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黑女

九月盛菊

　　【小说】二黑女

　　（一）

　　象牙汹涌着泪水，东摇西晃，深一脚浅一脚，像只没头的蚱蜢，这边撞撞，那边撞撞。

　　一场大雨过后，土路上泥泞不堪，这里是盐碱地，一场雨过后，地皮像抹了一层指头厚的浆糊，黏糊糊的，那白泥含着水，光滑得如同冰面。象牙脚底带泥，鞋底越来越厚实，路上的脚印像深深的疤，歪歪扭扭的两行，有点像豹子身上的花斑。

　　他手里拿着一张铁锨，也不懂得当拐杖用。

　　这段路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按平时，应该半个小时就走完，可他摇摇晃晃，却总觉得走不到头。

　　他一直走，那路也一直在延伸。雨后的阳光里，白色的土路像一条蛇，蜿蜒蠕动。按说刚下完雨，他也知道这路得太阳嗮干了水分才能走，可他似乎忘却了规矩，急着要赶到那个地方去，可走得又是那样的漫无目的。

　　车碾过的辙沟，还有白泥糊糊，雨水虽大，但没有浇平路脊。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他摔倒在泥水里。半个身子全是泥水，他挣扎了好几次，摔倒了好几次，最后在泥浆里滚爬了几次，才慢慢拿起铁锨，拄着站了起来。

　　这一跤摔醒了他，原来这路这么难走。

　　背后来了一辆小车，里边坐着几个陌生人，司机探出头向他问路，他随手指指，司机信以为真，就顺着他指的前面方向而去，因为顺着那个方向能看见一个村庄。他呵呵傻笑着，他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那几个人的不明道路。

　　这是他的一块承包地，薄膜覆盖的玉米有公鸡尾巴长了，在风中摇曳着，显得很精神，很活泼。绿色映衬着白色，像饭桌上的一道菜青龙卧雪。薄膜的反光耀眼，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站在地埂边，看见那辆小车陷进了一个掏过白泥的坑里。他就傻笑，笑那司机随便相信别人的下场，当然还有走了邪道，被眼睛欺骗的悲哀。

　　那几个人已经滚成了泥鳅，在呼哧呼哧推车，车轮溅起的泥水，泼洒在他们的身上、脸上。

　　他看着那一个个原本风采的模样，突然变成了这样，不禁傻笑了几声，然后走进地里，在一个很大的柴堆前，抱起一捆干杨树枝，走了过来，分别填在了四个车轮下，然后和那几个人在后边呼哧呼哧地推车，还真管用，小车呼呼着上了道，可能是司机怕油门小了走不出，就狠踩一脚，车箭一般射出，后轮飞起一丈高的泥水，把他和那几个推车的从头到尾浇了个湿透，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

　　车子载着那几个人远去了，他一人茫然地走到柴堆前，泪水哗哗流下。

　　他在柴堆周围转了一圈，看看柴草全部被雨水浇湿了，就蹲下身子，从里边掏出几把不太湿的柴禾，点了火，说，烤烤衣服吧，看着凉感冒。

　　他脱下了上衣，拿在手里，向着火。

　　（二）

　　二黑女扯开嗓子骂他，那话根本不能听，也不能说，每逢此时，他就说，二黑女的嘴连屁股都不如。这样回骂也能缓解了心头的气愤。但他只说一句，不再多还嘴，他也不敢再多嘴。

　　过端午节那天， 二黑女让他去买六个熟鸡爪，结果他自作主张买回去十个，当然也有他的道理。二黑女的六个鸡爪是给他和儿子小宝每人三个的，二黑女没有给自己估划的。他想既然过节，也给老婆估一份。可二黑女不仅不领他的情，反而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他好心不得好报，就回骂说你骂我啥，我就骂你啥！这句话更激怒了二黑女，她拿起勺子当当几下，他的头上当即就生起了几个大蘑菇。

　　象牙说老婆的嗓门像高音喇叭，只要通了电就呜哩哇啦地响。他说的通电就是指二黑女只要眼睛睁着，除非晚上睡死过去，那嘴是见不得日光的。这个比喻又似乎不太恰当，喇叭不管音大音小，唱的是歌，说的是人话，而二黑女嘴里喷出来的是屁话、脏话，就像秃死鬼（猫头鹰）半夜的叫声，报丧不报喜。可象牙又怕人笑话，在众人面前嬉皮笑脸遮掩着说，俺老婆说话是有些不好听，可都是象牙。

