿。


  在冯玉霞发愣时陆晓燕说。


  一转身,陆晓燕蹬蹬蹬跨上台阶,推开遮挡神秘的玻璃门,进门跟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穿上一件大衣,边走边系上了中间的两粒扣子,拉着冯玉霞的手,向马路对面走去。


  十


  陆晓燕穿着一套咖色的紧身风衣,从质料和做工上看,价格不菲。大衣下面露出一绺喇叭羊毛裙的蕾丝滚边,质料很好的打底裤紧紧的裹在修长的腿上,脚上的棕色长靴明光铮亮。风衣把身体的线条梳理的经纬分明。她的步子轻盈且迈的很好看,好似受过专业的训练,轻风把风衣的下摆吹了起来,看起来袅袅娜娜的。


  穿过马路,陆晓燕把冯玉霞领进了一家名为“心语”的茶屋。古色古香的茶屋里,美妙的音乐环绕着整个茶屋,干净整洁的木地板上随意摆放着几只小小的玻璃圆桌和仿藤木椅子。看见她们,吧台上一个候场的服务生起身迎过来,面带笑容:姐,几位。两位。得到肯定的答复,身材魁梧的服务生把她俩引到了一个包间门口。打开日式的木门,墙上的一只壁灯亮了。一只长条的茶几,两边各一条竖背的硬皮沙发。能容纳四个人的小小空间,挂着两幅简洁的拼贴画,桌上的花瓶里,一束娟玫瑰娇艳欲滴,把不大的小屋衬托的浪漫又温馨。


  她俩对面坐下,服务生递过菜单,陆晓燕用嘴怒了怒冯玉霞,菜单伸到了冯玉霞的眼前。冯玉霞看着精美的菜单窘住了,说实话,在城市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种高雅的地方。陆晓燕看出了她的窘态,拿过菜单,在菜单上很随意的划了几个勾,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服务生说了声:稍等。转身,拉上门走了。


  脱去外套,分别挂在身旁的衣架上,陆晓燕把漂亮的手袋随意放在了自己的身边,两手捧起栗色的披肩发向后拢了拢,扽了扽绛紫色紧身毛衣的下摆。脖子里白金链子上的钻石坠儿优雅的贴在胸前,低胸毛衣勾勒出了白皙的皮肤和深深地胸沟。手上钻戒高傲的突兀在无名指上。厚厚的脂粉悬在脸上。一笑,脂粉噗噗地就要往下掉。


  推拉门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陆晓燕说:请进。服务生躬身把托盘放在茶几的一角。很快。一小盘葵花籽、一小盘爆米花,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小碟冰糖摆在了桌上。一对小时候亲如姊妹的发小,在浓浓的咖啡中寻找今天的甜蜜,回忆过去的苦恼,还有鲜为人知的悄悄话。


  几年前,一次在冯玉霞回家的村口,蓬头垢面的陆晓燕站在她的面前,身上穿着她送的过了时的旧衣服。衣服上尿渍斑斑,裤腿上孩子的屎粑粑清晰可见。条纹布的鞋面被灰尘和泥巴遮盖,看不到原来的颜色。脸上和手上皴裂着道道小口子,左手挓着三岁的小女儿,六岁的大女儿绕在妈妈的前面,怀里还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看见她,陆晓燕尴尬的笑笑,并没有打算让她进门的意思,她也不想进去,可是两个孩子眨巴着毛茸茸的大眼睛盯着她手里的大包小包,她犹豫片刻,踏进了这个被超生罚的家徒四壁的家。


  给站在地上的孩子拿了水果和糖块,两个孩子欢天喜地的跑了。陆晓燕给她倒水,她拒绝了。坐在一只一条腿用砖头支起的椅子上,看着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屋子,再看满脸尴尬的陆晓燕,一个想法从内心升起!一定要帮她。回城后不久,她托人在矿山给她的丈夫找了份下井的工作,不菲的收入足以使她们一家丰衣足食。在她的劝说下,陆晓燕一家人搬到了这里。随着孩子的长大,住所的稳定和丈夫收入的增加,陆晓燕也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找了份餐厅打工的活。