　　这个玩笑可开大了，也开文明了，人们笑过之后，便叫他象牙了。人们也觉得这个名字好，要比那三歪嘴的绰号强多了。

　　本来他的嘴就歪，上下嘴唇错开大约一厘米。人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在没有象牙这个绰号时，人们都叫他歪子或三歪嘴。

　　孩子不在家，家里只有他两个人。二黑女的嘴当然只有对着他吐象牙了。象牙似乎穿着防弹衣，二黑女的象牙再锋利根本伤不了他的心，况且他早已适应了这种尖锐，反而有着一种挠痒痒的舒服感觉。

　　二黑女的脸涨红地像公鸡斗架，脖子的几根血管鼓得蚯蚓一般，摔盆子打碗子，捶胸跺脚，脚踢着地上的板凳，转着圈子大骂。其实这事与象牙关系不大，但又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但二黑女不说自己的土地差，而是骂象牙的种子发了霉。

　　你爷爷地不平没做好事，生了你爹独眼龙，你爹怀了良心又生了你个歪嘴巴。三代没一代，头像磕烟袋，好不像赖一样。我不知道哪辈子做了坏事，就养了像你这样一个气破肚。老天爷呀，瞎了你那狗眼了。

　　二黑女把对儿子的怨气全部撒在象牙身上，骂儿子的不学好都像了象牙。象牙其实很冤枉，他还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这个家的坏事，是一老本分的庄稼人。

　　二黑女骂着骂着就眩晕了过去。

　　象牙赶紧掐着二黑女的鼻翼，过了大约三四分钟，二黑女噗嗤一声出上了气。

　　象牙好生伺候着，不管咋样，二黑女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离不开她。

　　二黑女病在炕上三天了，连一点儿精神头都没有，眼睛闭着，别说骂人了，连出气都觉得困难。医生说是劳累过度，还生这么大的气，不病才怪呢。二黑女这三天嘴里只滴进了半碗冷水，象牙记得清清楚楚。这几天，象牙听不见老婆的骂声，反而觉得像受了惊吓的娃娃，没有人给叫魂一般，有着一种无名的孤独和恐惧。

　　象牙从医生那里拿回了一包药，开胸的，顺气的，泻火的，摊在炕上一大堆。按照医生的吩咐，象牙给老婆喂了两粒开胸顺气丸，两片阿莫西林，用半碗温开水送下，说，你想骂就骂吧，出了恶气会好受些。二黑女深情地看看他，摇摇头，泪水滚滚而下。

　　二黑女喝下药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象牙将一张厚厚的被子盖在二黑女身上，嘴里说着，出了汗就好了。

　　象牙也不敢下地劳动，守着老婆，担心有啥意外。他的胆子似乎有些小，不住地摸摸老婆脑门烫不烫，捉捉老婆的脉搏跳不跳，还要伸进胸脯试试身上有没有发汗，还要乘机揉揉那软乎乎的奶子，还是那样的丰富而有弹性，于是就有了那种感觉，但意念只是一瞬间的，最后还是被坏心情压抑了。

　　（三）

　　象牙将火柱伸进灶火里，拿起炕角的水烟锅子，坐在板凳上，开始抽水烟了。他看着那紫红的羊拐弯烟锅，不禁凄然泪下。现在谁还抽这种烟，只有他了。他连两元钱一盒的金丝猴，世界上最廉价的烟都不能够抽。一来二黑女不让，说抽烟是白糟蹋钱；而来他也舍不得花钱买卷烟。他连连咳嗽了几声，抬起头望望二黑女灰白色的头发，没有一点儿光泽，忘却了她的不好，不禁心疼起来。

　　这个悲苦的女人。三岁没了亲妈，四岁遭了后娘。挨打受气，忍饥挨饿，尝尽了人间的辛酸。一张黑而俊俏的脸，至今留着后娘火柱烙下的疤痕。他也庆幸，二黑女要不是为了逃出苦海，绝对不会嫁给他这个全村最歪的歪嘴。

　　象牙很是惭愧，二黑女跟着他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穿过，不是他不给买，经济大权在二黑女手上，花钱多少那是随她便，可二黑女吝啬着自己，抠门地厉害，吃饭都嫌自己肚大。尤其对儿子小宝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打了。小宝是她的命，她说，她小时候受过的苦绝不能让儿子再尝。