  今非昔比,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白皙的脸上看不见过去的痕迹,穿着打扮露不出以前的贫穷和窘迫。


  这时,陆晓燕优雅的把玩着手中的咖啡杯,小勺慢慢在杯中移动。她按了下桌角的红色按钮,服务生进来了。她跟他嘀咕了几句,服务生出去了。


  陆晓燕来到城里,城市的生活、环境打造的她一踅一笑都变成了十足的城里人。颜值很高的她,略施粉脂,少加打扮,美丽少妇的倩影光彩照人。在餐厅打工时,经常吃饭的一个南方老板看上了陆晓燕,把她养在别墅里,白天金屋藏娇,晚上很晚回家。三年后,年逾花甲的老板要回家了,临走时,通过各种关系给他撑起了这个门面。


  即使老板又在做台的陆晓燕,说起这些,丝毫没有羞愧和自责,她的脸上,从始至终洋溢着得意和满足。


  服务生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烧烤放在了茶几上,冯玉霞望着以前垂涎欲滴、红亮而油汪汪的烧烤,今天的胃口被陆晓燕的故事淤积了。她只吃了几串土豆片,看看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陆晓燕努力挽留,她拒绝了。她要回家照顾她那无用的丈夫。


  掏出三百块钱,陆晓燕很潇洒的买了单,服务生找给的零头都不要了,两人走出了茶屋。


  十一


  人比人,气死人。


  以为有份固定工作、老家人面前可以炫耀,发小跟前始终高傲的冯玉霞,在看到陆晓燕的一刹那,这份骄傲与炫耀像地震中的高楼大厦轰然倒地,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接踵而来的是羡慕、嫉妒恨。现实的艳羡与心底的嫉恨把她彻底击垮了。好胜性极强的冯玉霞在此时的陆晓燕面前也只能低下高昂的头颅,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接下来的夏天,一个晴朗的夜。


  晚八点,冯玉霞接班后,生产系统非正常停产了,一时半会儿设备恢复不了,班长安排两人值班,其他人回家替休。


  和工友分别,冯玉霞独自推着自行车沿着人行道,在路灯下看着自己被灯光拉长又缩短的影子一步步前行。这两年,企业效益下滑,老公公和丈夫昂贵的医药费,孩子的零花钱,逼得冯玉霞焦头烂额,有时恨不得掀开地砖找几个子儿。


  夏天的九点,是这个城市最热闹的时候,白天被太阳囧在家里的人,潮水般涌向城市的各个角落。马扎上坐着纳凉的爷爷奶奶,孙儿们脚蹬旱冰鞋或手扶单轨滑板车,穿梭在小区的空隙中。围在啤酒滩上的男人和女人,三五成群,无所顾忌的划拳喝酒,旁若无人的随地小便。酒的香甜刺激着蚊子的味蕾,绕着路灯的蚊子看着兴奋的喝酒人都格外活跃了起来,成群结队嗡嗡着扎在赤膊上或者腿上消停的吸上一管子。吃饱了,红红的肚皮像超重的飞机,慢慢地起飞,嗡嗡嗡醉意朦胧地摇晃着飞走了。


  鬼使神差的冯玉霞,身不由己又来到了陆晓燕的洗头房前。戴了口罩的她稍作思忖,左右看看无人,锁上自行车,推门跨进了洗头房。


  里面的几个女人看见她,都吃惊地张大嘴巴,眉毛眼睛写满了疑问,问号镶嵌在各自脸上不同的位置,一个个的表情稀奇古怪。


  没有看见陆晓燕。说明来意,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大声喊:陆姐。陆晓燕从里面的房间匆匆走出,亲热的拉住了她的手。趁这个机会。冯玉霞环顾四周,不大的房间里一张三人沙发上坐了四个岁数不等,化妆夸张的女人。对面墙上,贴了裸着上身相拥在一起的一对男女的画,画中的男女用暧昧的眼神紧盯着偷窥他(她)们的人。简易的组合柜上码着各种牌子的洗头膏,里面是否有内容不得而知。几把绕满头发的梳子东倒西歪随意的撩在桌子上。站着的一个女人旁若无人拿起一把梳子,去掉缠在上面的头发,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陆晓燕带着冯玉霞一间一间的参观用三合板隔起来的几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里,一张单人床,一床被子,一个枕头,一只床头柜是小房间的主要设施。床头柜上的一只烟灰缸,还有墙上一幅看了令人心跳的画,便构成了这些屋子的全部。隔壁房间里,床板“吱吱呀呀”在叫唤,一个女人夸张的呻吟透过隔板刺在冯玉霞的心里。