　　她对象牙很是苛刻，苛刻地有些过分，而对儿子却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要头不敢给屁股。她把节省下来的每一个钢镚子，一来存起来给儿子准备将来买房子、买车子、娶媳妇用。她的野心很大，要让儿子离开这农村，扎根于大城市；二来就是供儿子读书，每月给儿子的生活费胜过别的孩子生活费的二倍。她怕儿子没钱在外边做混事，怕儿子生活不好受苦。

　　小宝念的是一所职业学校。当年中考就使二黑女很失望，小宝中考总分只考了100分。普通高中嫌成绩低不收，只有这所学校收这一类差生，是让这些孩子通过学专业课程参加对口升学考试。小宝学的是机械专业，按说这个选择没错，可小宝却在学校的篮球队每天红火热闹地打篮球，这样就不用费脑筋学习那些深奥难懂的各科知识了。象牙多次说小宝这样做是牛头不对马嘴，认为儿子个头不足一米七，咋能打篮球？他是看过世界篮球赛的，也是知道穆铁柱的，可他管不了，二黑女是文盲根本不懂这些，认为儿子的选择没有错。二黑女对儿子是一万个放心，不多想儿子的事情，只是一头扎在农田地里苦苦抠镚子。

　　打死她也不会想到儿子结识了一个社会女子，上了賳船，跌入了深渊。

　　在儿子被带走的那一刻，她先是放声嚎啕，然后便是破口大骂象牙，最后两眼发黑，栽倒在地上。

　　（四）

　　隔壁的刘大娘过来了，看着二黑女半死不活的样子，心疼的掉着眼泪，说，嘴灰是嘴灰，心可好了，老天爷咋这样折磨她？

　　刘大娘是个寡妇，只有一个儿子，可娶了个厉害媳妇，对老人家不是打就是骂。二黑女看不惯，就出来打抱不平。有一次竟然和那女人对骂了起来，那女人咋能骂得过二黑女，于是那女人就伸手打二黑女，结果被二黑女狠狠揍了一顿，那女人装病，要跌二黑女的皮，二黑女说，老娘不怕你，要到法院告你孽待老人，让你坐法院。那女人被吓住了，二黑女警告说，你要是再敢欺负婆婆，见你几次打你几次。

　　刘大娘为此很是感激二黑女，和二黑女相处得相当和谐。二黑女睁开眼看着刘大娘，泪水滚出了眼眶。

　　二黑女哭着说，大娘我该咋办呀？我的小宝咋会变成那样？

　　刘大娘给她讲了一件真实的事情。

　　刘大娘的弟弟养了一个女孩子叫玉英，十七岁的时候就跟着一个男子私奔了。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的一天，家长接住了公安局的电话，说玉英因吸毒被拘留了。她娘一气之下寻了短见。玉英从戒毒所出来，知道妈是因为她死的，就改邪归正了。现在成了家，还在大城市开了门市，过得可好了。刘大娘安慰说，孩子们是一时间的糊涂，慢慢会变好的，小宝的本质没坏，只是一时间被坏人勾引。你要想得开，小宝这次是会接受教训的。

　　象牙也打劝说，刘大娘说得对。咱小宝不是坏人勾引，不会吸那东西的。

　　二黑女却沉默起来，一改了往日的性格，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簌簌流眼泪。

　　又过了三天，二黑女突然问象牙，你说小宝啥时候能出来？

　　象牙说，最多一个月就出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从门进来几个年青人，其中有两个女的。男的都是光头，像电灯泡，戴着墨镜；女的都是黄毛毛，穿着很少的衣服，也戴着墨镜。

　　象牙有些害怕，说话声音颤抖着。

　　二黑女从炕上爬起来，问，啥事？

　　一个男的说，小宝欠我们十万元钱，现在他进去了，我们就得和你们要。

　　啥钱？二黑女问。

　　当然就是借我们的钱抽大烟了。一个女的说。

　　有证据吗？拿出来我看看。二黑女很干脆。

　　那说话的女的拿出了一张纸，二黑女接过来让象牙看看是不是儿子写的，象牙是认得小宝的笔迹的，看了一会儿说，就是。

　　二黑女猛然坐起来，将纸团成了疙蛋，喂进了嘴里，另一个女的上去就抢，二黑女伸手照着那女的就是一耳光，那女的戴的墨镜飞了出去。此时，那几个年青人一时间慌了手脚，看着二黑女拼命的样子，都退靠了后。