  她和她转到一个略大,稍干净的房间。这是陆晓燕的专属区。进了这间屋子,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和隔壁的呻吟。陆晓燕把冯玉霞按在椅子上,打开一听饮料,递在冯玉霞手中。自己开一瓶,插上吸管,两人慢慢地吮吸。陆晓燕便喝便向冯玉霞讲述她在这里的快乐生活以及挣钱的诀窍。唯独隐去了她在这里付出的辛酸与眼泪。


  十二


  随着一个男人推门进屋,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看着冯玉霞云里雾里盯着男人不知所措的时候,陆晓燕把冯玉霞介绍给了四十多岁的男人。


  冯玉霞侧目窥一眼跟陆晓燕东拉西扯的男人。四目相对,男人贪婪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冯玉霞的心在咚咚跳,细密的汗珠不争气的渗满了额头。


  突然,陆晓燕对冯玉霞说:


  “玉霞,你给刘哥按摩一下吧。”


  “我不会,我怎么按摩?”冯答。


  “简单,我教你。”陆晓燕说。


  说着陆晓燕让称为刘哥的男人躺在她的床上,她站在男人的头前,让男人的头尽量的伸长离开枕头,阳面耷拉在床沿上。


  陆晓燕两手食指按在男人的两边太阳穴上,拇指在两只耳廓处摩挲。一会儿,十指并拢,一下一下从前往后慢慢的梳理着头发。


  “会了吧。”


  陆晓燕说:说完拉过冯玉霞的手,让她重复刚才的动作,她心领神会,接过来,一学就会。


  “慢慢来,我去拿个东西。”


  陆晓燕带上门,走了。


  冯玉霞两手不停地在男人的头顶按摩,心却蹦蹦跳的马上就要跑出嗓子眼了。她不知道后面的程序是什么,不知道陆晓燕啥时候回来?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闭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一跃而起,两手死死地攥住她的双手,脸和嘴要往她的脸上靠。她已经清晰地闻到了从男人口腔里呼出的浓重的烟草味。冯玉霞吓坏了,不敢喊也不敢叫,本能的在男人面前徒劳的挣扎。很快,高大结实的男人彻底将她俘虏,轻松的把她仰面撂翻在陆晓燕的床上。


  男人一手卷起她的T恤,一手掀起乳罩。在男人双手快速的游走中,两只乳房便欢快的从乳罩里脱颖而出。随着男人的双手按在乳上,在身上来回摩挲,冯玉霞的心随之慢慢融化,心里的那种感觉也蠢蠢欲动了起来。在不知不觉中身强力壮的男人毫不留情的压在了她的身上。


  五百块钱从男人手里接过来,冯玉霞的心里颤了一下,当把钱塞进手袋,拉上拉链,刚刚还在倾斜的心理天平平衡了。她随即表现的异常轻松,回头双眸微踅,含情脉脉地看一眼男人。好威武、好精干的男人,她在心里说。


  敢死的陆晓燕这时推门走进来,脸上挂着心怀叵测的笑,拍拍冯玉霞:


  “好了,会了吧。”


  冯玉霞说不上是怒,是嗔,激动、兴奋。狠狠地剜了一眼陆晓燕,低头不语。


  “走,请你吃夜宵。”


  男人起身。


  一说吃饭,她觉得真的饿了,下午吃了一小块馒头,一碗稀饭,到现在早已消化的不剩几粒米了。虽然刚刚发生了肉体上的接触,不认识,能去吗?她在心里想:


  半推半就的冯玉霞被陆晓燕推搡着从洗头房后门出去,钻进了停在院内男人的车上。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清真饭馆,一份手抓羊肉、一份羊肉面片把早已饥肠辘辘的冯玉霞吃的精神焕发。填饱肚子,冯玉霞毫不犹豫的跟着这个男人走进全市最大的三星级宾馆,留在了这个男人开的房间里。