　　这要是平常，二黑女就会破口大骂这些人车碾乱你头呀，天打雷劈呀，死不回家呀，可此时的二黑女却哑巴了一般，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怒视着这几个年青人。

　　这几个年青人一看二黑女不是好茬儿，其中一个男的以目示意了其余的几个，于是将二黑女和象牙痛打了一顿，然后逃之夭夭。

　　二黑女声嘶力竭地吼道，车碾乱头的王八蛋。

　　（五）

　　象牙回忆到这里，哀叹了一声，说，都怪我没把你看住。我说你那天逼着我下地劳动，你原来早拿好了主意。我咋那么傻，听不出你的话音，你说，要是你死了，小宝能变好，你愿意为他死。我还当你又说那骂人的灰话，没想到你还来真的。你那嘴和屁股一样，不是放屁就是喷屎，一辈子就说过一句人话，还真的应验了，那几个坏蛋果然出车祸了，自己撞树上了，勾引小宝的那女的当场死亡了。

　　他抬头看看天，太阳用热烈烈的眼睛看着他，低头看看柴堆，冒着热气。

　　九年了，你走了整整九年了。小宝从戒毒所出来，知道你是因为他死的，就狠下了决心，跑到一个遥远的城市，现在已经成家了，咱有孙子了。胖乎乎得可好看了，你看看，黑不溜秋的有点像你，就是那小嘴不像你，你的嘴连屁股都不如，尽放屁，孙子的嘴说人话，还真会说，开口就叫爷爷了。

　　他把手机屏幕对着柴堆，说，你看看，你要是能看见……

　　喜欢，喜欢。

　　象牙大惊，以为二黑女真的应答了，顺着声音望过去，原来地头的杨树顶上落着一只喜鹊。

　　吓死我了，你个乌鸦嘴。刚才我说的都是好消息，还有坏消息。象牙用棍子拨弄了一下火堆，湿树枝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便是啪啪几声爆裂。

　　看看，你又发脾气了。莫非你知道刘大娘死了？刘大娘是因为你死的，她后悔不该给你讲那个故事，你死后，老人就病了，卧床不起，没几天就抑郁死了，当然还与她媳妇有关，你走后，那媳妇对老人是变本加厉。哎，不说这些了。好人总是不长寿，这话也不尽对，你不是好人，咋走的比好人还早？

　　象牙被火炙烤地满身是汗，准备到树荫下凉凉，电话响了，是小宝的。

　　爸，我车票也买好了，晚上十点的火车，我明天上午九点就到家了。你安顿好了吗？我这里医院、大夫都联系好了，你就放心吧。

　　咋了，咋了？那喜鹊又在叫了。

　　你问我就说给你听吧。我得的是胃癌，不治之症。从你走了后，我吃了上顿，忘了下顿，还学会了喝酒，把胃给癌症了。儿子逼着我去他那里治，你说这病不是白糟蹋钱吗？咱克勤克俭的，咋舍得扔这冤枉钱？

　　治呀，治呀！那喜鹊又在叫，还探下头看他。

　　不治，不治。这回不听你的，我自有主张。呵呵，你那灰嘴咋今儿也说人话？其实你说的还是屁话，花钱救死人，不是屁话是啥话？

　　象牙的胃又开始造反了，疼的他蜷缩成一只死猫，团在柴垛上。

　　（六）

　　小宝的哭声，闻者落泪。

　　一个旋风，顶天立地，将一堆柴灰卷作成一根黑柱，然后向西南方向旋去，坟头上裸露着几根焦黑的骨头。

枫叶飘飘

这回来的大个的

枫叶飘飘

我我我，赶紧上茶

枫叶飘飘

菊版辛苦了

枫叶飘飘

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

枫叶飘飘

咱自己家的事，自己不紧锣密鼓不好。菊版，别急，我慢慢欣赏学习，点评晚一点

枫叶飘飘

真心感到快乐

枫叶飘飘

我今儿分还没了，晚一点加分

枫叶飘飘

赶上周末，菊版写作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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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您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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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咱们家咱多写

枫叶飘飘

嗯，我先做饭去

枫叶飘飘

回头拜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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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人呢？我来拜读。

枫叶飘飘

你的菜才思很敏捷