  说心里话,从一开始,冯玉霞就喜欢这个男人,爱对她来说,随着丈夫的病倒,随着她第一次的出轨,已烟消云散。现在只是寻找生理的需要和心灵的慰藉。


  所以,冯玉霞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男人,在翻云覆雨的过程中把被动变成了主动。她发现,她的这种努力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洗头房做了一次的男人,不久又开始躁动起来,又一次的全身心的投入进来。于是冯玉霞身体里也跟着燃烧起一股兴奋的令人羞涩的冲动。她一下子感觉就像鸭子凫水一样,轻飘飘的游走在虚幻的世界里。这一晚,她在软软的席梦思上舒服的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醒来身边没有了男人,桌子上留着房间的卡片、开房的票据、还有一张纸条。她拿起纸条,一行潇洒的钢笔字映入她的眼睑:小冯,睡得好吗?走时麻烦把房退一下,想你爱你的胡。紧接着是一串手机号码。冯玉霞起床洗漱完毕,在前台退回两百元的押金。


  揣着不用吹灰之力得来的钱,冯玉霞打车到陆晓燕的店里骑上自行车,破天荒给贪杯的丈夫买了两瓶“五粮醇”,又买了些下酒的零碎。给女儿买了些爱吃的零食,嘴上说是给丈夫孩子的一种补偿,其实在内心是对她罪孽的救赎。


  和这个姓胡的劳资科长频繁的接触后,他俩成了情人。胡科长了解了冯玉霞的家庭和遭遇,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如愿的调进了人人羡慕的维检班。


  十三


  聪明、好学、勤奋、认真的冯玉霞凭借倔强的性格和不服输的劲头,不久便在维检班站稳了脚步。但是,在随之而来的技能鉴定中,每一次都是无果而返。一个女人怎样才能在激烈竞争的群体里独树一帜呢?


  “要要会,师傅的怀里睡;要要能,献出身体献终身。”行业的潜规则。


  一个晚上,在夜幕的掩映下,冯玉霞提上礼品,敲开了车间主任李长才的门。李长才贪婪的目光只看了一下冯玉霞放在墙角的礼品,淫邪的双眼就把冯玉霞从头到尾扫一遍,最后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直勾勾地不动了。冯玉霞来时已经做好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反正这样了,一个是放,一群也是赶。闭着眼睛让李长才潜规则了。


  连续三年,从技师到高级技师,冯玉霞不用吹灰之力得到了。


  在相同的潜规则下,张金海上任后,冯玉霞又顺利的接任了维检班班长一职。别看这高级技师和班长,两和相加,她在一个月里所得到的,比同一天进厂的马强多了一千多,年底的先进及各类零星奖金都不计在内。


  翻翻一抽屉的各种奖励证书,风光了二十几年的冯玉霞思绪万千,从刚上班到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以前经过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想想小叔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独自南漂,几年回不了一次家。小姑子三年技校毕业后,工厂不招技校毕业生了。无奈,十几岁的大姑娘丢掉青春年华,顾不上处朋友,顾不上相对象,在生意场上滚磨爬打,从理发到买烧烤,批发水果到开饭馆。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到头赔的一塌糊涂,三十岁了才结婚。在孩子上三年级时,为了照顾上学的孩子,年纪轻轻,没有双休日,没有节假日。每天踏着暮色与晨雾,伴着天上的星星和路灯,挥舞大扫帚,挣三十块钱一天的工资,当起了小区的保洁员。


  这几年,冯家全靠冯玉霞一人的肩膀挑着全家这幅沉重的担子,远在老家的爹娘时不时的还要靠她接济。虽说农村有钱了,但是,所有的钱都装在哥嫂的口袋里,爹妈吃几粒药片都要她“刷卡”。


  本来不到退休年龄的冯玉霞,在进城落户时,为了能早日领上结婚证,老公公把她俩的户口都改大了。所以,冯玉霞在不到四十五岁时,不得不退休回家。


  十四


  才几天,冯玉霞又得到一个不利于自己的消息。有人说,本月月底,续签合同将全部结束。她听到后急得四处乱转。眼看即将离开工作岗位,她有点不忍。


  真的就这样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思前想后,冯玉霞准备咬牙一搏,千方百计也要争取一年的合同。


  可是,在几万人的厂里,冯玉霞虽然屡次上过“光荣榜”,从厂长手里接过无数个“荣誉证书”,时不时看见或碰上下现场检查工作的厂长。每一次,厂长都会亲切地跟她打招呼,嘘长问短。真的找厂长,厂长能知道她是谁吗?签合同这么大的事,直接去找厂长,厂长家的门往那边开都不知道呢?怎么去找。唯一的办法,只有通过车间主任张金海曲线向厂长求情。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不是钱财她都无所谓了。上次,张金海虽然答应了替她去找厂长,可是十几天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张金海到底去厂长那了吗?


  带着种种疑问,冯玉霞一夜无眠。


  第二天是星期天,冯玉霞已经算好今天张金海值班。她早早来到班上,一个人收拾好工作间和休息室。对照镜子把自己收拾打扮一番,拎上手包,向车间办公室走去。


  出了门,拐个弯,就是车间的生产区域。门口满载原料的汽车排起了长龙。一辆靠近大门准备卸货的大卡车已经启动。料场里,一个背靠汽车,集中精力干活的民工,在轰鸣的天车声里没有听到汽车倒车的提示音。眼看汽车的尾部就要挂在他身上了。冯玉霞着急地大声喊:可是她的声音被轰鸣的天车声淹没了。她急忙跑过去,准备把他拉过来。就在汽车蹭上民工的一刹那,冯玉霞用肩膀推开了干活的人。而她却被汽车重重的撞倒,后轮胎无情的从她身上碾过……



评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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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6-10 16:02 | 只看该作者
欢迎老师。
3#
发表于 2017-6-10 16:02 | 只看该作者
分没了,明天加
4#
发表于 2017-6-10 16:03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您对太虚的支持,对飘飘的支持
5#
发表于 2017-6-10 16:03 | 只看该作者
来来来,敬茶。
6#
发表于 2017-6-10 16:03 | 只看该作者
知道天热,这会子你一定渴了
7#
发表于 2017-6-10 16:03 | 只看该作者
这么长的小说,辛苦你了
8#
发表于 2017-6-10 16:03 | 只看该作者
希望在太虚玩得开心
9#
发表于 2017-6-10 17:11 |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部分,把作者简介给删除。有零星错字,可进一步修改。力作无疑。感谢赐稿!点评等全看完再写。
10#
发表于 2017-6-10 20:32 | 只看该作者
人到中年,各种压力,上有老,下有小,各种生存压力。小说中的玉霞的生活是一地鸡毛,百般的酸楚和忍耐,以及为了生存,不得已的妥协,通过她的生存状态,描写了一幅处于社会底层群体的真实百态图。一家人的支柱,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步履艰难。这样即将被社会遗弃的人,内心却是善良的。善良的人不得已去做违背初衷的事,结局如此惨痛,尤其令人心疼。呼吁社会,多给弱势群体提供再就业的机会,给他们提供最起码的生活保障!
11#
发表于 2017-6-11 14:59 | 只看该作者
细节生动, 情感细腻语言流畅,作者的文学功底深厚。欣赏学习。
12#
发表于 2017-6-14 10:14 | 只看该作者
加精理由:人到中年,各种压力,上有老,下有小,各种生存压力。小说中的玉霞的生活是一地鸡毛,百般的酸楚和忍耐,以及为了生存,不得已的妥协,通过她的生存状态,描写了一幅处于社会底层群体的真实百态图。一家人的支柱,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步履艰难。这样即将被社会遗弃的人,内心却是善良的。善良的人不得已去做违背初衷的事,结局如此惨痛,尤其令人心疼。呼吁社会,多给弱势群体提供再就业的机会,给他们提供最起码的生活保障!作品加精!
13#
发表于 2017-6-14 10:54 | 只看该作者
希望作者多写工业题材的作品。
14#
发表于 2017-6-14 10:55 | 只看该作者
希望作者多写工业题材的作品。
15#
发表于 2017-6-14 10:55 | 只看该作者
希望作者多写工业题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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